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挚教祝锦宸与自己并肩而行,又让随从们都慢着些走,好给两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锦宸,一别月余,你这段日子是怎样过的?住在哪儿?吃的什么?”
“你家中的人呢?怎么也不照看着你一些。我记得你还有三位姊妹,你不去寻她们么?”
“这样吧,等我爹回来,我就求他帮你想想法子。我家还有位叔父,在安庆做香料生意。回府以后,我就着人送信,问问口风,如果能在商行中帮你谋个职位,也是美食一桩。”
拳拳好意,听起来倒是一片真心。祝锦宸不忍拂他兴致,避重就轻道:“真想帮我,就给我弄点吃的吧。”
“这有何难。”陈挚笑笑,“正巧打了野味,今晚我让他们备一桌山珍宴,保管你有口福。”
两人热络地说了一阵,马队行至官舍侧门。马蹄声响,门中早有家仆出来接应马匹、帮忙卸物。今日狩猎,收获颇丰,本该是个拍衙内马屁的好机会,但众人出得门来,一看见祝锦宸,登时全都成了哑巴。
“少爷,这……”一个带头的老仆颤颤点着祝锦宸,满面嫌恶之色。
陈府衙内往日与名震东南的明霞坊少当家过从甚密,那也就罢了。但今时不同往日,明霞坊在贡品上犯了事,全府被抄,怎能再与他们县衙府上的人往来?祝锦宸其时又着一身粗布烂衫,蓬头垢面,叫花子的外形。叫这种人进得门来,辱没陈家事小,点污了县太爷的名声,才是头等大事。
遭人冷眼,正在祝锦宸意料之中。他乐得溜走,当即喜笑颜开,冲陈挚拱手:“既如此,我先走了啊。”
陈挚想到家仆们可能会有异议,却没想到目下诸人,众口一词,竟都劝解他快将祝锦宸送走,顿时动了肝火。
他家中规矩繁多,处处约束,陈挚平素就常有不平之感,只觉自己空有少爷名分,实际过得比下人还不自由。今天他只是想帮祝锦宸一把,并非肆意胡闹,却又被这许多人管教,竟显得他在家中无足轻重,什么事也做不了主。
“祝三公子是我请来的客人。”陈挚一步上前,抡着马鞭,往地上狠狠一甩,恨声威胁道,“谁敢怠慢,就是和我作对。”
收了声势,他又转过来,硬是将祝锦宸拱进了门。仿佛要跟府中严厉的氛围叫板似的,他忽然对祝锦宸极尽殷切之能事,一边差人端茶递水、拿来点心果子,一边支使家仆去起炉烧水,伺候祝锦宸梳头剃须、沐浴更衣,场面很是浮夸。
祝锦宸就像个任人摆布的布偶,全身上下被强行翻新了一遍。
不过多时,立在陈府堂前的,已是一个剑眉星目、英气十足的锦衣青年,只是眼中多了几分阴霾沉郁,不似往日轻松。
陈挚正与其他几个帮闲说话,见祝锦宸出来,叫一声好,手一抬,飞过来一只缀着流苏,簇新簇新的三色皮球。祝锦宸一把捞住,顺手颠了一下,没好气道:“不吃饭?”
陈挚摇摇头,道:“料理野味总要费些时间,难道就等在屋里,浪费这和风丽日?”
他站起身来,示意祝锦宸看后院校场,炫耀之情溢于言表:“瞧见那风里飞的五彩绦子吗?我使人新造了一座球门,趁夜运进来的。你随我来,我点几个人,咱们踢一局,踢完正好吃饭。”
他说完话,也不管其他人答不答应,径自往后院去了。几个帮闲得趣,当然是抓紧机会,立马跟上。祝锦宸在心里暗骂一声,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胃袋,也只能跟上去。
到了后院,果然看见一杆孤零零立在庭中、披锦着翠的朱红色球门。陈挚三两下分好了队,给祝锦宸塞了两个后生,自己也带两个人,要来一场三对三。
“老规矩,”陈挚将那只三色流苏鞠球踩在地上,对其他人宣话,“传球抢球,各凭本事,咱们不设那些劳什子的禁制。”
“但若要进球,只能传给队长——”他点点自己,又点点祝锦宸,好让所有人都认清楚,“只有队长才能射门,别弄错了。”
其余人等一齐应声,各自琢磨起了如何才能博个出位表现。
祝锦宸却站在那里,透过球门上那一道圆眼,看远方一轮湛蓝晴天。
不知何处飘来一股若有似无的肉香,无孔不入地往他鼻子钻,叫他饿得更凶了。
*
一开球,祝锦宸就觉出了不对劲。
那几个帮闲,没一个是来踢球的。一个个的,分明都恨不得往他身上踹一脚。
明着要争球权,暗着拱身上来就是一撞。祝锦宸饿着肚子,体力不比平常,给那人撞得打了个趔趄,差点翻在地上。
勉力稳住身子,再追上去时,却见自己那俩队友左支右绌,漏洞百出,生怕放水的姿态不够高调。
他想截球,面前却总有人拦着。再一抬头,却见空中一道流彩弧线划过,陈挚已打入了第一粒射门。
“哎呀。”这位小少爷喜出望外,美滋滋地冲祝锦宸道,“如何?这些日子来我勤加练习,看来颇有长进呀。”
……他妈的。你长进了什么玩意儿?
若是放在以前,让着点风头,避着点陈家的势,也就罢了。今天从出土地庙起,祝锦宸就一路连滚带爬地倒大霉,这会儿还饿得前心贴后心,胸中除了一腔盛怒无名火,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他跟别人讲客气,谁又跟他客气了!?
祝锦宸咬紧牙关,一个滑铲把球铲飞,又一马当先,抢在所有人前面奔到边线。
——纵身高跳,一记头球破门!
彩色蹴鞠干干净净地,没碰着一丝儿木框,穿过球洞轻巧落到地上。
祝锦宸回落地上,匀了口气,不等其他人反应,已发狠劲儿追了上去。
……
没过一会儿,他于场地一角拔腿抽射,彩球凌空贯日,划开烈烈风声,又进一球!
场边翻牌计分的家仆小心翼翼,给祝锦宸这边加上一分,又加上一分,不免都有些心慌。
他们都以为,祝锦宸这个败家子和小衙内应是伯仲之间,顽劣得不分上下。今日才知,有些人虽不做正经事,却能在不正经的勾当上精益求精,做到出类拔萃、行业顶尖,也实是令人敬佩。
只是他赢得狠了,出了一口不平之气,陈小衙内的面子又要怎么办?
幸而场上几个帮闲细心体贴,和他们想到了同一处去。
他们互使了个眼色,两两上前,将祝锦宸挤在中间。混乱之中,不知是谁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对着祝锦宸的后膝盖弯来了一下。
祝锦宸本就饿得眼前发黑,全凭一腔血气在拼命。腿上忽然被狠踹了一记,眼前画面倏然失焦,叫他扑面跌在地上。
身后不知谁又落井下石,在他腰上用死力一踩。
浑浑噩噩中,他听到陈挚喊着他名字跑过来,大呼小叫,嚷着要请医生来瞧他伤势。祝锦宸不知哪来的力气,抓着地面撑起身子,一记头槌将他撞翻,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外头走去。陈挚摔在地上,额角擦破了点皮,一叠连声地惨叫起来。众帮闲家仆都去抄家伙,一回头时,却发现祝锦宸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搜!把他给我搜出来!”人群中有人怒喝道。
“我真的没事,你们回来……”虚无缥缈的,是陈挚无力的阻拦声。
“天杀的混账东西,不识好歹……”趁隙而入的献媚声也不在少数。
祝锦宸蜷在花丛深处,听着外头喊喊杀杀,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浮动夕色中,他的左侧前方,突然泛出一个闪闪发亮的大字。
——走。
字体方正,一笔一划,十分规矩,显然与午间那些骨牌花色,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知怎的,祝锦宸心中忽然一振,身上淤伤,也不再那么疼了。
他竖起耳朵,发觉四周声浪果然平息许多,恐怕是以为他逃远,就往外追出去了。
他控制着动作,从花丛里悄声爬出来,朝那字指示的方向伏身逃去。
每到三岔路口,或是路线不明处,都会有字及时浮现,或走或躲,或指引他进屋暂避,或教他转角等待,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带他远离追兵。
县衙府邸,在外看时只能见到一扇清雅正门与两扇开得极窄的边门,是个外窄内宽的瓶式结构。祝锦宸过去到访,都有陈挚引路,从未留意过这里的建筑排布。今天仓皇逃命,他才发现这府邸内部有容乃大,少说也有百来间房屋。
若没有那字引路,以他现下狼狈形状,恐怕真要被困死在此处了。
九曲十八弯,绕到天快黑时,祝锦宸发现自己随着那铅字,来到了一处肉香四溢、炊烟袅袅的石造矮屋。
扒着窗偷眼一瞧,只见一个老妇守着炉灶,其他人似也出去了。
不是要带他逃出去吗?为何跑到这里来?
祝锦宸正在惊疑不定,却见空中又浮现出一个闪闪发亮的大字,飘飘荡荡,悬垂在厨房某一口炉灶的正上方。
——吃。
祝锦宸狂喜过望,差点儿就放声大笑出来。
陈挚口口声声,要请他吃一顿山珍宴,没想到他还真能吃得着。
虽说仙家不入凡尘,但这个【吃】字,却给了祝锦宸种莫大的亲切感。
他从泥地里捡了块碎瓦片,信手往厨房门外丢去。屋内老妇听得声音,起身去屋外查看。祝锦宸即刻支起打拐的腿,翻身滑进窗户,起开“吃”字指示的那口大锅,拣出一只山鸡来。
他不敢多逗留,揣着山鸡又翻窗逃走,跟着字的指示,一路出了县衙府,神魂甫定。
自己锦袍上又是血迹又是尘土,形容可疑,街面上也不能久留。祝锦宸盘算了一回,决定先找个桥洞,钻进去把山鸡啃了。
出锅太早,煮的时间不够,火候稍微欠缺一点。如果能在柴炉上再焖一会儿,口感定然更好。
但他饿的惨了,只觉得这山鸡满口肥膘,油脂芳香,实是平生吃过的,最难得的美味。
大口撕咬完山鸡,他又去道旁树上折了段树枝,当做拐杖,一瘸一瘸地挪出城门,往山上走去。
那铅字再一次出现,在黑夜里闪着微弱的光,似是在为他照亮前路,教他莫要在山中迷失方向。
祝锦宸不由停下脚步,只觉山中风大,直教人迷了眼。
他搓了把自己冒水花的眼睛,定定望着那闪光的字,轻声道:“许下的愿望,还能改吗?”
——说。
祝锦宸钉在那里,只觉千百种翻腾滋味,不停歇地从泛酸的胃里奔涌上来。
他哑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
“……我不要一夜暴富。一夜暴富,有什么意思?”
山风呼啸,轻轻拂起他指间紧攥着的细绸手巾。泪水和唇角咬出的血融在一处,无声渗进他的齿间。
“我要把织造坊夺回来。”
“我要把那些人踩在脚下。”
“我要他们敬我重我,再不能对祝家说三道四。”
“我要出人头地,我要衣锦还乡——”
“我要这天地间,再没人能瞧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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