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苑缓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安置在一个干燥的角落里,身上盖着哨兵的外套。
就在她浑浑噩噩的这么一小段时间里,那位哨兵好像好像完成了无数细碎的工作。
他们进入了迷宫内很深的地方,避开了巢穴外那些大量游走的怪物。
倪霁在这黑暗的通道内重新生了一堆篝火。
此刻他赤着上身坐在火边,正低头组装着一个结构复杂的金属仪器。
火光照着他的侧脸,他低垂着睫毛,神色专注。
极细的金属丝和零碎的配件在他灵巧的手指间有序地拼接。
在他的身边,篝火上架着个临时搭建的铁架。
他把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拆解下来圆柱形金属改造成容器,装上了水,咕嘟咕嘟地吊在火焰上煮。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很清甜的气味。
他真的是一个很全能型的战士,林苑想。仿佛在任何恶劣的条件下,他都能缜密周到,有条不紊。
给出周密的计划,创造出能够生存下来的条件,守护着自己的队友。
是一个令人可以安心交托一切的伙伴。
就在火光的尽头,一处通道的岔路口,躺着一只巨型畸变种的尸体。
它仰面躺在那里,模样看起来和人类非常接近,只是原本该有眼睛的地方退化了,覆盖着肉色的薄膜。
红色的嘴唇大张着,嘴角的血液倒流下来,流过巨大的耳朵,渗透进地面的砖缝中去。
头脸露在光线中,身体隐没进黑暗里,看上去死了有一段时间。
“我不想吃畸变种的肉。”林苑说。
她在那件哨兵服下动了动身体,伸出半边脑袋来。衣服很宽大,带着体温,缩在里面真的和暖。
肚子很饿,但她不想吃畸变种。
总觉得他们是由人类变化而成的,同类相食对人类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事。
倪霁看见她清醒了,把手里制作的金属仪器放下,转过脸来查看她的情况。
“不是畸变种,是蛇肉。”他找了一个洗干净的金属罐,给林苑装了一罐乳白色的肉汤,还把一张剥下来的蛇皮指给林苑看。
“喝慢一点,别太快。”
汤是奶白色的,蛇肉很紧致,喝到嘴里浓郁中微微带着一丝清苦。适合林苑这样饿了好多天饥肠辘辘的身体。
林苑小口小口地喝着,浑身毛孔被烫得妥帖,感觉自己从鬼门关回来了。
她伸手指按了按自己的额头,那里现在已经不疼了,但那种被强大意志入侵的感觉还残留在那里。
依稀记得在一座瑰丽巨大的神殿中,发生过一场无声的剧烈战斗。
一道强大的精神力冰冷的入侵、腐蚀、企图强行吞并林苑的精神图景。
她们拉扯了很久,战斗胶着。
最终她的个人意识醒来,而那道意识消亡了。
我要找到那座神殿,探索那里。那里是整个无瞳之地的关键。林苑捧着那罐温暖的热汤,心里想着。
手指依旧有些颤抖,但漆黑的双眸已经重新坚定了起来。
身体的受创不能使坚强的战士屈服。精神力的创伤也不会让她这样的向导变得软弱。
她又成为了那个专注着自己的目标,心中无所畏惧的向导。
倪霁把手里的金属零件最后组装好,将那个造型简陋,线条都裸露在外的小屏幕拿给林苑看。
大半的污染区都是在旧日形成,污染区内遍地遗留着各种人类最鼎盛时期的高科技产物。
任何一位时常出入污染区的老兵几乎都掌握了这样的技能——能够在战场上,随时随地充分利用和改装这里的武器设备。
“定位测绘装置。”倪霁的手指点了一下屏幕,上面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标志亮起来,“这里的地形太复杂,用这个可以简单记录一下路线。”
“我想,我们应该去探索一下那座神殿。”他的目光看过来,看向林苑。
林苑的视线触碰到了倪霁的目光。
探索那座神殿。两个人心里想着同一件事。
林苑张了张嘴,想和倪霁说点什么。又觉得没必要多说。
习惯了在战场上,两人的精神力很自然地触碰在一起。用言语要说很长很长的话,在精神世界中,一瞬间就相互理解了。
在黑暗的地底世界,隐藏在这迷宫深处有一座神殿。
那里有整个无瞳之地最终的秘密。探索的路很危险,很难。
但两个人目标一致,都想要去做这件事。
林苑每一次深入污染区,都是自己一人孤身前往。
一个人拿定主意,一个人深入险地。
她知道自己行为的危险,抱着的是有去无回的决心。
她并不想要有另外一个人为了陪伴她,或者说为了保护她,以身犯险。
但倪霁是不同的。
倪霁和她一样有着探索真相,揭开这个世界真实面貌的心。
为此不惧艰险,也想要去那深处的神殿。
不只是为了保护,迁就自己。
而是和她有着一样的目标。
林苑看着篝火边的哨兵。
他的眼眸是琥珀色的,被篝火渲染得很美,像是含着笑。
带着一种愿意同生共死的温柔。
他怎么这么爱笑,笑起来的模样像是那种浓稠的蜜糖。
林苑觉得自己那颗冰冷的心,似乎也有一块地方微微热了起来,凝结了多年的雪峰,在缓缓消融。
让她也想对那个哨兵回以微笑。
这个世界或许是扭曲而疯狂的,遍布着吃人的怪物和绝望的情绪。
但它始终还留有一个温柔的角落,一点让人鼓起勇气的甜,一两个让你觉得能活着还是很好的人。
角落里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动。
倪霁很警觉地看过去。看见远处黑暗的甬道口伸出了一个勉强拼凑起来的小小脑袋。
大小像是人类婴儿,速度很快,攻击力和防御能力都很弱的畸变种。
倪霁记得他,不久之前他袭击过进入迷宫的他们,被他的刀一分为二劈成两半。
很显然,这只畸变种虽然各方面都不太强大,却有着很强的再生能力。
他没有死去,分为两半的身体重新黏合到了一起。那只小小的光秃秃的脑袋上还残留着被妖刀一分为二的长长伤疤,甚至还能动,能追踪,尾随他们一路来到这里。
血淋淋的小小脑袋从黑暗中探出来,一只细细软软的白色胳膊扒着墙壁,因为不容易死去,所以对倪霁也不太害怕的样子。
他用没有手指的细软胳膊指了指架在篝火上的蛇肉汤。
“那个,能分一点吗?”他能说话,声音听起来很细弱,就像是人类幼儿的腔调。
倪霁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先把林苑手中捧着的罐子重新加满。
随后找了一个空的瓦罐,把剩下的蛇肉倒出来,远远地推过去。
他是一个很善于战斗的哨兵,但其实并不好战,在污染区内避免战斗的方式有很多。他曾经是一个能够熟练应用各种道具,药剂,食物等各种条件规避战斗的哨兵队长。
那只小畸变种很快跑出来,抱住那个发烫的铁罐,一路往回拖。
他的个子太小,力气也不大,搬运那个厚重金属罐子就显得有些艰难,吭哧吭哧地一路拖行,溅出来不少汤汤水水。
“你要把它带去哪里?”林苑有一些奇怪地问。
小小的畸变种似乎想带着食物离开,并没有马上吃掉的想法。
“这个闻起来味道似乎很好。”小畸变种继续搬运着铁罐,“我妈妈病了,我想要一点给她尝一尝,或许她能够像那个人类一样,精神好起来。”
细细白白的手被铁罐的外壁烫得龇牙咧嘴,烫伤又立刻愈合。
小畸变种的态度却很和坚持,时不时甩一甩被手臂,不肯松手,努力搬运装满热汤的铁罐。
他口中那个喝了汤就好起来的人指得是林苑。
他期待着把这样的食物带回去治好母亲的病。
“原来他们也有母亲?畸变种也会繁衍吗?”
林苑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受到污染的人类会畸变,精神力暴动的哨兵会畸变。
至于他们变成另外一种生物之后,以什么样的方式继续生活,怎么延续生命,大部分人类并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在白塔里,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些畸变生物的种类习性,生活形态,以及他们攻击人类的缘由。
只统一将他们定性为吃人的怪物,人类的天敌。
“只有在成熟稳定了多年的污染区内,畸变生物们才会出现繁衍的行为。”倪霁将自己的所见所知告诉林苑,“只是他们每一个种族延续的习惯不尽相同。”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你有时候看见或许会觉得不太适应。”
那个努力给母亲搬运食物的小畸变种拖着铁罐,边走边哼哼唧唧地说话,
“我很喜欢妈妈,希望她能再活久一点,如果实在不行了,我也会把她完完整整地吃下去。”他很认真且虔诚地说,“不会造成一点浪费的。”
小畸变种离开后。
倪霁伸手牵起勉强可以缓慢行走的林苑,熄灭了篝火,两个人一道缓缓走在漆黑的通道里。
边走边用那个临时拼装的测绘仪记录和辨别方向。
通道里有水滴的声音,和一些呜咽一般的古怪风声。
偶尔会需要解决一两只突然出现的怪物。
林苑甚至在错综复杂的迷宫里,看见了一个集中“育儿”的场所,五六只小小的畸变生物的幼崽汇聚在一个小小的洞穴中。
两位体型巨大的母亲,守护在洞穴外,伸出没有眼睛的头颅,警惕地盯着路过的倪霁和林苑,发出威胁地驱逐声,但却没有主动攻击。
倪霁避开她们,沉默地快速穿过。
在这个过程,双方都警惕地盯着对方,最终没有发生战斗。
那些幼崽甚至好奇地从阿姨和母亲的身后抻出脑袋,抽动着鼻子,奶声奶气地询问,
“那是什么?”
“是人类,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危险。”母亲们把他们的脑袋按回去,低声告诫,“记住他们的味道,远离这些野兽。”
通道的两侧有许多古怪的雕塑。像是人类和各种生物的混合体,盘踞在高处,居高临下的俯视。
黑暗中一点手电的微光晃动在他们神态逼真的面孔上。像是一只只随时会醒来的凶神。
雕像之间的墙壁上出现精致而美丽的壁画。
那是旧日时代的高科技产物。金属线雕的光芒在行人穿行而过的时候会自动亮起。
那些画面无人刻绘,却能随着历史的变迁,自主记录,缓缓增加。
两个人牵着手,脚步在黑暗中前行,像是在一片漆黑的走道中穿过长长的历史画卷。
林苑的手指抚摸过墙面,那些壁画不断在她指尖亮起。
闪烁的画面渐渐和脑海中那些出现过的零碎记忆重叠。
之前在污染区内每一次和强大的精神体战斗。
在那浩瀚无垠的精神宇宙中,强者之间的精神力相互碰撞时,林苑时常能够读到对方的记忆碎片。
那些属于柱的记忆画面,和这些墙壁上的壁画不断重叠。
林苑看见了很多人类大灾变时期的故事。邪恶生物的降临,人类的拼死抵抗,哨兵和向导们的出现,携手抗击着非人的怪物。
一个个污染区像孢子一样在大地上崛起,扩散,壮大,偶有消弭。
她甚至在某副画卷中看见一株熟悉的黄金树。
看见了薰华的精神力被污染,成为支撑整个黄金树污染区的柱。
失去了属于人类的意志,为那枚猩红之卵的孵化源源不断摄取吞噬精神力。
林苑的手指停在一处明亮的图腾上。
那是一枚虫玉和一个强大的精神体相互入侵的图腾。
巨大的卵和柱彼此交融。柱支撑起了天地,而卵就是污染区本身。
畸变种们是子民和血脉,生活在由柱和卵支撑起的小小一方天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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