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滴彩墨在苍凉的湖水中晕开。
四周那些死寂、苍白的东西出现了色彩。
林苑回首环顾。
身边那些凝固在时光中的物件被染上了活生生的颜色。
整个研究所以她所处的位置为中心,渐渐鲜活,动了起来。
“让一让,让一让。”五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推着一张金属病床从她的身边跑了过去。
林苑侧身避开,看见那张铁床上用铁链死死锁着一个神志不清的男人。
那人双目呆滞,张着嘴,眼泪和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一脸。
他的肌肤上出现黄黑二色的环形斑纹,腹部和双腿变形融化,脸部生长出细密的绒毛,整个人看上去已经不像是人类了。
身后响起剧烈的尖叫声。
林苑回头看去,一张鲜血淋漓的病床上,一只半人形的怪物疯狂挣扎起来。
他的身体上长出一只只血红的眼睛,肌肤此起彼伏地鼓起一个个巨大的红色骨瘤。
不堪重负的铁链在挣扎中断了,长满眼睛的怪物扑下来,一口吞噬了身边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
附近的人群尖叫四散,屋顶上降下只高能电磁枪。
只重火器呈品字形开火,刺眼的白光剧烈闪烁,强大的火力覆盖了那片区域。
片刻之后,现场安静下来。
满身眼睛的怪物和被吞噬的研究员化为了铁架床上一堆焦黑的残骸。
林苑站在那里,盯着那焦黑的骸骨。
意识到这里是曾经的地下城,人类还居住在这里的时期。
眼前的一切是自己所处的这座研究所中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
四周的声音变得嘈杂起来。
很多人步履匆匆来来去去,他们头也不抬,似乎对这些悲惨的变异习以为常。
“又有哨兵狂化了,战场上哨兵的精神状态实在太不稳定了。”那些人这样说。
“我们需要更多的向导投入战斗。”
“向导的诞生率一直很低,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是不是应该让最初体更成熟一点。”
“再挑选几位祭品献祭吧。”
林苑的身体飘起来,有人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向上。
视野往高处移动,像是摄像头运镜一般环顾全场。
将这片大地上所有细微的一切,都看进眼帘。
脚步匆匆的科研人员,被锁在床上的人体实验品,
大量运转的高科技设备,随时冷酷开火的安保武器。
最中心的地面上有一个巨型的大洞,洞口封着电网。
电网之下暗红的触手在蠕动。有纯白的祭台,有高高的台阶。
那些来往的工作人员将研究所内的地底洞穴称之为神殿。
在人类最高端的科研中心,有一个被称之为神殿的地下室。
探索着科技的研究人员,却奉行着向邪神献祭的理论学说。
林苑的视野升得更高,空间无限放大。
她看见了整座地下城。
这里是人类建造在地底的巨大庇护所,曾经居住着数不清的人。
无数的人类像是地底洞穴中的蚂蚁忙忙碌碌生活在其中。
有战士手握战报在匆匆奔跑,有一个母亲在产房承受分娩的痛苦,一群学生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授最新的畸变种诞生理论,断了一只手和一只脚的退伍老兵沉默地站在密密麻麻的墓碑前……
最终林苑的意识落到了一间狭窄昏暗的屋子里。
屋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里,两侧并列着无数这样狭窄的隔间。
冰冷的铁门和栏杆,简陋的床和桌台,说不清是牢房还是军营。
林苑的面前,小小的硬板床上,坐着一位双目失明的少女。
“嗨。又见面了。”那活在另一个时空的女孩,突然冲林苑抬起了脸,
“我叫零。你在这里看见的一切,是我在这个世间仅存的记忆。”她说。
“零?”
“是不是有点巧?数百年后相遇的你,竟然和我的名字有一点像。”
坐着的零面对着林苑,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瞳孔晦暗一片,没有光,没有焦距,是瞎的。
林苑意识到,她就是那个占据着藤露的身体,握住了她的手和自己进行意识交流的人。
自己此刻的所见所闻,都是这个名为零的女孩曾经的记忆。
走廊响起了脚步声,有两个人走在外面。
研究所制服的两个男人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人伸手点亮墙壁上的电子屏幕。
那人的手指在屏幕上的一张张照片上滑过,最终停在了零的照片上。
“没有视力,身体也很弱,是一个上不了战场派不上用途的向导。但精神力测试的数值挺高的。”他对身边另外一人说。
另外一人伸手滑动了一下零的数据,浏览之后点点头。
他的手指调出了一排选项,在献祭的那一栏上停留了一下,点上勾选。
走廊外的脚步声离开,灯关暗了下来。
林苑的身边,握着她的手那个人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献给她的祭品。”
屋子里,活在那个时刻的零,不知道自己被选为祭品的命运。
她摸索着床单,在床上躺下,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零是一个从小双目失明的女孩,自从出生起便没有见过光明,没有见过这个世间的色彩。
穷困潦倒的家人为了一点少得可怜的钱,把她送入研究所接受人体实验。
她被注射了某种药剂。幸运地是,她没有死去,而是“进化”成了一名向导。
成为了向导的零,觉得自己很幸福。虽然依旧看不见东西,但她多了一双特殊的眼睛,那双眼睛让她看见了无数瑰丽而多彩的精神世界。
被关在屋子里的生活虽然很单调贫瘠。但她不觉得无聊。
每一天,不需要接受测试的时候,她都在浩瀚无边的精神宇宙中遨游。
她“看见”了痛苦,焦虑,兴奋和开心……有时候会看见一些纯粹的恶意,无私的爱意,还有那些原始的欲。
她每一天最大的乐趣,就是闭着眼睛,在黑暗中探索着精神世界,直至陷入梦乡,做起同样瑰丽多彩的美梦。
直到那一天,她被放进一个金属的笼子,从高空降下去,降落到很深的地底。
那里是一座宫殿,有高高的台阶,猩红的地毯。
双目失明的少女被孤独地放置在一块玉石砌成的平台上。
她成为了牺牲者,献给怪物的祭品。
“你来过这里。还记得吧?这个祭台。”零对林苑说。
她们牵着手,意志浮在虚空中,双双看着眼前祭台上的少女。
这里是属于零的记忆,是数百年前她亲身经历过的事。
林苑见过这座祭台,很多次。梦里梦外。
血腥的祭台上献祭过无数的生命,那些所谓的科研人员,用人类的精神力供养虫玉,让它得以孵化。
“这里是最初体诞生的地方。在品尝到甜头之后,人类孵化了更多的虫玉。量产了具有各种强大能力的哨兵和向导。”
“那时候的人们觉得自己得到了强大武器,终于能和地面上那些诡异且生命力强大的畸变种进行战斗。”
零遗憾地对林苑说,“数百年后的你们,居然还没有意识到,当初是人类自己打开了走向毁灭的大门。”
祭台上双目失明的少女听见淅沥的水声,有什么湿哒哒的东西蠕动着爬上台阶,向她靠近。
女孩的眼睛看不见,她在精神的世界中遇到一团强大而纯粹的“人”。
“你是谁?”她的精神力游动出去轻轻触碰那一团柔软的意志。
“我?”那人仿佛愣了愣,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刚刚醒来没有多久。”
“他们叫我最初体。你也可以叫我初。”
不知道是为什么缘故。或许是因为零没有表现出害怕,又或许是因为零愿意和它交流。
爬上了祭台的触手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撕碎它的祭品。
它们很新奇地卷着那个双目失明的少女,把她带到了宫殿的深处。
“那时候的初很单纯,她本来就是一种很单纯的生命。”零这样对林苑说。
“我甚至觉得,和初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很开心。我们待在一起,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我每天给她说各种各样的故事,关于人类的事,关于我做过的那些梦。不管说什么,她都听得很开心很认真。”
“她也很照顾我,会给我找来很多奇奇怪怪的食物,就像你对那个哨兵一样。”
“我?我对那个哨兵什么?”林苑听到这里,疑惑地想。
前面的内容她都听懂了,到这里她没听明白。
什么哨兵?谁?倪霁吗?
她什么时候给倪霁找过奇奇怪怪的食物,她怎么不记得有这件事。
“对哦,你不记得了。”身边女孩说,“你和初真的很像,毕竟你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脉。”
研究员们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发觉,被他们投入神殿的祭品竟然没有死去。
那个双目失明的柔弱向导不但没被怪物吞噬,甚至在神殿中活了下来。
她在最初体的身边,被触手们饲养着、和最初体相处和谐。没有死也没被污染。
研究所里的人类因为这个消息几乎炸了锅。
他们异常兴奋,觉得发现了可以探索的新方向。于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重创了最初体,把零从神殿中捞了回来。
在那之后,可怜的女孩被作为稀有的实验体,遭遇了近乎虐待一般无穷无尽的监测实验。
她被锁在实验台上,为了部分人类的野心,日复一日地承受着同类对她无端的折磨。
长期躺在实验台上的零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初”。见到那个在一片黑暗中,和她精神相互依偎的朋友。
再也没有柔软的触手会勾着她的手指,听她一遍一遍说自己的梦和故事。
有时候会在痛苦中希望自己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和初一样的怪物。
时间过去了很久,被固定在实验床上的零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已经不像当初那样纯净幼稚。变得强大而充满怒火。
那时候地动山摇,有什么强大的生物破土而出,从内部损毁了这座坚不可摧的人类堡垒。
冰冷而强大的触手从地底钻出,勾住了她的脚踝。
“我当初答应了她。舍弃人类的身躯,成为她的一部分。”
“她的精神力强大到恐怖。我从她那里得到了源源不断的力量。我用那种力量,将自己的梦,自己的精神图景无限扩张,支撑起一个和人类世界隔离的独立空间。”
“也就是后来,被你们称之为污染区的地方。”
“我失去了自我,成为了污染区的柱,而她就是污染区本身。”
“我和她已经分不出你我。我的枯败死亡,意味着这个世界的结束。”
“我是第一个成为柱的向导。或许,我也算得上是人类的罪人。”
听了零平静的叙述之后,
林苑没有说一些宽慰的话。
零的人生画面在眼前流过。但哪怕是亲眼所见,也难以真正体会到当时她所承受的那些绝望和痛苦。
林苑只是用触手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心中的想法在意识交流中传递。
错的不是她,是那些过于扭曲贪婪的人,是这个错误的时代。
林苑想起了自己在众多污染物见过的柱。想起了熏华,想起在五号区的白色国王。
原来每一个污染区的柱都是向导,强大向导的精神意志被虫玉侵食造就了这样的悲剧。
“没事的。”零对她说,“再长的噩梦,都有醒来的一天。如今的我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即将得到永恒的安眠。”
零渐渐松开了林苑的手,她的面容和那些画面一起,在林苑眼前溃散。
“但那边送来了你,想让你接替我的位置,成为这里的支柱。你要小心……初和当时的她已经完全不同,她很强大,暴躁,不愿接受结束。”
“你要小心,小心……那座白塔里的一切。”
零的身躯溃散,牵着林苑的那只手在漆黑的世界中化为灰烬。
梦境一般的精神图景消失了。
林苑发现自己站在研究所之下,那座荒芜了数百年的神殿中。
纯白的祭台依旧摆在猩红的台阶顶端,空气中似有无数惨死在这里的冤魂,无声无息地控诉着当年悲苦的命运。
林苑看见了初。
那个存活了成百上千年的最初体。
如今失去了柱,失去了精神力来源,它的身躯呈现出极度腐朽的模样。
像是枯死的腐枝,巨大而无穷无尽,从黑暗中一路延伸出来,盘布在整座神殿的底部。
在零的精神力彻底消失溃散的那一刻。神殿深处传来令人心惊的恐怖声响。
像是垂死挣扎一般,干枯腐朽的庞大神躯扭曲着抖动了起来。
整座神殿都随着她的扭动尖啸剧烈摇晃。
……
倪霁甩开握住自己的那手掌。那冰冷苍白的手缩了回去。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穿着白色裙摆的藤露。
藤露的半张面孔隐藏在阴影中,露在光明中的另半张面孔白的像是一个死去的人。
裙摆下触手再也不是单独的一小只,而是有无数枯老、灰败的腕足从那雪白的裙摆下爬出。
“你彻底变成了一个怪物。”倪霁缓缓抽出他的刀,“不,你从来就是一个扭曲的怪物。”
“怪物又怎么样,比做一个倍受欺凌的弱小人类好。”半张面孔的藤露在黑暗中缓缓爬上墙壁,“你这样强大的人,没有体会过身为弱者的痛苦吧?所以你不会明白的。”
“不论如何,哪怕把我整个人献祭给祂,我也绝不愿意变回从前那个没有力量的可怜虫。”
倪霁四周的景象就变了。
他看见了一个哨兵……很多很多的哨兵。
有人被少女柔弱的外表欺瞒,有人被她美好的容颜诱惑。
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那些强大的战士像是被蛛网诱捕的猎物,一个个倒在那条白色的裙摆下。
他们挣扎着,露出了可怜无助甚至丑陋难堪的悲惨模样,被反复折磨到精神彻底溃散,最终连身躯都不被放过,成为任凭操控摆布的傀儡。
在完全毁灭之前,永远永远无法离开黑暗的地狱。
倪霁甚至看见了自己,看见自己被触手卷住,一路无力反抗地被拖进巢穴的深处。
画面开始变得扭曲,昏暗。
昏暗中传来惹人遐想的哭声。
“嘻嘻嘻,你也体会过吧。”藤露的声音在黑暗中无限放大,“你的那位向导那般强大,一定也时常对你做这样那样的事,我一直很想看见你软弱求饶的模样。”
她的半张面孔从黑暗中出现,满意地看见那位哨兵露出一脸羞愤的神色。
“其实哨兵才是最柔弱的可怜虫。”藤露笑了起来,悄悄朝着倪霁的方向伸出她借用来的精神触手,
“你们敏感又脆弱,毫无抵抗能力,全都害怕着我的精神控制……啊!”
爬行中的藤露尖叫一声,她捂住被哨兵切断的手臂,一脸不可置信地后退。
眼前的哨兵手上提着刀,眼中染着莹火,是一个杀气腾腾的亡命之徒。
和她之前看见的,在林苑的触手下生娇体弱,轻易缴械的模样判若两人。
“为什么!”彻底畸变的怪物怒喊,“我知道你怕的,你应该害怕的。你抵抗不了精神控制。你们哨兵都毫无抵抗能力。”
“你是不是搞错了?”眼前的哨兵冰冰盯着她,眼中透着嘲讽,
“我是有点怕这个。害怕的是那个强悍无双,天下独一无二的人。怎么可能是你这样从内到外都弱小到可怜的怪物。”
血红的长刀缓缓抽出,刀刃映着倪霁冰冷的双眸,眼眸深处驻扎着一个强大的灵魂。
“我替那些被你骗到的哨兵不值。但凡我在你面前露出半分软弱,都算我输了。”
血红的刀光是哨兵复仇的火焰。
刀光之下扭曲虚假的图景片片破碎。
被妖刀斩断的畸变种那扭曲古怪的身躯蒙上了龟裂的斑纹。
欺骗了无数哨兵的人,最终依旧以弱者的模样死在了这片黑暗的世界里。
倪霁看见了林苑,
在他脚边的洞穴中,他的向导站在那座祭台边上,正和一只无尽庞大的怪物对峙。
他向着林苑的方向冲去。
林苑抬头,看见了向她跑来的哨兵。
他们的视线交汇了一瞬,凝望着彼此。
倪霁脸上沾了一抹血,林苑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灰头土脸。
他们又一次把对方弄丢了——哪怕一路都紧紧牵着手。
但这一次双方都没有慌,心底坚信很快就能重逢。
林苑觉得向着自己跑来的倪霁有些陌生,有一点不像从前那般隐忍内敛。
此刻的他仿佛心中的怒火仿佛被点燃,亮得像一柄刀。
一路冲下来的时候,俊美的面容被染上一层野性,非常具有魅力,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帅气。
他朝着自己露出一抹笑。
强敌当前,笑得冰冷、锋利、锐不可当。
落地之后,两个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但他们没有伸手去牵住彼此。
在这一刻,精神力的末端相互连接,比身体的接触更加稳固,让他们心中不再害怕会弄丢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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