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太眉头紧锁,久久没有舒开。
凤隐阁西窗榻上,薛晟正与兄长薛诚对弈。
“听说五弟妹来闹了一场?外头已经有些风言风语,说薛家托大,瞧不起旧故。你我更为了自身前程,拿舅子性命当踏脚石,你没听说?”
薛诚斜靠在枕上,含笑睨着对面正襟危坐、端沉如水般的薛晟。
后者面无表情,落子后拿下对方四五粒棋子,“听说了,又如何?”
薛诚笑道:“你就这么冷酷无情?那到底是你妻子的亲兄弟,这回做得这样绝情,她不跟你闹?”
“闹什么?”薛晟头也未抬道,“国有国法,兄长身为大理寺官员,若是徇私,将来行事如何服众?”
他把棋子拾起,一粒粒放回棋盒,“你输了。”
雁歌上前撤下棋盘,换上新茶,薛晟捧着玉色的汝瓷茶盏,淡淡道:“这些年,林俊顶着薛家名头犯下的恶事,少说也有三五十件,若是那些尚可周旋的,不过损失些财帛脸面,也还罢了。如今欺男霸女恃强凌弱将人险些打死,再纵容下去,只怕再要添进去的,就是整个薛家。”
饮一口茶,轻叹,“兄长,我不欠林氏什么,薛家亦不欠林家什么,你不必为此犯难。”
薛诚也跟着叹了一声,这些年弟弟和弟媳如何相处,他也多少知道一点。
“林氏到底做了什么,惹你如此厌烦?当年祖母替你说这门亲,并没见你格外不愿,怎地娶了人进来,倒冷了心肠?实话与我说,你可是外头有人?”
薛晟未料连兄长也如此打趣自己,他苦笑一声,默了片刻,方道:“兄长别问了。”
薛诚倒也不是非要打探他的私隐,只是如今林俊人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衙门上下都拿不好分寸,不知该如何处置。不过瞧薛晟的意思,是打定主意不想理会,这般下去,薛林两家势必要撕破脸,那弟弟和弟媳的婚姻,可就真成了一场笑话。
与此同时,林氏正伏在薛大夫人膝头哀声痛哭。
求助无门,她能仰仗的唯有夫家。丈夫心肠冷硬,始终不肯转圜,幸得还有大夫人这个婆母,一向仁慈和爱,有求无所不应。
“……我那哥哥我自是知道的,他一向不争气,如今惹出乱子,依我的意思自然一万个不当理。可他到底是五爷的舅子,人就关在大伯的衙门里,我自知不得五爷欢心,可在外人人皆知我倆是夫妻,如此放任哥哥关押在里头,旁人笑我爹娘教子无方倒在其次,怕只怕给咱们薛宅抹黑丢丑……人家不知内情,恐背地里要言五爷如今新贵,眼高于顶,不近人情……”
杨氏在旁欲言又止,见大夫人一脸慈爱地轻抚林氏鬓发,她抿了抿唇终是没有吭声。
“好孩子,老五是我的亲儿,我知道他的脾气。这孩子从小就给我宠坏了,见谁都是冷着脸,半晌没句言语,他不是冲着你,不是冲着你哥哥,你千万别多心。”大夫人忍住喉腔涌起的咳意,苍白着脸望向杨氏,“这些事以后不准瞒我,回头喊老大跟老五来,我亲自与他们说。”
又轻声安抚林氏道:“好孩子,快别哭了,回头娘替你问问,若还能转圜,他们会看着办的了。”
林氏抽抽噎噎地抹掉眼泪,不好意思地在床前行了大礼,“对不住娘,是媳妇儿不懂事,拿这些琐事来烦扰娘。”
大夫人摆了摆手,虚弱地露出一抹笑来,“傻孩子,娘知道是老五对不起你,这些年是他冷落你了,娘替他给你赔不是,你们俩要好好地,你别怪他,嗯?”
送走林氏,杨氏回身将屉子里的药丸取出,快步走到大夫人床头。
大夫人剧烈地咳了一阵,才顺水将药丸送服。
杨氏不赞同地道:“娘,您不该再纵着林家。您不知道林家这些年……”
“好了好了。”大夫人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桂芳,你去开我的库房,找些合适的东西,去给那苦主送去。”
“娘您何苦……”
大夫人笑了笑,“她再怎么不好,也是老五的妻子啊,是要同他过一生的人。难道真就任由他们俩,这样冷漠如冰的过一辈子?”
杨氏垂下头,不言语了。
大夫人喃喃道:“这桩婚事说到底,老五是为了我……要不是我不争气,不至于要他这样为难,也是我这个做婆婆的,欠了林氏。晚点叫人去趟前院,把老五喊过来,就说,我有话交代。”
辗转过了数日。林俊从大理寺放了出来。
林太太高兴之余,带着何氏等人,拜访了一趟诚睿伯府。
大夫人的院子,少有今日般热闹。这些年她病卧在床,几乎已经不见客了。寻常宾客上门,也不好前来搅她休养,多在外头隔帘行个礼,略表慰问之意。
林太太与她是旧相识,又是姻亲,自然没那许多讲究,给老太太见过礼后,就来与林太太话家常。
客客气气寒暄片刻,林太太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来。杨氏等人会意,寻个出去吩咐厨上摆宴的借口一个个避了出来。
“亲家,说起来,我原是没脸见你的,我们家三丫头没福气,实在不配做五爷的妻房。”
林氏闻言,露出一抹苦笑,不过被人奚落轻视得多了,倒没什么不能接受。再难听十倍的言语,她亲娘也说过不少。
“亲家太太哪里的话。”大夫人听这话音,便知林太太来意并非只是道谢这么简单。“老五媳妇儿大方知礼,是我一向爱重的媳妇儿。”
“可恨这孩子多年无所出,累五爷膝下空悬。旁人到这个年岁,哪还有膝下无子的呢?亲家太太不必安慰我,我们林家如何不知,这些年是您跟薛伯爷仁慈担待,我这心里,始终觉得亏欠,实在对不住五爷,对不住您。”说着,林太太取了帕子拭泪,身侧林大奶奶何氏,亦是一脸羞愧不安的神色。
林氏轻哧,当着大夫人面前,强忍住恼恨神色。
旁人轻视她也还罢了。最可笑是她最亲的这些人,口口声声说她无用,说她配不上薛晟。
当真是半点不在意她的脸面尊严。
忍冬给顾倾打个眼色,平时这种时候,发觉自家主子有些不自在,顾倾就会斟一盏温热刚好入口的甜茶给奶奶,今日不知怎么,自己都给她打眼色了,她却垂着头不肯上前。
忍冬无奈,只得自己走上去,斟了茶又添了两枚果子,送到林氏手边。
恰此时,听得林太太道:“我瞧她身边几个婢子倒还都算得整齐干净,她与我说,愿给五爷添两个服侍的人,我想了想,便答应了。只是人选担忧亲家太太瞧不上,再不济,亲家太太做主纳迎偏房,我林家亦不会有任何怨言……”
话到这里,不仅大夫人怔住,就连林氏也变了脸。
这种话以往林太太也说过,要她培养几个心腹能人,替她笼络丈夫的心。她听过便算了,从来没想过要把薛晟推到其他女人身边。
如今母亲却不与她打招呼,直接就替她做了主?
林太太边说,边将目光向林氏身侧的忍冬投来。
林氏心中大骇,转过脸一眼望见忍冬愣怔的模样,显然是听懂了林太太的暗示。
大夫人轻咳了一声,道:“孩子们的事,他们自己会看着办,亲家太太不必太过忧心,子女一事,便随缘吧……我薛家不是那等矇昧人家,更从不曾有替老五纳妾之想……”顺着林太太的目光瞧去,见忍冬羞红了脸,正慌慌忙忙退下,想到薛晟这些年与林氏之间的龃龉不近,她不是不关心,只是不愿给他施压。
“亲家太太越是大度宽容,我这心里,便越觉得亏欠。太太即无旁的人选,依我看,这事不若就由这不争气的丫头自己瞧着办?几个婢子原在家里都是教导过的,略识些字,也正是好年岁……回头还请太太劳心多劝劝五爷,他们少年夫妻走到如今,不容易。千年才修得这一世夫妻,若能瞧着他们倆恩爱和睦,我便是走,也闭得上眼。”说着,又掩帕低哭了起来。
薛大夫人自然只能温言相劝。天下慈母心,谁不盼着儿女生活顺当,夫妻和睦?她能理解林太太的用心,也能理解林氏的为难。林俊的风波过后,林家多少嗅出了一点危机感,为了巩固这门姻亲关系也好,为了安他们自己的心也罢,在薛晟彻底厌弃林氏之前,他们势必得做出些努力尝试。
在大夫人处告辞后,林氏母女俩一路无话同回到林氏的竹雪馆。
一进门,瞧忍冬忙里忙外的张罗倒茶,适才强忍住的满腔恼恨这会一并迸发,林氏喊住忍冬,当着林太太和何氏的面,挥手就赏了她两巴掌。
“痴心妄想的贱婢,凭你也配染指五爷!”
忍冬捂住被打红的脸,惊惧地跪下来,“奶奶,奴婢没有!”
“滚出去!”林氏一脚踢在忍冬肩上,“别再叫我看见你这幅嘴脸!”
半夏端着茶进来,瑟瑟立在帘外不敢入内。
林太太拉起忍冬,仔细端详她脸上的伤,回身斥骂道:“你还在这里耍威风?你哥哥给人折磨了多久才放出来,你还没清醒?”
“这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用自己的人,总好过你婆婆、你太婆婆出面做主给你房里送人。到底是你自己贤惠大度,还是等着被人挤兑出门,这还用得着思量?你还没能认清自己的能耐?凭你一个人,就是再守十年,也守不来你丈夫半点怜爱!”
林氏冷笑:“娘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自己,为了林俊,真以为我看不明白?娘哪里是害怕我与五爷夫妻不和,您只是害怕失去薛家这棵好乘凉的大树罢了!”
她既将话说白了,林太太也便不再客气,“不管你如何想,不管你再怎么不甘,我是你亲娘,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我已经给过你太多次机会,这一次,绝不会再由着你乱来!若是忍冬半夏顾倾这些人都跟你一样无能,林家貌美乖巧的丫头侍婢还有的是,你且放心,只要我这个做亲娘的在一日,就一定会替你打算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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