托梅娜哨岗本来是一个不大的哨岗,这几天却很热闹。
好几队外来的哨兵坐在哨岗内唯一的酒馆中,讨论着不久前发生的污染区扩散事件。
“77号区又扩散了。这次死了多少人?”
“谁知道呢。这年头人命不值钱,死多少也没人统计。”
“黄金树的扩散真是越来越频繁了,每次无声无息地,速度又快,简直防不胜防,我一兄弟没来得及跑出来,折在里面了。”
倪霁一行人进来的时候,酒馆里不少人的目光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带着戒备的目光在他们的装束上打量了一圈。
有些人看见他们肩膀上黄金色的臂章,识别出了他们的身份,露出一点嫌弃的表情。
那是远在帝国首都的皇家警卫队才有的特殊黄金臂章。
“呦,让我看看来的是谁?”吧台边上,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敲了敲桌面,“倪霁,我们北部哨岗的最强者。现在怎么回事?当起皇家的狗来了?”
坐在他身边的好几个哨兵,附和着哄笑起来。
边境哨岗的哨兵和京都来的哨兵总是互相看不顺眼。
在边境这里,居民们生活在苦寒之地,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每年却必须把冒着生命危险种植出来的粮食和收集到的物资以税收的形式上交大部分给白塔。
辛辛苦苦所得的东西交上去,换取的是白塔下发的向导素,以及需要一年一换的,守护哨岗的“圣骨”。
哨兵离不开向导素,哨岗的居民也离不开“圣骨”的庇护。
因此边境的哨兵们对安居在首都的皇族和那座神秘的白塔既充满依赖,又满腹牢骚。
也就免不了将这种怨怼折射到从白塔来的哨兵身上。
倪霁同行的哨兵们满面怒容。
他们都是皇家卫队中的精英,哪怕在首都也是受人尊敬的存在,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一同前来的副官路宣伸出手拦住所有人,他微微摇头,不让他们在开战前另生事端。
“倪哥。别搭理那个瞎子。来这边坐。”酒馆的客人中有一两个人冲倪霁抬手打招呼。
各个哨岗之间的强者,或多或少相互听说过彼此,大多会是有着一两面之缘的泛泛之交。
越是资深的哨兵越是克制,很少会和不属于一个队伍的人产生过深的交情。
今天一起喝酒的兄弟明天就惨死在污染区的情况发生得太多了。
以至于每个人都给自己内心竖起厚厚的屏障,
非必要,绝不愿意随便让什么人在自己的精神图景中留下过于鲜明的记忆。
倪霁在一位相熟的哨兵身边坐下。
哨兵绰号大镰,刚刚口出秽言的络腮胡绰号瞎子。
“怎么这么多人?”倪霁带人坐了过去,给大镰递了一支向导素。
“还用说吗?”大镰接过倪霁给的“烟”放在嘴里点燃了,“不就是冲着黄金树来的。”
“白塔发布了悬赏,要破解77号污染区。百万帝国币加上京都户籍。”大镰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周围的人,“这世界上穷鬼很多,不要命的更多,这不,都来了。”
“倪哥,你们也一样吧?”他看着倪霁手臂上新戴的金色臂章,“女王直属的特别行动处,如果不是为了黄金树来这里干嘛?”
倪霁看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大镰凑近他身边,压低声音,“换资料吗?兄弟。”
和倪霁坐在一起的路宣开口,“77号区至今没人攻略,你哪来的资料?”
大镰瞥了他一眼,冷笑起来,
“别和老子装。这不是你们帝都那些人的拿手好戏吗?”他用两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壳,“正常人没有出来,但疯子有。只要里面的脑子还在,你们什么画面都读得出来。别说你不知道这事。”
路宣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道,“说得也对。你有什么资料,我们愿意买。”
大镰白他一眼,不搭理他,背着人对倪霁非常迅速地比了个手语。
“怎么样?只换不卖。”他说。
倪霁想了想,点点头,两人在桌子底下握了一下手。
交换了一下个人终端上的部分信息。
大镰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情大好,和倪霁到吧台边要了两杯酒,
“进去之后,就各凭本事了,这么多人,不知道最后能有几个活着出来。”
他举杯和倪霁碰了一下酒杯,又说起这几日的见闻,“这次来得人是真多。什么样的都有,倪哥,我昨天居然还看见一个向导。”
大镰认识倪霁很多年了,交往虽然不多,但他知道这是一位任何时候都很沉得住气的男人。
但在这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倪霁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甚至连握着酒杯的手都晃动了一下。
眨眨眼,再认真看时,倪霁的手稳稳端着那杯酒,眉目不动,和往常一般无二。
大概是错觉,这晚上酒喝得有点多了。大镰想。
“向导?”倪霁侧过身来问他。
“对,很稀罕吧。”大镰说,“我昨天看见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这年头竟然连向导都跑污染区来了,还是一个人进去的。”
倪霁的手很稳,抬起酒杯,默默咽了一口酒,低垂着眼帘,“什么模样的向导?”
“大概这么高,黑色的头发。”大镰比划了一下,“穿得倒是和我们差不多,带的东西也专业,但一看就不是哨兵,细胳膊细腿的。要不是她手臂上挂着向导学院的银色徽章,我也不敢认。”
“已经进去了?昨天?”倪霁又问。
大镰有些奇怪,倪霁竟然对一位向导这样关注。
但想想这可是位跑进污染区的向导,还是黄金树这样危险的地方,谁听到又能不惊讶呢。
昨天,整个托梅娜哨岗都在讨论这事。热度甚至一度盖过了77号区的扩散事件。
“是啊,我守在边界的兄弟,亲眼看见她走进去的。一个人,一把枪,一柄刀和一个小包,就这样进去了。她那刀倒是不俗,估计没几个人认得出。高级污染区里才会出的妖刀,黑白两色。”
等他说完话,回首的时候,身边的倪霁已经不见了。
连带和倪霁一起来的那些哨兵,都一起从酒馆里迅速离开。
去污染区就这么急吗?大镰不经错愕。
倪霁的性格从前不是这样的。这位年轻的队长实力虽然强大,但进战场的时候却异常谨慎。
他和自己一样,是个很在乎队伍里兄弟们性命的人。每次入污染区之前都会认真详尽地收齐资料,做好计划,谋定而后动。
大概是因为那件事吧。没有啥牵挂的人了,做起事来风格就变了。
大镰想起自己听到过的,关于北境哨岗全灭的消息。
他唏嘘了一声,摇摇头,多喝了一杯酒。
林苑到达黄金树污染区边界的时候,发觉这里竟然很热闹。
醒目的红色警示标前的空地上,停留着不少哨兵。
有几队人正在跨过那鲜红的警示牌,进入污染区之中。
哨兵们看见林苑这个向导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一个个露出了大惊小怪的神色。
林苑对此习以为常,为了避免麻烦的询问,她二话不说,整了整装备,直接越过警戒线,进污染区去了。
在她迈过那道看不见的边界线时。身边有一位哨兵几乎和她同时进入。
那半边身体已经消失的哨兵,扭过脸看见她,张大了嘴巴,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啊,哪里来的向导……”
他话说了半句,整个人就消失不见了。
林苑仿佛看见了无数金色的脉络,树根似的金线千丝万缕,在无垠的空间里张开巨大的网格。
其中一条金色的丝线,看见了自己,迅速地游动过来,尖端触碰到了她的身躯。
林苑眼前一花,再睁开眼,已经身在污染区的世界中了。
进来的时候,身边明明有很多哨兵,那些人只比她早进来一点点时间,甚至有一位是和她同时步入的。
但林苑站稳双脚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置身在空荡荡的街道里,长长的十字路口空荡荡的向远方延伸,一个人都没有。
她展开触手,把附近全面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
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动物,任何生物也没有。
林苑想,原来这个黄金树污染区和别处不一样,不论多少人组队进入,都会被分散到污染区的不同地方。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失去了靠人数强推这个污染区的可能。才这么多年,没能突破。
从她偷偷拿到的地图上来看。在被污染之前,77号区是一个繁华的小镇。
这里人口众多,设有哨岗,还驻扎着军队。
也不知道当年因为什么缘故,一夕之间沦陷为死亡之地,变成了这个吞噬了无数生灵的诡异区域。
此刻,这里是污染区内的“白昼”时间。
空无一人的小镇静悄悄的,微风卷起的枯叶,在青砖铺就的街道中飘飘荡荡。
道路两侧,是一栋栋白石红砖搭建的结实房屋,屋子上许多黑洞洞的窗口,都栽着漂亮的鲜花。
可以看出,在这里地区沦陷之前,这里的人生活得不错。
林苑沿着无人的街道往前走,只能听见自己轻微的脚步声,世界静得可怕,像整个镇子上只有她一个人在行走。
一阵古怪的脚步声突然响起。
咚哒咚哒,咚哒咚哒……
像是什么动物的蹄子重重踩踏在地砖上。
声音响得很突兀,触手们甚至没有察觉到任何情绪波动,也没有提前发现动静。
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之间就出现在了十字路口的拐角。
林苑贴着路边的屋子,背靠着冰冷的红色砖墙,一动不动。
一队奇怪的“奶牛”扛着长长的尖刀,排着整齐的队伍,以两足行走的方式,从街道的转角现出身影。
没错,“奶牛”。
牧场中常见的,白底黑斑温驯的生物。
在这里,它们双脚站立,两眼血红,肩头扛着长刀,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发出厚重的脚步声,从街角一个一个走出来。
最后一只牛的尖刀上,贯穿了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哨兵。
那死去的哨兵四肢垂落,身体被挂在长刀上,睁着失去生命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林苑的方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这样死去。
林苑认出了他,他就是刚刚和自己同时进入污染区的那个人。
当时这位理着一头短发的哨兵,大惊小怪地张大嘴,刚说了半句,“啊,哪里来的向导……”
话没有说完,人就消失了。他大概想着进入污染区再问问这个奇怪的女孩。
却想不到这半句话竟成了他最后的遗言。
巨大的触手们出现,交错缠绕住林苑的身体,把林苑护在肥厚柔软的触手之中。
林苑在触手的包裹下,贴着墙壁一动不动。
那些古怪的牛,排着队,挑着哨兵的尸体,从林苑眼前走过。
他们对身边这样一大团歪七扭八的触手,和站在触手堆中的林苑,竟然视而不见。
咚哒咚哒……
脚步声渐渐远去,街道的青色砖石上留下一地浓浓的血迹。
像有什么东西在地底下吸取似地,那些来自于年轻哨兵身体中的滚热血液,很快渗进了青砖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街道依旧干干净净的。
风一吹,几片干了的花瓣从地面飞起。
那条死去的鲜活生命,竟没能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
触手们缓缓松开林苑。
林苑盯着那干净的地面看了一会,继续迈开脚步往前走。
在来之前,她认真查阅过特研处里关于77号污染区的内部资料。
知道这里的危险情况之一,就是在这个污染区内,街道上会随时出现很多古怪的生物。哪怕是在相对安全的白昼。
那些怪物会突然地出现在任何地方,强大,凶残,毫无情感。且不以视力来判断人类,而是完全靠捕捉人类的情绪波动找到潜伏在附近的哨兵。
大部分哨兵,哪怕再善于隐藏,也很难完全掩盖自己精神上波动。
因此不可避免地被抓住,惨死在这个污染区内。
林苑是一个很少有情绪波动的人,触手们的包裹更能有效隔绝她所有属于人类的情绪。
因此她才独自一人进入这里,寻找自己想要的那个东西。
触手们稍微散开,围绕在林苑四周,谨慎地沿着地面青色的砖石往前挪动。
没多久,很近的地方又传来一阵铁链拖动的声响。
林苑刚刚停下脚步,把自己埋进触手堆中,一只巨大的肥猪,肩头扛一柄染血的杀猪刀,就从墙角转出来了。
那只肥胖的家猪,满脸横肉,面目狰狞,穿着一条属于人类的背带裤,双脚直立行走,他一手提着那柄血淋淋的杀猪刀,另一只手竟然牵着一个人类。
那男人或许是一位哨兵,此刻满脸眼泪鼻涕地被“猪人”拖着,身无片|缕,铁链拴着脖子,以四肢着地,在街道上痛苦地爬行。
林苑贴着墙壁,一动不动。
猪没有看见被裹在触手中的林苑。
但那个被拖在地上的男人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路边的这个女孩。他立刻尖声惊叫了起来。
“救命!救我!快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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