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小猴子依旧站在那儿,没有伸手,像是个没有意识的破碎娃娃。
直到白兖在后面说了一句“小猴子,谢谢阿姨。”小猴子才点点头,怯怯地说,“谢、姨。”
“不用谢。”乌紫苏连忙说到,把蜡笔放在她小小的手掌里,用她的大手把她合起来。
她的手也太小了,又软又小,像是个小小的可爱的包子,与她链接上的那一刻,乌紫苏明白,她已经完全失去自我了。
小猴子依旧趴在桌子上画画,白兖走了过来,乌紫苏连忙擦了自己渗出的眼泪。白兖“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乌紫苏摇摇头“没有。您说,她叫小猴子这是她的名字吗”
白兖∶“她叫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她奶奶说,她特别看西游记,喜欢里面的齐天大圣。”
“难怪她那么爱拿着她那根金箍棒。”
"猴子奶奶是个苦命人,她丈夫早早因为矿难亡故了,按照边城的风俗,死在外面的人,灵魂要去奈何桥上摆渡三年,等到三年以后,灵魂才能回到故乡,享受世间亲人的供奉。猴子奶奶犟着一口气不管开什么样的条件什么也不肯搬,说是老头往后回来,找不到自己家的房子,就会变成孤苦的游魂。”
“开发商自然是不信这一套的,他们有文件有依据,猴子奶奶是个急脾气,直接拦在村口不让进,劝着村民不要搬。”
"猴子奶奶本来身体就不大好,这事一出,直接晕倒在了当场,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最后没熬过去,就只剩下了猴子一个人。”
“她奶奶执拗,走之前,一直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就是不搬,死也不搬。她过世后,就换成小猴子,她什么话都没有听进去,只是拿着跟棍子,一个人拦在房子门口,学着她奶奶,粗着脖子犟着青筋,嘴里喊着不搬、不搬。”
乌紫苏“她很难听懂别人说什么吗”
白兖“你应该看出来了,小猴子有很明显的社交障碍,小时候,她执迷于想象自己是孙悟空,扰得小镇里的人鸡犬不宁的,她奶奶听说,画画能让人安静下来,于是把她送到我这里学画画。”
“这样有着明显的语言障碍,经常有重复性的行为在临床表现上,是自闭症的一种。”
乌紫苏大约了解,但是真从白兖口中说出,她还是不由的手脚一凉。
*
兰烛觉得乌紫苏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她为了小猴子的病情四处奔走,国内顶尖的儿童心理科的医生都看了个遍,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成效。
兰烛试图去王家找过她几次,可是王凉却说,乌紫苏早就搬出去了,住到她的那个花圃去了。
兰烛改了目的地去找,只见到满园的虞美人凋零在地上,一派衰败。
边城的项目如期开展,建筑商们失去了和“不讲理”的钉子户谈判的耐心。
小猴子看那挖掘机轰轰烈烈地开到家门口,披上那齐天大圣的斗篷,扛着那白兖替她新描的銮金镶边金箍棒,摆正了头上祥云花样似的紧箍咒,高喊一声就冲进了人堆。
挖掘机轰鸣,外头围墙开始土崩瓦解,同样倒下的还有弱小的身影。在场的人七手八脚,抬着小孩子进了医院,乌紫苏听到消息,直接晕了过去。
兰烛顾不得赶下一场的戏,让剧组的人替了她上场,慌张地跑到医院。
兰烛到的时候,乌紫苏打着吊瓶,双目凹陷,她看到兰烛来了扯出一个难看的苦笑。兰烛拿过她的吊瓶,送她回了房。
兰烛知道,王家那边跟乌紫苏的关系闹的很僵,王先生让人传了话,她若是今天不回去,就再也别想踏进王家的门。
连平日里不太正经的王凉,这会也只能在医院外面猛抽着烟,见到赶过来的兰烛,只说了一句"好好劝劝她。”
兰烛看着床上的女子,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那样的明艳,那样的惊为天人。
她想起自己失意在垃圾桶扒拉许久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来劝自己的,劝她回去,回到那能遮风避雨的羽翼下去。
兰烛坐在她床边,缓缓开口∶ "紫苏姐,接小猴子回去的福利院的人已经来了。她只是个孩子,以后终究会明白过来的,你犯不着因为这事,惹王先生不高兴,更犯不着,自己来吃这样的苦。”
乌紫苏把头靠在自己拢起的膝盖上,呆呆地看着窗外飞扬的雪,答非所问地说到∶“阿烛,你知道吗,我有多久没有在台上了。”
兰烛坐的靠近了些,把她掉落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 “知道, 你十八岁来的槐京, 工刀马旦, 二十二岁转行做了演员,二十四岁退了演艺圈,如今你三十,不在戏台上已有八年,不在屏幕里,已有六年。”
“你瞧,这年岁,可真经不起熬。”乌紫苏转过头里,眼里映照着屋子里昏黄的床头灯,“阿烛,你来槐京这些年,一直让你往前走的,是什么?”
是什么
兰庭雅宁可灌醉一个有妇之夫,也要把她生下来的原因,是什么呢?
兰烛想了想,缓缓说到,“可能是为了证明吧,可能我生来,就是为了反抗吧。”
乌紫苏安静地看着兰烛,她也跟自己一样迷茫,他们一样,却又不一样。乌紫苏从她眼睛里,看到满身疲惫的自己。
乌紫苏“阿烛,我忽然找不到我在槐京的理由了。”
兰烛“你还记得你帮我找回那张报名表的时候,你说的话吗,你告诉我,没有人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你需要槐京,槐京也需要你,你是有着七窍玲珑心的乌紫苏,你是顶着光环退圈的影后,是十二年过去了,依旧拿起花枪英姿飒爽的刀马旦。”
乌紫苏只是笑“如今我只有一园子花了。”
兰烛想了想她前些日子看到的,已经死了、她亲手栽种的满院子的虞美人,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这么说甚至还觉得有点伤感,我在槐京混了这十几年,竟然什么东西,都没有做成。”“现在想来,一直让我往前走的,竟然都不是我自己。”
兰烛见乌紫苏用手背擦拭了水盈盈的眼尾,连忙递了纸巾过去。
乌紫苏把纸巾攥在手里,带着泪花笑着说,“阿烛,想听个故事吗”
外头传来四季常青的松柏树撑不住春雪簌簌地落在地上的声音。
兰烛的思绪跟着乌紫苏不断地迂回穿梭到她的记忆里。
“十八岁那年,我来了槐京,认识了一个男人,他的名字叫钦书。”
“我时常在想,如果我不认识他,他不再成为我人生中的那个必不能舍弃的选择,那么我的人生是不是就是另外一副模样。”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京剧戏团里的琴师,白衣胡琴,用戏文上的话说,璞玉蒙尘。””他的琴拉的最好,我的枪舞的最好。我后来才知道,他也是岭南人,异乡遇故人,让我们很快就成为了知己。”
"他的事业不太顺利,我时常鼓励他,终有一天,他跟我说,他的才能得到了赏识。我自然是为他高兴的,他带着我和那个人一起吃饭,我才知道,原来他家里的那柄琴,已经挂在墙上了吃了许久的灰。”
"他跨行成了经纪人,我自然就是他第一个捧上位的女艺人。看着他在酒桌上谈笑风生,好过看到他一个人悲凉地坐在夏夜的台阶上抱着琴酩酊大醉,换一种行业生活,我觉得没什么,只要我们两个,依旧能在一起,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直到我怀孕了,那个时候的我,摘了最佳新人奖后又拿下了最佳女演员,一时间风光无限,只有我自己知道,不争气的我满心满眼还只有他,我的灵魂,依旧空洞的可怕。”
“影后未婚生子,本来就够闹腾的,再加上以之为代价的————那些高额的赔偿条款。他并不赞同我生下这个孩子,我坚持之下,他终于答应我,让我回岭南悄悄生下孩子,只是我生下孩子没多久后,那孩子,就丢了。”
“丢了”兰烛在大量铺天盖地轰炸而来的消息中只顾得着捡起这一条。
“只有那金色的,小小的那花朵吊坠项链,那是我买给她的礼物,一朵小小的,可爱的虞美人,这些年,我没有一刻停止过找她,直到那天,我在北山寺下,撞上了小猴子。”
兰烛“所以、小猴子……是……”
“是。找到她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我活着的意义。失去她之后,我满是灰心地回到槐京城,钦书已经从经纪人变成了制片人,拉着资金投资了一部全年票房最高的电影,而我,依旧是他走向成功的那一块垫脚石。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最好的年华了,对于新人不断生长更替的娱乐圈来说,往后的每一天,都会不如今天。站过高处的我们都害怕再次跌倒,我麻木地跟着他应酬,在他那个与酒色与金钱无法区分的名利场里浸润,贪恋着他给我的最后的一点爱意。直到我遇到了王先生,他笑着问书哥,说让我陪他一晚,他介不介意……”
乌紫苏说到这里的时候,情绪有了很明显的变化,但她依旧没有说下去,钦书那天晚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结果是很明显的,毕竟乌紫苏在王先生身边,呆了六年。
兰烛“那这些年,你和他……我是说钦书,还有来往吗”
“那王先生、王先生知道吗知道你和他曾经的关系”
“他这样在影视行业盘踞第一多年的大腕,能不知道这点陈年旧事吗?”乌紫苏遗憾地说道,"你只看到我衣食无忧、生活无虞,却不知道我身不由己,毫无自救的能力。"
“紫苏姐,不管是钦书还是王先生,他们都不该成为你牺牲自己人生的枷锁。”
乌紫苏缓缓抬头,对上兰烛充满希冀和同情的眼神,她不忍面对一个才二十一岁的、前途无量的姑娘,告诉她自己早已经失去了生存和战斗的能力,她早已经变成了攀附而生的菟丝花,只得打了个比方,缓缓说道“阿烛,傀儡,是没有灵魂的,离开操纵者,她立刻就会化为灰烬。”
"巷子里的猫很自由却没有归宿,围墙里的狗有归宿但终生都要低头,人生这道选择题,怎么选,都会有遗憾的。”(1)
乌紫苏"眼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保住小猴子从小长大的家园。我对他没有任何的付出,也没有做到任何关于母亲的义务,她现在仅有的这个愿望,我一定要保住了。”
这件事情谈何容易呢?兰烛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她没能把这样丧气的话说出来,她能感同身受乌紫苏的状态,她衣食无忧、生活无虞,但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身边的那个人。人们因为忌惮、因为害怕、因为谄媚,而尊重她,但却没有人因为她是乌紫苏而在意她的感受。
兰烛知道,她没了江昱成,也是一样的处境。
想到这儿,她忽然抱着点希望的开了口,“或许……或许我可以去求求二爷……”
乌紫苏拉着兰烛的手,听到她说这话,不自觉地握紧了她,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阿烛,听我的,不要。”“为什么”兰烛反问。
乌紫苏把眼神从兰烛面前移开,背过身去“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为什么……”
兰烛的心咯噔了一下。好像心里有个声音,很直接的告诉她,江昱成不可能因为乌紫苏的事情,为了兰烛的求情,保住小猴子的房子。
对他来说,有价值的,能衡量的,绝对不是人的七情六欲。
即便如此,兰烛心里的那点苗头却在疯长。
边城出了事后,江昱成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两人跟从前一样,对坐着吃饭,江昱成从手边的礼盒袋子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交给兰烛。兰烛打开,里头是块质地均匀,透着淡淡微紫粉色的成玉,瞧着品相上好
“听林伯说你前段时间迷上了倒腾玉雕刻,给你带了块练手。”
倒腾玉雕是兰烛想出来遮盖自己前段时间行为的,兰烛有些心虚,她没伸手,只是说到∶“这么好的玉,拿来给我练手,太可惜了。”
江昱成淡淡地说“不可惜,时间是要花在对的人和事上的,如果你觉得演出无聊,可以暂停,也可以转移兴趣,但把时间浪费在不值得的人和事情上,这就有些浪费了。”
兰烛心里顿时泛起涟漪。
兰烛知道江昱成在点她,她做的所有的事情,哪件事不是在江昱成眼皮子底下的,她想瞒,也瞒不住。
兰烛把那玉石盖子合上,坐的毕恭毕敬,她微微抬起下颚,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说到,“二爷,我想求你……”
江昱成停下筷子,拿了块段黄色的手帕,出声打断她,“别是为了那个男人。”
兰烛头脑一瞬间短路,明白他说的是白兖之后,连忙摇头∶“不是,我和他没见过几面…”江昱成起身,打断她的解释,用疏远的眼神看着她∶“我对你和他的事情,不感兴趣。”
兰烛看到他的眼神,一时噤声,后脊椎层层发凉,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后槽牙一咬,再度抬头,问道“规划图里,必须得包括小猴子的家吗,有没有一种可能,改了规划图,留给他们一丝空间”
江昱成背过身去,声音里的愠气很明显逐渐升腾,他轻笑一声∶“改了规划图?兰烛,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吧”
“那项目不是江家说了算的,它背后牵扯的是半个槐京城的京圈的利益,是谁让你到我这儿为这事出头的是那个过气的女演员"
“不是。”兰烛连忙否认,“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要说的。”
她说是她自己要说的。
她明明就去了边城,甩开他的人,见了一些对她来说没有必要见的人,明明驻足看过另一个男人在灯光下作画,在霜雪漫天的日子里踏进过他的屋子,流连过他画里的自由和不羁,却什么都没有跟他说,他倒是想问一问她,到底谁跟她是一路人,她从来不过问他在商场上的决断,如今又是为了谁有求于他。
“你自己要说的”江昱成转过身来,淡漠地看着她,声音冷峻“阿烛,两年多了,你还没有学会摆正你自己的位置吗我和你是一体,一体的荣,一体的损,你为了他们,让我难做。”
他临窗而站,冰雪在慢慢消融,窗外的枯木在吐新芽,而兰烛,满脑子想的是,关于摆正她的位置的这件事。
她的位置在哪儿。
乌紫苏说的是对的,不要选择幻想自己撼动他的决定,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实打实的交换比推心置腹的诚挚来得更诱人一些。
兰烛对着那玛瑙珠帘怔怔地发呆,忽然就想起她第一天来槐京城的时候,她就跪在那帘子外头,声音发抖地唱着白蛇。或许是那个时候开始,她就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或许一开始兰志国带她来戏楼胡同,就是一个永久的错误。
这个错误让她,永远不懂怎么摆正自己的位置。她却偏偏不信,偏偏要试。
她想起江昱成曾经说过,她是不是自己真的觉得,她是什么有潜力的投资品?从她父亲带她进来的第一刻起,从她说要留下来的第一刻起,她难道还妄想有那些称之为自尊和独立的东西吗?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兰烛!”江昱成出声喊她,语气里是滔天的怒意。
“二爷,算我求你,算我求你一次好吗?只要几十平方,几十平方就好,留她一个家吧,好吗”
她瘫坐在那里,眼睛里的珠光像是外头的融雪,在清冷又带着嫣红的眼里打转,最后却一滴都没有掉下来。
她在忍让、哀求,那表情和神态,让人动容。
江昱成心中气血翻涌,负手而立,脊背挺直,迫使目光从兰烛身上移开,看向前方∶“即便从前为了你的母亲,即便从前你那么难的时候,也从未这么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的求过我,如今就是为了这些与你不相关的人,你倒舍得了你的自尊,肯跪下来求我。兰烛,你这一身傲骨,算是让你自己废了。”
说罢,他径直走出了房间,留兰烛一个人,独坐在地上。
K
江昱成一走,几天都没回戏楼胡同。
他住在城东CBD中心离江家的产业园不到两公里的一套公寓里,翻着堆积如山的公文,思绪烦乱。
笔尖一顿,銮金雕刻的钢笔落在地上,他靠着椅背,揉着太阳穴。
助理不合时宜地敲着门,他没抬眼,喊人进来。
助理“二爷,开发商过来了,来聊边城项目的第一期款项的事。”江昱成“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他站了起来,从衣架上拿了外套,一靠近,就问到外套身上淡淡的味道。
浮京阁换了熏香,原先的冷冽松木被兰烛换成苏轼的雪中春信,那淡淡的,藏在雪地里的暗梅本不露锋芒,等到人远离时,却能在恍惚中骤然想起,她单薄却勾人的媚。
江昱成原来悬浮在半空中的手最后还是落了下来,他拿了外套,大步走向会议室.
会议室里,边城项目的项目经理已经拿着一叠资料等着了。
“二爷,合同法务部都已经过了,没什么问题,投管部也说,这个价格,开的很合适,商务上法律上都没有什么问题。”
江昱城点点头,拿起钢笔,笔尖刚触碰到署名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他脑海里忽然想起那个画面。
她披着头发,跪坐在地上,长发披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微微抬头,仰望着他,眼里的倔强和锋芒,被她藏在眸光下。眼尾的一抹红若影若现,她明明是没有掉眼泪的,可是江昱成总是觉得,那一滴未落下的泪,落到里他荒芜的心野上,像是一场由星火引发的燎原之难,烫得他难受极了。
他把合同合上,对着项目经理说道,“那块地,我想留一部分。”“留一部分”项目经理有点懵,“二爷,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那儿不是有个不肯走的钉子户吗,把那个留下,剩下的,卖了。”
“可是、二爷,我们这样做,会影响地皮的估值的,这一套程序都要重新走过,算起来,是我们违约,不划算的,再者,那户钉子户我听说了,难缠的很,您没必要把烫手的山芋放在自己手上啊。”
江昱成捏了捏合同的一角,把手上厚厚的资料丢给项目经理,“就这样吧。”
项目经理还想说什么,但看江昱成一副已经做了决定心意已决的样子,又看了看江昱成身边的林伯。
林伯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项目经理只能退下。
门关了之后,江昱成坐在沙发上,一下一下地用火机敲着桌子。
林伯“您母亲那边的状况,一直不太好。”
江昱成蓦地起身,回头,一把揪住林伯的衣领,几乎要把他拎离地面,他死死地盯着林伯的眼睛“我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林伯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谦卑和煦,“我不提醒您,老爷子也会提醒您的。”“您知道,江家能从商的人,不止您一个,所有人,可都盯着这一块地。”
江昱成意识到自己失态,随即松手,站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缓和了语气∶ “知道了”林伯整理了自己的着装,恢复成得体的样子,他弯了弯腰,表示抱歉,随即下去,安排江昱成后面的行程了。
风雪天,车子行进在槐京城朝北的方向去。他那天从浮京阁走后,就没有再回去。
江昱成知道兰烛一身傲骨,但这两年多,她能一直待在她身边,也是因为她自己收起了自己的锋芒,成为他身边温顺、懂事、听话的存在。
但他最近,总是隐约地觉得,她的驯服和懂事更像夏夜蝉鸣前破碎的羽翼,脆弱的一戳就破,而跟从前相比,她的眼神却越来越能让自己神伤。
他从玻璃窗的倒影里,看到的全是那天昏黄灯光下发生的一切。
“掉头吧。”江昱成在后座,说了这样一句。
“这—”司机发愣,助理也转过来说∶“二爷,您是要回槐京吗?林伯出门的时候叮嘱过今天您的行程,不能耽搁了。”
江昱成“要赶上明天早上十点的会议,最晚几点的飞机。”助理翻了翻手机,有些为难∶“那您四点就得到机场。”江昱成看了看手表“那就买四点的。”
助理想劝,本来安排好的行程是晚上到目的地,然后休养一晚,再参加明早的会议。如今都开到半路了要折返回去,少说也得花两个小时,助理再次劝到∶“二爷,现在都已经是晚上的十一点了,回槐京再赶飞机就等于一晚上您整晚都没的睡了。”
“不打紧,我车上眯一会。”助理只得摇摇头,让司机原路折返。
车子后半夜停在浮京阁的门口,外头依旧飘扬着漫天的雪花。
江昱成从车子里下来,顾不得打伞,风雪中匆匆而归,直奔兰烛住的那小高楼去。直到走到她窗下,他的脚步才缓了下来。
窗里透出极淡的的光,他轻轻推开门,走到床边,直到看到她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他才轻呼了一口气。
她睡觉有个不爱关灯的坏习惯,但与他亲近时,她会央求自己把灯灭了,把自己躲藏在黑夜里,只有云床和被褥知道她的秘密,知道她和他的涔涔密汗,知道她在夜里似昙花一样绽放的舒展,更知道,他在某些程度上,如此渴望她。
兰烛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有人躺下来,她本能地反应告诉她是江昱成。兰烛睡眼惺忪地回头,果然对上了他的眼。
她困意缱绻,以为是做梦,把人往外推搡了几下,要为自己的被褥自由争取一下。
江昱成感受到身边人的挣扎,他抬头绕过她的脖颈,把人环过来,置于自己身下。她躲躲藏藏,他覆身而下,动作粗鲁,像是要故意引起她的不满。
“嘶~”兰烛终于出声,她嘴里不满“江昱成、我疼。”
江昱成紧锁的眉头终于微微舒展,他手上的力道小了许多,动作变成与羽毛一般轻柔,她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叫他的全名,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和灵魂,都被自己掌控着
————牢牢的,毫无余地的,掌控着。
第32章 第 32 章
江昱成来后,见她一点一点地被自己唤醒,酣畅淋漓后她睁开水盈盈的眼睛,湿漉漉地咬着下嘴唇看着江昱成。
江昱成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会语气里竟然带了几分歉意∶ "睡吧。"
兰烛白日里演出了一天,晚上又被他折腾醒,哪怕心里带着几分气,但没撑多久,眼皮就越来越重。
江昱成见怀里的人又重新睡过去,这才伸手看了看时间,轻声起身。
第二天兰烛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酸痛。
她环顾了一周,摸了摸自己侧边的被子底下,那儿凉得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便知道,江昱成应该早走了。
他虽然行踪不定,但几乎从来不在夜里突然来她的住处。往常发生关系时,都是她去他那儿,怎么昨天破了列还是往来无声无息。
但是他心思一向难猜,兰烛实在是腾不出太多的的心思费劲去思考江昱成的行踪,此刻更她担心的反倒是乌紫苏。
乌紫苏站在王家的中厅,一束冷光从头射下来,散在她的脚边。
坐在一旁静默的长久不语的男人,约莫四十过半,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面容冷峻,神态不凡。
两人安静地相对,过了许久, 王先生才开口, “那不是你的孩子, 你从未有过孩子。”
乌紫苏眉眼低垂,语气不卑不亢∶“先生,我的事您都知道,发生了的就是发生了的,我生育过,那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坐在椅子上的人微抬头“只要你自己不想起来,别说六年,就是一辈子,我也能保证在槐京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前尘往事。"
“那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先生。”乌紫苏抬头对上他的眼,“我原先以为我在乎那些,现在我知道,我原来一点都不在乎。
王先生放在椅子上的手不由地一紧∶“所以你在乎什么,在乎那个小丫头?你知道一个病儿对一个女人的拖累有多重吗你要是要了她,我这儿,就再也容不下你了。”
“我知道。”乌紫苏点点头,“所以我今天,是来告别的。”
“乌紫苏”王先生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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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去哪?我告诉你,江家那位爷,是不会松口的,更不会为了你那点泛滥的母爱,折了手里的项目,你要是想凭借自己,想去出卖你的□□,也就郭家那暴发户,还能瞧得上你的风烛残年!”
乌紫苏苦笑,不理会他暴怒到极致说出来的句句戳自己脊梁骨的话,反而笑着欠了欠身∶“多谢王先生的提点。”
王先生铁青着脸,摔了袖子,背过手去“好啊,那你去,去尝尝郭营的手段!”
乌紫苏不再多说,往外踏了几步,而后回头,再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厅房中央的背影,又深深鞠了一躬,而后消失在夜里。
许久后,那背影才转过来,摔了喝茶的碗,进了乌紫苏曾经住过的院子,把她留下的东西,烧了个精光。
白兖找到兰烛,说乌紫苏隔三差五地给他钱,一打还是大金额,白兖想打回去,却发现她每打一个就注销一个账号,很是古怪。
兰烛联系了乌紫苏几次,她要么没接,要么就是说自己忙,含糊几句糊弄他们。
直到过了大约两周后,兰烛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了乌紫苏。
江昱成托人带回来几张拍卖会入场券,说是让她帮着在拍卖会上选些东西送给他的几个故交。
兰烛心思难安地让助理估摸着江昱成的故交的口味选,自己的眼神却一直在同时在那个拍卖会中乌紫苏身上。
她穿的异常性感,红唇卷发,妆容艳丽,似是要把一生最美丽的时光都绽放出来,兰烛那句因为未有尔感到抱歉的话为来得及说出口,她就挽上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手。
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不是那个王先生,而是据说边城项目接下去后半程开发商的人————
姓郭,叫郭营,采矿出身,早年间土匪式地囤了大量的土地,硬生生地挤进了这京圈,但槐京城的上流圈子排外,这郭营出入穿戴高调,似是要把全身家当都放在自己身上,要不是他在土地建设上还有些利用的价值,槐京城的那几个大佬,哪能容他这样的角色。
如今王老板从前女人跟了他,他自然是得意的不行,让乌紫苏一个接一个地给人倒酒。
看到乌紫苏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兰烛就知道了,她要做些什么。
兰烛找了个机会,拿起桌边台上的香槟,不着痕迹地走了过去
郭营在跟别人将话,乌紫苏一个人站在旁边,笑脸相迎地地看着别人。
兰烛轻声唤了一句“紫苏姐。”
乌紫苏笑着转过来看到兰烛,神色微僵。
郭老板听到动静,这边也转了过来,他原先透过圆框眼睛扫了兰烛一眼,直到看到她的长相的时候,眼睛都看直了,色眯眯地说到∶“小乌,这是你小姐妹嘛,我看着有点眼熟,小美女,我们是不是之前见过啊”
郭老板拿着香槟,边说边绕过乌紫苏往兰烛身边挤。乌紫苏一个转身,挡在兰烛面前,对着郭老板笑到,“哟,郭老板,您是不喜欢我了嘛,怎么见到一个都说一个漂亮的,难不成,她比我还漂亮些?你昨天还浓情蜜意地跟我到天荒地老今天就要跟别的比我年轻的小妹妹双宿双飞啊。”
郭老板讪讪一笑,被乌紫苏拉着往回走,“瞧你说的,哪有人还比你好看,你最好看,我就是看人家一个人落单在这里,热心问了一句嘛。”
两人越走越远,兰烛一句话也没有说上,她站在原地,久久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和乌紫苏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她站在河流的另一边,跨不过去,只能看着乌紫苏朝着自己决定的路上,越走越远。
再后来,兰烛在酒桌上遇到乌紫苏,她眼下淤青,笑着给桌上的人挨个倒酒,人们欢笑畅谈,却未有对她说过一声谢,那肥硕丑陋的郭老板在旁边又揽了个姑娘,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没了王先生的庇护,身后的靠山一倒,在势利狡诈的酒色场里,人人可辱。
兰烛几次想解围,乌紫苏投来警告的眼神,示意她,不要靠近。
兰烛知道, 她眼里的意思, 她在告诉她, 江昱成回来之前, 不要淌这一淌浑水。
而最后,让兰烛意外的是,边城的那个小镇,伴随着轰鸣声全部坍塌,唯有小猴子和白兖的房子,在那片废土之后却没有收到丝毫的影响。
兰烛认为,或许乌紫苏真的找对人了。
兰烛有多少认为那肥头大耳的男人有多么不堪那都不要紧,至少乌紫苏真的让小猴子,留下了她自己的家。
过了正月,天却没有要放晴的意思,纷纷扬扬的春雪下的一阵比一阵大,把马路堵得严严实实的。兰烛听到南方的不少地方也有了雪灾,剧团里的演出都暂停了,江昱成也因为这一场大雪,耽搁了回来的路程。兰烛坐在阁楼的一层,烘着暖意洋洋的火炉,打发着夜,忽然听到屋外貔貅的叫唤,她本想让林伯去看看,可不知为何,有一种直觉迫使她披了外套,自己走出了大门。
她刚开了一条门缝,就在雪地里看到了一个人影。
她孤单、瘦弱、身型甚至有些佝偻。直到她转过身来,兰烛才吃惊地发现,竟然是乌紫苏。
她看到兰烛的一瞬间,惨淡一笑∶“阿烛,我可以进去吗?”
兰烛连忙带着她去了自己的小高楼,把暖气开到最大,从衣帽间里拿了两床最暖和的鹅绒被,把乌紫苏塞的严严实实的,她一边塞,一边看到乌紫苏身上触目惊心的淤青和红肿。兰烛心里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她惊慌失措地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
“紫苏姐,是谁?是谁?”乌紫苏摇头。
“是那个郭老板对吗,他对你做了什么?你等着,我这就去报警,我这就去报警。”
“阿烛—”乌紫苏拉住她,“咳咳……别去,是我自愿的。”
她说话间止不住的咳嗽,眼里却一点都没有委屈和害怕,只是仅仅地拉着兰烛的手,“妹子,陪姐姐坐会。”
兰烛根本坐不下来,她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她。
兰烛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乌紫苏的时候,她坐在台下听她唱戏,明明还矜贵得体;两年前的夜里和她一起在狂风倒灌的马路边上翻她那张报名表的时候,她明明还风姿绰约;想起她带她去看她满院的虞美人的时候,明明还明艳美丽……
“阿烛,小猴子那儿不拆了!”乌紫苏的眼睛里有着星星点点,兰烛甚少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仿佛十几岁的少女,跟人分享着春日里简单又幸福的一件趣事。
兰烛点点头“我知道、她一定很开心。”
“所以你看,我也是有价值的对不对”
“对!”兰烛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小猴子一定会记得你的好的。”
乌紫苏长呼了一口气,原来僵直的身子慢慢瘫软下来,像是春日来临前要融化的冬雪,她瘦削的脸上带点宽慰的笑容“这是我这一生中过的,最有意义的一段时间了。”
兰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话到嘴边,传来一阵苦涩,她想起白兖说过的一些话。
“紫苏姐、你确定,小猴子,真是你的孩子”
兰烛说完,根本不敢看乌紫苏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影响别人的判断,也不是特别爱插手别人的事情。
他们并不推心置腹,也不亲如姐妹,但相似的人生总是充满着折叠和交错的阴影,这让他们,更惺惺相惜。
因为懂得,所以兰烛觉得残忍,因为她竟然隐隐觉得,乌紫苏心里,有着答案。
乌紫苏也没有看兰烛,她盯着窗边的那一小块被镜子挡住的阴影,慢慢地说道∶“阿烛,不管是还是不是,人生,也不应该只是这样活着,对吗?”
“如果你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你能为之付出和疯狂的人,你才会知道,原来曾经你过的那些日子,只是行尸走肉的消磨时光,你才知道,过去的那些笑容,都是僵硬的伪装,然后你得到了深深的解放,解放了你无处安放的愧疚,找到了你遗忘很久的希望。然后有那么一瞬间,你忽然觉得,哪怕你只能获得短暂的人生,那也足够你安心长眠了。”
乌紫苏一字一句的,缓缓的说道,那些话语,拼接成兰烛往后余生中都难以完全回忆出来的片段,深深地落在浮京阁那密不透风的砖瓦里。
“阿烛,不要成为第二个乌紫苏。”
一个月以后,兰烛才听林伯说,乌紫苏,死在了那个破败花圃的风雪夜里。
爆发性心肌炎,病毒性感染面很大,急症,早期不重视,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回来。
槐京城里的几个故知,避之而不及,原先日日纠缠与她的郭老板铁着脸,甩了甩袖子,说了声“晦气”,就连王凉都被王家关在屋子里,根本施展不了什么手段,唯有兰烛和白兖,草草地买了块墓地,将她的身后事处理了。
自始至终,兰烛都没有看到过,那个叫做钦书的男人。
小猴子依旧拿着金箍棒,挥着手里的棍子,站在乌紫苏的墓碑前,啊啊地想表示些什么,兰烛却什么也不想听,她感受到的,只有吵闹。
她体会不到乌紫苏的感情,没办法不责怪小猴子的出现。
白兖挥手让小猴子过来,让她呆在自己身边,转头对兰烛说道,“她走之前,委托我做了中间人给小猴子开了个基金账户。”
跟兰烛料想的一样,乌紫苏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小猴子安排了。
她甚至还给兰烛安排了。
那天夜里,她来浮京阁,给她留下了一份书信。
乌紫苏说,岭南的林家,欠过她一个大人情,要是槐京真的容不下兰烛了,她可以凭借这封书信,去岭南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当然,她笑着对兰烛说,“阿烛,希望你永远也用不上这份书信。”
……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兰烛盯着乌紫苏墓碑上好看的眉眼。
“她说小猴子是她的女儿。”
白兖有些抱歉, “我没办法不说实话, 小猴子的母亲我认识, 从怀孕到生产, 我都经历过, 小猴子不可能是乌小姐的女儿。”
兰烛感觉到心跟针刺一样疼,“然后她怎么说”
“她说那不重要。”
“就当她找回了自己的女儿吧。”
所以她知道,即便知道,她也沉溺于这一场自己给自己编造的幻境中,背上责任,在自己人生最后的时光, 轰轰烈烈地为自己活了一场。@无限好文, 尽在
她曾经问兰烛,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兰烛说,她是对抗。
如今想来,属于乌紫苏的意义,应该就如那虞美人的话语一样————花落时是一场盛大的悲歌.
人的感情不能太多,不能太满,太多太满了,一个人的躯壳就装不下来,就开始拼命地找外界的容器乘纳,但事实确是,连自己都释怀不了的情感,他人又怎么能承接呢?
乌紫苏最后的时光,活得疯狂。
或许,人和每个动物一样,本能地对大限将至有着敏锐的感知,她应该早就知道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尽可能地做着最多的安排。
有的人的人生是一盏孤灯,留给了人世间留恋的人看到油尽灯枯的时间,有的人的人生是一场烟火,孤单升起却又轰然倒塌,还未来得感叹它的美好就悄然离去。
兰烛走近了两步,捡起了掉落在乌紫苏墓碑上的青松叶,手指一松,让他们随风雪去。
她自由了,不用为他人牵制,不用满怀愧疚。
那不是兰烛第一次面对死亡,她在从前江南的小镇里颠沛流离,坐着那演出的车赶过很多场葬礼演出,她演出结束后,坐在那三轮车里,麻木地看着葬礼上哭的人,如同现在一样——
喉头干涩,发不出声音来。
————碑文铭刻如她所愿:永远的刀马旦
第33章 第 33 章
乌紫苏走后,兰烛大病了一场。
江昱成知道了连夜从外地赶了回来,又请了私人医生,医生说兰烛那是心病,身体只是有些劳累。
江昱成听林伯说了七七八八,听到乌紫苏死了的时候,眉头微微一动,而后滚了滚喉结,说他知道了。
兰烛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江昱成,他坐在那儿,微微托着脑袋,像是很早就来了。
看到江昱成的一瞬间,她心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
她忽然就想到了皱着眉头让人把乌紫苏抬远点的王家的那些人,想到了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的钦书,想到了那些曾经奉承乌紫苏赞美乌紫苏如今却避之不及的槐京京圈里有头有脸的人,想到了江昱成曾经对她说过的“从你说要留下来的第一刻起,你难道还妄想有那些称之为自尊和独立的东西的”那些话。
她思绪混乱,宁可高烧不退。
但乌紫苏的事情,她怪不了江昱成。
原先定好的地块拆迁合理合法,论起这头来,江昱成没有让步的道理。
但她又没法原谅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无助。
江昱成像是看透她,轻声说到∶“那孩子送去的福利院我让人打点过了,配置的医生都是顶级的,你别担心,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兰烛迟钝地点点头,她靠在江昱成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
她想要休息一下。想要忘却她和江昱成开始的故事,把他当做情人一样,小小的,安静地休息一下。
江昱成原先垂落在她身边的手微微动了动,最后拍上了她的肩膀。
兰烛趴在江昱成的肩头,她眼泪突然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水
江昱成觉得兰烛一直闷闷不乐的,就让吴团长把她后面的演出改了期,带着她上了西口的温泉山庄。
这山庄平日都是不对外开放的,内部都是邀请制和定制式的,只接待他们想接待的客人。
最贵的独栋套房,独享的山洞温泉,周到的客房服务,精致可口的美食,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只是江昱成,却鲜少来。
他隔几天让人送些珠宝过来,兰烛打开看一眼,就放在自己的梳妆柜子上,望着那些奇珍异宝发呆。
住久了,她一个人在独栋的山庄别墅里觉得没什么人气。她索性就下了山,却没想到在山庄主体大厅后面的无边泳池那儿,遇到了一个人。
他光着身子,肚子上的肥肉绕成两层游泳圈,蒙在他头上的,是一件性感的女士泳衣。
那个男人身旁站满了高挑丰满的女人,他们的嬉笑像是四方涌动而来的潮水,听的泳池中间的这个男人失去了东西南北的判断,只搂着水花扑了个空。
兰烛一看到他的嘴脸,就想起乌紫苏身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
她站在岸上,脚步挪不动,死死地盯上他。
郭营意兴阑珊地从水里出来,抓过兰烛旁边衣架上的浴袍,套在身上,头发一甩,看到了一旁盯着他的兰烛。
他从头到尾打量了她一番,水里的女人个个身材曼妙,样貌绮丽,但论能立刻唤醒男人征服感的,一定是他面前的这个。
眉目清冷如高山雪,气质出落如霜下月。
郭营一看就心里直痒痒,他毫不避让地直接靠近∶“美女,我们是不是见过?”
兰烛“见过。”
郭营得到了回应,双手一拍∶“我就说我们见过吗!你知道吗,前世几百次的回眸才能换来今世的一次擦肩而过,相逢就是缘分,。来啊一起玩啊,这泳池我包了,后面餐桌上的东西,想吃什么就拿什么”
兰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笑了笑。
郭营没留意她脸上神色的变化,伸手抓过兰烛的手。
兰烛躲闪了一下,她快他一步抽出自己的手,卯足了劲儿,用了十成十的力道,一巴掌拍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中断了泳池里的热闹,人人都看了过来。
郭营愣了有半秒,才反应过来这一响亮的巴掌是从他的脸上传来的。他顿时觉得脸上无光,一阵恼怒,满脸通红,“妈的你敢打老子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谁,臭□□!”
他扬手就要拍下来,兰烛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但奈何还是他快一步,那用了一个男人毕身力气的巴掌就要落下来。
只听一阵中气十足的呵斥传来“住手”
兰烛一看,林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单手擒住郭营要落下来的巴掌,身形却依旧保持他那种在人人面前都谦和的样子,四两拨千斤地让对面的人动弹不得。
郭营正要骂,见来人是林伯,有一瞬间的不安,而后他又想到了边城后边开发的项目中,江家和槐京的那几户大家非他不可,顿时就底气十足。
“林伯,这您就别多管闲事了,我好心请这姑娘喝一杯,她不赏脸也就算了,当着这么多人面,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我是什么意思,你能给我个理由吗?”
林伯依旧谦和,但挡在兰烛面前的身子半分都没有挪开,“郭老板,这是我家二爷的姑娘,打你恐怕不需理由。”
郭营这一听,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姑娘是江二爷带来的,他一时间心里发毛,但又强撑着不肯服软,毕竟后面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他当即做了怂蛋,面子往哪放。
但江家二爷的手段,他实在是忌惮,最后,他也只能指着兰烛的鼻子留下一句"你等着!"就走了。
林伯转过身来,微微弯了弯身子,“阿烛姑娘没事吧”
“没事。”兰烛摇摇头,“您怎么在这儿”
"二爷让我看护着姑娘安全,虽说这酒店接待的客人是有门槛的,但山上山下的客人品阶还是有所差异,山脚下鱼龙混杂,姑娘还是跟我回山上吧。”
“嗯”。兰烛被郭营搞的没了继续闲逛的心情。
她跟林伯回了山上,坐在暖意洋洋的山间套房里,听着典藏版的名家选段。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兰烛通过落地窗,看到远处有一个人徐徐走过来,他撑着一把黑伞,高大的身影像是突然低空盘旋在雪地里的猎鹰,在漫无尽头的雪地里子然一身。
她站起来,趴在窗上,看着人慢慢走近。
兰烛从未这样看过江昱成,隔着窗户,她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在窥伺他。
他抓着黑伞柄的手骨节好看极了,眉眼没有表情的时候依旧如此凌厉,若是她不认识他,她一定会感叹造物主的不公,哪能把一个心思难以揣摩、睥睨众生的人造得这样一副完美的皮囊。那皮囊看一眼,就勾起人心里的贪念,想要彻底拥有,想要过分迷恋。
可现在她偏偏认识他,她知道迷恋他要付出的代价,更知道想要拥有他,要历的苦难。
"怎么光着脚站在地上。" 声音从兰烛身后传来, 兰烛才反应过来, 江昱成已经进来了。
兰烛看着他,外头的风雪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江昱成把会客厅那被兰烛丢在那儿的鞋子拿过来,坐在沙发上,随手一揽,兰烛就陷在他的怀里。
他身上的香味传来,兰烛闻出来,那是她依照古法仿制苏轼的“雪中春信。”
那是她的味道,她独有的,特别的味道,现在却蔓延在江昱成的四周。
“呆在山上觉得有些乏味了”
兰烛交叉着双手,眼神落在自己的手上,“嗯,不如回去演出。”
“嗯。”江昱成点点头,拿毛绒拖鞋套在兰烛白皙的脚丫子上,“我家阿烛是委屈了。”
江昱成把她放下,自己也站起来,牵过她的手,“走,带你看点有意思的。”
“什么”兰烛不解。
江昱成眼底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危险“看看就知道了。”
兰烛被他带出套房里面的客厅,走向外面那个会客的客厅。
兰烛跟在后面,首先听到的,就是貔貅的低吼。
它前半身低伏在那里,怒目而视,从胸腔里传来的愤怒震得它双颊肌肉发抖,宽大的脚掌踩着一个人的手掌。
兰烛在看到那个人的面貌的时候,心里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郭营眼角淤青,鼻红脸肿,看到江昱成过来,拼命地要往前爬,奈何手被那只百来斤重的杜高犬死死压住,他只能动下半身,看上去就像是一条一头被碾碎的虫子还在拼命挣扎。
兰烛不忍再看,只觉得一阵反胃。
他痛苦地嚎叫着,挣扎着往前试图拉到江昱成的裤脚“二爷二爷我错了我错了您放过我吧……求求您放过我…”
而站在他面前的江昱成,依旧目不斜视,挺拔如劲松,双手背在身后,冷冷地注视着跪在他面前的人。
兰烛顿时觉得汗毛倒立,惊悚不已。
"二爷、二爷、我知道错了,您放过我、您放过我。"郭营的叫声此起彼伏。
江昱成没理他,只是转过身来,对着兰烛说“阿烛,过来。”
兰烛动了动僵硬的肢体,走了过去。
江昱成坐在那儿,揽了兰烛往自己怀里带,他的手落在她的发尾里,手指穿过她的发梢,一圈一圈地用指腹摩掌着,“他今天动你的,是哪只手?”
兰烛看了看郭营,郭营用求救的眼神看着自己。
兰烛从他眼睛里又看到了乌紫苏的那些伤口,她试图让自己变得镇定,指着郭营的右手∶ “那只。”
江昱成了然,收回自己的手,朝林伯点点头,林伯不知从那儿拿了把手指头长短的瑞士军刀。郭营吓得大叫起来
“江昱成!我是其他几家力保的人,后半个项目没我的开工许可证你们半块砖都动不了!你敢动我就是跟半个槐京过不去,你想好后果了嘛!”
江昱成起身,接过那把瑞士军刀,一开扣,透骨凉。
他淡淡地说到∶“加勒比海的北边,有个小国,叫做海地,那儿的人,饿得把土烧制成饼,战乱、贫穷、抢杀随处可见,我在那儿的时候,就是靠这一把小刀,从亡命之徒的枪下活了下来。”
“你该不会认为,我会怕今天为了你的事情得罪半个京圈吧。”
他手指轻巧地拂过□□的的刀背,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那许可证也不只你一人有,没了你,我换一个人上去不就好了。”
“不!不!二爷!赵家、王家、李家他们都是一体的,我是他们的走狗而已,你今天打狗不看主人,他日你必被他们几个家族忌惮,联合起来对付啊!二爷,二爷,我不能换,我有用,我以后只听你的话,我只听你的话”
郭营吓的连连磕头,痛哭流涕,毫无尊严地在他脚下摇尾乞怜。
江昱成这才缓缓蹲下,低头说到∶
“可是你觊觎我的东西了呢”?
第34章 第 34 章
郭营吓的连连磕头,痛哭流涕,毫无尊严地在他脚下摇尾乞怜。
江昱成这才缓缓蹲下,低头说到“可是你觊觎我都东西了呢”
郭营一愣,看了一旁的兰烛一眼,连忙摇头∶“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
“姑娘,姑娘…”郭营朝兰烛所在的方向过去,“我错了、我错了,您打我几个巴掌都行,我日日在家自己扇自己,自己扇自己,扇到您满意,您帮我求求情吧,帮我求求情好不好……”
江昱成根本没给郭营靠近兰烛的机会,他一脚踹开他,“你也配求她。”
“抓住他。”
身后等着的几个男人上前,一手架着郭营的手肘,把他的头和手分别死死地抵着地上。
兰烛看到江昱成手里的瑞士军刀刺眼的光芒。
四个男人把郭营架在地上,他动弹不得,哭着喊着叫上了妈妈,面容极其哀痛扭曲,满目绝望……
“二爷……”兰烛上前一步,抓过江昱成的手肘。
江昱成回头,拍了拍她放在他手臂上的手。
“没事。”他笑笑”一个手指头而已,要不了他的命的。”
他江昱成再权.势.滔天,剁了人家一个手指头也不是什么简单收场的事情,更何况,江昱成说无所谓那些个槐京的其他家族,她却不想江昱城跟他们结下梁子。
兰烛对着江昱成摇了摇头“二爷,不要。”
江昱成“他敢打你,阿烛。”
“我没受伤,而且二爷,是我先动的手。”
“谁给他还手的权力的。”
兰烛”二爷、别把事闹大了,好不好。”
兰烛说好不好的时候,带了点恳求,江昱成的心肠一下子就软下来。
他扬起的手指头动了动。
那头架着郭营的那个黑衣男人手腕一用力,郭营大叫一声,而后他们散开,只剩他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地上。
兰烛“二爷”
“放心,他们有轻重的,这程度还构不成轻伤,只是难受一阵子,让他长点教训。”
江昱成话说完,郭营就被几个人拉了出去。
江昱成转过来,靠近兰烛的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他身上还未散去的杀意。
空气中似乎还停留着刚刚的血腥气
她蓦然想起,刚刚他说的,他在海地,见过战争、杀戮、贫穷……从亡命之人的□下用一把小刀活了下来。
那是她不知道的过去, 隐约之间, 也让她看到了她不认识的江昱成的另一面——不在风月之事上的野心和狠劲。
这样的一瞬间的陌生让兰烛在江昱成靠近的时候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江昱成伸出的手空了出来,他看了看此刻往后退的兰烛,“你怕我”
兰烛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抬头看了看江昱成的眼睛。
他的眼睛,即便是那样冷漠地看过刚刚匍匐在他脚下的男人,给到兰烛的时候,却还是跟从前一样,虽没有缱绻的眷恋,但望向她的时候,眼底是有柔情的。
不管怎么样,她跟他,是一条船上的人。
兰烛摇摇头,上前一步,主动把手放在江昱成伸出来的手上∶“没有。”
江昱成见到兰烛主动挽了上来,心底的阴霾一扫而过,反倒是跟兰烛解释到∶“我就是吓唬吓唬他,哪能真剁人家一个手指头。”
兰烛不置一词,她回头,看到了身后安静的,跟着他们往外踏入雪地里的那条毛色罕见的、被誉为死神的禁养犬———她知道,那不仅仅是是吓唬,那是江昱成能做得出来的事。
江昱成找了个人顶了郭营公司的那个开工许可证,把他彻底赶出了槐京的圈子。
兰烛这才觉得,她也算是为乌紫苏出了一口气。
她的心情不再那么郁闷烦躁,住在那山间庭院里,也能静下心来研香修养。
江昱成几次来,都看她一味一味的香料自己调、自己试,硬是说要再研究研究苏轼的“春日来信。”
江昱成坐在她身后看她“从前调好的熏香已有八分像了,打发打发时间是可以的,当心别钻牛角尖了。”
兰烛“八分像二爷见过苏轼吗”
江昱成一笑“前几世还可能真见过。”
兰烛低头闻着调好的香料“照您这么说,我前几世可能还跟苏轼是邻居呢。”
江昱成“你这又是从哪里说起。”
兰烛跟江昱成扯着一些没有边际的事“我是杭城人,苏轼造苏堤的时候,我指不定前几世刚好是他手下的工匠呢。”
江昱成“哦那我要去看看,看看你造的苏堤,牢不牢固。”
“那您再去断桥,看看那儿,能不能碰上那千年的白蛇。”
江昱成笑“我又不是许仙,许仙太懦弱。”
“是。”兰烛也回笑“您不是许仙,您是立地成佛,了却情爱的法海。”
江昱成起身,环过兰烛的腰,“阿烛,等你空了,我陪你回趟杭城吧。”
“嗯”兰烛有些诧异。
她跟他在一起的这两年多,她第一次在江昱成嘴里,听到自己的故乡。
人对于故乡的情感太过于微妙了。
儿时吃过的再多的苦,也磨灭不了一个人对自己故乡的眷恋。
"嗯、想起看看,想去看看苏堤春晓,想去看看曲院荷风,想去看看秋日映塔。"
兰烛“二爷从前没去过吗”
江昱成“去过。但好像你说的西湖——更美一些。”
第35章 第 35 章
兰烛没等来江昱成陪他回杭城的约定,边城那里的项目却出了点问题。
江昱成改地面积在前,换人在后,早已不满江家在槐京商界掌握话语权的赵李两家开始有了一些骚动。
江昱成从温泉山庄回来后,就一直忙着处理边城的事。
兰烛之前延期了好几场演出,回来后也忙不迭地追着排期。
两人这一来一去,见面的时间甚少。
兰烛除了平日里演出,也会接一些公开练习课。
公开练习课往往都是路过脸的角给剧团的新人上的培训课,除了体态仪表唱功以外,更多的分享舞台上的演出经验和团队协作的一些注意事项。
这课就是个公益课,吴团长说,按照现在兰烛这剧团顶梁柱的身份,是不用接这种公益课的。
兰烛倒觉得没什么,她刚入行那会,没少蹭这种免费的公益课,很多技能都是那个时候积攒起来的,吃百家饭虽然没能吃出独门绝技来,倒是为她以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打下基础来。
现在给新人讲课,她也是乐意的。
一场课一讲就是两个小时,她最后停下来的时候才顾得上喝口水。
她喝完水,等人都从训练室走了,才跟小芹拿着东西走了出来,刚出来,就在门口碰上了两个还未走的姑娘。
“你说都是一样的年纪,凭什么她就能当角在台面上讲,我们就只能在底下乖乖听讲,我也没觉得她有什么厉害的。”
“哟,这还没什么厉害的呢,人家可厉害了,你不知道人家背后的金主是谁,怎么,你不服气啊,你不服气你也去找个靠山啊。”另一个姑娘撞着刚刚那姑娘的胳膊肘,挤眉弄眼地笑着说道。
"呸, 卖身求荣的事情我可干不出来, 等着吧, 或许明天, 她就不值钱了, 金主什么的, 换别的人捧上位了,那个时候谁还知道她姓甚名谁呢。”
两人边说边往远处走去。
"你们……"小芹这边听了火冒三丈,一个箭步想要上去把人留住,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兰烛拉住了。
兰烛“随他们说去吧。”
小芹“阿烛,他们太猖狂了,你不收一分钱好心好意一讲就讲了两个小时连口水都没有喝,他们倒好,不知道感恩反而还要在私底下说这么难听的话……”
兰烛语气寡淡,毫无波澜∶“他们说的也是事实,没有江二爷,就没有今天的兰烛。”
小芹∶……可是…."
兰烛安抚到∶“刚刚我就注意到他们了,他们在那个角落里,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训练的时候敷衍应付,实际功力多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随他们去吧,有能力的人不一定能在槐京混出头来,但是像他们这样,没有能力却自命不凡的,最后的结局不用想都知道。没人能记得他们来过,他们出现过,你又何必跟他们白费口舌呢。”
小芹“阿烛,还是你活的通透,不过太通透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什么事都跟明镜似的,你虽然心里清楚,嘴上不争不辩,但是你的利益却被损害了,我看你得跟二爷说一声,这样不知好歹的人,还是别出现在这里了。”
兰烛“好了我知道了,二爷最近很忙,这种小事还是别打扰他了,我跟吴团长说一声就好。”
吴团长一听,立刻就让人把那几个爱嚼舌根从那公益讲座的名单里赶了出去。
兰烛对吴团长来说,那可是来钱的宝。
兰烛的几场演出很成功,这些年她靠自身实力积累下来的票友很专一,连吴团长都说,兰烛的场次是最好卖的,回回都没有余票.
他见到钱哗啦啦地进着口袋,难得喊了大家结束后去搓一顿。
兰烛晚上本就吃的少,更何况团里那几个爱凑热闹的非的让吴团放放血,带着他们去槐京太阳门后面的“绮夜”。
那地儿原先是个小众的清酒吧,突然来了个有钱的投资人,把那小酒吧从头到尾地改了,现在变成了年轻人很喜欢的livehouse。
兰烛说自己就不去了,奈何吴团长和几个人架着兰烛就往外走,说她年纪轻轻的不该顽固守旧,做京剧也要保持开放的心态,演的是老一辈的古典戏,难道活的还不能像个潮流人了。
兰烛笑笑,说吴团说的不对,“国潮才是最潮的。”
“得、当然,您说的对,不过今儿我请客,咱也去当个底下喊安可的听众去,一杯黄粱下肚,一朝不知春梦,去求个醉生梦死,行不行。”
兰烛还是笑“现在的年轻人可不欢迎您这样的大叔去那儿求醉生梦死。”
“哎呦我的姑奶奶,您就同我们去吧,二爷这不是最近也没回么,您这么早回去,也无趣的很。”
“行吧。”兰烛架不住吴团的软磨硬泡,跟着他们上了车。
这地也属实热闹,用吴团长的话来说,这就是个包容开放的“新世纪”,什么样打扮的人都有,什么样个性的人都有,在漆黑的夜里,默契地释放自己。
吴团长听着酒保姐几句怂恿,大手一挥去楼上开了个VIP.兰烛倒是满意,楼上的视野开阔,人又没那么多,倒是清净一些。
等到那驻场的歌手开始唱一些抒情温柔的歌的时候,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林组长“阿烛,话说二爷这几场戏都没来看,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啊”
“嗯”兰烛点点头,“是挺忙的,别说来看演出了,连槐京也许久没有回来了。”
“场次座位到了就行。”吴团长插话到,“阿烛的场次座位,有一半都是二爷销了的,咱就说这两年来,二爷回回都能做到这种情分上,咱这剧团里,谁都给对您恭恭敬的,您就是我的财神爷……”
吴团长一喝酒,话就变多了。
“是啊,阿烛,这一晃都两年多,快三年了,我们阿烛的命可真好。”
“你们别拿我取笑。”兰烛也听听过,也没有往心里去。“别说我,说你们自个吧,有没有什么足够震惊我们的大秘密,拿出来给我们讲一讲。”
“哎,说起这个,还真有,听好了听好了,我要宣布一件事情,我跟阿亮,我们领证了!”同个剧团里的小姑娘兴奋到。
她交了个男朋友,大家也都见过,挺温柔的一个男人,走到哪儿都牵着她的手,在一起没多久就带她见过了父母。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啊。”“就在昨天”
“恭喜恭喜,不过你们也该领证了,这都谈了两年多了,感情稳固了就该开花结果。”
“好样的”吴团长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夸着那同事的男朋友,“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敢爱!敢给承诺”
“什么时候办酒席啊”
“快了快了,下个月,准备回老家办呢。”“回老家那我们岂不是喝不到你的喜酒了。”
“不会不会,我和阿亮商量好了,从老家回来以后请槐京的朋友吃一顿,这顿喜酒,少不了。”
吴团长张罗着“来来来,我们盛满酒庆祝一下,祝你们新婚快乐,也祝我们在座的,还没有结婚的人,早日找到真爱,早日迈进婚姻的殿堂”
一时间举杯碰撞,此起彼伏。
小芹喝的有点多,红着脸悄声地在兰烛耳边说∶“阿烛,你说二爷对你这么好,他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个计划啊”
兰烛也喝了不少,她托着脑袋问“什么计划”“给承诺,开花结果的计划”
兰烛手上的酒杯微微一颤,她手指摩挲着杯口,见那杯子里五光十色的光被折叠映射,照得她眼睛干涩。
她一仰头,喝光了所有的酒。
她知道,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会有一个开花结果的未来的;不是所有的关系,在最后都会用一对对戒来给与承诺的。
婚姻,承诺,江太太————她怎么敢想?
兰烛喝不惯洋酒,服务员小哥哥让前台给她特调了一杯“不见三秋。”
倒是个很雅致的名字,可惜这酒一上来,满满地都是洋酒直冲鼻腔的辛辣味,兰烛喝了几口,觉得那酒口味一般,酒劲倒是挺大,就兴致乏乏地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后头,有个补妆区,放置着许多舒适的椅子,像是特地为在前头被音浪震得脑袋发胀的人用的,兰烛坐在那儿,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自己那烟盒落在桌子上了。
她兴致乏乏,只得托着腮看着周围的人。
她左前方那儿,坐着三五个姑娘,最瞩目的要算那个手臂上纹满了纹身,坐在中间的姑娘。
她染了一头红发,脖子上还架着副巨大的耳机,嚼着口香糖手里在玩手机游戏,过膝黑色小腿网袜,搁在椅子上晃荡个小腿。
一旁类似打扮的一个姑娘问她,“唉,录录,你跟你家二爷,什么时候订婚啊?”
兰烛听到“二爷”两个字,没法控制自己不看过去。
是江昱成吗
那个叫录录的姑娘口香糖吐了个泡泡∶“谁知道呢,两年多都过去了,指不定就吹了,我也不是很在乎。”
“啊你不在乎啊你知道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有多少人想嫁江二爷,你倒好,直接不在乎。要不是江家那老爷子明确表示了只跟你们赵家结亲,你当这几年槐京城有这么安静啊,那其他名门商界的可不得把江家的大门都踏破了。”
“是啊,要我公平地来说一句,你去找遍槐京城,有钱的没他帅,帅的又没他有势,有势的身材又没他好,身材好的又没他带感。说起带感————我就见过他两次,有一说一,他的手可真性感。”
另一个补充道“嗯、不光是手、喉结、脊背……”
“要死啊你们!”那个叫赵录地笑着踹了其他两个人的椅子一脚,“我未婚夫,你们垂涎个屁”
几个女孩子一阵嬉笑。
赵录像是打完了一场游戏,伸了伸懒腰,这才正经了几分∶ “槐京城的传说你们没听过啊,跟谁好也不要跟住在戏楼胡同的江二爷好————”
“为什么”
赵录起身,“因为他没有心的。”
几人笑笑,也不探究竟,也跟着起身走了。
兰烛坐在那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许久没有动,挤压到血管了,小腿上传来一阵酥麻。
她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在那儿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血液又恢复了正常,回了前面的VIP室。
她坐下来,发现那几个女生就坐在她对面。
那儿有个屏风隔着,兰烛这个角度看进去的,刚好看到的就是刚刚那个红头发的姑娘,还有其他几个姑娘,他们坐的靠外一些。
除此之外,还有一截白皙好看的手。
那双手指节分明,握着一只造型简单的玻璃杯,在晦暗的夜里,杯中的液体光影无限放大着那手的立体。
手腕上那只罕见的表在白衬衫黑西装的加成上若隐若现,勾动着兰烛的目光。
兰烛觉得,那只手有些熟悉了。她摸了摸桌边,终于是摸到了一只烟。
火机里跳动出一束蓝色的光,她微微侧头,眯着眼看着那截手。
那头屏风后面的手从桌子上移到了椅背上,他像是要起身,转头来的一瞬间,兰烛的眼睛就对上了他的眼睛。
果然是。
第36章 第 36 章
戏楼胡同的江家二爷走到哪儿,永远是最出挑的、最吸引人眼球的。
只是在这种场合相见,难免有一种半个月前还在眼前的柔情蜜意都化成前尘往事的感慨。
江昱成回头,竟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坐在那儿的兰烛。
她穿了件单薄的白梨蚕丝改良短款旗袍,头发简单地用了个红玉髓的簪子盘成低低的盘发束在脑后,露出她白皙的天鹅颈。
周围的人都匿在黑暗里,她身边却是有一道柔和的滤光,任凭谁扫过一眼,是整个场子里最特别的存在。
江昱成甚至有时候都会觉得,兰烛一天一个样,尤其是与她保持距离的时候,总是生出几分靠近她打探究竟的心来。
自始至终,兰烛都没有躲避他的眼神,但也不过来,安静地坐在那儿,像是只懒散又骄傲的猫,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江昱成,江昱成只能起身,自己过来。
他走到人面前,周围的人避让着叫着二爷,一哄而散。
兰烛托着头,一动不动。
江昱成把她手里的烟拿过,背靠在她坐在的那个水吧上,把那没有燃完的半截烟,渡进他的嘴里。
还是江昱成先开的口“你怎么在这”
兰烛没看他,看着楼下台上唱歌的人∶“不能够吗?”“没有。”江昱成侧头看她,“不像是你爱来的地方。”
“那二爷以为,我爱去哪儿?该做什么?应该一直待在戏楼胡同里像一只青蛙一样,观着那狭窄的天空吗”
江昱成见兰烛呛他,看了看她杯里几乎已经要见底的酒,还算耐心地解释到∶“今天刚回的槐京,被王凉那小子拖过来喝了几杯。”
兰烛掀了掀眼皮,江昱成是在跟她解释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回去是吗?
他从来没有向她汇报行程的习惯,要找她的时候,他自然会用各种办法通知到她,她都习惯了他来无影去无踪的,不在浮京阁也不代表他没有回槐京,也有可能在这种————她从来不会来的新世界里。
“二爷您随意就好。”兰烛拿起那见底的酒杯,仰头发现倒不出一滴酒了,郁闷地把杯子置放在桌子上,抬头看了一眼对面,这才回头对江昱成说∶“那儿———我能去吗?”
江昱成见她指着屏风后面。
反倒是兰烛自己,看到里头的人的一瞬间,却后悔了。
屏风后面是个很大的长形花岗岩桌,王凉和几个兰烛常见的公子哥们玩着德州,这头的几个姑娘全是槐京圈子里的几个千金,明显就是半个槐京的二代群。
那个红头发的女生看到江昱成带了个人进来,只是抬了一眼,眼里一点表情都没有,又集中精力在她手机的游戏中。
兰烛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江昱成原先拉着她的那只手。
王凉看到还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那几个玩牌的公子哥见江昱成回来了,“二爷,您怎么这么慢,等您一局了。”
"你们玩吧。" 江昱成找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下,给兰烛腾了一条位置,"我刚下飞机,乏了。"“别介啊,您这刚赢了,就不玩了,忒不仗义了。”
“是啊,我这livehouse刚开业,你不能这么不给面吧?”王凉也插话到。江昱成取笑他“你这洋不洋土不土的地,我看迟早开不下去。”"您真不会说话。" 王凉嗔怪他。“搞这地方前你小子做过市场调研没有”
“二爷”、快玩!”王凉无奈的央求着,看得出来一心只在赌桌上。
江昱成似是无奈,招呼兰烛坐他边上,侧耳对她说到,“想吃什么找服务员,我玩会。”兰烛点点头,只不过此刻,她已经十分后悔了。
江昱成从前带她去的局,那些聚会的公子哥们大多都带着女伴,今天是唯一一次,只有他们这些大院里、京圈利益捆绑的“同类人”的聚会。
江昱成没叫她,兰烛不该自己闯进来的。
许是喝了酒,她心里想打破这些边界感的欲望强烈,像是跟自己赌气,赌气凭什么自己就没法进到江昱成他们所在的那个圈子里,赌气她跟在江昱成身边快三年了,对那些“心知肚明”的人来说却毫无威胁,赌气她永远上不了台面的身份和地位……她承认她任性了,喝了酒不管不顾地进来。
只是那点不管不顾,在看到赵录的时候,全都化为乌有,不管她承不承认,她的小腿肚子,依旧忍不住地在颤动。
江昱成坐在这场局里,没有对赵录说过自己是谁,和他是什么关系,但是赵录也没有任何探究的目光,很明显,她没把自己当竞争对手,也没在乎她的出现。
兰烛在槐京呆了快三年,见过形形色色的许多人,往来送走那么多台下的观众,也和很多在这个圈子的从业人员接触过,她知道,所有人生来平等,但人总是愿意与自己更为接近的人在一起,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圈子。
圈子这个东西,是“人生来平等论”最大的反面论据。
江昱成又该怎么介绍她的存在呢。
赵录越是一声不吭,兰烛却越发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她大口地灌着水,好像想借此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兰烛最后在桌子底下扯了扯江昱成的袖子,说她想先回去了。江昱成微微侧头过来,“好,让助理先送你,我晚点回来。”
兰烛拿起自己的包,站起来,想跟屏风后坐着的一圈人道个别,却发现没有一个人抬头看她。她捏了捏手包的包环,悄声出去。
助理去车库提车,让兰烛在门口等等。
兰烛坐在那儿,无意看到了原先跟他们坐在一块的几个女孩在那儿抽烟。
“你说这江二爷和赵录也真是奇怪,二爷带了个姑娘来,赵录是一眼都不看啊,这两人什么情况,各玩各的啊?”
"害,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两家三年前就张罗着把他俩凑成一对,这两人都能拖就拖,迟迟没有动静。”
“那江二爷今天是什么意思,玩归玩,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把拿不出手的女人放到台面上来吧,这不是不给赵录面子吗,所以是什么意思,江家不跟赵家一条船了?”
“怎么会,两家是多少年的世交了,江二爷这些年来的雷霆手段,怎么可能会舍弃赵家这锦上添花的关系,两人再不对付,这婚约肯定也要是执行的"
“那今天带来的那姑娘怎么办”
“您第一天认识二爷吗”“哈哈哈对,是我犯蠢了。”
两人一字一句,传过来也是清清楚楚.
兰烛酒意上头,困顿浑浊,站在那儿,腿跟灌铅一样重。
“阿烛姑娘、阿烛姑娘”助理叫了两声,兰烛才反应过来。“车子来了,我们走吧。”
兰烛再往那头看去,原先说话的两个人早已不见了,她往前一步,外头的风吹的她酒散了几分,继而钻进了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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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往浮京阁的方向开去,兰烛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槐京城那么大,一时间竟然找不出一个地方,可以容纳她自己那自卑的灵魂,也找不到一个地方,让她歇歇又有些疲惫的心。
她最后让助理把车停在了剧团门口,自己打了个车,去了郊区的康宁医院。兰烛来的次数非常非常的少。她不敢见兰庭雅。
她有时候会自私的想,如果没有兰庭雅,她的人生会有极大的不同吧。
如果不是她当年义无反顾地要有自己的孩子,继承自己未完成的梦想,兰烛应该会多很多人生选择吧。
她可能会去当个教师、医生、会计……也可能会回到小镇里开一家自己的花店、宠物店……
或者她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一个人,又或许她会跟一个知根知底的男人结婚过一辈子,不管怎么说,那些平淡又自由的日子,听上去还挺美好的——而不是来到槐京,遇到江昱成,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接受了他这种注定不会有结果的邀请。
但是事实却是,如果没有兰庭雅,也就没有兰烛啊。她继承了她没有完成的梦想,骨子里却是和她一模一样的人。倔强又不认输。
只是,兰庭雅要横叉进兰建国和她妻子之间的关系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以后的孩子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容身。
不管她有没有想过,兰烛却真实地感受到了那些嘲讽和鄙夷。
就连随便路过的一个人,都能趾高气扬地对着她说,“哟,小三的女儿。”“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
因为兰庭雅的野心,她忍受着兰家的其他人着脊梁骨骂着她们母女俩,也因为她对于兰建国和她妻子的愧疚,这许多年来,兰庭雅硬着嘴没问兰建国要过一份抚养费,对兰烛说的更多的也是,要感恩,要图报。
兰烛这么多年忍让求全,甚至为了兰家来了槐京,才有了这种种的兰因絮果。
她却不愿意成为兰庭雅一样的人,不愿意若是有一天有了自己的孩子,一辈子都让她伏低做小,感恩戴德,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这是她的底线。
第37章 第 37 章
那天兰烛最后是一个人回了戏楼胡同。
江昱成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往常她知道他回来,都是乖巧的睡到他的大床上去,今天他回了自己的院子推开门,却发现他的房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进了小阁楼,几步上楼过来直接抱起兰烛。
兰烛一夜未怎么入睡,又被他腾的一下从被子里捞起来,心里有气,“干嘛~”江昱成“去我那儿睡。”兰烛"不要,我要在自己这儿睡。"
江昱成酒意上头的眼神微微一倾斜,落在她身后的床上∶“在这儿做,也行。”说完,他膝盖弯曲,双手一松,兰烛又落在了她自己的那张床上。
未给兰烛反应的时候,江昱成就俯身而下,周身带着淡淡的松木味,混着刚刚水汽中尤加利的淡香。
他的眉眼鼻梁实在是太过于优秀,昏黄的灯光下一切都是柔和虚妄的,唯独他,是具体的,那细密的吻落下来,是有感知的。
兰烛想起今天晚上,她听到的那些关于江昱成的那些话,想到她所看到的带着耳机的赵录,想到她弯着嘴唇说“我未婚夫,你们垂涎个屁”
她蓦地睁开眼。
江昱成感觉到她的分神,起身,把由躺着的她抱到自己膝盖上,换了个姿势∶ “阿烛,这种时候开小差,我会惩罚你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紧贴在她耳边,蛊惑的声音再加上随着加重的力道,她很快就丢盔弃甲了。
兰烛最后还是没有抵抗住,她痛恨自己在他面前的不堪一击,妄图有与他抗衡的能力,更没法拒绝他的亲近。
在这样的矛盾中,她很难分辨往后的时光,要怎么自度。
他入睡后,她起身,走到小阁楼的厅间,对着厅间放着的那个小盒子出神。
她把盒里里面由江昱成送的那些珠宝项链拿出来,放在一旁,盒子顿时就空出了大半。
兰烛弯腰,望了望那盒子底部剩下的东西———那只够铺满最低下的一层。不够,那还不够。
¥
自那天以后,兰烛甚少回戏楼胡同了,一股脑儿地把全身心的精力都投入到演出上。
偏远的地方她也去,赚的不多的演出她也做。晨起晚归,她比剧团里来的新人还要刻苦,吴团长经常心疼她这颗摇钱树,劝着她要休息要休息,她只问吴团长,她在剧团的分成,如今攒到什么地步了。
吴团长算了算,倒是蛮惊讶的,按照目前兰烛的出场费用和分成比例,她攒下了不少。兰烛觉得不够,联合了几家剧团一起谈了合作协议,走南闯北地一场接着一场演。
江昱成几次回来戏楼胡同,都不见她人,把吴团长叫过来问话,吴团长双腿一软,委屈到∶“二爷,您也知道阿烛姑娘的脾气,您都劝不住,我哪劝得住啊。”
江昱成被最近边城项目的事情弄的心烦意乱,又想起自己身边一团乱的事情,让兰烛回来还不如让她自己演出,还落她个清净,他自己揉了揉眉心,挥了挥手,“罢了,让她去吧,注意安全就行。”
边城那儿自换了郭营以后,其他的家族颇有异议。郭营虽为人龌龊,贪得无厌,但他到底还是赵家、李家那边的人,没了他之后,江家在项目上的动静就无人知晓了。此时一出,其他两家颇为不满,变着法的在项目上联合其他几个关键人逼着江家给交代。
李家前脚几个来试探的人刚被江昱成打发走,林伯又走了进来。
江昱成“怎么了”
"二爷,老爷子托人来带您回去问话。"
江昱成微微抬眼,望向窗外∶“知道了,让他们准备车吧。”林伯躬了躬身,走到外头给江昱成把那件外套拿了过来。
林伯走回来的时候,江昱成还站在窗口一动不动。身边那条黑狗耳朵低垂,趴在地上。跳跃的灯光映在他金丝眼镜片上,蔓延出窗外的孤树残木。霜雪顺着那灯光跟落在他的肩上一般,好像没没有人叫他,他能在月光里停留一晚上。
"二爷,准备好了。"
江昱成回过神来,接过衣服“你就不用去了。”他没带任何人,孤身没入夜色中。
江家老宅,偌大的五层别墅,唯有东边的一户,还亮着灯。江昱成推门而进,江云湖已经坐在椅子上等他了。他放下衣服,语气还算是恭敬“祖父。”
江云湖斟了一壶茶,见江昱成来了,用那白玉官瓷,给他倒了一杯。
江昱成抿了一口,尝出味道后,又放了下来。
江云湖把一切收在眼底,停下来手里的动作,“我还以为江家二爷的口味已经变了,连这龙井,是新茶还是旧茶,都尝不出来了。”
江昱成单刀直入∶“您若是想说边城项目的事情,我承认这上面,我有纰漏。”
江云湖看了一眼讲昱成,拿起茶盏,“江家祖辈特殊,关系网如今遍布整个槐京,里头的人不方便做事,我们外头的人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些。江家树大招风,看似枝繁叶茂,但暗中窥伺的那些鬣狗,可没少咬你吧?”
江昱成一笑,伸手拿过那去年的雨前龙井∶“祖父应该知道,这些年,撬狗再多,我也被咬习惯了。”
江云湖眯着眼打量他,“昱成,你知道你曾祖父,为什么在你五个叔公中选了我来打理这些家财,我又为什么越过了你父亲,在众多堂兄弟里面选了你,让你来主事?"
“自然是因为他们窝囊。”江昱成淡淡的说。
“当然,他们窝囊。”江云湖高声肯定,而后身体前倾,盯着江昱成的眼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点,就是你和我一样,同样的绝情,同样的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我还记得把貔貅给你的时候,你才十八岁,你记得那天在围栏外面,我和你说了什么吗?”“记得。”江昱成面色寡淡,“您说,这种狗,美洲狮见了它也得绕道走,但那天,我和它,只能活一个。”
江云湖“你活下来了,但是你也没让它死。”江昱成兀自再倒了一杯“驯服比毁灭,更有趣。”“有趣你这是养虎为患。”
“祖父说笑了,我叫貔貅进来,哪怕是让它当场咬死你,它也不会有半分犹豫。”江昱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稀松平常,全然不像是说这种张狂跋扈、大逆不道的样子。
江云湖站了起来∶“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江昱成,你不要做的太过,你重新拟定卖的面积,又换了郭营,你知道赵、李两家有多少不满,又有多少想取而代之的野心?边城这种愚蠢的错误,给江家带来的损失有多少,你估算过吗,里头的人,在我们这条船上的人,都会因为这个事情受到牵连。你从前从来不会做这种事,但你这次却为了一个戏子,你多少是让人失望了。你身边的那个女人,你给我趁早处理了。”
“处理不了。”江昱成摇头。
“处理不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江云湖大怒,“她还要在浮京阁住多久”“我活多久,她便住多久。”
“你…”江云湖激动起来,站着指着江昱成的鼻子,话到嘴边,他却跟想到什么一样,依然恢复那淡然自若的样子,“她要住,也不是不可以。”
江昱成抬头。
江云湖“你和录录的婚事,提上进程吧,拖得够久了。”江昱成不置一词,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别忘了你的母亲,她在等你,我听照顾她的医生说,她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
江昱成听到母亲,脸上的淡漠神色被些许的僵硬所取代,他的声音突然颓丧下来,“祖父,这么多年,您就不能告诉我,她在哪儿吗”
江云湖拍了拍江昱成的肩膀“你做到江家满意了,自然就能见到了。”说完,他走了,带上了那唯一一盏明亮的灯。
江昱成坐在那黑暗里,身上毫无知觉,只觉得从窗台上漏进来的寒气,一丝一丝地灌入自己的后脊梁。
第38章 第 38 章
兰烛回到槐京之后,在浮京阁门口最先看到的,不是江昱成,而是林伯。
"阿烛姑娘,二爷原先说回来陪您吃饭,但边城那边的工程临时出了点事。"兰烛摇摇头往里走“无妨。我回来之前车上已经吃过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见林伯依旧跟在后面,回头等他∶“您有话就直说吧林伯。”
林伯踌躇到“阿烛姑娘,过些日子赵家老爷子的宴请四方,老爷子的意思是,劳烦您给唱一段。”
林伯口中指的是江家老爷子,江云湖。
她住在戏楼胡同这么久,从未跟江家除了江昱成之外的人打过交道,更别说江家那位深入简出的江家祖父了。
这一场戏,怕是别有深意。
兰烛一时摸不准“林伯,您觉着这次,我能不去吗”
"赵家是江家的世交,赵家老爷子这次设宴请客,江家是一定要去的,这次老爷子指定让您唱一段,您恐怕拒绝不了。”
“知道了。”兰烛敛目,转身进入正厅。
林伯叫住她“阿烛姑娘,这事,老爷子不希望二爷知道。”
兰烛有一时间的失语,最后点了点头,她隐约觉得,她头顶上悬挂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隐约是时候要落下来了。
那日,赵家宾客盈门,热闹非凡。兰烛所在的演出台离宾客宴会的不远。
兰烛料想,江家老爷子特地让她过来,江昱成恐怕今天也会来,或许今天,设宴款待是假,商量两家人的婚事,才是真吧。
即便有着这样的心里准备,兰烛在后台做上台前准备的时候,依旧觉得自己手脚发冷,心里不可控制地七上八下。
外头放着暖场的古典乐,这次的台子就在室内,屏风后面就是前厅,等到开演了,卸了屏风就好,因此前厅说的话后面听的一清二楚。
宴会还没有开始,外头的人逐渐增加,你来我往地开始寒暄起来。”哟,这不是钦书钦老板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兰烛听到这个名字,脑中的弦嗡嗡作响,一瞬间,她想那天残灯未眠的晚上,乌紫苏那悠长又沙哑的声音低声说到“我爱过一个男人,他的名字叫钦书。”
屏风中间有窄窄的间隙,兰烛通过那间隙往外看去。
前厅来了个男人,身形修长,相貌端正,看仪表不凡的样子,是乌紫苏曾经描绘过的“璞玉蒙尘”的清冷气质。
“钦老板最近做的一部电影,上映前的试映据说就被各家影评人打了很高的评价。我听说钦老板鲜少露面,想与您交个朋友却几次去都扑了空,还是赵家老爷子面子大,请得动我们钦制片人。”
兰烛确定了,这个钦书就是紫苏姐姐说的,如今已经当上了制片人,在圈子内少有名气的钦书。
那头的男人右边放置的手往自己身边靠了靠,兰烛透过细缝里看去,看到他身右站了一个眉眼如画的女子。
他对着她说“赵老爷子是昭昭的叔父,他设宴,我自然是要陪她一起回来的。”“哦,对对对, 差点忘了, 钦老板如今是赵家女婿了, 恭喜两位, 新婚快乐新婚快乐。”
兰烛见他情意绵绵地看着身边的女子。新婚赵家兰烛苦涩地笑笑。
紫苏姐姐的路走完了,他转眼就找了一条更好、更快的路。
“那真是恭喜钦制片了,听说我们马上就能吃到赵录小姐和江家二爷的订婚酒宴了,这样一来,您和二爷,那就是一家人了,如今有了江赵二家的照顾,您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外头的奉承声此起彼伏,兰烛从屏风后面回来,呆滞地坐在化妆镜前,对着镜子发呆。她为乌紫苏抱不平,看不惯那个借着女人往上爬的钦书,怕是从今日酒宴后,江昱成就要跟他一样,最后成了赵家的座上宾,自此以后,他们利益捆绑,荣辱与共,但这种局面会让依附江昱成而存的兰烛觉得无比恶心。
倘若要进入那种圈子里,融入这样的圈子,必须得像钦书一样,毫无愧疚地玩弄手段利用别人的感情,那她宁可不要与这圈子沾上半点关系。
兰烛随即叫小芹过来,“今天演出的曲目换了。”小芹一脸诧异不敢置信“换了
“怎么了阿烛,不是唱贵妃醉酒吗?”小芹一脸疑问。兰烛冷冷地说道“那人不配。”“啊”
兰烛回头,对剧团那些师兄妹们说到,“咱们一会,唱《武家坡》。”“啊兰烛姑娘,我们这么临时换曲目,不合适吧”“你们往日没排吗”“排、排过啊。”
“那是有什么问题吗,是不会唱还是不会演?”
随行的师兄弟们都知道兰烛平日里脾气极好,今日看她这么笃定的要换曲目,却也不敢再多说一句了。
换就换吧,反正平日里都练过,家伙式的也都带着,他们都是兰烛这两年自己带出来的人,当然都听她的。
外面的宾客陆续坐下。
兰烛带好了妆,屏风陆续开始撤走,道具装饰主角配角都要——上场,兰烛抬眼,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刚入座的江昱成。
他意兴阑珊,没抬眼。
坐在他旁边的是那晚兰烛见过的赵录,她褪去了红发,只留一头柔软的棕栗色的卷发,坐在江昱成身边。
兰烛一时间想到八个字郎才女貌,如意登对。兰烛逼迫自己把眼神从他们身上移走。
琴师就位,轻弦一响,台上的人几步轻颤,那婉转柔肠的声音就此响起。
江昱成原先放置在桌面的手指微微一动,随着节拍一走,就发现了这一场,不是料想中的赵老爷子常点的《贵妃醉酒》。
他抬眼一看,却对上了台上那熟悉的身段,皱了皱眉头,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江家老爷子。
江家老爷子没管江昱成投过来的审视的目光,反而笑盈盈地看向赵家老爷子,"赵老,今天改风格了,不听贵妃醉酒了”
赵家老爷子有些困惑,但这些杂事都是让下面的人去处理的,他抬头看了看台上的人,虽不是贵妃雍容华贵的扮相,但那寒窑青衣扮相的兰烛却一瞬间就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一开口竟比他从前听的还要到位些,这样的音色张了他的面子,他哪还管什么贵妃醉酒了,他指了指台上,像是给那些个小辈科普到∶ ”《贵妃醉酒》都听腻了, 换个口味, 我跟你们说, 这出戏, 叫《武家坡》, 讲的是薛平贵十八年后回来调戏已经认不出他的王宝钏,结果被人王宝钏一顿教训,两个演员之间一来一回,好看的很!”
底下的人听了赵老爷子的介绍,本来没什么兴趣的那几个小辈这会反而却充满好奇地看着台上。
台子和座椅中间没有太远的距离,台上那扮演王宝钏的女子尤为好看,虽一身寒布旧衣,但难掩她相国之女的傲气和贵气。即便是不懂戏的人看了一眼,光凭着空若幽兰的气质和惊为天人的绝美扮相,也会深陷其中。
兰烛站在台上,戏已过半,戏中的薛平贵最后给王宝钏留了一锭三两三的银锭,让她“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作为“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的补偿。(1)
兰烛每一次的演出,都完全沉浸在人物的状态里,但是今天,她站在台上,看到后续进来的王先生甚至坐在钦书的旁边,两人交头接耳、相安无事,好像完全忘记有一个女人的死,应该横艮在他们中间。凭什么陷进去、爱得热烈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们自以为站在高处却可以相安无事,毫不愧疚,这跟用三两三打发王宝钏的薛平贵有什么不一样。
兰烛站在台上,唱着王宝钏的词,大骂∶ "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宝库做衣衫,买白纸,糊白幡,落得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2)
她骂的荡气回肠,骂的声势浩大,骂的恨不得台下的人愧疚难当,自刎谢罪。
满堂喝彩中,江老爷子抬抬眼,侧身对钦书说道∶“听闻钦制片从前做过琴师,这《武家坡》还算熟悉"
钦书笑笑“我从未做过琴师,也不懂戏。”
继而钦书转过头来,看向江昱成∶“听说二爷懂戏,不如您说说,您剧团里的人唱了这一曲,是什么用意呢”
他加重了“您剧团”几个字。
江昱成攥着手里的杯子,缓缓抬头,直视钦书,像是回应他的挑衅∶ “自然是说那薛平贵忘恩负义、抛妻弃子,这剧,有点良心的人都看得懂。”
钦书神色一变,但到底是没再继续说话了。
戏毕,兰烛带人撤了场子,去了后台卸了头面。
兰烛的心还未平稳下来,她知道自己一时间气愤难安,却也知道自己这么做,着实冒险了一些。
沉静其中,她没注意后台化妆间的人已经走完了。
直到她身后的人出了声,兰烛才恍如大梦初醒,她从镜子里,看到了深陷在她身后的黑暗里的人,他直直地看着她∶
“你当真以为台下的人不懂戏,看不出来你这自作聪明的讽刺,你怎么不索性再明白点,索性唱《铡美案》。”
兰烛看到江昱成的一瞬间,想起她在台上看到江赵两家其乐融的画面,听到那些来往的宾客说的“强强联手”、“天造地设”,想到他身旁往后会多一个更名正言顺的女子,她就没法冷静。
一时间她从那化妆镜前站了起来,连侧耳旁的水钻头面还没有卸,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到∶”我是该唱《铡美案》的,骂一声他抛妻弃子、骂一声他“贪恋富贵忘宗桃、杀妻灭子罪难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千古少、枉披人皮在今朝!…”(3)
“兰烛!”江昱成几乎是大呵一声,”够了!”
他想到网刚前厅剑拔弩张,赵江两家关系微妙,如今赵家又有意把有狼子野心的钦书招为麾下,赵家在等江家表态,这种时候,他实在是不愿意兰烛再插一脚进来。
江昱成语气里的怒意还在蔓延“你知道这是哪儿吗,你知道对面坐的人都是谁吗你如今在这种场合,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情绪摆到台面上,是怕自己的存在不够招人嫉恨吗?这些厉害关系,你跟我了两年多,还要我手把手地教你吗”
她当然知道这是哪儿。
这是她从来就没有踏进来过的,属于江昱城的世界。空气中如死一般安静。
兰烛敛目,身上的怒气一点点散去,直到所有的生机都被江昱成身后的黑暗侵蚀,才淡淡地说∶“是,是我冲动了,我不该自作主张地逞一时之快。”
江昱成见她身上的傲气消散,换成了平日里清冷的眉眼,她的妆还未卸,在柳眉凤眼里,她的周身的气息尤为低沉,他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不安∶“是我话说重了。”
他试图伸手拉她,她却避让,淡淡地说到∶“这不是我该来的圈子。”
她抬眼,直直地看向江昱成,淡淡地笑了笑∶ “这是赵家的地盘,二爷有难处,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过,等到您跟赵小姐的婚一定,这儿,就是二爷说了算了。”
江昱成听到这话,心里一时堵的慌,他本想找个机会告诉她,她却早已经知道了。
江昱成想到从林伯那儿传来的关于他母亲的不好的消息,想到祖父是怎么拿捏着他的软处逼他就范,他不由地觉得心下烦躁,原先伸出去的手垂落,而后又回到他身边,他背过身去,避开了让兰烛看到他的表情“我身不由己。”
兰烛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淡漠的语气,心里讥讽地对自己笑了笑。早该看明白的,不是吗
江家老爷子让自己过来,不是请她来唱戏的,而是请她来听戏的。
其实她从看到赵录的时候,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不对,应该是她见到江昱成的那天起,就知道会有今天这番境地。
他们中间隔绝的,不只是江南和槐京两万多公里的距离。只是她多少心里是有些幻想的。
比如他为她造就的那一场戏台,他为了她恐吓郭营,他在她背后抱着她曾经温柔又缝绻地说过,他想带她回她的故乡去。
她每每想起那样的承诺,都觉得无比美好,都觉得自己的心可以不用再用力地跳动,只需要安静地躺在他搭建的梦里,欢愉的睡去。
但事实却是,他永远是戏台下的座上宾。而她,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只是繁杂家族利益纠葛中的背景乐与牺牲品。
她知道,那些命运对她的馈赠,开始向她索要报酬了。这一枕槐安,终究是浮京一梦了。
江昱成站在兰烛面前,依旧长身玉立,不沾浮尘∶ “这只是一种形式,一种交换,这不会影响我,当然,更不会影响你的现在和未来。”
兰烛明白江昱成的意思。
她可以永远的,唯一的,成为他没有名分的,上不了台面的————情人。
兰烛转过身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的漫不经心却又十分苦涩∶“好啊。”
第39章 第 39 章
从赵家回来的路上,江昱成和兰烛坐在后座,两人却未说一句话,江昱成侧目看了看她的神色,伸手握住兰烛的手,兰烛没躲,由他握着。
江昱成缓缓开口“这事是我不对,我该早些跟你说的。”
兰烛看着窗外,语气平和∶“二爷和赵家的婚事人尽皆知,倒也不必您亲自对我说。”
江昱成听兰烛语气平淡,好似也并未因为这事有多大的起伏,又想到这段时间因为边城的事情奔波,两人许久未吃上一顿饭了,像是为了缓和关系,江昱成说到“晚上去吃你爱吃的江南菜,怎么样"
兰烛终于是转过头来,清冷的眉眼下淡淡的说到∶“二爷,明天一早我在岭南有一场演出,还得回去收拾东西,今晚就得走。”
江昱成“许久没一起吃饭了,让吴团把行程往后拖一拖,吃完饭明天再走。”
兰烛“二爷,千人场次呢,那是岭南,不是槐京,票都卖出去了,哪有再往后延一延的道理。”
江昱成皱了皱眉头,原先神色里的担忧被一种审视所代替,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兰烛,加重了握住她的力道,“兰烛,我记得,吴团长在岭南可没有这么广的关系,这千人场次的票,说卖就卖了?”
兰烛眉心微微一颤,她心里微微异动,而后另一只手主动攀上江昱成的一只手,试图稳住江昱成“不是吴团,二爷,我怎么说也是从小就混在这个圈子中的,多少还是能认识一些行业里的朋友的,是我在杭城求艺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她在岭南演出,但是临时发了烧,唱不了,我才这么着急赶过去。”
江昱成眼眸未动,兰烛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但最后还是没再问了。江昱成“几时回来”兰烛”半月。”
江昱成否决“半月半月太久。”
兰烛扯了扯他袖子“二爷……不久,岭南也不只那么一场,一来一回就得花个两三天,加上还得转场演出,想早点回来的话要攒场,您也不希望我一天奔波两三个场次吧。”
江昱成到底很是吃她这种服软的姿态, “这半月, 我手头上事情比较多, 不能随你一起同行, 你自己注意。”
“好。”兰烛应声下来,肚子里的那颗心终于不七上八下了。
车子停下来,兰烛回了小阁楼,第一时间让家里的几个人帮忙把自己的一些东西都收拾了出来。江昱成站在那槐树底下,抱着人看人来人往的,对兰烛说∶“不就是去半个月,你搬这么多东西走干什么。”
兰烛没停下手里搬来搬去的动作“岭南靠南,气候与槐京自然是不一样,这不快到五月了,潮湿闷热多蚊虫,自然要想的周到些。”
江昱成却按住兰烛手里的行李箱,兰烛抬头看了一眼他,莞尔一笑,“二爷,您不会是觉得我一走就不回来了吧放心———”
她踮脚吻在江昱成的脸颊上,“半月后,我就回来。”
说完,她没再管江昱成的反应,随即就让人把东西都装在了车上,直接去了机场。车子迅速调转,从浮京阁的门外出发,穿梭在城市的夜灯里。兰烛没有说谎,她现在还不能走。
乌紫苏从前给她过一封介绍信和一个联系方式,说要是兰烛真的在槐京有待不下去的一天,就去岭南,岭南的林家,欠过她一个大人情。
兰烛之前去岭南出差演出的时候,与那位姓林的老板见过,林老板因为乌紫苏的关系,对兰烛那次的演出多有照顾,同时也表达过对兰烛的欣赏。
兰烛没有下决心,当然,也是因为兰烛觉得,亏欠江昱成的那些东西,她还没有还清。
岭南的这场演出,不是兰烛突发奇想的,之前的确也是说好了的。林家剧团林老板说了,只要她能唱出名声来,林家的剧团就有她的落脚之地。
不过她这次去,却有了更多的想法。
兰烛到了机场,过了安检后上了飞机,等到飞机飞到上空的时候,她看了看留在机尾的那些流光溢彩,像是槐京那两年那独孤又灿烂的夜。
她闭上眼睛,不再看。
大
半月后,兰烛准时回槐京。
江昱成听说,她去岭南打响的第一枪,完成的很顺利。
他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从边城赶了回来,准备亲自去机场接机。
车子要上机场高速前,路过一家花店。江昱成从窗外看去,看到那店里的花开的热烈,他看了看手表,距离她落地还早,对坐在前面的助理说∶“阿诺,去买束花。”
“啊”助理第一次听到江昱成说要买花,他跟了二爷五六年了,什么时候见他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江昱成似是嫌弃助理不解风情,他自己开了门,“算了,我自己去。”助理摸摸脑袋,把车靠边停好,跟着下了车。
店里的小姑娘看到进来的男人器宇不凡、穿着矜贵,有眼力见地叫来了店长。
店长看了看站在花中间手足无措的人,忙上去招呼,她看了一眼江昱成的手,发现他无名指上,未佩戴戒指。
“先生,您要买花吗是送给长辈还是送…”江昱成未多想,脱口而出∶“什么花适合送姑娘”店长很热情,“奥,是送女朋友是吧。”他挑了挑眉,表示默认。
“那您知道,她喜欢什么花吗”
江昱成是第一次为了这种事情犯了难,买些首饰珍品,他在行,扫一眼就知道成色,只顾买最好的给她就行,但其实也甚少看她带过。
他又听王凉说,珠宝和鲜花,总有一样是女人喜欢的。
他猜想从前买了那么多的珠宝,阿烛不也不见得有多爱,那这么算来应该是爱鲜花的,谁知这花有这么多的品相和颜色,他也没有挑选的经验。
店长见江昱成迟迟未有反应,又看他衣着打扮矜贵,料想他应该没做过这种亲自来花店挑花的事情,就在一旁建议到。
“送女朋友的话,您可以选择玫瑰,玫瑰呢象征爱情,如果您不知道她喜欢什么眼色的话,红玫瑰是不会出错的。”
江昱成随店长的眼神看去,偌大的花店中央,摆满了成千上万朵玫瑰。他想象了一下阿烛置身于这花海的样子,觉得这深如血色的红与她白如霜月的肤色对比实在是太为震撼和强烈,总觉得自己拿了这束玫瑰,能把她心中那魅惑艳丽的妖放了出来,他再想拥有她,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这么一想,跟触电了一样收回自己的手,转而看向一旁的蓝白色相间的玫瑰。
“蓝边纹白玉底,这是新的一种玫瑰品种,叫天空玫瑰,特别适合淡雅安静的姑娘。”江昱成看了一眼,“就它了。”他带上店长包好的花束,再次上了车。
车子继续行进,他转头看了看座椅上的花,觉得依照兰烛的性格,应该会挺喜欢的。
但等到江昱成停好车,兰烛人明明还未到,他就看到了他提前派来接应的人的车在掉头,像是要往回开。
江昱成把人拦了下来。
司机一看江昱成,忙躬身到∶“二爷。”
江昱成单刀直入“干什么去,人都没到,你掉头走是什么意思”
司机有些局促“二爷,阿烛姑娘身边的小芹姑娘刚刚来过了,说阿烛姑娘提前一班航班就回来了,这会估计都已经回您那儿了。
“是吗?”江昱成抬腕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兰烛没给自己电话也没有消息。他让助理打了个电话,林伯说兰烛确实已经回了戏楼胡同。
江昱成扫了一眼旁边的花,自言自语到∶“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提前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助理一直在观察江昱成的表情,他知道二爷的脾气,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放他鸽子,这次却也不恼怒,只是让他调转了方向,回了浮京阁。
江昱成手指不由地敲着座椅的搁物台。
助理从前方后视镜观察着,侧头对司机说∶“开快点。”
司机一时没反应过来,张着嘴看着助理。助理回头看了一眼江昱成,低声对司机说到∶“二爷敲桌子了,说明着急回去,你快点。”
司机了然,油门踩到底,绕过那堵车的路段,就差没漂移地回来了。
车一停,助理开了门找了个路口垃圾桶蹲着吐,江昱成潇洒地从车里走出来,拿了花,朝司机抬抬眼,像是满意。
司机原地感激,自己的本领得到了赏识。
江昱成阔步进去,原先心情还不错,但之后往他常住的东边正厅和客厅还有餐厅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兰烛人影,还是林伯出来说,阿烛姑娘一回来就上了自己西边阁楼。
厨房里见江昱成回来了,连忙把他叮嘱做好的饭菜拿上来,江昱成看了这满桌子都是她爱吃的,甜腻腻的南方菜,却不见她人影,他皱了皱眉头,把花往桌子边上一扔∶“她这是要成仙,饭也没吃"
林伯回到“阿烛小姐说她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江昱成皱了皱眉头,“把她给我叫下来。”
半月未见,到家也不提前说一声,连顿饭都懒得陪他下来吃,兰烛怕是要反了天了。他撇过桌子上的那束花。
林伯派的人正要往西边阁楼走去,江昱成看着那几个着急忙乎的背影,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把人叫回来,“算了,我自己去。”
他起身,走到外面,而后又停住脚步,回来把花带上。
江昱成几步来到西边阁楼,抬头见那楼上灯光湮灭,不由地缓和了脚下的步子。
他推开门,门里面灯影绰约,她未关窗门,五月和煦的风从窗台上的帐幔抚过,最后染上月光,延展到她的发梢上。
她双目阖实,眉头微微皱着。
江昱成上前一步,轻声把手里的天空玫瑰放下,坐在她床边伸手贴上她的额头,突然地想要把她的额头扶平。
她白皙的手臂还落在外面,江昱成拾起她的手臂放入被褥中,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大约是舟车劳顿累了,半月不见她身型都清减了些。他最终还是没有忍心吵醒她,带上了门,走了。
自那天回来后,兰烛把后面的演出都推了。
江昱成问她为什么,她坐在芭蕉叶下的竹编藤椅上,长长的毯子半落在地上,柔顺的头发堆再胸前,微微上扬着眼,倦怠的样子像一只猫,她说∶ "这些日子奔波在外,我累了,二爷。"
“不去倒也好,从前劝你别那么拼命,也不听我的,现如今也好,许久也未给自己放过假了。”
江昱成随她一起坐在那窗台下,看着初夏满目的绿,见她那白皙的脚踝裸露地踩在地板上,伸手把她抱到了床上。
她也随他抱,想个没有灵魂的玩偶,他抱她去哪儿,她就去哪。
因为兰烛在家,江昱城最近推掉了不少的应酬,处理完事情商场上的事后第一时间就回了戏楼胡同。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推开门,走到前厅底下的芭蕉树下,没看到坐在那儿的兰烛,随即到后门那片槐树下,也未曾看到垫着摘花的人,他立刻掉头,加快脚步,去了西边的阁楼。
江昱成拾阶而上,三步并两步,推开门∶“阿烛”屋内空空如也,风吹着她手抄的那本曲谱哗哗作响。他环顾一圈,屋子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她却不在。
江昱成顿时觉得脊背上寒毛倒立,他整个人气血倒涌地凝固在那儿,手上青筋暴起,下楼,“林伯”
林伯连连应声,慌乱地跑过来。
江昱成刚对上林伯,正要发问,就看到兰烛手里拿了个竹篮,从月牙门里出来,她看了过来,脸上表情疑惑,像是被他的大阵仗惊到了。
江昱成几步走了上去,抓过兰烛的手“阿烛,你去哪了”“我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在后院种了些花。”
她眼神落在江昱成额头上沁出的汗,拿了纸巾,抬手替他擦拭着∶“二爷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要紧的事了”
“没有。”江昱成把她的手拿下,握在自己手里。“下次,不能这么不说一声就不见。”“我就在后院,什么叫做不见。”兰烛笑笑,“我能去哪儿,整个槐京都是二爷的圈子,我去哪儿,您能找不到我”
江昱成见她这么说,心里总算是安定了一些。
他常常觉得,兰烛就像要即将化解成蝶的蝴蝶。
她的脾气从未这么乖顺,她也从未像现在一样,可以一天什么都不做,趴在他的膝盖上,数着春夜落雨,听着雨打芭蕉。
她离他越近,他就越觉得不安,他每每垂目触碰她的面颊,看向她的眉眼的时候,都觉得好似兰烛像是一只要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时常会趴在那落地窗的菖蒲席上抄着她那些个曲调,抄累了蜷缩在椅子上睡着了。
“二爷,你知道吗,我发现我可值钱了,我演一场戏,能赚不少呢。”
“赚多赚少都无所谓,我能让你缺了钱花?你就当个爱好,想演的时候就演,不想演的时候,那就不演。”江昱成当时是笑着这样回复的。
兰烛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他。
江昱成走上前去,将手中的毛毯给她盖上,忽见她露出来的手肘,将那手肘放入毯子后面,掖好被角,而后又仔细地在月光下看着她。
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她安淡些,他也逐渐把自己的心忧放回了肚子里。他从未想过这样的日子会到尽头。
直到那日,他收到江家祖父通知,说他必须要出席那订婚现场。
兰烛向往常一样起来,站在江昱成面前,微微踮脚,看着他脖颈裸露出来的肌肤,仔细地将那銮金暗纹的领带系好,“二爷今日穿的也太素了,怎么说也是订婚的日子,这这一身高定也不是新作的。”
江昱城整理着袖口“只要我人能到,他们才不在乎我穿什么。”
“哪怕是撑场面,您也得配合些,毕竟这是对两家来说,百害无一利的事情,总不能惹得赵家老爷子也不高兴,不管怎么说,赵录小姐总是盛装出席,体面的。”
兰烛见过那套订婚礼服。梦幻到让她心痛
江昱成不语,他倾身,在她额头一吻∶“我应付完了就回来。”
江昱成上车,开车门前,他再回头看了一眼兰烛,对上她淡漠安静的眸子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不由得心下一慌,不安感颓然爬上他的末梢神经,他转过头来,看向兰烛。
兰烛朝他笑了笑“去吧。二爷,今天真是个好天气。”江昱成有片刻的犹豫,而后他最终还是上了车。
车子启动。
兰烛在车子绝尘而去的尾烟中淡淡说道“万里晴空,再见。”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 ———再也不见。
第40章 第 40 章
浮京阁里,江昱成走后,小芹随即过来。
兰烛坐在窗台上,把江昱成从前知道她心头好特地给她打造的沉香木匣子搬出来。那沉甸甸的盒子放在芭蕉叶下的竹编桌台上,惊落一地的黄花雨。她一个一个地把自己捏好的泥人装进盒子里∶“事情都办好了吗”
“办好了,你让我卖的那些东西,我都卖了,原先所有的账目都清理干净了,律师那边也确定过了没有问题。”
“好。”兰烛淡淡地笑了笑”谢谢你,小芹。”
而后她又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来∶“东区的乘龙剧团的张鸣鹤与我交情还不错,我走了之后,你可以去他那儿,这两年你做经纪做的很好,曲艺这圈子不大,你名声在外,离开时候,能混的比现在好。”
“我不去。”小芹想都没想就拒绝兰烛,“虽说你是角我是你助理,我自然是得听你,可你明明比我还小几个月,也比我晚几天来剧团,在职业生涯的安排,我用不着听你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离开槐京,绝对是下下策,你犯不着跟着我去,那意味着从头来过。"兰烛劝到。"阿烛————"小芹往前一步,"没有你的槐京城,我难道不是一样的,要从头来过吗?"“真要跟我一起”“非你不可。”
小芹一副认准了她的样子倒是把兰烛逗笑了"你想好了。往后我在这个圈子里,可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仰仗和依靠了。”
“我想好了。”小芹立刻点点头,“倒是你,阿烛,你真的想好了,要离开这儿吗,真的不用再跟江二爷道个别吗”
兰烛想起她前几日听别人说起过, 赵录那件梦幻的莲雾色礼服如晚霞云海渐变, 如春来花色漫野,她实在是没有勇气,看到八卦的媒体传来登对的两人照片,也没有精力听路过的人说他们多么般配了。
“不了。”她看着蹲在她门口的那条黑色且高大的杜高犬,恍然间看到它眸底突然出现的像人一般眷恋的神色。
她舌尖微微苦涩,走了过去,蹲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该还的我已经还完了,我和他之间,剩下的,没有什么值得当面说的了。”
+
江昱成的车子朝着槐京最豪华的槐京饭店开去。
他抬眼扫过窗外,偌大的槐京城从晨起堵到黄昏,从雪夜堵到春日,在他生命中存在的每一天,都拥堵不堪,车轮快速地互相追逐,人们无心去看过眼的云烟和天空中略过的飞鸟,只顾着追赶即将下坠的落日,好像再慢一秒,就会被生活所抛弃,被背负的枷锁指责,被举头三尺人人害怕的深渊所咒骂。
可今天,他的路却无比宽阔,道路上无人阻挡,车子飞速前进,一路绿灯。
江昱成看着窗外已经看了不下百次的重复的、乏味的、单调的景致,闭上了眼。
从前的许多次,他都是这样,阔着眼,不回头。外头的流光溢彩从他眼皮上扫过,未曾给他空洞黑暗的世界里带去过半点光彩。
只是他如今坐着,脑海中浮现的全是这两三年光景里的破碎片段。
她跪坐在珠帘后,与那黑狗睥睨对视,抬头看他一眼,就能从她眼里看到人间的风霜雨雪;她突兀地站在晨间大雾里,抬着头颅,漫透着雨色问他说过的话还算不算话;她坐在芭蕉树下的竹藤木椅上,碾碎着手里的香与料,也和他慵懒地说过西湖的湖光山色。
他闭上眼的每一秒里,都是无数个她,无论是骄傲的、谦卑的、颓丧的、欣喜的、平淡的……都是她。
思绪一瞬间难以抽离,直到画面落在刚刚他出发前的前一刻,他看到兰烛眼底转瞬而逝的一抹眷恋,一瞬间吊诡地让他背脊发凉。
“掉头”江昱成睁眼。
司机和助理都回了头“这、二爷、咱们就快到了,订婚酒宴都等着您呢,咱已经出发晚了,时间耽误不起。”
江昱成加重了语气“我说掉头。”
助理左右为难,江家老爷子交代过,今天不管怎么样,都要把江昱成带到酒店,这人都要到酒店门口了,突然回头是怎么回事,他再怎么样也要稳住∶
“二爷您有什么事您让我去做,今天酒店里整个槐京城与赵江两家沾亲带故、利益相关的人都在了,您今天必须得到场啊……”
“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立刻、马上、给我回戏楼胡同,听明白了吗?”“恁不能……”“我说掉头”
江昱成不容置喙,助理哪怕是心里有十万个不愿意,也没办法拦下人。
于是槐京饭店外头围着说笑攀谈的一圈人,眼见着江昱成那辆连号迈巴赫差一步就要登上酒店大厅外的宾客VIP通道了,却转了个弯掉了头就走了。
众人一时间定格在原地,面面相觑,相顾无言。这是怎么了火
江昱成的电话在响,他低头看了一眼,是他祖父,他没接。
司机望着后视镜里的人,大气不敢喘,只能往前开。
江昱成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正要挂断,却发现来电人是他大哥———江月梳。
江昱成敲了敲耳边的蓝牙耳机,接了起来。
一向斯文的江月梳接起电话的那一刻,语气里也加了点莫名的责备“昱成,你搞什么。”江昱成还算有耐心“大哥,这婚,我定不了。”
江月梳明显是无奈了“你这,所有人都等着呢,赵家那边最离经叛道的录录都来了,都等着呢,你怎么不定,你现在怎么能说不定就不定呢……”
他还没说完,电话就被夺了过去,狭小的耳机里传来的江家老爷子的声音,他中气十足,气急败坏“江昱成你给我听好了,江家的未来你还要不要了!江家这条船上的这么多人的利益攸关你还管不管了我命令你、立刻、马上、给我过来”
江昱城皱了皱眉头,没再等到他说下去,摸到耳边的蓝牙耳机,一摘∶“老子不来。”
车子又折回戏楼胡同。
江昱成从车上下来,几步就跨进门,超里屋走进去。
可偏偏原先那着急的脚步在过了垂花门跨进正院的门槛后,却凝固住了。
正厅中间摆了一个雕刻精美的盒子,江昱成记得,有段时间兰烛痴迷于木雕,江昱成跟一个贩卖木材的商贩打交道,无意中听说他说他从国外捞了块沉香木,难得的很。
那做木材的老板刚喝高了在江昱成面前秀过宝,第二天江昱成就带着人来他家中把那沉香木带走了,也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给了两倍的价钱,这上好的沉香木就变成了兰烛的储物箱。
兰烛收到的时候捧在怀里舍不得放下,而后又跟个老人家一样,把什么好东西都往里放。
“这是怎么了这东西不是阿烛的吗她宝贝的很,拿出来做什么”江昱成克制着心头的那些隐约的不安。
“二爷……”林伯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明显有些吞吞吐吐。
江昱成拧着眉头“说。”
林伯“阿烛姑娘说,这里面都是您送给她的东西,她一样也没动,都在这儿了。您当时帮了兰家,她说……她说……”
江昱成不由地感觉到胸腔里一阵气血翻涌上来,他后槽牙一紧,问林伯∶“她说什么?”"她说……她的青春也算值点钱,除去她陪您的这些年……抵过这些之外,她合计了一下,这些是还您的恩情,应当是够了……”
林伯抬头看了一眼江昱成,只见他站立在原地,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但他很容易就能感到二爷周身逐渐升腾的愠气,他咬了牙又继续说道∶“至于、至于剩下的这些,算给二爷的谢礼,谢谢您这些年,这些年对她的照顾。”
江昱成往箱子里扫过一眼,箱子里的东西不少,珠宝玉器,金银首饰,甚至还有现金支票。
“她人呢”林伯沉默。
江昱成的声音明显提高“我问你她人呢”
“二爷,兰烛姑娘,走了。”
“走了”江昱成听到这两个字后,瞬间转了过来,他手指关节上的青筋可见,看着林伯,像是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连见过世面向来淡定的林伯此刻都有些局促,他踌躇难安,手上似是拿着什么东西,脚心像是被火烧似的不安。
“二爷,这封信是兰烛姑娘留下的。”林伯终于是把那封信递了过去。江昱成眼神落在那封信上,她是连半个字都不肯跟自己说了吗,还留封信?
直到他打开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见字如面。
见字如面的意思,就是当你看到如她一般傲气的字体洋洋洒洒地落在纸面上,和她的人一样,能把一个完好无损的人活活气死!
纸上潇洒的四个大字“不复相见。”
江昱成把那信攥在手里,手上控制不住的握紧,手指角力,几乎把那纸张揉成一团,恨不得把信封撕了,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到底还是没有撕,只是拿着那信,指着林伯暴怒到∶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她把我江昱成当什么了,说走就走,还不复相见?你看她狂的,她当这京圈是什么地方,她把过去这快三年的时光当什么了?还不复相见?你看到了没有,她竟敢给我留这么四个字,我看她是造了反了,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林伯头顶不由地冒汗,他也不知道兰烛这搞的是哪一出,更要命的是,从前不管是在商场上牟利还是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周旋,江家二爷从来没有流露出这么大的情绪过,也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如今兰烛一走,按照江昱成现在这脾气,这是要让他们浮京阁上上下下都陪葬的节奏啊。
就在此刻,吴团长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见到院子里站了一地人,又抬头对上江昱成显然不好说话的脸,双腿一软∶“二爷、二爷、阿烛姑娘找了律师来,说跟我们剧团解约了,就连赔偿款,都一文不差地打了进来,这是怎么了槐京城是要变天了吗”
未等吴团长说完,林伯就将人赶了出去,这吴团长锦上添花的事情不做,雪上加霜的事哪哪都有他,简直让人头疼。
江昱成站在那儿,吴团长说的,他都听明白了。
所以这一切,不是她突然兴起而至的,她早就在准备了不是吗?
还了他的钱,清了他的恩,违了他的约,赔了他的款……她还真是滴水不漏。
江昱成又扫过那箱子里的东西,看到她叠得整齐齐的现金钞票和大笔一挥的现金支票————要攒下这么多,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预谋着一场逃亡的?半个月前?半年前?一年前?还是从在他身边开始的每一刻起,都在准备着离开他?
好啊,他真是小看她了。
第41章 第 41 章
要说这槐京城最近最热闹的一件事,当属赵江两家人尽皆知的悔婚事件了。
两家的因缘线埋得颇深,江家往上数个三五代,不管是旁系还是直系,都有赵家的影子。就说已过世的江家夫人,江月梳的亲生母亲,原先就是赵家家族的人。到了赵家小姐赵录这一代,赵家虽然拿到了海外一家品牌的独家代理权,但赵家无人有这样的能力打理,赵老爷子又想把赵家经济命脉给自己嫡亲的孙女,奈何赵录却是半点心思都不在商场上,于是就寻了江家这位铁腕的爷,两家各有好处,这其中根深蒂固的因缘关系,任凭谁来都动不了的。
按照戏楼胡同里的那位爷的性子,定是要吞了这块蛋糕的,本来就是互相有利的事情,可听说那位爷的车子都开到订婚现场了,掉头就走了。
酒足饭饱后,扎堆聚在酒局上的人就开始八卦起来。
“掉头就走那是个什么事”“谁知道呢。”
“你说这位爷是真任性,说闹掰就闹掰了,说不定就不定了,这其中是有什么缘故吗?”“据说是为了个女人。”"一个女人,什么女人"
“嘘!”交头接耳的人掩面做手势,“小声点,玄妙的很。”
“据说这女人是狐仙所变,最擅长蛊惑人心。”
“狐仙,这世界上还有狐仙呢”
“你别听他乱说,什么世道了,你怎么还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真没谱。”
“真的!你是没见过,我听之前去过浮京阁的人说过,二爷在那西边的小阁楼里,养了个女人,那女人漂亮得跟仙女下凡似的,一看就不是凡人。”
“真有那么漂亮”
“不然戏楼胡同的那位爷,怎么会为了她,退了赵家的婚呢!”
王凉在一旁听的是在憋不住了,他憋的脸颊通红,再不笑出来就要憋死的样子∶ “哈哈哈哈狐仙蛊惑、难以自拔……”
江昱成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笑屁。"
王凉努力地收着自己咧开的嘴“对不起,对不起二爷,这外面的流言蜚语也太好笑了,把您编得跟聊斋里沉迷美色的书生似的,不过我看您这一直称病躲着江老爷子、躲着赵家的人,我看您这颗心啊,是被那小狐仙勾走了。”
江昱成拎着只低口的小杯,眼神落在酒盏浓重的夜色里,冷冷地回到∶ “我没躲。”
“没躲您还让貔貅站在门口,您就说按照您家貔貅那体格往那一站,别说是人了,哪怕是孤魂野鬼都不敢有人靠近。”
江昱成“是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太烦,三天两头来。”
"害, 槐京城就这么大, 这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干里, 拦着他们倒是对的。" 王凉握过杯里的酒,“别把阿烛妹妹拦在外头就行了。”
江昱成听到兰烛的名字,才微微抬眼,不痛不痒地吐出一句∶ “没心肺的, 要回来早就回来了,貔貅哪能拦她,见了她尾巴摇的比见了我还勤快。”
"您就没想着去找过她"王凉打探一句。“找个屁。”江昱成回到。
王凉撇撇嘴,眼神往江昱成身上一搭∶“二爷您不觉得阿烛妹妹走后您脏话变多了吗?”
江昱成从身后拿出个木制箱子来, “能不说脏话吗, 你瞧瞧这丫头干出来的事, 你要没我这好脾气,你都能被她气死几百回。”
王凉怀疑地看了一样江昱成“这我就要替槐京城全城人民说一句抱歉了,您要说自己脾气好,这槐京可就没人脾气不好了。”
调侃归调侃,王凉依旧朝那木匣子里看了去, “您这不声不响地带在身边的, 这是什么?”
江昱成双手一撤,腾出点位置,让王凉看到,一字一句地说∶“你瞧瞧,这都是她留下的,全部身家。”
王凉看了一眼,箱子虽小,但里面奇珍异宝满满当当,还有那潇洒的几张支票。
“我去,这阿烛妹妹真有钱。”“你说她过不过分”江昱成问王凉。
王凉看了看江昱成臭着张脸,眼里却流露出几分需要他同仇敌忾的味道来,他忙点头道∶ “过分的确很过分
王凉看了盒子里的好多稀罕物,好多他都只听过没见过,他还想伸手拿出来看看,江昱成一把把盒子盖上了。
江昱成“别动,这是给我的。”
“啧,看看都不成嘛。”王凉撇撇眼,喃喃自语“你说阿烛妹妹,给你留下一堆金银珠宝算怎么回事,分手费吗?”
“你才分手费!”江昱成语气不悦。
王凉心里一嗤,这就是分手费。“您这随身带着是又是什么意思”
“我得随时备着,见了她之后,我倒是想问问她,就她这点家底,是想看不起谁。”
“那您直接找她回来问问不就行了吗。您带着这么大个箱子,走来走去的,见谁都要哭诉一下这番伤心往事吗”
“我伤心”江昱成嗤之以鼻,“我那是气愤。”
"行,气愤。"王凉捧着那盒子,"那现在怎么办,我看这阿烛妹妹,是翅膀硬了,想要脱离您的羽翼,独自去闯生活咯。”
怎么办江昱成点了支烟,淡淡地看了一眼盒子。
盒子里满满当当,他想起她说已经把欠他的还得干干净净了。
攒下这么多钱来,真不是一个普通的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能做到的。
江昱成语气回复成从前漫不经心的样子,鼻子里轻哼一声∶“哼,倒是挺有骨气,可惜太嫩,这圈子可不是人人都能混的。”
他抖了抖烟火,说的轻松∶“由着她去,等到她撞破羽翼就回来了。”
王凉深表同意,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过关了,豢养的鸟儿就失去了野外生存的能力,过不了几天,去外面吃过苦,撞得头破血流后,自然就会知道金玉笼子的好了。只是他无意间一抬头,看到一个身影,而后整个人都呆滞了,张着嘴用手肘碰了碰江昱成的胳膊∶“二爷、二爷、兰烛!兰烛”
江昱成听到兰烛,身体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转过去,但立即又想到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于是清了清嗓子,依旧慢条斯理地对着王凉说道,“怎么她回来求我了羽翼撞破了没”
“这…”王凉声音有些颤抖,而后勉强给了江昱成一个丑陋的微笑,“您说的羽翼,不仅没撞破,好像、好像还更丰满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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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烛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在槐京机场登机前的一刻,收到了从岭南打来的电话。
其实她没有那么多的钱来还江昱成,她拿着乌紫苏给她的推荐信去找了岭南的林老板,跟他签了对赌协议。
兰烛其实一直有自己做剧团的想法,只是自己做老板,前期的投入和牵扯的财力都要很多,她还江昱成都还算勉强,哪来这么多钱实现自己的想法。
她说服林老板前期让她以股东的身份入了剧团的股,预先支取了一部分分红,再跟林老板签了对赌协议,答应两年内实现说好的营业额,否则的话,她要面临的,就是五年无收入的无偿演出。
她赌的很大,连在曲艺剧团商场上跌摸滚打二十年的林老板都为之惊讶。
林老板倒是挺愿意给这个大胆的姑娘一个机会的,毕竟兰烛从前来岭南演出,没有一场让她失望过。
她提出来岭南发展,他自然也是愿意的。不过她搬来岭南之前,林老板的侄子林渡恰好从国外回来了。
林渡在国外修的剧本创作学,读了许多西方的哲学和创作学后,回来却被国学中的剧本创作吸引了。
他在国外的时候,时常去国人的曲艺剧团中打杂,对中国的戏曲戏剧有着独到的见解,回国后,在自己叔叔的剧团里帮忙料理,知道他最近签了个戏曲演员,劝了林老板别着急让她过来。
林老板一时没想明白,说兰烛是个难得的好演员,林渡却说,槐京城是京剧最好的培养土壤,拥有最好的艺术氛围,与其让一个好演员过来,不如去槐京另开一个剧团。
林老板顿时觉得林渡是个敢想敢做的年轻人,再加上他对这一行也熟悉,就派了林渡来了槐京,一方面方便他的艺术创作,另一方面,也算是对兰烛的一种支持,或者说,一种掣肘。
林渡第一次来,兰烛本着尽尽地主之谊的道理,带他来这家本土有名的槐京菜馆。
她从前来过,招待她的店员一眼就认出来了,但今个人多,服务员没看到江昱成,以为兰烛是一个人来的。
"阿烛小姐,许久不见,还是给您留专用座"
兰烛没多想,只记得从前来的那个位置靠窗靠月,清雅些,她随口答应,“好啊。”
直到那粗心的服务生带着她往里走的时候,看到她原先常坐的位置上坐了两个男人。
江昱成背对着那服务生,服务生没认出他来。
她只能尴尬地往另一桌引,“不好意思啊,阿烛姑娘。”
“无妨。”兰烛见到江昱成背影一瞬间,她就认出来了。
林渡把更靠近窗边月色的位置让了出来,自己坐在了另一边。
空出来的这边,刚好背对着江昱成。
兰烛当做没看见,不动声色地坐下。
江昱成始终没回头,微微躬着身子,坐在那儿。
她甘冽的声音从他身后出来,有一瞬间让他晃神,他的后脊背,能感觉到她裙摆擦过的带来的春波荡漾,能隐约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踏雪寻梅、春日来信。
她和他之间,仅有几尺。如今却脊背相对,相默无言。
“这几样是这儿的招牌菜,林先生可以尝尝。”
他听到她熟悉的声音传来。
先生她带了男人来
江昱成抬眼看向王凉,王凉躲了他眼神,似是不敢回复他。
“兰烛小姐看看想吃什么,我都可以。”
“那就这几样都上吧。”兰烛把菜单交给了服务员,“槐京菜口味偏重,也不知道林先生吃不吃得惯。”
不是槐京人? 那他们怎么认识的? 江昱成再度看向王凉。
王凉耸了耸肩,他哪里知道啊。
那个男人开了口“从前来过槐京住过一段时间,对槐京的口味还算了解,能接受,但到底还是觉得南方的口味更对付些,我听说兰烛姑娘也是南方人”
“是的,我在杭城长大。”
“杭城?那可真是个好地方。”林渡笑到,“难怪兰烛姑娘气质这般清冷出众,原是晓风拂柳的苏堤衬托着,烟雨朦胧的西湖养着。”
饶是这么刻意讨巧的话,却引得江昱成背后的人一阵愉悦,她的声音听上去婉转了许多,寒暄着说先生谬赞。
江昱成捏杯子的手攥紧,青筋暴起,王凉连忙摁住他的手,拼命摇头。
那头的男人问到“兰烛姑娘在槐京几年了”“想来也快三年了。”
“三年那对槐京的京剧市场,应该很熟悉。”
“说来惭愧,这三年的千多个日夜,大多都是荒唐度日,在专业研习上,尚未取得什么可以值得炫耀的成绩。”
荒唐度日
他跟她共度的这千多个日夜,在她眼里就是荒唐度日?那他与她的相遇相知在她眼里,岂不是黄梁一梦,笑话一场?
王凉肉眼可见地看到江昱成的神色难看了下来,他左右为难,终于是清了清嗓子,像是刚刚看到兰烛一样,喊出声来挥手,“阿烛妹妹”
兰烛抬头,给与王凉一个还算友好的微笑。
王凉“巧了不是,我刚和二爷在这儿吃饭呢,就遇到你了,怎么?新朋友啊,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啧,您不仗义啊,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
“真巧,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兰烛还算给面子,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给王凉介绍着∶“林渡,林先生。”
江昱成听到兰烛简单的介绍来人。
“原来是林先生,您这名字跟我的相似,咱们都是二子名,我,王凉——”王凉自己介绍到,“凉爽的凉。”
“幸会。”林渡跟王凉打了个招呼后,看了一眼一直坐在那儿的背对着他们的那个男人,他回头礼貌问到,“阿烛,这位先生,我该怎么称呼”
阿烛
她都跟什么人在打交道,听他们这生疏寒暄的口吻,明明才见面,怎么这个男人,来往两句后,就叫的这么亲昵。
荒唐!
江昱成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身去,他手里掂着那只复古的油机械壶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只是一想到网刚身后的那个男人问兰烛他该怎么称呼的时候,他还是不由的滚了滚喉结。
他从指尖传来的紧张和期待蔓延到他手肘上的青筋脉络,连接着他朝向他们的脊背,每个细胞都放大了自己感知在等待着她的答案,恨不得突破他的理智,形成另一个人,能潇洒地转过身去,把她夺过来, 狠狠地掐住她的虎口, 一字一句地威胁她, 她最好说清楚了, 他是她的什么人。
事实却是,他未动,兰烛却轻飘飘地留下一句,“林先生,这位,我就不认识了。”
她的一句不认识,让他浑身沸腾起来的血液骤然降温,千军万马的不听指挥的细胞在他体内自相残杀。
他手上复古煤油火机微微一倾,火焰叠荡幻灭。
不认识——行啊兰烛。
左一句不复相见,右一句从未认识。
谁再见谁,谁就是狗。
第42章 第 42 章
兰烛以为,要离开江昱成并非如此容易,他可能会恼羞成怒的报复,也可能会气急败坏的质问,但最后,兰烛发现,她还是不够了解他。
浮京阁安静的毫无波澜。
她回过头来想, 从前跟过江昱成的那些个女人, 走的时候不也安安静静的吗, 浮京阁里的人甚至在下一任“宠物”住进来之前,不是连他们留下的东西都懒得处理吗?
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只不过是住的时间长些。
她后来听说,江昱成那天的车开到了酒店门口就调头走了。她甚至有那么一刻,尝试着大胆的猜想过,他会不会为了她,去放弃那些垂手可得的利益。
但猜想,是最无用的东西,即便不是江赵两家的婚约,横亘在她和江昱成之间的,还有很多东西,他们这三年,注定是无疾而终。
兰烛现在唯一能让自己心安的是,他应该看到了她留给她的东西,看到了她尽自己的所有,还了欠他的东西。
这样说来,终究是各自两清,从此永不相欠。这样最好,这样她就可以专心的,一门心思地用在自己的剧团建设中了。
槐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要新设剧团,必须要经过行业协会的投票决定,超过三分之一的协会投票通过了,算是槐京私设的民间行业协会同意了你一起来瓜分这个市场,这剧团才能算开得起来,否则的话,哪怕你开起来了,这些协会的成员剧团们,也能让你在槐京做不下生意。
兰烛早些就让小芹去打点了,她从前跟几家剧团合作过,和槐京的有几家剧团老板还算熟悉,只是熟悉归熟悉,她作为演员的时候,他们自然是愿意待见她的,如今要自己当老板了,她还真吃不准到时候的评选会里,那些个剧团,会不会把同意的选票投给自己。
林老板推荐过来的那个叫做林渡的男人,兰烛探过底,钟爱曲艺,为人清白,虽然出身富贵人家,但能吃苦,也懂谋略,也算是帮了她的一个大忙。
既然是合作关系,兰烛又立了对林家来说百利无一害的对赌,林老板自然是对兰烛开剧团的事情上心的。
他先是把岭南最拿的出手的一支管理班子送了过来,又送来了许多道具演出服饰,基本上一个剧团应该有的东西,都有了。
兰烛认为,剧团虽有一些现成的能演的演员,但这些演员大多习惯了南方的那一套表演模式和观众口味,给他们习惯融合的同时,也得找一些槐京本地的演员。
林渡认为公告招人不如亲眼去戏楼大观园外找找。
戏楼大观园外头有许多没有编制、没有固定戏班子的演员,剧团老板缺人的时候,去那儿找找,就能找到能用的,价钱便宜的演员。
两人面了一早上,算是有所收获,有几个天赋高的,能来事的,兰烛跟他们谈了条件,还算是比较顺利。
兰烛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了下来,把随手买来的便当,给了一份给林渡。
兰烛看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人,他手里还拿着之前兰烛让小芹收集的关于槐京的几家剧团的资料,微微蹙着眉头,额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毫无察觉地依旧坐在那台阶上,脚上的裤腿微微卷起,脚上早上出门前换上的白色干净的板鞋沾上了不少的泥渍。
“林渡,先吃饭吧。”
直到兰烛唤了一声,林渡才抬头,连忙接过兰烛递过来的盒饭。
兰烛“实在是不好意思,这附近没有什么地方能吃饭,让你帮忙看了一早上,还吃这个。”
兰烛与林渡接触的这段时间来,她听他说起过他从前的一些从学经历,也会说到他的朋友、他的亲属,从他的言语中,就能揣测出他家境优渥,也受过良好的教育,让他跟她坐在地上吃盒饭,实在是有些委屈他了。
“没事, 盒饭方便。”林渡倒是不介意, “我在国外那会也经常吃。”
“是吗”
“是啊,在国外想吃中餐得下馆子,我又不爱人多的地方,也不会自己做饭,于是买了许多便利的可加热的盒饭,解解馋。”
“你不介意就好。”兰烛笑笑,她费着劲拆着那合在一起的一次性筷子,“今天辛苦了。”
林渡眼神扫了过去,伸手,拿过兰烛手上的筷子,一用力,原来合并在一起的筷子就顿时拆成了正常的两根,他递给兰烛,神色柔和,“不辛苦,早点把剧团的事情敲定了,我也可以早点跟叔交差。”
兰烛望着他递过来的被拆成两半的筷子,有半秒的失神,而后她接过,点点头,“好。”
“这招兵买马只是第一步,我们的剧团选址最后敲定了吗,我之前给你看的那几个地方,有满意的吗”林渡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兰烛。
兰烛往嘴里扒拉着饭摇摇头,“林老板帮我们租的那个地方,容身肯定是够了,但是槐京那边的剧团,大多都围绕在东边的老城区,不管是从戏剧市场还是便利性来讲,都是东边的城区更好,我们在西城,不大合适……”
兰烛说话间握筷的手一滞,抬头望向林渡,“林渡,其实还要更棘手的事情,我还没有说。”
“你是说行业协会选票的事情吧”“你知道啊”
“阿烛,你不会真帮我当做是我叔叔塞过来监督你的富二代吧,好歹我也是用心在做事。”
这些天以来,两人熟悉了很多,林渡待人真诚,兰烛也放下戒备,两人时不时也会互掐几句,倒也不影响最后两个人目前统一的目标。
兰烛"那些个剧团,要说我跟他们合作,他们自然是愿意的,毕竟没人会拒绝送上门来的生意,可要是我们自立门户,想要拿到他们的选票作为通行证,我不确定有多少人会帮我们……”
兰烛吃不准,她也不是两年前的她,对槐京复杂的人际关系还能保有天真的幻想。
林渡缓缓说到“阿烛,其实我不太明白,全天下大行大业,哪个不是凭借真本事吃饭,哪有做剧团还有通过同行审批的道理。我家祖上从南洋迁回,到了我叔叔那一带,他的剧团生意才岭南扎下根来。若是岭南有这样的规矩,我叔叔这样的外来者,是断无可能在岭南开了剧团存活下来的,这种规矩明摆着就是不欢迎槐京城的新秀,想要把市场和资源牢牢地控制在那个游戏制定者手里,这规矩,到底是谁定的?行业协会报团取暖抵制新兴,这多少有些太不公平了吧?”
谁定的
槐京城把市场和资源牢牢地攥在自己手心里的人,她太清楚是谁了。
她喃喃自语,“槐京城,哪有公平可言。”
“你说什么”林渡没听清楚,转头再问。
兰烛一刹那想起两年前,也有人在她面前说过这句话,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林渡像是有些自责“我知道这件事的难处,可惜我刚回国,在国内认识的人也不多,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到应对的办法……”
兰烛听到她这么一说,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放下手里的盒饭,看着林渡,“林渡,如果,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你能找到吗在美国。”
林渡叼了根筷子抬抬眉,“槐京不是我的地盘,但巧了,美国是。”
行业剧团投票评审的那一天,各大剧团除了来了一些代表投票的人,还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槐京城三年以来,都没人敢挑战这心照不宣的规矩,无新剧团可以在槐京老城区讨得一口饭吃,更没有人敢邀二十四家剧团在这协会庭堂议事,当众选票的。
浮京剧团的吴团长缩在角落里,怀揣心事。
周围来往的剧团老板经过,跟着吴团长打着招呼,“哟,吴团,恭喜恭喜啊。”
这恭喜来的莫名其妙,吴团连连摇头∶“可别恭喜我了,我头疼的很。”
“头疼吴团是头风病发作吗”
吴团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恨铁不成钢的说∶ “你知道今天招呼我们过来选票的人是谁吗?”
“这我哪能不知道,兰青衣这两年风生水起的,那代表的不仅是你们剧团的水平,代表的更是我们槐京的水平,这一票,我要投!”
吴团压低了声音说“所以你不懂,所以我说我头疼,兰烛现在,已经不是浮京阁的人了。”
“啊什么意思,她跟二爷掰了——”
“嘘,你说那么大声干什么,这么多人都听着呢,真是个直肠子!”
“哦哦哦”。他小声了很多,”所以是真掰了。”
吴团长一脸大便色,算是默认。
那团长一拍大腿“那不能投啊,我以为她还是二爷的人,话说您跟二爷走那么近,二爷对这事怎么看啊您别藏着掖着了,跟我们说说,让我们也好早有打算啊!”
吴团有些吞吞吐吐“主要是二爷还不知道,来的人是兰烛。”
“您没跟二爷说啊!”那头的人一脸诧异。
吴团长着急“你不知道啊,我哪敢跟他说,我现在哪敢在二爷面前提兰烛姑娘,二爷说了,谁也不能在他面前提前兰烛姑娘。”
“连说都不能说了,那是彻底闹掰了,啧,这票不能投了。”
吴团有些不太确定,抓耳挠腮地烦恼连连“真不投”
“二爷都说了,让您别在他面前再提兰烛姑娘了,那就是二爷再也不想看到兰烛姑娘的意思了,您若是叫他来,还当着他的面,把票投给兰烛姑娘了,你让他怎么想,你这剧团的团长还想不想干了"
吴团长疑惑,他总觉得这事吧,哪里不太对。他到底是头疼的很,二爷的心思,他们怎么琢磨?
按照二爷的规定,往常这行业协会的评审就是个摆设,二爷一来,他要是不表态,谁也不敢轻易举手投通过票。这伞年来,槐京从未让新剧团再进入过,这都是心知肚明的规矩,从来没人打破过。
任凭兰烛运作游说,这样的可能性也太低了。
但如今这局面……昔日一条船上的人反目,这让他可怎么处理为好。
真是头疼,真是头疼的很!
众人各有心思,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二爷来了”,率先从正门进来的,是一条半人高的杜高犬。
它厚实的脚掌垫踏进来,立定站在那门槛边上,傲慢地甩干了一身的六月梅雨。
众人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人群中的声音顿时就小了很多。
江家二爷这才缓步跟上,一把黑伞从四合院灰白月牙门下出现,一身黑衣微敞着,露出白皙的锁骨。伞面未抬高,众人看不到全貌,虽衣着矜贵,气质不凡,周身传来的阴冷疏离感还是让人不自觉地不敢靠近。
江昱成找了个位置坐下,他眼神落在面前的茶盏上,心思不定的等着来人。
这三年来,没人敢跟槐京默认的规矩叫板,江昱成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都觉得有些荒唐。
怎的,这半个月来,那丫头跟他犟脾气,心高气傲地搬了出去,然后这眼前又传出来有人要挑战槐京城的古城戏圈子,真是反了天了,一个两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只是等他看到来人的时候,就全然明白过来了。
这两不省油的灯,原是同一盏!
第43章 第 43 章
兰烛带着一把淡青色的伞,出现在那院落门口。
远看是只觉得她身形窈窕,顾盼生辉,近看时又觉得她气质若兰,美如霜月。
她立于门口,单手收了那骨架伞,绿玉通透镯子垂落在她白皙的手环上,伞面上承载过的天地间一方雨水,都顺着那青色的仿古纸伞上留下,美妙如画.
一阵风吹来,她发梢微落,只顾去揩额间的发,忘了手上的伞还未收拢,眼见那伞又要打开,或许会伤到她。
江昱成落在椅背上的手一动,他起身的一瞬间,却见到从她身后出来一个男人,阔步接过她手里的伞,把那不听话的伞收到一边,“没事吧。”
“没事。”她摇摇头,对着那男人莞尔一笑。
江昱成侧头看那男人,他没见过,不认识。
他打量了一番站在兰烛身边的男人,年岁没他长,身形没他高大,如果他没见过,那在槐京,权势上也应该不及他。
江昱成的眼神又落在那个男人依旧扶着的兰烛手肘上,虽然他用的是绅士手,只是帮她挡了外面溅射进来的雨水,但落在他眼里,极为扎眼。
直到两人靠近,江昱成挪开眼。
貔貅显然有些坐不住,它摇着尾巴几度要站起来,下半个身子已经欢呼雀跃到,上半个身子却碍于江昱成时不时甩过来的警告眼神不敢上前。
主事的协会会长微微请示,江昱成点了头。
谁知先上来说话的,不是兰烛,而是他身边那个男人。
他大约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走到前头,不卑不亢,“各位剧团长也知道了,今个槐京要再多开一个剧团戏班子,往后还得仰仗各位团长班长的支持。”
如果说剧团老板尚且还能因为往日的交情给兰烛一些面子,现如今来的这个新面孔,显然不是槐京人,这一下,大家心照不宣地开始抱团取暖起来。
“这位先生恐怕不是槐京人吧,您在这行毫无人脉和资源,说要在这一行开创的剧团,别怕是说大话了。”
“是啊,黄口小儿,咱们在这一行深耕多年,怎么凭借你一句要开一个剧团就能开出来的,这戏班子要真这么好开, 槐京也不只是我们二十四家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没一个为他们说话的。
“是啊,您手上,连个有名气角都没有,还是别拿我们取笑了。”
“谁说没有的。”一直未说话的兰烛往前一步。
"各位团长班长,林先生往后,就是我的合伙人了,这戏班子,是我要开的。我兰烛在槐京有的东西,那就是他有的东西。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们请各位过来,就是为了告诉大家一声,我兰烛,从浮京剧团中出来了,从今儿起,我们自立门户了,还请大家看在往日我兰烛给大家演出的时候尽心尽力的份上,往后多多照应。”
兰烛刚说完,其中一个剧团班长就劝到,“阿烛姑娘,您的技艺,我们当然没话说,可您要是自立门户从头开始,要吃的苦可就多了,您一个女孩子,要做这行,可得是从零开始啊。”
“女孩子怎么了,我师父曹荣光老师,十几岁就靠一个人带了一个班子,走南闯北,如今她虽封台,可也是不可否认的槐京剧场上的头几号人物。我们有的确实不多,但各位团长谁还不是从零开始的呢”
她这一番话倒是把大家堵得哑口无言。
众人不敢发话,只敢垂着脑袋瞥着眼看着二爷,想把这烫手的山芋扔过去。
兰烛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落在江昱成的耳朵里。
江昱成抬头看去,不见她已有一月。
原先以为她不过是多出去闯闯,发发自己的小脾气,现在她出现在这尔,正儿八经要做这一个剧团的老板了。
在槐京尚且站稳脚跟都不容易,更何况要做一个剧团的团长,况且还和一个男人为伙,她了解他吗,知道他是什么居心吗?
她是把自己从前吃过的那些苦,都忘了吗?
主事的团长本来心里明白的很,什么建立新团都是过过样子,江昱成来不来都是同个结果,只是如今出现的却是兰烛,这一下子,他就把握不准了。
他只能请求江昱成。
江昱成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感觉到这边过来的目光,淡淡地说,“会长看我干什么,让人家以为这槐京城戏团都是我一人只手遮天说了算一样。”
会长汗颜,可不就是您一个人只手遮天,说了算吗?
兰烛站在那儿,风淡云轻∶“这道理,我自然明白。”
“既然姑娘知道,那我也就不再重复了,好吧,那各位,若是同意了,就把手里的举牌,放到我这儿。”
话音一落,屋子里静悄悄的,坐在那儿的人,却是没有一个人有所行动的。
吴团长尴尬地头皮发麻,他连忙走上前去建议到∶“阿烛姑娘,您说开剧团也不是什么小事,您跟二爷再商量商量。您说您今儿来,也没通知我们,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依我看啊,不管怎么说,您也是浮京剧团出去的人,其他剧团总是要给您面子的。”
兰烛自认是听得懂吴团长的意思的,只要她承认她还是浮京阁的人,还是江昱成的人,别说三分之一了,就是满堂全票通过,又有什么难的呢。
可她今天偏不想蹭半点江昱成的名,偏要试试,凭借她自己,能不能开了这兰家剧团。
吴团长见跟兰烛说不通,忙转了头悄声在江昱成身边说到,“二爷,二爷,阿烛姑娘嘴硬,女人好面子……”
江昱成瞥了他一眼,用只能他听得到的声音说∶“我不要面子?”
吴团头疼“哎呦我的爷,您也不想让阿烛姑娘跟您僵下去吧,您就顺着她的意,低个头,往后好商量,别在这种事情上堵死了往后您的路。”
吴团长心里惆怅,恨不得直说∶爷,别堵死了您追妻的路啊。
江昱成听到这话,算是给了个台阶,才慢条斯理地说“兰老板想自立门户,也不是什么坏事。”
江昱成一说话,众人耳朵竖的比兔子耳朵还长,尤其是那一声"兰老板"。
江昱成那句“兰老板”就是告诉大家,兰烛自立门户的事情,他允了。
江昱成抬头正面兰烛“您有能力有胆识,想自立门户,我们协会当然是欢迎的,但您不能带一个外人玩——”
江昱成把手里的茶盏放下∶
“建剧团无妨,他——”江昱成看向的是林渡,“合伙人里有他,别说我这儿,就是其他几个剧团老板,也不会同意的。”
吴团点点头,没错,姑娘是要追的,但是异己,也是是要铲除的。
兰烛就没觉得这事有这么顺利过,她在槐京三年,还不清楚槐京是怎么样一个地方嘛,她直接无视江昱成的条件,而是高声对大家说到∶“槐京剧团协会之间的规矩我懂,但今天我和林先生过来,不是问你们要一个投票,由你们来决定,我和林先生能不能在槐京吃上饭的。开设新的剧团,自然是要经过大家同意,但是若是接手一个老的剧团,只需要双方达成合作意向,自愿交易即可。我和林先生,不需要江家二爷赏饭吃,也不需要各位戏团老板的准许。”
“什么”众人交头接耳,“接受了老剧团”
槐京经营剧团的24位剧团老板都在现场了,谁把自己的剧团卖了兰烛,不可能的啊,大家都各自经营的好好的,这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谁会贸然转手啊。
"阿烛姑娘说笑了,咱们槐京二十四家剧团老板都在这儿,您是在哪儿,买了个老戏团回来,该不会是唬我们的吧。”
“是啊是啊,我们虽然年纪大些,但还不是老糊涂,阿烛姑娘莫要找我们寻开心了。”
兰烛不卑不亢,上前一步∶“曹荣光曹老板已将自己的剧团交给我打理,如此算来,在论先来后到的槐京城里,曹老板的剧团比在座的大多数戏班子老板还要早些,论资排辈,这槐京城瓜分市场、挤占资源,恐怕各位还要往后排些。”
“什么曹老板不是封台退休了嘛”
林渡上前一步帮衬着说到“曹家剧团只是不用,可没说散伙。”他把一串钥匙放在桌上,“从今天开始,曹家戏班子再度面世,虽改姓兰,但团训不变,位置不变,始终发扬曲艺人的精神不变"
二十四家剧团老板都死死地盯着林渡放在桌上的钥匙,有见过的高声说道∶“没错,真是是曹家戏班子的兰花钥匙”
曹老板虽除了兰烛之外未收过一个徒弟,但从她戏班子里出去的,如今个个都飞黄腾达,成了后起之秀。曹老板在国内的时候暂关了曹家戏班的时候传过一条团训,曹家帮兰花钥匙一现,戏班子里出去混的再好的,也得回来帮衬下一个接班人。
在座的剧团老板都傻了眼,如今一看,兰烛连曹家剧团的钥匙都拿到了,分明就是曹老板把兰烛当做下一任接班人了啊,兰烛不仅要在槐京扎根而且还要做剧团不是说玩笑的。
众人哑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未置一词,只能看向厅堂之上,坐在中间的男人。
人人屏气凝神,只等江二爷发话。
许久之后,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才捋了捋旁边黑狗的毛发,语气里带着点轻佻和不以为意,“既然兰老板都安排好了,我们剧团协会,自然是没话说。”
“不过——”
他起身,背手而立“兰老板,您可是想好了,今日出了这个门,你我,就是互争夺利的关系了。”
兰烛走到门口,脚步停了大约三秒,而后,毅然决然地踏出那一步。
只剩身后一屋子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气也不敢喘,只听见那正厅的位置,传来茶盏撞地的破碎声。
一套上好的清末白瓷,被摔了个细碎。
第44章 第 44 章
一套上好的清末白瓷,被摔了个细碎。
从协会出来后,林渡上了车,感觉到身边的人呼吸依旧未定。他系安全带之际,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了兰烛。
兰烛接过“谢谢。”
“阿烛,从私人恩怨角度,我本不该问你,但如今,我们也算是合伙人,恕我多问一句,你和那位人物,有些过节?”
兰烛灌了几大口矿泉水,像是要把胸中那些起伏的情绪都压下去。
“有些过去。”她拧紧瓶盖,回头说道,“做过他一段时间的情人。”林渡微微一愣,耸耸肩,笑笑∶ “阿烛,我欣赏你的坦诚,但你不必如此详尽”
“你也看到了。”兰烛微微侧身,“不管我承认不承认,隐藏不隐藏,江家二爷是有些势力的,为了评估他对未来发展对影响,这些事,我自然要对你如实说。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我会自己解决的,不会劳烦到林先生的。”
林渡笑笑,“阿烛,你有没有发现,你脾气上头的时候就叫我林先生,像是要跟我划出一道天堑来,分的清清白白,真怕哪一天我跟你闹掰了,你也如待他一样对我。”
“那你好自为之吧。”兰烛笑笑。
林渡发动车子,挑眉,“嗯、我好自为之。”
等他们晚间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兰烛今天解决了这事,对自己算是心满意足,想回去休整一下。
林渡送兰烛回到她住的那个小四合院。
兰烛挥挥手,表示告别。林渡把窗摇下来,“阿烛,等等。”“嗯”兰烛回头,等林渡说话。“今个谢了。”
“嗯”兰烛想了一会,没理解到他说的意思,“谢什么”今天,那些个剧团班长说我在槐京无人,无资源的时候,你的解围一
“害,那有什么,我们是合伙人,我的就是你的,这不用我说,也是存在的天理,要说谢,我还得谢你的,这小四合院挺干净的,房租也不高,我住的挺舒服的。”
“那就好。”林渡点点头,“我刚来槐京,能做的不多,不过我会努力的。”“好啊。”兰烛没心没肺地笑笑,“合伙人越努力,我自然越开心。”“走了。”她摆摆手,往里头走去。
林渡的车子开不进那胡同,兰烛踩着灯光顺着那窄窄的巷子,捶了锤自己有些酸胀的脖子。
一切都定下来之后,兰烛才发现,她为了剧团的事情今天奔波一天,现在事情办完了,整个人轻松了很多。
虽然一波三折,但好歹,最后结果不算差。
她轻声哼着小调,细细的高跟轻巧的踩在地板上,饶是累了一天,她在地面上的倒影也依旧窈窕婀娜。
兰烛走到家,那小四合院子是她租下来的,林渡帮忙一起找的,虽然不大,但她一个人住,足足够了。
是她自己的地方,自己凭借自己的能力,在槐京城落下的脚。她站在灰白的院子门下,从手包里拿出钥匙。
下一秒,兰烛觉得腰间传来一阵力道,她惊呼一声,要叫出声来,一回头,却对上一对熟悉的眼。
寂寥的月光下,他身上淡淡的古松木香味传来,依旧是她从前常点的那一款,混着他独有的烟草,在月色中形成一圈笼罩着她的阴影。
兰烛原先蜷在一起的身子顿时放松下来,她试图用手肘挣脱他的桎梏, “江昱成, 你放开我。”
他守在夜里,脚下踩灭一根又一根的烟,直到看到巷子尽头,那个男人送她回来————她站在车子前挥手,笑的清爽又温柔,好像离开了他之后,拥有了新的生活,把他一个人丢在记忆里。
他简直要发疯。
她叫了他全名,反而激发了他心里的那点迫使她臣服的火苗,他原先撑在墙上的手往下揽过她的腰,用力一掐,抵着她原本合并的脚尖,迫使她们分开,接纳自己,迎合自己。
他温热的气息盘旋在她耳边,低低的声音从他喉间传出,语气急速,心里的疯狂差点压制不住。“好啊兰烛,你真有种,你当真是半点过去的旧情都不念及,这个男人给你什么了,让你把我当废品一样,轻飘飘地丢了,是这不入眼的四合院,还是允诺你当个剧团班子老板?就凭这点东西,你就跟了他”
兰烛提高声音打断他“江昱成,你在胡说什么”
兰烛用尽所有的力气,努力地把他掐在她腰上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掰开,“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接近一个人就要有所图,所有的东西都与利益沾边,是,我从前是跟过你,从你那儿捞了不少好处,可是我已经还给你了,江昱成,我兰烛,不欠你的,你没有立场,来管我的生活———”
“不欠我的”江昱成低头,腰间的手来到她前,用虎口抵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你怎么敢说你不欠我,兰烛,我们两个之前的这些东西,我都算不清,你是怎么算的清的,你和我度过的每一个夜,都在算这些东西是吗?原先你说你要还,原来你从来都没有忘记,在我身边的每分每秒,你都想着要离开是吗那那些时光算什么算什么”
“算交换——”兰烛下巴被他掐的生疼,她能感觉到江昱成汹涌的怒意,但她依旧没有屈服,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到,“江二爷,我和别人都一样,都只是为了从你身上得到好处,你从前是怎么跟那些住在浮京阁的女人交换的,我就是怎么跟你交换的,这一套,你比我熟,对吗?”
江昱成听到这儿,脸上瞬间煞白,他手上的力道一松,放开了近乎涨红了脸的兰烛。
他往后退了半步,离开了兰烛,又恢复了往日里不动声色,波澜不惊的样子。
大约过了半分钟,他垂落的手微微一动,到底还是没抬起来。
他嗤笑一声,“既然你说这场交换到此为止,好啊,三年了,浮京阁的西边阁楼,是该换人了。”
兰烛也退一步,两人的距离大约半米,她清了清嗓子,保持理智和尊重∶ "您不是长情的人,对吗”
“对。”他转头,背对兰烛,半身匿在黑暗里,“你很了解。”
兰烛笑笑“那就祝您,早日觅得新人,你我二人,此生就不复相见了。”
江昱成微微一顿,挺直了脊梁,淡然回到∶“好啊,你我,再相见,如陌路。”
“如此,甚好。”兰烛微微躬身,开门,入院。
江昱成站在那儿站了半晌,迈步之际,却发现自己的腿脚,竟然僵硬在原地,他尝试克服,却发现小腿肚子,在控制不住的发抖。
胸腔里起伏汹涌,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罢了,不过是一个女人
第45章 第 45 章
槐京城最近可是出了件大事。
槐京城最大的戏剧班子浮京剧团原先的当家大青衣突然就自立门户,原先的台柱子位子空了出来。
这可是大好的机会
传言就连戏楼胡同里的那位爷,都放言能入入浮京阁当台柱子就能入戏楼胡同的古戏台。
入了浮京剧团,成了当家台柱子,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踩入了戏曲行业的顶级殿堂,从今往后,那些吃过的苦都得到了回报,任凭去哪个台上演出,都是戏楼老板捧着哄着的对象,所有能拿到的资源,都是最好的,名利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这样的机会,谁不想要。
更何况江家二爷高调退婚,这会身边又没人,对有心攀附对人来说,用千载难逢这个词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槐京二十四个剧团中在任的那些花旦青衣,连下一场的戏都顾不上赶过来;没成名的小角把浮京剧团的门都踏破了…人人争先恐后,抢着这么一个机会。
吴团长望着浮京阁外院门来往人头攒动,站在江昱成身边,讨好地说∶“二爷,您瞧,今个槐京城所有的京剧从业中的佼佼者都来了,人人都抢着这口饭吃,您开出的条件,没人能拒绝。”
“没人能拒绝吗”江昱成淡淡地看了一眼吴团长。
可她不是拒绝了吗不带一丝留恋地拒绝了
江昱成看都不仔细看一眼,背着手走了。吴团长一愣,二爷好像并不高兴。
吴团长对着站了一院子的人愁眉不展。
二爷说招人,也没说招个啥样的。
虽说他是团长,可是这么大的事情,哪能有他说了算呢,他又揣摩不好二爷的脾气,谁知道这当家大青衣,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忧愁了几天,想到了个法子,把二爷身边的林伯请了来。
他狗腿地给林伯端来了一张椅子,在大树下拿着张蒲扇给林伯扇着,谄媚地说∶“林伯,您能指点指点我们,二爷要找的,到底是哪样的”
林伯呷一口茶“最好二十一岁。”吴团长撵走了一帮人。
林伯剥开瓜子“最好江南人。”吴团长再撵走一波人。
林伯徒手批开一个西瓜“最好眉眼清冷,唱功了绝,脾气还不好。”吴团长∶……
您直接报兰烛身份证得了呗。
吴团长“您的意思就是这些……”
吴团长指着院子里的那些姹紫嫣红的“花”,“这些……这些……二爷都看不上呗。”
林伯摇摇头“不能说看不上,但不是真心能看上。”
“哈”吴团挠挠头,一个两个都是谜语人嘛?
他捶足顿行了懊恼了一番“要我说,二爷要是舍不得兰烛姑娘,那就把她叫回来呗,有什么事不能解决的呢,非得这么大张旗鼓的,让全城的人成为他们失恋的陪葬品吗?”
林伯还是淡淡地呷了一口茶“吴团长,你不可妄议,做好分内的事情就好。”
吴团长闭了嘴,不说了,一脸悲壮地指挥着手下的人再继续挑。
林伯回了内厅,看着这一院子的荒唐摇了摇头。
到了午饭的时间,他让人备好饭菜往东边的正厅送。
长桌子上依旧摆置了许多的菜品,从前兰烛姑娘在的时候,这会就已经起身出来迎接了,她有轻微的强迫症,喜欢把盘子对整齐了再放,江二爷有更严重的强迫症,偏喜欢不把盘子对整齐了,两人有时候为了几个盘子怎么放会争执起来,兰烛姑娘还因为这个事情摔破过好几个难得的宫廷白瓷碗,江家财大气粗,林伯向来不心疼东西,但那几个碗,是二爷亲自叮嘱了不能有任何闪失的,不过那天阿烛姑娘摔破了,二爷非但没生气,反倒是坐在长桌边笑着看她,说她是小孩脾气,盘子不对齐就不能吃饭了吗
想到这儿,林伯还是按照江昱成从前一贯的脾气,错落地把碗摆置在桌面上。
江昱成拿起玉筷,看了看摆放在长桌上的碗,不由地伸出手来,一个一个地接着摆着碗,试图摆放成直线,摆了一会后,他像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古怪行为,停下手里的动作,专心吃饭。
林伯眼观鼻鼻观心,忽听江昱成问到“她最近在做什么”
林伯“您不是让我别打听,打听了也别跟您说。”
江昱成脸色微微难堪,遮掩了几番∶“闲来无事,随便问问。”
林伯“您若是无事,宁城的港口有批货可以去看看,丰城的酒庄有些合同还得您过目,北区那儿,老爷子有个宴会还得您去参加,二爷,恕我直言,您的事情很多,并不空。”
江昱成嚼着那无味的饭菜,怎么听都觉得林伯说的话跟根刺似的,觉得心中郁结,转了个话题,“吴用那儿,人选的怎么样了”
“这儿是槐京城,是京戏最好的生存环境,不管是相貌还是身段唱功,您就说哪怕选样样俱全的,都大有人在,二爷随便选一个,浮京剧团的名声都不会受到半点影响。”
江昱成鼻子里轻哼一声“您的评价倒是很高随便挑一个都不会影响浮京剧团的名声,那就是说他们中的随便一个,都可以被轻易的替代,对吗?”
林伯“二爷您心中明镜似的,您知道谁是不可以替代的。”
江昱成“在槐京,没有人是不可以被替代的。”
"是,但是在您心里,有人是不可以被替代的。"
江昱成拿起筷子笑笑“您大约是听戏听多了,那都是戏里唱的,做不得数也当不了真的。”
林伯斟酌了一下,最后说到“兰烛姑娘这些天,多的时候会接三场戏,每场演出算下来约莫三个小时打底,她连轴转了半个月。”
江昱成听到这话,原先靠在椅背上的手不由地攥紧“她身边都是一群废物吗?她不是自诩当老板去的嘛”
林伯“二爷,当老板的,才那么拼。”
“槐京里其他的剧团都知道您跟兰烛的关系,如今没了您当靠山,阿烛姑娘又动到了别人的蛋糕,有些人正借着这个机会,在曹家院子里闹事呢。”
江昱成拿起的筷子重重放下,“他们怎么敢””剧团的人自然是不敢的出面的,不过指派给了钱就会去闹事的小混混。”
江昱成起身,连外套都来不及拿,边走边回头说道“往后遇到这种事,你可以再晚点说,等到兰烛被人打死了,你再来告诉我?”
林伯被怼的哑口无言,只得快步跟上。
第46章 第 46 章
曹家原来的剧团这儿,就成了兰家剧团戏班子的大本营。
剧团开演不久,就有帮人找上门来,说有个大单子要做,小芹终日奔波,见到有生意上门自然欢迎,火急火燎地谈好合同后,对方却在合同里下了套,留着圈套等人往里面跳。
那帮人早就算计好了,如今聚众走到曹家戏班的门口,几个大汉堵在门口说要把这儿拆了抵债。
对面来势汹汹,戏班子里正在练习的几个师兄弟连忙拿起后台的家伙事,抵住门口。
兰烛推开人,挡在戏班子的人面前,拿起自己的红缨枪,指着对面说到∶“你们想好了,我这儿,可没人是花架子”
“吓唬谁呢,不就舞台上那几下功夫嘛,能伤到谁?再说了,今天是你们违约在先,我们来这儿,是为了给我们自己讨还个公道,说了半天也不赔钱,不赔钱我们就砸了。”
“你们敢!你口口声声说公道?你能保证合同不存在虚假欺骗吗?能保证合同公证公允吗?能保证你们存在的法人形式合理合法吗你能保证你今天在我这儿闹完事后不会连夜蹲局子吗如果你都能保证,那你往前一步试试”
“对!”身后站着的同个戏班的人都应声到,“分明就是你们欺骗在先。敢到戏班子来闹事了,今天小爷我也不管祖师爷的教训了,大不了我打完你们之后去祖师爷牌位前跪个一晚上赎罪,我也要惩戒你们这□□恶小人"
剧团里演赵云的那小武生李然尤为慷慨激昂,往常兰烛都拦着他,怕他冲动闯祸,今天她也不拦着了,人家上门挑衅,今天要是让他们得逞一次,往后,全槐京都知道他们兰家剧团无人照应,软弱好欺了。
“你这小兔崽子,算哪根葱啊,看我不替你爹娘教训你。”“你凭什么替我爹娘教训你,凭你那大秃头吗? 凭你那大肥脑吗?”“你TM的小子找死……”
年少冲动,一时间小赵云把兰烛往后一护,冲进人堆里。
三五个人扭打在一起,院子里练功的几个孩子,听到响动忙抄了家伙冲过来。
整个院子闹哄哄的,兰烛被人挤了下来,她刚要挤开人群往里冲,余光瞥到旁边还有一男人,拿着根棍子要往她这边来,兰烛躲闪不及,眼前一黑,突然有人拉开了她,替她挨了这一棍。
兰烛抬头,来的是林渡。
闷声一响后,棍子滚落,那人胆小,见枕打到人了,连忙躲到人群里去。“林渡你没事吧”兰烛低头看向他的手。
“不碍事。”他抓过她的手,把她护在身后,高声对院子里的人说,“不是要找公道吗,我给你们一个说法。”
扭打在一团的人停了下来,那找事的人看向林渡,“你又是谁?”“这儿的老板。”
“行啊,老板,正找你这缩头乌龟呢,你们违约在先,你信不信我去起诉你,我可跟你说了,老子上头有人,一告一个倒。你们————”他指着后面那几个不服气的剧团里的小青年,“一个个寻讯滋事,伤害他人人身安全,我都让你们蹲局子去你们信不信!”
林渡面色柔和∶“我们就是做做生意,提供个小演出娱乐娱乐的,讨个饭吃,您这么大有来头的人物,我们哪敢惹。”
大汉像是满意“瞧瞧,还是你们老板明事理。”
林渡“方便问一句,您缺律师吗您要是缺,还可以请我给你打官司,国内法和国际法,都是我擅长的领域。”
林渡把尾音拖长,大汉微微一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合同本来就有问题吗,专业人士一看就会露馅,他强撑着∶“你吓唬谁呢——””我不吓唬你。”林渡绕着他们几个人周边,边走边说,“合同是伪造的,法人章也是伪造的,以欺诈的方式订立合同,合同本身就是无效的,况且你还以恐吓、威胁这样的手段来迫使对方执行这样的无效合同,除此之外,我才是那个可以去告你一个损害他人财产,损害他人名誉的人吧。”
那个男人眼神微微躲闪。
林渡往前走了一步,在他耳边说到∶“我不管是谁唆使你来的,你听好了,我林渡如今能在槐京开一个剧团,就能让你在槐京待不下去,别拿你后面的人压我,我既然来了槐京,就不会怕你身后的人,我林家,也不是省油的灯。”
那人一听,心里九转回肠盘算了一番,他只是拿了钱来闹事,指使他的人可没说林渡是什么来头,看他衣着打扮和谈吐,莫非真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一时间外面警车响起,围着来闹事的人眼见不妙,忙不迭地丢了手里的东西,老鼠似的抱头乱窜。
警察身手矫健,盘问了兰烛他们事情的起因经过,抓了几个闹事的人回去做笔录。
兰烛想起林渡刚刚挨到那一下,连忙转头问到∶“你没事吧林渡”“没事”
兰烛把林渡的手翻出来,发现那儿顿时就肿了一块,“他们下手真狠。”“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小伤,年少时不也经常有这种碰撞吗,敷点铁打损伤的药就行了。”“不过——”林渡抬头,“阿烛,你能帮我找找,那药箱里有跌打损伤的药吗?”“哦好。”兰烛蹲身下去找。
江昱成刚到曹家门口就看到外面来了好几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在外面,外面围了一群人,
他从车上一个箭步下来,顾不得关上那车门,冲开人群,四处找着兰烛身影。
她蹲在地上,仔细的裹着棉签沾着酒精,继而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敷在站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的手臂上。
她抬头,脸上全是关切“疼吗”
林渡抬眼跟兰烛说话的间隙,见到了江昱成,他把原先已经卷下来的衣袖再次朝着自己手臂的方向上微微往上提了提,兰烛的棉签碰到的时候,他有些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疼。”
“是我太用力了是吗”兰烛连忙收回手,看林渡的表情,有些不安。
“有点疼。”林渡面对着门槛外的江昱成,低头对兰烛说到,“阿烛,你有没有听说过,局部降温,有利于缓解疼痛。”
“局部降温”兰烛反应过来,“奥我去给你拿冰块。”
她转头要走,林渡伸手,拉住她,单手拉她还原回刚刚那个姿势,让她在自己面前,他低着头看着她,“不用这么麻烦,你吹一吹就好了。”
兰烛反应过来,皱着眉头笑骂他,“真是日了老天爷了以为你还是个翩翩君子,这是占我便宜呢”
她手上加重了力道,林渡轻哼一声,“阿烛,真的疼。”
兰烛停下手里动作,挑衅地看着他,“让你贫嘴。疼死你算了。”
林渡弯了弯唇角,看向江昱成。江昱成尽收眼底,后槽牙一痒。
他撇头看向那林渡手臂,他还以为是断了筋伤了骨了,原来就是红了一块肿了点,也能让她这样关心,亲自沾了酒精擦?
不过是捕获女人同情心的雕虫小技。
亏她还在浮京阁待过两年,这点障眼法都识破不了吗?
江昱成不再看,脚步没迈进一步,转头走了。
林伯赶着过来,遇到回头的江昱成,忙问道,“怎么样啊二爷,阿烛姑娘有没有事?”
“她好的很。”江昱成咬着牙,“还能关心别人呢。”林伯“您怎么走了啊”江昱成”我怎么走了”
他回头看向林伯“你留着吧,你留着看这一场三个人的电影吧。”
林伯:哈?
第47章 第 47 章
槐京的冬日悠长,夏日却苦短。浮京阁的古戏台,悠悠地唱着一台戏。
吴团长喜笑颜开,在一旁极力推荐着∶“二爷,您看这青衣唱的怎么样,这是我和剧团几个组长挑了好几轮挑出来,您看看这水袖甩的,不瞒您说,这姑娘不得了,五岁就被京剧大师陈老师带回家中□口,十几岁就登台演出大奖拿到手软,更要紧的是,她在外头,可是一家民间剧团都没有签呢,我一听说这条件,立刻就赶去了,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叫过来签在自己门下呢。”
江昱成淡淡地看了一样台上的女子, 客观公平的讲, 条件是不错, 扮相也俊美, 可他没什么心思,摘了串玛瑙掂在手里,“还行吧。”
“还行”吴团长眼睛一亮,“还行的意思就是妥了,我这就安排她入团”
吴团长把原先在台上的人叫了下来,是个年纪很轻的姑娘。
那姑娘一下来,抬眉看了江昱成一眼,脸就红了,站在他面前,低着头。
吴团长在旁边提点她,“叫人,这是浮京阁的二爷。”
那姑娘才缓缓抬头,青涩、小声地叫了一声"二爷。
江昱成原先端着茶的手不可查觉地一抖,神情恍惚,猛得抬起头,对上了那姑娘的眼。
——同样是那么澄澈的眼睛,同样是那么淡漠如霜雪的样子,就连开口的声音,都有几分相似。
可她不是阿烛。
阿烛的眼里,满是倔强,满是不服气,开满了从荆棘中长出来的花,满目里都是凛冬不可共存的玫瑰。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不肯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后来的种种较量,他原以为她的翅膀已经断了,已经安逸地住在戏楼胡同里,由他为她遮风避雨,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像她一样——
或许她从来就没有弯过腰,也没有贪恋过他织就的浮京一梦。
他不要一个三分像的人,如果不是她,哪怕是十分像,他都不想要。
外头一阵惊雷,吴团长只见江二爷缓慢地站了起来,背过身去,不再多说一句。
满屋子的人都只剩下了无声无息的等待。
西边的乌云越来越近,天地间的所有风景都被这阵阴霾笼罩,一时间万物失去色彩,在这场大雨,没有一颗树木依旧能骄傲地抬头面临下一场厄运。
大雨顺势而下,没伞的人趁着雨未下大之前赶紧跑进巷子里躲着,窗外的芭蕉叶垂落在夏日的傍晚里奄奄一息。
江昱成想到从前,兰烛就坐在那芭蕉叶下,趴在那窗口,安静的看着外面的四季变迁。
她说她最喜欢下雪天,其次最喜欢下雨天。他问她为什么。
她说下雪天能见到江二爷,下雨天能跟江昱成共撑同一把伞。他初见她,在雪夜,他拥有她,在雨天。
他如今想来,过去的三年多的时光里,他做的最多的是江二爷,做的最少的,是江昱成。
从前并未有太多次,和她共同撑伞走在雨中,如今想来,却是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辗转未眠的那些夜里,把她留下来的调制的春日来信点上,依旧也治不好他的怅然若失。
自她来过,这浮京阁的古戏台上,就再也没有人能入他的眼了。
自她走后,浮京阁的古树旧砖,都恢复了从前沉默又死寂的样子,唯独把他改变了。
江昱成突然明白了,不管他承认还是不承认,他不能没有她。*
屋内水汽萦绕,紫砂壶里翻滚着沸腾的茶水,江昱成靠在那木桌上,听着眼前的人说着话。
林伯∶“林家从前在南洋发家,后把家产迁回岭南,岭南早些年各类贸易来往频繁,林家借着那些积累在岭南扎根安家,偏有林桂那一支,受当时南洋的京剧大家的熏陶,在岭南开了个剧团,早年间跟乌小姐有些来往,阿烛姑娘,应该是通过乌小姐留下的手信,跟林家剧团联系上的。”
江昱成点头,示意他继续。“阿烛姑娘和那林老板签了对赌。”“对赌”
“她占三分之一的股份,两年内,达到林老板说的业绩,林老板投资的钱不用归还。”“如果达不到呢”
“达不到,那阿烛姑娘要再给他无偿唱五年。
江昱成的紫砂水壶不由地偏离了,水渍漫出,他放下水壶,没管那水渍,“她对自己真狠。林老板给她的钱,她是用来还我了”
林伯看了一眼江昱成,斟酌说到“是。”
江昱成未说话,长久的安静之后,林伯都以为江昱成不再问了,他却开口说∶ "陪在她……""…她身边的那个人…" 江昱成说的声音不大, 语气艰难, 好像及不愿意用这样的表述方式来定义那个男人的身份。
“是林桂的侄子,林楠的独子,家中产业一时还落不到他头上,是个自由的清闲公子。林桂委托他来打理槐京这边的剧团,大小事宜他基本上都会问,因此跟阿烛姑娘,走得近些。
自由的,清闲公子。
江昱成心底蔓延一阵别样的苦涩。
“之前曹老师也是他请回来的,阿烛姑娘唱功好,口碑好,从前听过她唱的几家剧院知道她票卖的好,自然是乐意接她的场次。”
江昱成缓缓说道∶“她从前总是拒绝上中大剧院,为的就是争一口气,如今她也得偿所愿,凭借自己的能力,上了中大剧院了。”
林伯安慰道“从前兰烛姑娘不愿,是不想让二爷难做,您知道她的脾气,不愿意欠人情。”
“那她如今,倒是愿意欠那姓林的了。”
林伯“您不能这么说,在前面演出的是阿烛姑娘,但在后面做支持的,统领剧团大小事务的,是这位姓林的先生。”
江昱成“你的意思是他们配合默契,蒸蒸日上————如今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如此好了。”
林伯沉默,不知该何如应对。“罢了,你下去吧。”
江昱成想起从前。
浮京阁那一场《白蛇传》后,兰烛算是在槐京彻底唱响了名气,加上有江昱成在后面撑腰,一时间风光无限,兰烛明明可以挑选场次、挑选演出地方,可她却没有那么做,什么样的活都接。
她受邀去槐北方向一个剧团演出,江昱成没同意,那地方地处偏僻,在他眼里,这种钱,没必要赚。
可她还是瞒着他,瞒着吴团长去了。演出完毕后,她被当地颇有势力的那个男人请到饭局上,一杯一杯黄汤水灌着,灌倒双颊绯红,两眼发昏。
江昱成知道了,连夜赶了过去,当即就踹翻了桌子,近乎把那不知好歹的男人打死,把她从酒局里拽出来,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骂她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什么场子都敢接,什么戏都敢演,什么人都敢接触,她住进了戏楼胡同,他难道还会让她愁吃喝恼无业吗?
兰烛只是红着眼睛,愧疚地说她错了,她不该给二爷惹事。
他让江家里头的人撤了那地头蛇的靠山,心中的气未消,半个月都没有让兰烛踏出过浮京阁半步。
兰烛为此变得小心翼翼,缩在西边的阁楼里,终日不见人影。
江昱成又觉得自己话说的太重了。露水沾湿衣衫的夜里,他不忍地来到她的门前,把蜷在被子里的人抱紧自己怀里。
她没睡,没有抗拒他的亲近,但是没说上一句话,她眼尾就红了,她抱歉地说她不该任性妄为。
江昱成不忍苛责她,哄着说不是她的错,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居心叵测的人,是他着急了,话说重了,他不该那样说她。
“那我还能出去演出吗”她怯怯地露出小鹿般的眼珠子。“让林伯手下的人陪着去,”“好啊”她当即欢欣雀跃。
江昱成起先的确有一些不放心,但自那以后,兰烛没有再出过一次事。
她对自己要求极高,吃过的苦再也不想吃第二次,跌倒过的地方再也不会经过第二次,从那以后,那些偏远的地方,不好应付的人情世故,以及难缠的听众,都不再成为她的阻碍。
如今想来,她宁可吃那些苦,去那些条件差的地方,一场一场的演,不过是为了有一天,能挺着腰杆子,头也不回地离开自己。
其实并非没有征兆。
她曾经也会眼睛亮晶晶地躲在被窝里,主动转过来环着他的腰,悄悄地带着少女的欣喜说,“二爷,我跟你说个秘密。”
他享受她这种主动的亲昵带来的成就感,江昱成伸手把她揽入怀里,扣了扣她鼻子,“说说看,又是什么荒唐又无聊的小秘密。”
“我有一个小金库哦,里面攒了一些小钱。”
江昱成彼时云雨之后在床上秉着一支事后烟,在青雾弥漫的软帐春宵里眯着眼笑着说“你是说你那个木匣子吗,那可不止一些小钱。”
兰烛觉得没意思,抓了被子把自己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你说的对,那盒子里可不是一些小钱,等我哪一天离开你了,我就带着那盒子跑了,不要说一辈子了,我上下三辈子都够用。”
江昱成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用下巴上疏于打理的胡茬抵着她柔软细嫩的背,像是威胁到∶ “不可以说这种话。”
“哪种话”“说要离开我的话。”
兰烛不死心地回头“会怎么样”
江昱成的唇角轻轻地攀附上兰烛的耳垂“你一样都带不走,兰烛,这是你带走我的心的代价————会穷死在槐京街头。”
“所以,你想好了,要不要离开我。”……
江昱成指夹中轻烟掉落。
如今想来,当时只顾稳操胜券地赌着她不会走,用他习惯的方式衡量人做出选择的出发点和得失,却似乎忽视了她真正的渴求。
他有没有真的想过,她要什么?
第48章 第 48 章
槐京城的中大剧院,最近有一场业界瞩目的演出。
传说已经封台的曹荣光曹老板从国外回来了,一场《穆桂英挂帅》直接让槐京成的票友圈子炸了锅,更让人吃惊的是,曹家剧团如今已经改姓兰,曹老板一辈子都没有收过徒弟,却突然爆出有个徒弟,更要命的是,那徒弟,原就是两年前,随便上台唱了一曲就让槐京二十四个剧团佩服的五体投地的大青衣。她一上台就赢得了满堂喝彩,一场《白蛇传》唱的人是流连忘返,等到人反应过来后,往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剩佛道薄情,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唱到第三场的时候,场次座位已经破千了。
江家二爷鬼使神差地买了名震槐京的兰青衣的前排票,让林伯准备了一套价值连城的手工藏品戏服、一对翡翠凤凰玉雕,一卷名家还原版胶带,一套手工镀金彩绘戏剧泥人,浩浩荡荡地往中大剧院后台送了过去。
兰烛在后台描着上台前的妆容,见林伯搬了这么许多东西进来,手里的动作未停下,依旧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淡淡地说道∶“林伯,您这么大排场,是来捧哪位的场?”
林伯站在一旁,微微躬身,“阿烛姑娘,今个您登台,二爷为了庆祝您场次人破千,准备了一些小礼物,还请您收下。”
兰烛未有正眼看过那些东西,轻描淡写地说,“谢谢江家二爷了,不过我兰烛已经不是浮京剧团的人了,二爷财力雄厚,我们自然算不上是浮京剧团的对手,但是今个,是我兰烛的剧场,我这一场,是为了兰家剧团演的,不需要他名震槐京的江二爷,来捧这一场。”
周围的人未置一词,林伯一个人杵在那一群人中间,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可适从。
林伯“阿烛姑娘,您跟二爷,实在是没必要生分到这个地步啊。”
兰烛“林伯, 烦请您拿回去吧, 浮京阁我是不会回去了, 江二爷的羽翼, 我也不再想要了, 如今,我过的挺好的。”
林伯心间一阵苦涩。
戏班子的其他的人作势要赶客,林伯只得让人拿了东西,出了后台。
江昱成看到他把那些东西拿出来,其实没有太多的意外。
林伯欲言又止,江昱成点了点头,他并非不了解兰烛的性子。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江昱成下意识地托着脑袋,他看了看手上的腕表,表演快开始了,他往后台方向看去,只见那些人议论纷纷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匆忙的脚步暴露了他们的不安。
江昱成再扫过旁边的林伯,只见他也明显的有不安,欲言又止地像是憋了满肚子话。“怎么了”江昱成终于是皱着眉头问他。
“二爷——”林伯说话间牙关发着抖,“阿烛姑娘,阿烛姑娘说……”“说什么”
“她说二爷在,今天这一场,她不能演了,正让人商量着给在坐的人三倍的赔偿。”
江昱成当即压着怒气说到∶“荒谬!她不知道戏大于天吗,老祖宗留下来的梨园这行的规矩,她也敢破,我看她是她不要自己的前程了,她费了这许多精力,好不容易在中大剧院开演,现在说罢演就罢演了,她是在自毁前程”
江昱成说完,快步走向后台。
中大剧院的后台他来过,轻车熟路地找到兰烛所在的化妆室,见到许久未见的一个背影。她几乎是依旧画好了妆, 穿好了戏服, 安静地坐在镜子前面。
许久没有见到她穿戏服的样子了。
深夜她入梦时,大约就是这样,只是那水袖翻飞,云手轻颤,如同太虚一场幻境,靠近不得。
既然已经做了准备,却为了那一句与他说过的“不复相见”依旧不上场,她这脾气,真的是犟的让人发疯。
江昱成忍着脾气,走近了对着镜子里的人说道“兰烛,为什么不上场”兰烛早了到江昱成会来,她对着镜子描着自己细长的眉,“我说过,不复相见。”“江二爷,这白蛇,实在是不能再为你唱了。”
她说的风淡云轻,声音婉转悠扬,不似当年,她刚入浮京阁大门前,半跪在地上,说十九岁的她学戏已有十三年有余。
他翻着戏折子头也不抬地问道“会唱白蛇”她那年声音青涩发抖,技艺粗糙,开口见拙。
他连看都不看,妄下定论,说她白白浪费了这十几年的功夫。
江昱成在那一瞬间,脑中有无数的片段再闪过∶她初见他,一曲《白蛇传》,让他留下了她。她归于他,一曲《白蛇传》,让他沉沦与她。如今却是……如今却是……
他苦笑“如今却是,我连听都不配了吗”
兰烛放下了手里的眉笔,对着镜子里的人说到∶ "您可以听名家、听新角,但没必要再听我唱了,如果您不走,那今天这台子,我是没法上了,二爷,您知道,我说话算话,一旦做了决定就绝不后悔,同样的错误绝不犯两次,这点,是您教的。”
江昱成一时感觉到自己心慌乏力,他无法再支撑自己站在那儿,他转过身去,装起自己的所有表情,只留下一句∶“我走便是。”
他走后,槐京城诺大的中大剧院,才开始有了动静。
他承认,他拗不过她,为了让她如期上场,他只能退步。她在赌。
可她偏偏赌对了。
中大剧团的那几场,让兰烛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江昱成听说那个叫林渡的闲散公子,在传统戏曲表演上挺有研究,在老艺术家的圈子里也能游刃有余,跟各个曲评人也来往甚密,像是要把兰烛,往正统的圈子里拉。
挺好的。
按照这么发展下去,她能入得了国家级别的殿堂,也能评得了各类听上去德高望重的头衔。
而江昱成的生活,依旧在那灰白厚墙里,安静成一潭死水。
江家老爷子对他退婚的事情恼怒至极,为了补救林家那场未达成的交易奔走,江昱成知道这一切不好收手,为了让祖父满意,加快了另外一些市场的收割力度,手段狠毒,阴冷暴厉。
权势倾倒之间,竞争对手瞪着眼珠子在大雨中怒骂江昱成是江家的走狗,诅咒他这辈子都得不到别人的爱。
他靠在长椅上,懒散的放了狗,听着外面的哀嚎。
无必要的时候,他也不出门,西边的阁楼被他锁起来,连带着西边的古戏台子,也再也无人迈进过。
林伯和一屋子人,都静若寒蝉,只是看二爷恢复了从前未有阿烛姑娘来时的生活,却也知道,那生活,其实是断然回不到过去了。
等到秋日露水浓重的时候,林伯犹豫再三,还是敲开了江昱城的门,支支吾吾地说到,兰烛跟林渡回了杭城。
江昱成彼时坐在窗台那雾松下,手中小篆狼毫笔一顿,手中劲道忘了收,墨汁渗透几张宣白纸,笔下顿时一片荒唐。
第49章 第 49 章
兰烛回杭城是因为墓地改制迁移。原先的山间土坟都要移置到公墓,她外祖父就她母亲一个孩子,她母亲也只有她一个女儿,几番周折,镇上的人才联系到了她。
林渡觉得这事,兰烛一个人或者不好处理,就跟着一起回了杭城。
兰烛收拾东西的时候起先阻止到“我回杭城那是私事。”
林渡“恰好我也想去杭城看看,据说那西子湖美如天堂,烟雾朦胧,浩渺如画。”兰烛不由地笑了,"那得是春日雾气浓重的时候,这都入秋了,你想看的那些,估计是看不到了。”
“秋日映湖、黄叶翻飞,那就是另外一副场景了,正好我也没事,你就当是个闲散的富二代游山玩水、”
兰烛“服了你了,去吧去吧。”
林渡挑眉“谁让西湖一年四季都是美景呢。”
兰烛“等你感受过黄金周旅游季,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林渡“这倒是,往常从新闻中看到西湖,并不觉得有多美,不过平日从嘴里听你说的西湖,倒是比我新闻里见过的要更美一些。”
兰烛听到林渡说了这句话,一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脑子里接二连三的,响起那些片段。
他环着腰抱着她,在她耳边缱绻地说要陪她回杭城。总觉得她说的杭城,比他见过的还要更美一些。
如今物是人非,想来倒还是有些伤感。
原先认为无法割舍的关系,其实真要割舍的时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和江昱成交心的后劲的确很大,时不时传来的阵痛也会让兰烛不敢回过头看那近乎三年的时光。
所以她打定了主意地别回头。
入秋的杭城虽然没有槐京冷,但是天地间也多了许多肃杀之气。
兰烛在生活上是一个走到哪儿就想到哪儿的性子,她原本想下了飞机后打个车,朝距离自己小镇比较近的临安方向找个酒店落脚,谁知林渡却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搬迁的事情要等到后天下午, 所以我们不用着急, 晚上就住在西湖边上吧, 我在灵隐山脚下定了个酒店,环境幽静,很适合休息。”
他既然做了决定,兰烛也不好反驳,只是数落到∶“按照您这花法,我们剧团还没有赚钱就要赔光了。”
“是我自掏腰包好吧”林渡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兰烛面前,把她的视野全部堵住,“请你住你还数落我”
兰烛“好啊,请我住我愿意。”她拿了行李往前走。
林渡插着兜站在那儿,“我私人请的,你要不要表示感谢?”“那你说说,怎么个表示感谢”林渡想了想,“要不,陪我逛逛”兰烛“你想去什么地方逛逛”
“不如去灵隐吧,据说那儿求财求势特别灵。”
“你这消息后不灵通了,灵隐寺最灵的还是求姻缘。”兰烛笑着拒绝他, 拉着他手边的箱子,“咱们就不去了,姻缘什么的,多影响剧团运势。”
林渡原地不动,撇了撇嘴,抓着兰烛的行李不放。
兰烛走出去后又被拽了回来,一脸无奈地看着林渡,“行吧行吧,这么大个人,连个恋爱都没谈过,怪可惜的,带你去求,带你去求,行了吧。”
林渡这才放开兰烛的行李,走在了兰烛前面。“灵隐寺球姻缘,真有那么灵”林渡突然说了一句。兰烛拿着手机回着小芹消息,皱着眉头。“嗯,灵。”
她刚说完,就撞上了前面男人的脊背,兰烛揉揉脑袋,抬头,“林渡你干嘛,急刹车啊。”林渡停下来,转身,拿着行李箱看着皱着眉头质问自己的兰烛,伸手。兰烛下意识回躲。
他扣住兰烛后脑勺,松开另外一只手,对着兰烛脑袋上,那个眉头紧中形成的"川"子,轻轻一弹,“你能专心点吗阿烛?说好来杭城办祖坟迁置的事为主,修养身心为辅,至于工作什么的
林渡拿了她手机举得高高的,“说好留在槐京的。”
兰烛踮脚试图捞过,“好嘛,给我,我不回了。”林渡抬眉,把手伸得更高些。“林渡”兰烛假装生气。
“好好好,给你。”林渡把手机还给她,“记住了,只谈美酒,不谈工作。”
“行呗,不谈就不谈,我也乐得自在,那怎么说,明天带你去灵隐寺,求姻缘?”兰烛仰着头看身后的人。
林渡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兰烛身上,“好啊。”
第二天刚好是中秋,西湖北高峰山脚下围了一群摄影爱好者,据说今晚的月亮是二十年以来最圆的月亮。
兰烛早早地起来,带着林渡上了灵隐寺。
刚好赶上周末,寺庙内人影缭绕,求神问佛的人的人很多。
兰烛来过几次,对这儿很是熟悉。
暮檐褐的寺庙下,晨光隐隐绰绰,僧人早起诵念,香烟缭绕。江南的天和槐京的天不一样。
兰烛记得去年这个时候, 槐京的北山寺的银杏几乎要落完, 飘荡荡地落在她的衣裙上, 她虔诚地跪拜在神佛脚下,求一个现世安稳。
她转头问未跨进神殿半步的江昱成,“二爷,您求签吗?”
江昱成在秋日倦怠的日光里,偏过头来,笑着说,“阿烛,我从不信神佛。”
“求神拜佛,本就是寄托人所求所愿的,二爷,您没有所求,也没有所愿吗?”
他始终没有回答。……
兰烛不知怎么的想起这一段来,她从寺庙的青石上下来,掸了掸落在她身上的碎叶子。
林渡说要进去求一只签,问兰烛要不要一同去,兰烛笑笑,下意识地说道————她不信神佛。
说完后她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只得淡淡苦笑,而后抬目望向那悬挂在寺内的一道对联“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放空自己的思绪。
风起云涌间,殿内的信仰者双手合十,虔诚礼佛,兰烛听到寺庙山间风铃阵阵,回望众生众像,却在涌动流逝的人群中,看到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晨光下浮尘万千,唯他不染一二。
林渡从殿内出来,看到兰烛对着人群出神,上前一步∶“阿烛,你在看什么?”兰烛回过神来,“没有,出神罢了。”
大约是看错了。他说他,不信神明。
*
都说杭城美,但一脚陷进拥挤的人潮后找不到出口,被成双结对的游人簇拥着带着去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再想享受美的心思,也荡然无存了。
西湖的确美,但若是一个人,更甚至是一个人怀着念想去,那些美就是一把把刀,徒增伤感而已。
江昱成这次行程,兴起尔至,他没有约任何一个商业合作,也没有约任何一个熟人朋友,只是一人,孤身来了这儿。
只是因为他听说,兰烛回了杭城。
他说要陪她回来的诺言一直不曾兑现,那份遗憾在心底,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江昱成也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他只是循着记忆里,兰烛与她说过的那些地方走着。
兰烛曾经说道,南北山路附近全是各式各样的文艺小资店铺,各种各样的艺术展品、潮流玩意层出不穷,这么长的南北山路,这么美的南北山路,却不曾留给京剧国戏半个落脚的地方。
京剧在没落,在人们看不见的时代洪流里,不会作为人们谋生的手段,只会被别人称为"艺术品”,人们往往怀着崇敬的心情,却敬而远之,再到后来,它的留存痕迹,就会被挂在博物馆里。
他走在那南方落叶梧桐树下,驻在南宋留下来的长街下任意一个宾客盈门的咖啡馆外,想象着或许曾经,兰烛就在这儿,看着匆忙的人群,焦急的脚步。
再后来,他循着西湖北高峰上了灵隐。
他站在神殿外面,举头望向金身浇筑的神佛,思绪失神地掉落在沉世浮海中,脑中却突然想起来,兰烛问他的那一句"二爷,您没有所求,也没有所愿吗?"
他随着那些络绎不绝的信徒入殿,在焚香之间,他虔诚地跪拜在神佛面前。
他有所求,也有所愿。所求所愿,皆为她一人而已!
第50章 第 50 章
山寺空明。
神明面前求得一签,江昱成看来一眼,从文言文中不难看出,这签子的结果,不怎么好。他不露痕迹地将那签符带在身上,跨出掉木红漆高高的门槛,见到外头人头攒动,都挤在那揭签语的摊位上。
来往人一碰,江昱成回头,一个没什么生意的解签人发现了他,见他绕在这人群周围,人精似得就发现了他的需求,问到“爷,您解语吗”
见江昱成不搭理自己,他上前拽了他的袖子,把他往自己的摊位上引∶“您给我看看,我是这儿解语最准的人了。”
江昱成警告地看了一眼他拉着的袖子。
那人笑笑放开“您来这儿,求的是什么”“姻缘。”
江昱成垂着眉目,开口,把那签符递了上去。
那人将那签符拆开,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他看了一眼江昱成,说到∶“爷,您这情路坎坷啊,菩萨说了,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江昱夺了那签回来,“胡说八道。”
江昱成转身就走。
“胡说不得,灵隐寺求姻缘,灵验的很。您留步,这签也不是不可以解。爷,您别走啊,您听我说————”那解签的人留住要走的江昱成。
“万事总有个解法,我这有个宝贝,您瞧瞧——”他从黑色包里拿出样东西来。
江昱成抬眼望去,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根廉价的红绳,系着一个普通的红玛瑙。
“买一个带在她手上,保准这段缘分,谁也拆不散,很灵的。”
很常见的商贩借着噱头贩卖东西的手段,还是做工如此粗糙的东西。
江昱成轻笑,没理会那颠倒是非的的解签人,匿入山下的红尘中。
到了晚间的时候,南宋御街灯火一片。
年年中秋,南宋御街的街口都会发一盏漂亮的月兔灯。兰烛很早就带着林渡来了。
街口早就等满了许多人,抱着孩子的大伯大妈们,扒拉着人群往里挤,满大街跑来跑去的孩子跟野马一样奔腾过来,原先排列的队伍时常被冲散,秩序混乱,来往嘈杂。
林渡绅士手一直护着兰烛,但看了看拥挤又疯狂的人群,还是皱了皱眉头∶“阿烛,刚我经过巷子口,看那儿也有卖兔灯的,样式和款式,和他们抢的都差不多,这队伍太长了,不如我去买一盏吧。”
“林渡——”兰烛拉过林渡的衣角,“那不一样的,御街抢花灯是传统,代表了一年的团圆美好,今天你上灵隐没求到好因缘,我给你抢一盏兔灯,也不枉你来杭城一次了。”
林渡有些无奈,想起今天在灵隐求的那只不是特别好的签,笑着说道∶“阿烛,我来杭城,本就不是为了这些……”
“你相信我,这灯真能给人带来好运,我小时候年年都来,年年都没有抢到过,我就这么大点个————”兰烛跟林渡比划到自己的腰身,“自然是抢不到的,所以才要带着大人来,你瞧他们——”
兰烛指着挤在她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大人个子高、力气壮,才能抢到。”
“你没有抢到过吗”
兰烛想起从前,她只敢躲在远处远远地看着。她个子太矮,力气太小母亲从不陪她来。
兰烛摇摇头"没有。"话音刚落,发放灯盏的人就来了。
小小的灯盏做成兔子的模样,里面虽是仿制火苗,但也欢喜跳跃。
“花灯来咯”“我要一盏我要一盏”“这儿呢这儿呢”“哎哎”别挤”
人群一时间拥挤无比,林渡挤到了前面,兰烛跟不上,落在后面。
花灯越分越少,原本站在兰烛身后的人失去了耐心,着急地往前挤着。
兰烛随着人流被推挤到边缘,不知是谁走的匆忙,绊了她一脚,兰烛险些站不住,失去重心的一瞬间,她的手臂被人扶住,只听见有人说到∶当心
那声音似山间融雪,与周围的嘈杂形成明显的对比。
一时间,兰烛感觉到身边的光影凝固成银河,周围的人模糊难辨,她的手心被塞进一物,她低头,是那盏欢喜雀跃的兔灯。
扶起她的人把他手里的灯递给兰烛。夜色里,他的如玉手指骨节藏于黑色衣袖下,兰烛猛然一抬头,却只能看到一个侧脸。
黑色的鸭舌帽盖住他的眉眼,只剩半张侧脸匿在黑暗里,光转过来要照亮他另一半脸的一瞬间,却匆匆潜入人群中。
兰烛手心里的兔灯手杆还带着余温,她分明没有捕捉完全,但是心底的笃定还是让她难安——
"阿烛—————"林渡拴了一盏灯过来,看到兰烛手里还拿了一盏,"咦,你已经有了啊?"兰烛回过神来,点头道“嗯。”"那我们走吧,这儿又黑又挤,不太安全。"“好”兰烛回头再看一眼,那儿却什么都没有了。她这是又生出点幻想了。
杭成没带几天,兰烛就回了槐京。
兰烛回到槐京后,小芹慌慌张张地过来,说北辰剧院那儿的排期好像有点问题。
小赵云为这事在北辰剧院跟人打起来了。
剧院那儿排期的人出了纰漏,原本答应兰烛他们剧团的场次不知怎么的没有安排上,反倒是排给了一个话剧,李然没说几句就跟人粗红了脖子,对面演话剧里也有个年少轻狂的公子哥,各说各有理,后来就动起手来。
后来才知道,那演话剧的公子哥们,姓江。
他哭着嚷着动用他爸的关系,硬是要把他那个远方表哥叫过来。
兰烛到的时候,李然憋屈着个脸,却因为闯祸也不敢看兰烛。
江家那位小辈不服气,但看他红肿的脸就知道,他也没有从李然这里淘到便宜吃。
兰烛再往上,就看到了坐在正中椅子上一言不发的江昱成。
兰烛来之前让小芹了解过,这里面虽然是剧院那方的工作失误,但算起来,是李然先动的手论起来他们不占理,更何况江家这小辈也不是故意要抢排期的。
兰烛进来的时候,江昱成只是淡淡地扫过她一眼。
今日今时相见,她只能暂且放下两人的私人恩怨,顾全大局忍一忍,走到李然身边∶“受伤没"
李然摇摇头,往前一步,轻声说,“阿烛姐,我不知道他——”兰烛打断他“我来处理。”
兰烛上前一步,站在江昱成面前礼貌说到“对不起,江二爷,我问过了,是李然先动的手,我代表他跟您道歉,跟江家这位小弟道歉。”
江家这位小弟虽然红肿个脸,但听到兰烛这么说,一时间趾高气扬的,他这位堂哥虽然平日里来往不多,但是出了名的护短,江家的事他不会不管的,更何况对面还是个唱戏的小子,这种无名无派的剧团见到江家二爷,估计都要吓死了吧。
谁知进来之后就不曾说话的江昱成此刻却对着他说“江获,给人家道歉。”“哥,是他们先动的手——”“我说让你道歉。”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江获只能认栽,肿着个脸向兰烛道歉“对不起。”
兰烛给了李然一个眼神,他也立刻回到∶“对不起,我不该动手。”
兰烛“明日的演出我们会再找剧院的,今日之事,还望江家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她说的依旧客套淡薄。
江昱成起身,叫上了江获,“不了,那剧院,你们用吧。”兰烛也不再寒暄客套“如此,多谢二爷了。”
她带着那几个年轻人,道完谢就走了。江昱成等她走后,也出了门。
江获跟在身后,颇有怨言,“哥,您从前偏袒我的,如今怎么都不管我了,我被打了哎,您弟弟,亲弟弟,被打了。”
江昱成淡淡地说到“堂的。”
江获一口老血差点没噎死,不满到∶“堂的也是弟弟,为什么啊,我在槐京横行霸道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今天要受这个气。”
江昱成没理他。
他看到了外面等着的林伯,委屈极了,跟林伯哭诉。林伯轻声劝到“小爷,您最好别惹槐京城姓兰的那姑娘。”“为什么””若不是为了见她一面,您这破事,二爷才懒得管。”
江获竟然哑口无言。
江家二爷什么时候会为了女人低头了
槐京城阴历十月,初冬时节,窗外飘着寒气袭人的小雨。
兰烛从四合院出来,打到的车已经停在门口。
今天有个国风产品投资创交流活动,兰烛作为受邀剧团的老板兼戏剧演员,出席了这个交流会。
林渡本想说她可以不用去,据他所知,这次交流会,江昱成也会来。
但兰烛觉得没有必要。
从前她避让是不想让自己还有念想,也是断了她和江昱成之间的联系,如今戏楼胡同那边,已经大半年没有响动了,加上上次因为李然的事情打交道的时候,也就是形同陌路,相安无事,想来她和江家二爷那点子事,应该已如前尘。
这种投资会,原先兰烛只用演出的时候可以不来,如今自己做老板了,为了手下吃饭的人,自然是要多积累积累这方面的资源。
投资交流会现场来了许多槐京圈子里的人物,近一年来国风文化发展的比兰烛想象中的快,原先小众的投资会不再小众,反而变成最新潮的投资方向。
投资交流会是在一个中式酒店举办的,百来平方米的院子下银杏飘落,秋雨萧瑟。举办方把座位搬到了屋檐下,对着着一场秋雨,欣赏一些国风的创意,倒是乐事一桩。
兰烛进了门,收了伞,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往一旁看去,发现这主办方安排的位置,倒是真的颇为尴尬。
江昱成的位置不偏不倚地,就在自己身边。她收回目光,坐下。
很快院外传来一阵骚动,一群穿着打扮儒雅的男人随及进来,半圆弧的阵仗中很容易看出来谁是主角。
院子里的一行人见到来人纷纷站起来。
表示礼貌和尊重,兰烛也站了起来。
江昱成走近,见到兰烛的时候,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
他与来人都打着招呼,见到兰烛的时候,也是寻常一样伸出手,唤她一声,“兰老板,幸会。”
他的手停留在空中,骨节分明,寻常的礼节被他做出来,到显得有些陌生。
兰烛把手放上去,回到∶“江二爷,幸会。”
双手指节只是触碰不过两秒就各自收回。
落座,投资会流程还未开始,四周的人开始攀谈起来。
唯独江昱成和兰烛这儿,安静的可怕。
屋内比外头暖和多了。
江昱成看着茶盏里的茶汤茶色,映照着身旁姑娘的半张脸。
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抹胸长裙,外头披了层水绿色披肩,薄纱清透,绣着墨色竹叶,低低的中式盘发,侧着头抿茶,唯有额间几缕碎发荡在秋雨微风里。
她转过身来, 双眸出现在他茶汤的倒影中, 清冷的眼眸仿佛与他对视, 江昱成手微微一抖, 茶水泛起涟漪,打破这一场镜花水月。
他滚了滚喉结,打破了这一场窒息的尴尬。“兰老板最近生意,还不错?”
兰烛听到江昱成说话,也从眼前沸腾的茶水壶中取了半杯茶水,握在自己手上,“托二爷的福,还不错。”
江昱成抬头看了看那阵雨“这天气,槐京倒是入秋了。”兰烛回到“是啊,一阵秋雨一阵凉。”
说完之后,两人之间又是长久的沉默。
江昱成摩挲着茶盏的紫砂壁,指腹带来的粗糙感消磨着他的无措。
兰烛余光一扫,看到他手上多了一串红绳玛瑙。
一串简单甚至有些粗鄙的红绳编制上,挂着一颗做功粗糙,成色杂乱的红玛瑙。不像是他会留的东西。
江昱成见兰烛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环上,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往里缩了回去,兀自说道∶"上次演出,还顺利吗?”
“哦——”兰烛知道他说的是上一次江获和李然场次重叠的那次乌龙,“演出挺顺利的,李然是个好苗子,年轻敢闯。说起来,还得谢谢江二爷,把场子让给我们。”
江昱成“无碍。”
他呷了一口茶水,侧头又加了一句。“往后有任何难处,都可以直接找吴团,戏楼胡同的门,永远都为你打开。”
兰烛一愣,笑到,“谢谢江二爷,不过你和我,还是分得清楚些为好,不是吗?”
她头微微偏向他, 双眼直接地注视着他。她目光只是一勾, 他便不能转移目光, 更何况, 她这一次,满目的眸光全都给了他。江昱成许久没有得到她这般满目的注视,他突然感觉到胸膛里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一时间心里百味交缠,他出声∶“阿烛…”
"二爷, 投资交流会开始了, 您专心, 别错过什么好项目。" 兰烛把目光偏了过去, 不再看他。
江昱成的话堵在喉口。
投资会开始按照既定的流程开始了,江昱成只得坐直了身子,听那几份拉投资的人在中间做着商业计划书的讲解和演示。
那场上轮流讲了多少人,多少方案,多少可行的商业计划,江昱成不知道,也没有听进去。他只感受到身旁的人托着腮,听的仔细认真,每每她左边的人与她交谈,她薄唇轻笑,礼貌点头。
其中他也借着台上的商演与她对上过几句,她也是这般待他,毫无特殊。
宛然就真的是个商业场上不得不打交道的点头之交。
商演结束,外头的雨却越下越大了。兰烛没带伞,站在屋檐下,似是要等雨停。
江昱成走近,开口,“兰老板,这雨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不如坐我的车回去吧,我去北辰剧院,与你顺路。”
“不了。”兰烛礼貌拒绝,“我打个车就好。”
“这巷子里车开不进来,打车也得去停车场那边,不如,同乘一段,我送你去停车场。”江昱成抬了抬手中的黑伞。
兰烛看了看一时没法停下来的雨,环顾了一圈庭院里剩下的人,也没有她熟悉的人了。这院落到停车场也就两百米,两人同乘一把伞,几分钟的时间也能走到了。
她看了看依旧没有任何想要停下来意思的雨,点了点头,“如此,多谢江二爷了。”
江昱成撑伞,黑色伞骨一瞬间打断青灰色的雨帘,移到兰烛头上,他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伞面往兰烛那边倾斜,“走吧。”
兰烛与他走入雨中,硕大的雨滴落在他伞面上,顿时断成两截,那心气高傲的顿时溅射到伞外,心气温和的趴在伞面上,随着伞骨纹路,温柔落下。
他始终绅士地与她保持着距离,伞面却依旧往她那儿倾斜,她看不到前方的路,唯有让江昱成带着自己往前走,除了他偶尔出声提醒她"当心"以外,两人之间再无话语。
但这一方天地的相并而走,带出点恍如隔世的前世今生来。秋雨苦寒。
兰烛还未道谢,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到“阿烛姑娘。”她回头,来人是林伯,他手上还牵着那只黑色的杜高犬。
那犬见了兰烛,挣脱林伯手里的锁链,拼了命地要往兰烛身上扑过来,它摇着尾巴,嘴里呜咽委屈,奈何被如一孩童手腕粗的链子拴住,不能靠近兰烛一二。
"貔貅。" 江昱成出声呵止。
貔貅只能坐下,但尾巴依旧忍不住地摇摆,时不时从锋利的牙齿间,传出点跟婴儿般呜咽的声音。
它委屈的,渴望地看着兰烛,希望得到她的回应,跟从前一样,温柔的爱抚。
兰烛依旧站在那儿,表情淡淡的,没有靠近。
“外头的雨太大,阿烛姑娘,您不如,跟我们一块走吧。”林伯说到。“不了,我打车就好。”兰烛婉拒。
"这会的车,不好打。"江昱成发话,"只是顺道的举手之劳,还希望兰老板不要推脱。"
兰烛刚想说什么,雨帘传来一声车鸣,一辆黑色的SUV过来,停在停车场避雨的回廊外面,车灯闪烁间下来一个人,打开伞的同时确认着人,“阿烛?”
兰烛这头看到雨帘中打伞过来的人,挥了挥手,“林渡,这儿呢。”
江昱成眼神落在兰烛身上,她说话间不由地伸长脖子,脚尖踮地,全身上下都表示着欢欣雀跃和喜出望外————与刚刚在他身边时不一样。
再看向雨帘中的那个男人。不速之客。
林渡靠近后,从雨中在看到江昱成的时候,神色有些复杂,但没过一会,他把情绪收拾干净,靠近兰烛,报以微笑,“对不起阿烛,我来晚了。”
“我不是说打车回来,你怎么来了。”兰烛下意识地往他的方向走去。
他人还在台阶下,撑着伞站在雨里,没走到江昱成所在的那截台阶上,“这么大的雨,太难打到车了,想着先把车开到停车场,再给你打电话,没想到就遇上了你。”
林渡回头,看向江昱成,“谢谢江二爷送阿烛过来,我们回去了。”
江昱成还未说话,貔貅已经躁动不安了,他狂吠不止,挣扎着纰牙咧嘴,要往林渡这边冲过来,林伯拉扯不住,卯足了劲儿往后拖。
江昱成只是站在台阶上,他背在身后的手,手指头一动,林伯这儿就松了手的力道。
貔貅猛地冲了上来,林渡依旧站在雨中,纹丝不动。
兰烛看到松了绳索的貔貅超林渡这边冲过来,想都没想,下意识挡到到淋渡面前,大声呵斥∶“貔貅!不可以!”
貔貅冲到兰烛面前,顿时匍下身子,双耳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脊背。百来斤的猛犬臣服地蹲在地上,尾巴摇摆不停,嘴里呜咽,眼神小心翼翼。
江昱成这才淡淡地说到“貔貅,回来。”
自始至终,林渡都在在台阶下,撑着伞,脸上,毫无其他的表情。
江昱成看到的是,兰烛没有一刻的犹豫,挡在他前面,挡在他和他的中间。不—————她的倾向很明显了。
林渡”阿烛,无妨,我们走了。”“好。”
“谢谢您。”兰烛转身对江昱成道过谢,未有犹豫,那最后一步台阶,到底是踏下去了。
她最终,躲入他的伞下,在漫天大雨中,与江昱成渐行渐远。
貔貅随即冲到大雨中,瓢泼的大雨立刻把他油亮厚实的毛发打湿,它对着远去的人吠叫不止,等人渐行渐远之后,它的吠叫化做仰头的的长嚎叫,最后毫无声响,呆坐在雨里。
它长久地做坐在那儿,对着兰烛远去的方向。
许久之后,江昱成才带着伞,走到了静坐在雨里的黑狗旁,安静地说到∶
“走了,貔貅。”“她不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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