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苑挤在人群中往里走。
这里有很多端着酒水的招待员,不时会凑上来一两位,热情地向她推销酒精饮料,或是要给她介绍一位什么人。
林苑随口敷衍,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搜查自己的牛头怪物身上。
一位年纪和她相仿的女孩一直跟着她。在她身边不停地和说些什么。
林苑顺着木质的楼梯往上跑,跑上二楼的走廊。这里有更多进进出出的人。
一个强壮的女哨兵骂骂咧咧地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在走廊上和林苑撞了一下。在她们脚下,一只牛头怪抬起头,透过地板的缝隙看上来。
匆忙之间,林苑挤进了那个哨兵刚刚出来的那间屋子里。
跟在她身边的姑娘一起挤了进来,她以为林苑选了这间屋子,张了张嘴,露出了一点为难的样子。
“您是选这间房吗?可是这里刚刚接待过客人,还来没有打扫,乱得很。”女孩交错着双手挨在脸颊边,一双杏眼灵动又漂亮,水汪汪地看着林苑,“客人,要不还是换一间吧,我帮你介绍我们这里唱歌最好听的男孩子怎么样?”
“不不不,我就待这里挺好的。”
林苑把那位姑娘推出门,关上了不太严实的大门。
她贴着门缝往外看,楼下的那头牛四处张望了一会,没有发现自己,向更远地地方搜索过去了。
林苑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所在的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男人,还很年轻,躺在地板上,背对着她,一动也不动,衣物穿的很少。
林苑下意识把地板上的一条薄被子拉起来,盖住了他的身体。
这里的夜晚突然变得很冷,林苑穿着厚厚的战术服都感到冷,更不用说像这个人这样露着脊背直接躺在地板上。
林苑顺手把地上的那人裹住。自己依旧蹲在门边,透过门板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
街道上,那些牛头怪物不死心似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到处寻找着她。
咚咚咚的脚步声蹬上了楼梯,一群牛头怪上来了,从眼前的走廊走过。
触手们涌现,蜿蜒贴在木门上,和林苑一起听着那些晃动的脚步声不断向这里靠近,从眼前经过,逐渐变小,又从另外一端的楼梯下去了。
林苑发现,那些怪物虽然一直很执着地在找她,但它们只在外面寻找,从不进这里的任何一个房间。
只要待在屋子里,就可以躲过这些怪物。
林苑决定在外面这些怪物离开之前,尽量待在这里的屋子中,先渡过这个危险的夜晚。
她开始打量屋子和屋子里的那个人。
木板搭建的小屋里有床和独立的卫生间,四处漏风,冷得厉害。
墙上的窗户起了一层寒霜,窗外挂着那轮巨大的残月。
地板上,裹在被子里的男人依旧没有动静。
露在被子外的脑袋有一头银色的短发,眼神空洞,躺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触手都很难捕捉到清晰的情绪。
他的一截脚踝露在外面,瘦得可怕,薄薄的肌肤绷在骨头上,交错着几道血红的鞭痕。
林苑在地板上看见一条断了的鞭子。
想起大概是刚刚骂骂咧咧从这里离开的哨兵干过了一些恶劣的事情。
但是进来之前,林苑没有听见这间屋子里有传出任何痛苦的声音。进来之后,触手也没有捕捉到属于疼痛的情绪。
这个人对那些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折磨和虐待已经彻底麻木。
就像是一具躯壳,外表还活着,内里已经被腐蚀,被毁灭,几乎空了。
林苑知道这个污染区已经存在很久了。这里的每一个黑夜,都在循环着相同的事。
这个“人”虽然还保留着人类的情绪。但在夜晚突然出现的他,应该早已经不属于人类了。
林苑在这间屋子的门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尽量不去打扰他。
那个人也就慢慢闭上眼睛,往被子里缩了缩,看似睡着了。
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具尸体,把身体蜷缩进那团有一点脏的薄被里,好像那是属于他的硬壳。
越到深夜,这个地方似乎变得越发热闹。那些刺耳的歌声,曲乐和各种放纵的笑声充满各个角落。
好像这里是一个狂欢之地,有无数灵魂在这夜色中寻欢作乐,肆意放纵,极乐至死。
夜色越浓,危险的感觉越强烈。
林苑待在屋子里,无数怪物巨大的影子,投在门边的窗格上,和那些嘻嘻哈哈的客人夹杂在一起,来回走动。
触手们悄悄在地底游动,尽可能地往外扩展。
但在它们可以搜索的最大范围内,都没有找到任何类似于黄金树形态的生物。
那棵在林苑的木盒子上出现过的,栩栩如生的金色树木。
渐渐的,外面的欢声笑语中,偶尔会传来一两声尖锐的惨叫。
像没有人听见似地,那些刺耳的声音丝毫没在这片欢热的海洋中产生任何涟漪。
林苑贴着门的缝隙往外看,察觉那是和自己一样的外来者。
陆陆续续有一些哨兵和她一样,找到了这一片“玫瑰园”,并闯入了这里。
他们被那些怪物发现,各自陷入了艰难的战斗中。
有那么一瞬间,林苑那条断了的触手,突然从它休息的虚空中弹了出来,立着它那截可怜兮兮的截断面,在空中呆愣了一会。
【你出来干什么?】林苑对它说,【休息去吧,没什么事。】
【奇怪……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触手怏怏不乐地嘀咕了一句,萎靡不振地隐藏了身形。
在林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些哨兵倒下了。
他们的血沿着地砖的缝隙蔓延,像是开在这热闹街区上血红的花。
那些往来的路人们像是没有看见一般,嘻笑着从尸体上走过。
只有一个哨兵,一路闯进了这片营地的最深处。
在那里,红灯绿酒,如梦欢颜消失无踪,
大地深深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裂口深不见底,亮着猩红而诡异的光,像一条通往地狱的甬道。
从那猩红色的地裂中,一棵金黄色的植物从地底一路生长上来。
树干、枝条、冠叶黄金璀璨,纯粹而美丽。
缓缓舒醒的金色大树在夜色中伸展,张开巨大的黄金华盖。
闪动着金属光泽的叶片在晚风中轻轻摇摆,触碰声清脆,如曲如乐,悠悠在夜色中远传。
倪霁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颗妖异又美艳的巨树。
黄金树。
这么多年,吞噬了无数生命,从没让人清醒地离开过这里的强大畸变生物。
几乎在他看见树的瞬间,就感到脑海中一阵针刺般的剧痛。
倪霁伸手扶了一下额头,血红的深渊和美丽的黄金树叶在眼前变得重影幢幢。
无数诡异的声音在脑海里同时响起,仿佛在这里多待一秒,再多看一眼,就会陷入疯狂而不可自拔。
倪霁闭上眼睛,拔出配枪,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抬手就向眼前的方向开了一枪。
明亮的弹道亮起,拖着长长光弧准确无误地抛上那株树。
那是一枚特制的□□。
灼眼的亮光闪过,只在几个呼吸之间,白磷的火焰瞬间沿着金色的大树窜上来。
熊熊烈焰,不死不休,焚烧着金色的树干,在暗夜中点燃了一把巨大的火焰。
进来这里之前,倪霁和在皇家警卫队的资料室内,看过无数遍那些发疯的脑子里残留的画面。
他反复观看那些凌乱的,疯狂的记忆,最终找寻出了针对这颗树木的武器。
白磷的巨大火焰燃起之后,脑海中的刺痛和噪音大为减弱。
倪霁脱掉黑色的手套,以掌抚刃,缓缓在手心拉出一道血痕,妖刀吸取足了鲜血,变长变宽,妖异血红。
哨兵蹲身,冲刺,起跃,凌空出刀。
暗红的刀光带着残影,携飓风,劈向那棵燃烧中的黄金树。
大段大段金色的树枝断裂。那些被砍断的枝条燃着火焰,不断从高空坠落,化为碎末,化为点点絮状星火,在夜空中远远飘散。
它们没有化为钥匙。
倪霁进出过无数次污染区。知道从柱身上取下的部位,大多时候都会化为出入污染区的钥匙。
不论是精神攻击为主的污染区,还是物理攻击为主的污染区。最难的地方,都是找到柱,靠近柱的过程。
但只要能够贴近污染区内,那只最强大的畸变种,从它身上取下一个部位,也就等于拿到了钥匙,所有人就有了离开的希望。
在这里,他一路艰险,找了黄金树,砍下了无数金色的树枝。
却没有出现他想要的那把钥匙。
似乎有一声轻笑声,在无名处响起。
有人在不知名处,带着嘲笑的意味,冰冷的笑了一声。
倪霁的脑海里,刺耳而混乱的声音骤然变得剧烈,像在脑中插进了一柄烧红的尖刀,又像有无数的人挤进大脑中齐声尖叫。
无数的张面孔出现在倪霁眼前,那些死去的,还活着的,他憎恨的,他喜爱的,每一张脸来回扭曲尖叫着阻挡他的视线。
倪霁的眼前一片血红,耳朵里流出了红色的血丝。
他单膝跪地,以刀支地,喘了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
凌乱的视线中,有一张面孔,永远不会变得扭曲和丑陋。她只在那里对着自己浅浅地笑。
倪霁缓缓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举刀重新面对火焰中的那株巨树。
林苑发现屋子中睡在地上的那个人突然发起了高烧。
那张本来苍白的脸孔上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触碰了一下他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林苑带了不少伤药,但没有退烧药。只好小心打开屋子的门,悄悄探出头去喊人。
之前带路的那位姑娘很快跑来了,“客人,我是温莎。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林苑一把将她抓进来,指着地上的那个人,“他好像发烧了,这里有退烧药,或者有医生吗?”
“有,有药。什么药都有。”温莎急切地说,随后局促了一下,手指捏着裙摆低头说,“但是药要用钱买。不给随便用。”
“用帝国币支付可以吗?”林苑把自己带的帝国币展示给温莎看。
不知道在这个污染区里,自己这个时代的钱币是否还能通用。
“当然。当然。不收帝国币,要收什么呢?”温莎高兴起来,“您是要给小薰买药吗?”
小薰指得是高烧陷入昏迷的这个男人。
在污染区里个人终端的信号会消失,无法进行转账。
幸好林苑有随身携带钱包的习惯。他们还保留着使用帝国币的习惯,真是太好了。
温莎很快拿来了各种药剂和温水。
两个女孩合力把小薰扶上屋子中唯一的木床。
薄被滑下来一些,露出一副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身躯。
林苑一口气买齐了内外药品,和温莎两个人忙活了半天,清理伤口,包扎,喂药,勉强把那位病人收拾好了。
“花了这么长时间,会不会影响到你的工作?”林苑问。
温莎低下脑袋,摇摇头。
“很谢谢您,您是一位仁慈的客人。”她弯着腰收拾地板上那些染了血的纱布和棉球,很小声地带着一点鼻音说,“薰华他是一个很可怜的人,请您对他温柔一点。”
温莎退出去之后没多久,床上的那个病人睁开了眼睛。
滚烫到像着火一样的高热从他身上退去,他又恢复了最开始那副半死不活,冷冷冰冰的模样。
他睁开眼,眸色冷得像是浸在寒潭下的一块冰,历经千万岁月也不曾融化。
他用那带着寒意的眼神看了林苑一会,伸出胳膊撑了一下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薄薄的被子从肩头滑落,露出裹着雪白绷带的肩膀。
“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他冷冰冰的问林苑。
林苑还是第一次见到情绪上比自己还更冰冷的人,说话的声音几乎能冻得人打一个寒颤。
“没没没,我什么都不要。你躺回去吧。”林苑赶快挥挥手。
她忙着蹲在门口偷窥外面,等着那些怪物散了。
刚刚在远处,好像听见了很大的动静声,有爆炸声隐隐传来。
屋外的怪物奔跑了起来,变得更狂躁而密集了。
但是这一会,那些火和爆炸好像熄灭了。声音缓和了下来,几乎都听不见了。
窗外,残月冰冷的清辉透过窗户,斜斜照在坐在床头的那具病骨支离的身躯上。
那人沉默地看了一会林苑,垂下了眼睫。
在他的记忆中,进来这间屋子的每一个人,都以折磨他为乐趣。他没有见过对他没有需求的人。
他没说话,但林苑好像听见了他心里的疑问。
想着他是病人,受了伤,于是尽量耐心地转过头对他说,
“真的,你躺下吧。你安心地好好睡一整夜。我不找你要什么。”
屋子内安静下来。
病人不再说话,躺回了他的位置。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是温莎。
那女孩笑盈盈地递给林苑一张菜单,“客人,夜深了,您需要点一些宵夜吗?”
温莎笑得很甜美,期待地看着林苑。
这正中林苑下怀,林苑进来了污染区很长时间,虽然备有干粮,看见琳琅满目的菜单还是高兴起来。
只要帝国币能够使用,钱对她来说就不是问题。
“我要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哇,你们有好多古老的小吃。”
“啊,好,好的。”温莎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回答林苑,“我马上去给您端来。”
林苑就笑了,她早就发现了,这位姑娘找着理由进来,注意力和目光,却几次落在墙边的那张木床上。
她的感情很纯粹,带着一点温柔的怜悯,满心对那个人身体状况的担忧。
温莎也并不回避林苑的笑。
她很大方地倚着林苑身边坐下。坐在比林苑低很多的地方,挨着林苑的膝盖,仰起脸看着林苑。
“薰华他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我们都有点担心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带着一点恳求,“您是一位仁慈的客人。让我留下来陪您好不好,我会唱一些小曲,跳舞也不错。”
“好啊。”林苑说,“我喜欢听唱歌,也喜欢别人陪我一起吃东西。”
漂亮的温莎高高兴兴地坐在林苑的脚边。
她给林苑端来很多热气腾腾的食物。陪着林苑一起吃宵夜,唱歌给林苑听。
林苑知道她并不是真的高兴唱歌,她只是想留在这里,尽可能地帮助一位快要枯萎的灵魂。
“你知道黄金树吗?”林苑填饱了肚子,找她打探消息。
“什么?”温莎一脸茫然,“什么树?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东西。”
林苑挠了挠头:“就是像黄金做成的树,很大,很显眼,风吹的时候,叶片会唱歌。”
“没有呢。”温莎笑了起来,“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树,那可是宝贝啊,梦里都见不到的东西。”
她是一个和林苑活在不同时空的人。
林苑看着她那张笑盈盈的小脸,不再问了。听着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唱起了好听的歌谣。
到了下半夜,有一个粗鲁的敲门声响起。
“开门。叫薰华那小子出来陪我。”
那人把门敲得震天响,酒气熏天的影子出现在窗户的纸格上。
很明显,是一个令人恶心的人。
温莎咬住了嘴唇,拉住了林苑的衣角。
“你滚蛋。我包夜了。”林苑说。她本来打算在这个屋子里躲一会就出去。但现在她打算再多待一会。
那个影子在外面粗俗地叫骂起来。那是一个人类,有属于人类最为恶心的恶意。
那种令人作呕的情绪传递进来薰得林苑差点把宵夜吐了。
触手们气势汹汹游动过去。
很快门外响起了一声惨叫,有人沿着楼梯骨碌碌一路滚下去了。
温莎就笑了,继续唱起了她的歌。
这一次,她是真的想唱歌。
伴随着这样温柔的歌声,屋外的动静似乎渐渐小了。
连那些隐隐约约的战斗声变得平和,仿佛对战的一方,失去了战斗的兴趣。
怪物的来回走动的影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地消失不见。
林苑也在这样的歌声里,不知不觉得打起了盹。
窗前的那张小床,薄薄的棉被内,生病的小薰蜷起身体,睡在月光里。
他好像有很多个夜晚,没有这样安心,无人打扰地睡上一觉。
是有多久呢。久到他自己都有些不记得了。
林苑睁开眼睛的时候。黑夜已经过去了。
白昼重新降临。
玫瑰园里空荡荡的,外面的天光很亮,微风卷起了几张破旧的传单,在街道上空飘飘荡荡。
林苑眨了眨眼睛,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生病的小熏,也没有唱歌的温莎。
昨夜灯火辉煌的园子,此刻寂静无声。
林苑揉揉睡酸了的胳膊,打开门往外走。
触手们突然兴奋了起来,一只一只地冒出了地面。
林苑寻着它们指引的方向看去,
在道路的那一端,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染着血,带着伤,黑色的作战服,高挑的个子,手里握着一柄艳红的妖刀。
那人看见了她,迈开腿,向着她一路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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