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原折返回头来, 眼中满是探究。
陈骄清了清嗓子,知道自己与郑青山在这里说话,整个工作室的人都别想工作了。
八卦可比工作有意思多了。
“郑先生, 我们出去说吧。”
小原失望的叹气声从会客室外传来,郑青山没看别处一眼,她说的都答应下来。
六月将至, 陵城有些闷热。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正是闷的时候。
好在工作室下面没多远,就是一条长到不见底的浓阴绿道,风一吹过时, 就传来沙沙的树叶声响。
浓阴两侧,是琳琅满目的街边小店, 是咖啡、奶茶或是甜品,散发着浓郁的香甜味道。
陈骄去路边买了两杯冰美式,一杯递给了郑青山。
两个人并肩走在浓阴路上, 风拂过发梢时还带着嫩绿叶子的味道。
她吸了一口苦哈哈的美式,睨眼问郑青山:“郑先生怎么忽然来找我了?”
郑青山走在她的身边。
修长的手指握着咖啡,冰块儿的冷气仿佛凝聚在他的手上,散发着冷冷的白。
郑青山微微笑了下, 耐心解释:“我从农城那边回来,想起你的工作室在这边, 就来看看。”
他顿了顿, “你如果不喜欢,下次就不会了。”
浓阴下的风很温柔。
却比不上郑青山话里半分的柔软。
陈骄吸着咖啡,摇了摇头, “没有在意。”
郑青山松了口气, 眼尾的弧度扬起了些, 他也喝着咖啡。大概是他不爱这种口味,眉头嫌弃地皱了皱。
他也就拿在手上,没喝了。
郑青山说:“其实我这次忽然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麻烦陈小姐。”
“嗯?”陈骄疑惑看过去。她和郑青山之间的交集少之又少,除了稀薄的同学情分之外,便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欲望。
难不成是他家里的隔音装好了?
陈骄走着,神游天外。
脑子里是他线条分明的胸肌和腹肌,她总是很喜欢揽着。
她耳根子有些红。
许是这一幕被郑青山看了个正着,他笑了一声,低沉醇厚带了些兴味的笑声,让陈骄回过神来。
耳朵有些发麻。
心里有些发臊。
郑青山知道她脸皮子薄,没戳穿她的想法,而是正经说道:“四个月之后,是我母亲的生日,她准备要办一场宴会,不知道陈小姐能不能帮她设计一套晚礼服?”
“您母亲?”
陈骄耷拉下眼皮子下来,她不是没有听说过,郑青山的家世是何种优越。那些流传在同学之间的豪门秘辛,说上好几天也说不尽。
就这样的家庭条件,能找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设计师做晚礼服吗?
陈骄是不信的。
郑青山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来,“是我向她推荐的。”
陈骄抿了抿唇,犹豫着说:“其实,你不用照顾我什么的。”她有些局促地揉了下耳垂,没去看他,继续说道:“你和我之间的事情,都是你情我愿,用不着你补偿。”
“我没有别的意思。”郑青山知道是她误会了,向她解释,“是我向我妈推荐的没错,但还是她,从众多设计师里把你挑出来的,与我的关系不大。”
陈骄这时候的脚步才慢了些,狐疑地回过头瞥了他认真的脸庞一眼,“真的?”
郑青山温柔笑着:“真的。”
他很认真。
眼中凝聚着清冷的微光,光中倒映着她的身影。
陈骄不住多看了两眼,头顶的梧桐树叶被阳光穿透,罅隙间的光纷纷落在他高大的身形上。
他长得真是好看。
是这么多年,陈骄都再没见过这样的人。如山上岩壁孤独的青松,也是夜幕之中皎皎清冷的白月。
他对她笑起时,便是撒向人间最温柔的光。
陈骄一时没舍得移开眼。
郑青山垂眼,“怎么了?”
“没怎么。”陈骄这才回过神来,没想到十多年后,她竟然会再次被白月光迷了眼。她含糊地说着:“那我回头挑选几个款式,你看下阿姨的偏向?”
郑青山点头答应:“好。”
偷得浮生半日闲。
陈骄和郑青山在路边的书店里坐了一会儿。书店里泡了一壶茉莉清茶,郑青山这次倒是挺喜欢的。
陈骄默默记下,他有些老年做派。
他同她说了最近项目上的进展,话语间又不得不提到作为竞争对手的傅承宇。傅承宇因为账务上的问题,而错失了不少的项目。
陈骄都很平静地听着,那个名字,似乎也经过时间的打磨,不会再让她如何抑郁。
陈骄也说了些最近的事情,比如野趣即将定稿,马上就能预热预售,工厂制作样衣。
他都很认真地听着。
时不时抿一口茉莉花茶,花香四溢。
陵城的这个下午,因为有他的存在而变得异常宁静祥和。
陈骄指腹划过手边的书页。
抹起一阵阵的墨香。
陈骄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的一场期末考试。
冬天,很冷。
桌椅板凳的声音,和临时抱佛脚的读书声此起彼伏。
整个三中都在为寒假之前的最后一战,准备的热火朝天。
陈骄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清净的地方——梧桐树下的圆花坛边,安安静静地默背将要考的古诗词。
冬天太冷,她哈一口气都是雾蒙蒙的凉,握着书的手也都冻僵。
她从没想过,郑青山会来。
他当时拿着什么书,陈骄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安静地坐在她的背后,指腹轻轻摩挲着纸张,时不时翻上一页。
陈骄不敢回头光明正大看他。
但听着他的呼吸与动静,都能想象到他凝眸垂眼,无甚波澜看书的模样。
跟这天一样冷。
陈骄想起。
他脾气好,同学们有什么问题都会拿着题目去问他,他总是耐心地解答。
但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是她卑微的心思,也是她暗恋的心虚,她连与他视线交错的瞬间,都会仓皇逃走。
在那个期末考试前。
她终于与他坐在了一起,翻着书,这大概是她离他最近的时候。
那年,平安县的冬天来得很早。
下了雪。
从刚开始的一片,慢慢簌簌落下,落在她的肩头、手背、扉页之间。
陈骄抬起头,呼了口气。
下意识地自言自语:“今年下雪了。”
背后翻书的声音停住,寂静了一会儿,少年清冷又平淡的声音响起:“是。”
陈骄心如擂鼓。
更不敢去看他。
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一字回应,给了那个平凡的雪中女孩,多大的鼓舞与光。她将会追逐着这光,一直往上走。
南方鲜少见这样急促的大雪。
她没能和郑青山安静看多久,甚至他们都不曾转头去看彼此,此刻只属于他们的这一片天地,很快就吵嚷起来。
楼上、楼下、每一个地方都聚满了看雪的人。
叶彩他们也飞奔下来,班上的人挤在一起,许多人说着韩剧里的桥段,叶彩和赵佳模仿着男主将女主的手揣进羽绒服兜里。
陈骄站起身来,被人挤到了一边。
她偷偷打量着靠近郑青山的宁想,她又很快低垂下眼帘,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似乎也没那么有兴致了。
她没和人群一起看,抱着书上楼离开。
陈骄将别人抛出脑海,继续背书。没过多久,班主任让她去办公室里拿考试座位表,她就去了趟办公室。
办公室在五楼,比教室高了一层。
她拿了座位表下来,楼梯的转角处与少年迎面相逢,他身上仿佛还带着凛冬初雪的冷意,陈骄恍惚地稍一顿足。
她让开了路,如同一个陌路人般站到一边去。
眼见少年冷脸离开,她才敢抬起头看去,看他不折的背脊与后脑勺,还有那刚修剪过头发长起的绒毛。
等到人不见了,陈骄还停留在原地,一会儿,才回了教室。
学校的第一场考试是语文。
陈骄的这个考场里,有同班的同学,不过她都不熟,连点头之交也不是。另外的,便都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她并不擅长语文,在广播通知“考试开始,请考生动笔答题……”后,她花了很多的时间在题目上面。
等再抬起头时,雪早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
灰黑的树梢上,挂着几许白。她因为作文题目的难度,而看着树梢出了片刻的神。
脑子里想起叶彩说的韩剧,听说和喜欢的人一起看过同一场初雪,最终一定会在一起。
那她,算不算是和郑青山看过了同一场?她无奈地摇摇头,并未将这场雪放在心上。
彼时她放在心上的,只有少年郑青山与她看书时的片刻清净。
还有那句,或许是回应她的“是啊”。
回想起从前青涩时候的暗恋,此刻的陈骄忍俊不禁,郑青山喝茶的动作一顿,侧目疑惑看来,“怎么了?”
陈骄憋着笑摇头,“没事。”她撑着下巴,轻松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只是记起以前有一次,和你一起看书的时候,平安县下了一场雪。”
郑青山向来很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可在她的话说完,他还是怔了一瞬,被陈骄看了分明。他眉头拧了下,仿佛是在回忆在平安县的事情。
可终究,他抿着薄唇,吐出两个字来:“抱歉。”
他那样云淡风轻的人,此时指尖僵绷着,骨骼异常地分明。
陈骄知道,他不会记得那场期末考试的雪。
也不会记得那时候的她。
或许很多年前的陈骄会因为这两个字而陷入痛苦怯弱自卑,但如今的陈骄却不会了。
年少时对于白月光粗浅的喜欢,让她循着他的脚步慢慢变好、考上大学、走向喜欢的道路……这就是她的暗恋。
而这份悸动的感情,在长年累月中渐渐消散,哪怕是离婚之后,她也从未想过会再次遇到他,甚至发展成了如今这种模样。
穿透窗户的光影落在两个人之间。
两个人的影子在桌上交融在一起。
他放弃了去回忆这桩过了无痕的事情,郑重说道:“以后的事情,我都会记得。”
陈骄没答。
她垂着眼帘。
长睫的阴影如同蝶翼落在眼底。
她听见了郑青山的话,低声呢喃了声:“郑青山,你喜欢我什么啊……”
郑青山零星听到几个字眼,却没听真切。
“嗯?”他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陈骄淡淡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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