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苑穿上了纯白的向导服,走到大门外的时候伸手摸索了一下裙摆细密的蕾丝,感觉到一种迈不开步伐的拘束。
这种样式的裙子她穿了十几年——华美,精致,突显身材,不便于行动。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穿这种衣服。
事实证明不舒服的事只有被迫接受的时候,永远不可能真正习惯。
门外停着一辆白塔派来接她的车子。
其实白塔离她家的位置很近,根本不需要坐车。
据说是为了表彰她的功绩,特意派了皇家警卫队的哨兵开车来接她,以示隆重。
车窗摇下来半截,露出了一苑熟悉的面孔。
林苑甚至愣了一小会,才想起这个人的名字。
江阳朔,自己曾经的未婚夫。
巷子里此刻很寂静,早晨的阳光被院墙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
林苑站在初升的阳光中,车上的人身处昨夜的阴霾里。
林苑突然发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以至于从前那个穿着白色的长裙,背影孤独的小女孩已经在记忆中变得很模糊。
记忆变成漫长而零碎的画面,连这位未婚夫的名字和面孔,都需要想了一下,才从记忆里捞回来。
从前那些令人窒息的岁月,总总是非烦恼,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仿佛变得微不足道,不再值得一提了。
林苑捋了捋裙摆,平静地和江阳朔打了个招呼,坦然地坐上了那辆车。
车辆启动,一路缓缓前行,透过车窗外可以看那座见巨大白塔。
洁白,坚贞,宏伟的高塔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下。
车内的空气是寂静的。车里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江阳朔的声音才在车厢内响起,
“听说你……最近去了很多地方。”
声音有一点干涩,仿佛这段话在心底反复滚了无数遍,才终于勉强说出口。
林苑记忆里的江阳朔是一个善于长谈阔论,交友众多的男人,任何时候都风度翩翩,侃侃而谈,很少见他这幅吞吞吐吐的模样。
不过人都是会变的,自己也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她“嗯”了一声作为回答,漫不经心的。
“能习惯吗,听说哨岗的环境都很恶劣?你去了哪些地方?”
“挺好的。”林苑说,“东部地区都跑遍了。”
之前为了锻炼自己和倪霁练配合度,东滨哨岗和无瞳之地附近的污染区她基本都跑遍了。
现在想想,经历了那么多之后,自己也可以算是经验丰富的战士,可以以老兵自居了。
林苑的视线透过车窗远眺,落在那白塔高耸的顶端。
尖尖的洁白塔顶渡着太阳的金辉。那塔太高了,从车窗内往上看去,完全看不见顶端的那扇窗户。
但林苑知道在那塔尖有一扇窗。有一个人或许正站在窗后,居高临下的视线俯视着大地上的一切。
今天,她要再次去塔顶,去见那位掌控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女王陛下。
江阳朔的目光落在林苑的侧脸上,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很。
今天能来接林苑的这个机会是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争取到的。
此刻,人接到了,就坐在他的身边。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林苑了。
刻意地不去想,但那道纤薄的身影却已经刻进了灵魂深处,怎么也忘不了。
江阳朔脑海里有许许多多林苑的曾经影子。如今还是那张精致如画的脸,那身熟悉的白裙,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和从前完全不同了。
坐在身边的女孩,面容依旧,却从内而外地发散出一股气场。自如从容,不为外物所动。
那是真正历经沙场淬炼出来的气势。
令人心生敬畏,不敢轻言亵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时常有人提起林苑的名字。
听说她打开了黄金树污染区。
听说女王陛下亲自接见了她。
听说皇家卫队特意为她选拔了专属哨兵。
说她又一次做出惊人之举,撼动了无瞳之地。
那一场选拔赛的时候。身为皇家护卫队一员的江阳朔同样站在角落,几乎咬碎了牙。
想上擂台,又知道自己是赢不了的。
他只能站在观众席,眼睁睁看着皇家卫队中最强的那几个人登上擂台,拼得头破血流。
只为了争取到站在她身边的位置。
那个位置本来是自己的,她的身边本来只有自己一个人。
江阳朔很想和林苑说,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次他一定会好好珍惜。
他此刻心跳得很快,胸腔随着心跳生疼。
就像是第一次在花海边见到林苑一样。那时候的林苑出尘脱俗,美得不似人间俗物。那时自己曾经发过誓,要好好待她的,怎么就给忘记了呢。
当时心跳如鼓,心口是甜的,如今却充满着苦涩和绝望。
口张了好几次,话却吐不出来。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路程也太短。翻来翻去的话没来得及出口,车就已经停下来。
林苑甚至没多看他一眼,推开车门下车,向那高高的白塔走去。
江阳朔沉默着,下车追随林苑入内。
进入白塔之后,好几个哨兵看见了他们俩,热情地上来打招呼,
“我听说过你,林向导。能不能加一下联系方式?”
“太令人惊叹了,您是怎么做到的。我们都领到了无瞳之地的武器。真是托了您的福,谢谢啦。”
“上一次的选拔赛,我没有上场。如果还有下次,我会去干掉那个倪霁,取代他。您可以期待一下。”
那些特别行动组的哨兵拉着林苑询问污染区的最新情况,发出各种叹息和唏嘘声。
最后加林苑个人终端的时候,一个个的目光都若若无地掠过江阳朔,隐隐含着嘲讽。
有一个爆炸头的向导远远地看见林苑就飞奔过来。
很亲热地黏在林苑身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的话。江阳朔认得她,贵族出身,侯爵家的小女儿。
她问着林苑边境哨岗的情况,时不时惊呼几声,兴致勃勃。
林苑还是和从前一样,话语很少,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但江阳朔知道,她不再是那个困于白塔中,沉默寡言的小女孩了。
提起哨岗,污染区,畸变种——这些令人胆战心惊的事物时她如数家珍,信手拈来。
那种轻松自信,和那些时常出入沙场的强大战士没什么不同。
他甚至很难从旁接上他们的对话。
江阳朔这样的贵族,在白塔内活了太久,岁月几乎都固化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
他们过着安逸的生活,哪怕身为哨兵,也几乎从不离开白塔的庇佑范围。
并没有见过真正的畸变种,也没有离开过京都一步,不知道外面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在林苑这些真正出入污染区的战士面前,谈论到白塔之外的世界时,往往是露怯的。
妮可挽着林苑的手,看向江阳朔的眼神赤|裸裸地透着不屑,一脸看见傻逼的嫌弃。
江阳朔曾经是林苑的未婚夫,后来主动解除了婚约,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
当年,嘲笑的目光多落在林苑的身上。
如今这样的目光渐渐改为落到了江阳朔的头顶。
江阳朔的心像被细细的针扎过,憋屈、恼怒、酸涩、悔恨齐齐涌上,一时间五味杂陈,难以言述。
林苑坐进了直升塔顶的观光电梯。
上次来的时候就坐过,知道刷过专属的电梯卡之后,就会一路飞速上升,把她带到高塔的顶部。
林苑的心脏有一点抽紧,身体进入了一种兴奋状态。
那是她即将进入危险的战场时,才会出现的生理反应。
可她明明只是升上高塔,去见一见女王陛下,说上几句话而已。
在这个时候,一小队的哨兵刚刚从外面回来。
几个人全副武装,手持高能武器,身上沾着血渍,风尘仆仆的模样,是刚刚外出执行任务的队伍。
林苑一下从人群中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透过电梯玻璃,她的视线落在倪霁的身上。
柔软的黑发上沾了尘土,紧实的悍腰后携着热武器,笔直的双腿踩着黑色短靴。
哨兵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点开个人终端,正在和身边的队友交流着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倪霁的那瞬间,林苑心头崩着的那一点紧迫感觉随之就消失了。
视线落在那人的身上。甚至有心思想起晚上还约了他一起吃饭,得快一点把事情办好。
电梯开始上行,那人没有抬头,似乎没看见自己。
但耳尖却在自己的视线中慢慢红了。
原来他看见了。
也是,他这样的哨兵,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近在咫尺的自己。
林苑的嘴角微微带起了一点弧度。
江阳朔和林苑同乘着电梯。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林苑的身上。
眼看着林苑冰冷的眼神在看到那个哨兵的时候变得柔和。
她甚至还笑了。
江阳朔认识了林苑十来年,从未见过林苑对自己笑过。
林苑像是雪岭的冰,山寒水冷,不曾化过。从小到大,江阳朔就没见过她的笑。
这样微微带起的一抹浅笑,像是幽莲绽放,摄人心魄,给的却不是自己。
江阳朔觉得自己的心瞬间被伤透了。他们至小相识,林苑从未这样凝望着自己,从未对他露出过笑容来。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至于一时想歪了,行差踏错,自尝苦果,悔恨至今。
“电梯里的那位是林向导吧?女王陛下今日召见的那位?”
大厅内,倪霁听见身边的战友说。
他抬起眼帘朝那飞速上升的电梯瞥了一眼,低头继续看手里的情报,口中唔了一声,“没错,是她。”
不是特别放在心上的样子。
几位哨兵们便议论起自己听来的八卦。
“我听说林向导从前是匹配给江家的未婚妻。后来解除婚约了。”
“江阳朔现在特后悔吧?”
“听说他们当初的匹配度很高,达到70呢。”
“我天,70的匹配度多难得,江阳朔是傻逼吗?为什么退婚?”
“谁知道呢,看他现在跟前跟后的,大约是想把人再追回去吧。”
“那小子啥不行,也就一张脸好看了。我猜林向导肯定不吃回头草。”
“也说不准,向导们都喜欢长得好看的。何况他的精神体是猎豹。”
“猎豹怎么了?猎豹持久力差。我还是野牛呢。”
“猎豹毛茸茸的,追向导可好用了。你不知道,大部分向导都是毛绒控。”
几个哨兵说着说着,突然感到一阵被冰冷海水没顶的寒意。
他们止住话头,打了个哆嗦,莫名其妙看向身边的倪霁。
倪霁低垂着眼睫,神色冷淡,一言不发,像对此事毫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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