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昱成缓缓抬头,看向窗外,脑海里闪过刚刚那些带着被月光和风烘托着浮在灯光下的发梢,指缝轻轻地在窗沿上敲了两下,“像银河一样的形状。”
王凉哑声,不知道接什么,楞了一下后才俯身过来,把江昱成这边的窗户关上了。
他谄媚:“二爷,天气冷,春天还未到呢。”
江昱成没有阻止,车窗缓缓摇上,他看到了自己的眉眼,如同从前一样,印刻在窗户上,如旧画中刻板的人物。
他不言,闭眼养神。
*
兰烛大大小小的垃圾袋都翻遍了,还是没找到自己的那份报名表,她有些泄气,坐在路边揉了揉自己因为一直低着头酸胀的脖颈。
她眼前出现一双高跟鞋,再往上,来人还穿着一条过脚踝的黑色礼服裙,带着一顶装点着黑纱的复古贝雷帽,手上套着半截黑色的蕾丝手套,手腕上挎着个白色的珍珠小方包,妆容精致,气质典雅。
兰烛记得她,他们之前见过两次。
“我帮你吧。”乌紫苏脱下自己的手套,放进小方包里。
“不用了。”兰烛阻止她,“我自己来,这儿太脏。”
兰烛之前对乌紫苏几次为了王凉拉拢她的事情对她的印象一般,这儿她突然出现在这里,且不说到底是什么目的,就为了她一身价值不菲的打扮装束,兰烛也不能让她泡在垃圾堆里。
“晚上吃饭,我看到海小姐了。”乌紫苏拆了树枝上的两根枯木截,做了一双简易的长筷,不等兰烛阻止她,把手里的包放在墙间突出的一方寸的红砖上,弯下腰就开始翻动。
兰烛听到海唐的名字,微微一愣,而后跟上乌紫苏的节奏,不语。
乌紫苏:“你就不好奇,他们说了些什么?”
兰烛低头翻弄着眼前那些皱皱巴巴的纸团子:“海唐姑娘天赋过人又师出名门,自然是本次区赛的最好的人选。”
乌紫苏直言不讳:“我跟孙月有些交情,她说她举荐的人是你。”
兰烛:“举荐的人是谁,对结果有什么影响吗?”
乌紫苏:“孰好孰坏,孙月比谁都清楚。”
“清楚?”兰烛带了点自嘲的口吻,“海唐替我的时候,她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乌紫苏手上的动作暂停了一会,而后弯了弯如夜色玫瑰般风情的唇,“兰小姐年轻,这个圈子里的有些事,没有您想象的那么简单和纯粹,海家在你们吴团长那儿承诺了一年的剧团演出场次,孙月赏识你,却帮不了你,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凭借自己能力讨一口饭吃的,没有能力能帮你要一个公平的机会,但有人可以帮到你。”
兰烛摇头,“我不在意,也不想找人帮我。”
乌紫苏:“你若是真不在意,这会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你哪怕找到了那报名表,又有什么用呢,没有剧团的盖章,你也递不到组委会的手里。”
兰烛耐心消失殆尽,她不知道乌紫苏这一番动作的用意,猜不出来后就索性不猜,“乌小姐说的没错,那的确是废纸一张,所以不劳烦乌小姐您帮忙找了。”
乌紫苏没介意兰烛话里话外的驱赶,她觉得手里的那两根长筷不怎么好用,于是又把自己那双蕾丝手套带上,把精致的高跟鞋插到黑色垃圾袋的缝隙水泥地板上,把腰埋的更深,直接上手。
兰烛抬头余光看到了乌紫苏站在离她不远的灯光下,兰烛自己其实很泄气。
乌紫苏说的是对的,找到了又如何呢,没有剧团的举荐盖章,拿到了也是废纸一张。
兰烛看到乌紫苏纤瘦的身形在灯光下几乎都要蜷缩在一起,几乎都要跟那些黑色的袋子融合在一起。兰烛有些丧气的坐在路边,耷拉个脑袋,“别翻了,我不找了。”
反倒是乌紫苏还一再坚持,“既然从剧团运出来的,都在这儿了,那应该就在这附近。”
兰烛这会是彻底冷静下来了,她丧气地说:“我找那张报名表干什么呢,我颇有仪式感的认为,那是我全部的过去,也决定了我的未来,可能是因为那仪式太过于沉重,我实在是不能接受它轻飘飘的就变成一团垃圾,但是说到底,那不过只是一张纸,毫无意义地写着我的全部人生。”
“正因为那是你的全部人生,所以才不能不找,哪怕你觉得那样的人生毫无意义,但是找寻——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义。”
乌紫苏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兰烛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尽心的、全力地帮着自己找着东西,她心里微微一暖。
是啊,找寻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有意义。
过去的这些年来,哪怕再难,她也没有停止过寻找,不是吗?况且,有没有意义,自己说了才算。兰烛再次弯下身子,继续寻找起来。
“找到了!”乌紫苏从那堆黑色的“海洋”里直起腰,手上抓着的裙角还未来得及放下,“在这!”
兰烛恍了一会神,而后蹭地一下从地上起来,几步走到乌紫苏身边。
两人在灯光下把那皱巴巴的纸张用硬纸板压得严严实实的,整理着单薄的纸张上每一条褶皱和纹路,乌紫苏觉得光还不够,还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电筒,仔细地一字一句地过着那钢笔留下的脉络。
她不由地夸赞到,“兰烛姑娘的字同你人一样好看。”
兰烛失而复得,脸上不由地浮现着喜悦,听到乌紫苏这么一夸,她想到刚刚自己的不友善有些愧疚,如果不是乌紫苏的出现,她已经放弃了,她整理着措词,“对不起,乌小姐,我刚刚……”
“没关系。”
“兰烛姑娘,孙月举荐你,是因为赏识你,吴团长改成海唐,是因为她对他来说,是有用的,我帮你,是因为见到你,就觉得天然地喜欢你,所以,愿意来跟你说几句,你要是觉得我说的是顺耳的,是对的,若能听几句进去,我觉得,也能少吃些苦头。”
乌紫苏说的很诚恳,兰烛相信她今天来帮她,是不带有从前的那些目的的。
“您说。”
“我多少也是了解二爷的性格的,你住在戏楼胡同,我当然不会再替王凉那小子得罪二爷,但你知道,你已经住在戏楼胡同了,住在戏楼胡同,那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槐京那复杂的纷争中。槐京跟江南不一样,在这儿,人人只顾自己,也只管得了自己。二爷这性格,吃软不吃硬,你服个软,一切也都过去了”
兰烛坐在石板上,微微仰着头,有些迟钝地看着乌紫苏。
乌紫苏随即也坐在那石板上,“阿烛,你能听明白我在说什么,想办法留下来,想办法替自己争取一个机会,你试试──”
“没有什么会比现在更坏的结果了。”
*
兰烛穿上江昱成之前带她去买的那件衣服。
白色盘口的羊毛长裙,领口一圈淡藕色绒毛,她用了一只木簪,简易地盘了一个盘发。
晚间的烟火生起,她拿着做好的精致摆盘,叩开了正厅的门。
兰烛听林伯说了,江昱成今晚突然说一个人回来,王婶家里告假,兰烛自荐做的晚饭。
兰烛往里看去,江昱成没抬头,站在靠窗那儿的竹雕前,剪着从外头探进脑袋的兰天竹。
兰烛把碗盏放下,微微的声响惊动了那头的人。
江昱成回头,看到兰烛,眉眼倒没有什么别样的神色,只是把手里那工具放下,走到餐桌边坐下。
他扫了一圈菜色,拾起筷子,“王婶呢?”
兰烛站在一旁,低头说到,“家中有事,告假了。”
“那这饭菜都是谁做的?”江昱成随意的点了点桌子上的菜。
兰烛:“王婶几次交代了口味和忌口,二爷吃着还合适吗?”
江昱成:“你做的?”
兰烛帮他把一旁的酒水满上,“我跟着王婶打了一段时间的下手,多少也学了点。”
江昱成没有拒绝,而是把红酒杯盏拿过,浅口一抿,“你就是这样,说着要从你的分润里,还人情债还钱债给我?”
他直白的眼神投射过来,微微抬头,瘦削的下颌角从黑色的羊毛高领中露出“你所说的分润,就是今天帮王婶做饭,明天帮林伯手下的人打扫庭院吗?”
兰烛知道,他这是在点她,点她当时不肯接受他的馈赠,不自量力地说要还。而如今她做好饭菜来有求与他,实在是太过于打自己的脸。
兰烛手心一攥,倒完酒之后被他这番话冻结在原地,转圜不过来。
酒盏被置放在暗红色天鹅绒布的桌面上,酒渍化成一粒粒红色的水珠,从玻璃沿上缓缓流下,像是雨夜里潮湿的窗户。
江昱成透过那折射灯光的玻璃沿,托着腮眯着眼看着她,缓声到:“过来。”
兰烛放在后面的手指甲与指腹相摩,她不由地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抬头走了过去。
他淡泊的声音裹上了餐桌上那道茉莉酥的淡淡香气,混在浑浊的雨夜里,匀着卧室里的熏香,发散着让人迷离的味道。
他坐在红木色的太师椅上,把手伸向她。
兰烛顿时觉得自己像是春日里被雨水打折的梅花,他的手掌虚虚一揩,她脆弱的芯蕊就顺着那雪水落在地上,混入泥泞里。
江昱成雪松木质冷调的味道萦绕在她周身,他喉头里含着点低笑,看上去心情不错,他指腹摩挲着她的鼻尖,低着头用深色的眸子看着她:“你这讨好人的法子是谁教你的,讨好人,哪有你这样讨好一半的,我说个半句不好听的,你就跟瘪了的球一样,半句也说不出来了。”
兰烛的身体缩成冬日里的被冻僵的萝卜,好似由他带来的风雪再大一些,不管她的表面再枝繁叶茂不畏风雪,她的内心也已经炸裂的血肉模糊。
她不敢和江昱成对视,他的眼睛里,是□□裸的毫不掩饰的“愿者上钩”。
没有强迫,没有威胁,但就是任凭你看了一眼,你原本仅有的倔强的自尊里,却没有了那与之匹配的勇气。
江昱成依旧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他指腹延展到她羊毛裙子边沿的时候,停了一会,“那小子挺会挑衣服的,这衣服,也就你能穿出个八分味道来。”
他说的是那个意大利店里的销售。
兰烛对着镜子确认过,这衣服款式虽然低调,却在布料和针脚下下足了功夫,穿在她身上,宛如量体裁衣,竟然没有一分一毫的多余。
兰烛下了决心,蓦然抬头,对上江昱成漆黑的眼,问道,“江二爷和海唐姑娘的关系,是不是很好?”
江昱成听到她说到别人,手上的力道松开,起身走到古式唱片机旁边,戏腔唱片悠扬响起。
兰烛听到那唱片中的录制声开口的一瞬间就知道,那是他们戏曲界的开山泰斗类的人物的珍藏现场还原版。
兰烛顺势自己站了起来。
江昱成伸手拿过醒酒器,往自己的酒盏里添了些,反问她,“你觉得我跟她的关系好,还是我跟你的关系好?”
兰烛捏了捏自己的袖口角,轻声说道,“自然是您跟她的关系好一些。”
江昱成看着杯里倒映的浮光掠影:“那你今天晚上过来,难道不是想让我跟你的关系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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