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年,秋,香岩寺。


    古朴的寺庙坐落于山腰之中,深树覆笼,烟雾袅袅,绿意葱茏中依稀露出正寺的巍峨殿角。


    鸟鸣与沉沉悠远的古刹声相伴,人流如织,香火不断。


    “和显,让你买的话本,你买来了没?”


    后殿寮房,一个玉雪可爱的小郎君突地自窗棱探出个头来,奶声奶气望向化缘归来的光头小僧。


    和显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得往后一跳,灰扑扑的僧袍带起一阵波浪,面上闪过惊慌之色,顾不得咽下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食物,连忙上前捂住了小郎君的嘴。


    和显瓮声瓮气道:“带了带了,阿禌你小声儿些,可莫让主持听到了。”


    说罢一阵四处张望,见左右无人才大松了一口气。


    瞧见小僧嘴角还未来得及擦掉的碎屑,阿禌眸底闪过促狭之色,笑着调侃:“我给你的跑腿费,你不会又拿去买京和堂的荷花酥了吧?”


    阿禌脸颊肉嘟嘟的,笑起来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露出两个可爱的小梨涡。


    偏他自己自诩成熟稳重,仿佛对自己可爱若雪团子的外表毫不知情。


    和显面色一红,侧头努力咽下嘴里的东西,轻咳两声,把从袍袖里摸出的那册卷了皮的话本匆匆塞进阿禌怀里。


    借着抬手的动作将嘴角快速一擦,毁尸灭迹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半分心虚。


    然后一脸庄重道:“阿弥陀佛,我等出家之人怎会贪图口腹之欲呢,你可莫要凭空污人清白,我早课还没做,告辞。”


    说罢不待阿禌回应,摆摆手匆匆离去,只是看那背影边走似乎还边往嘴里塞着什么。


    “噗……”阿禌没忍住笑出声来,对着和显高声喊道,“我信了!”。


    那背影闻言颤了颤,脚步更快了几分。


    谁能想到法玄主持最得意的小弟子,竟是个爱吃糕点的小馋虫呢。


    阿禌被和显的反应逗得乐不可支,在窗边咯咯地笑出了声,但一听到自己稚嫩带着奶味儿的嗓音,又立马止住了笑意。


    他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坚决不承认那是他发出的声音。


    转身回房,阿禌迫不及待地打开刚到手的话本,想要一览当下最有名话本的水准。


    此话本是京城有名的书社所出,作者笔力颇深,故事情节引人入胜,只是作者到底有些时代性的思维限制,所写内容仍然是古代司空见惯的小姐书生戏码。


    看完已是日暮西垂,望着天边翻腾着的霞云,不知为何,阿禌又想起上月遇到的那个小姑娘来。


    上月香岩寺举办祈福法会,京中无数人纷纷来表敬佛之意。


    不知谁家的小姑娘离开了家人,自己在寺中跑动,一时迷了路,正蹲在一处僧房外哭泣,恰巧阿禌听到声音支起窗子,探出头来查看。


    入眼便是生得粉雕玉琢的小脸儿挂了两行可怜的清泪,小姑娘害羞又矜持,哪怕害怕极了,也只是默默流泪,没有向陌生的小郎君求助。


    阿禌有些手足无措,看向一言不发,眼珠子却巴巴儿盯着他的小姑娘,酝酿片刻开口:“要不要听故事啊?”


    等小姑娘的额娘带了仆人找来时,看到的是自家的小女儿乖乖地坐在石阶上,眼睛亮闪闪地听着一旁站立的小郎君讲着故事。


    “于是,东海里那条身披瑰丽麟片的鲛人...”


    奶甜的声音抑扬顿挫,两只小胖手努力比划着故事里的场景。


    小姑娘听得入神,甚至都不愿离开,夫人无奈,见天色已晚只得同阿禌道谢后强行把人带走。


    小姑娘一步三回头,满眼都是对这个会讲神奇故事的小哥哥的不舍,没走两步又哒哒哒地小跑回来附耳道:“阿禌哥哥,我叫元照,下月随额娘来时,你能不能还给我讲故事呀?”


    说完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阿禌,睫毛忽闪忽闪的,像落了星子。


    小萝莉可爱的表情瞬间就击中了阿禌的心巴,忍着捏捏她小脸的冲动,想也不想就满口答应下来。


    而过几日,便到了与元照约定的日子。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阿禌的思绪,抬头便见平日负责照顾他日常生活的赵嬷嬷端了乘放食物的托盘进来。


    赵嬷嬷将托盘放在窗前矮几上,阿禌一扭头便瞧见上面除了惯常的餐食,中间额外多出个烫盅,随着赵嬷嬷将烫盅盖子打开,一股子鲜香便瞬间飘散开来。


    “松茸排骨汤?!”


    阿禌惊喜地叫出声,一溜烟便小跑着凑过去,满满的惊喜。


    这汤一闻便知是小火煲了许久的,菌菇的特有鲜香被牢牢地锁在汤里,混合着排骨的香味,开盖就直往鼻子里钻,惹得他肚里馋虫直叫。


    寺中清苦,主持虽然不要求他一同食素,却也不能在佛祖身旁整日大鱼大肉,更何况是如此难得一见的新鲜松茸汤。


    阿禌忍着口水乖乖地伸出双手,等着赵嬷嬷拿帕子给他净手好开始干饭。


    “爷,快些尝尝。新鲜的松茸,五爷知道您爱吃,特意派了人赶着送来的,可鲜着呢。”


    阿禌边吃边不断点头,鲜,确实鲜,在没有农药的年代,这松茸可比现代那些大棚种植打药催熟的好吃多了。


    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放下空碗,阿禌才突然想起件事来,看向嬷嬷问道:“明日五哥便要来瞧我了,是吧?”


    嬷嬷边收拾餐具边道:“是,五爷今日送东西时便传话来,说明日有事要来和爷商讨,届时爷便能与心心念念的哥哥见面了。”


    抬头看到阿禌脸上露出的忐忑,不由笑着宽慰道:“爷,别怕,咱们爷这么可爱,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阿禌心虚地挠了挠鼻子,不知作何解释。


    他其实并非原本的阿禌,只是一朝车祸才莫名穿越到客居在香岩寺的六岁小孩身上,如今已经一个多月了。


    在原身小阿禌的记忆里,他所牵绊之人,除了自幼看他长大的主持,便是这位虽从未见过却总派人来给他送吃送喝,对他关怀备至的五哥了。


    记忆中小阿禌也曾问起赵嬷嬷他的生身父母,可嬷嬷总是支支吾吾的,时间久了阿禌便也不再询问,只乖乖在寺庙里呆着,期待着什么时候可以见见这个哥哥。


    不过既然从未见过,想来也不会怀疑他的身份吧。


    阿禌宽慰了自己一番,便不再纠结,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处。


    那里和普通人光洁的手腕不同,正静静显示着一排幽蓝色的数字:倒计时2065天。


    阿禌瘪了瘪嘴,自书桌上抽出一叠写满了字的纸,略看了看,顺着纸上先前的内容,提笔便继续写了下去。


    作为大多数穿越者的标配,他当然也有一个系统,然而和别人金手指大开原地飞升大杀四方的系统不同,他绑定的这个文豪系统,不仅没有丝毫作用,甚至连生命时长都受限制。


    抠门系统一共只赠送了2100天的免费生命,如今只剩下2065天。只有写出足够多的文学作品,吸引读者增加喜爱值才能延长生命,不然等倒计时清零就只能英年早逝了。


    没想到,穿越也改变不了打工人的命运。


    阿禌长叹一口气,哀叹自己逝去的咸鱼生活。


    阿禌所写的话本是因小姑娘元照才有的创作思路,又是要讲给元照听的童话故事,阿禌干脆以她为主角。


    笔锋流转之下,小姑娘竟在他的故事里完成了独属于她自己的大冒险。


    如今大半个月下来,这篇故事已接近尾声。


    接连写了一个时辰,眼见得夜已深,手腕也因长时间握笔愈加酸痛,这才停了下来。


    赵嬷嬷适时端着一杯温热的牛乳进来,阿禌苦大仇深地看着有些腥味的牛乳,一把接过,扬起头咕嘟咕嘟一口气饮下。


    “嬷嬷,今夜不必当值了,早些歇息吧。”阿禌把碗递给嬷嬷,打了个满是腥味的奶嗝,正打算去休憩,便听见了门外微弱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


    阿禌抬头,低声问道:“是谁?”


    和显的声儿隔着门窗传来:“阿禌,睡了吗?主持找你。”


    “好,这就来。”


    阿禌有些疑惑,这么晚了主持还来唤他过去,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急匆匆穿上鞋袜,阿禌随和显转过几处连廊,来到主持的僧舍。


    听到两人的脚步声,法玄主持未回头,淡淡吩咐道:“阿禌你进来,和显,你且回去歇息吧。”


    烛火映衬下,身披袈裟手捻佛珠的清瘦身影透露着疏离与出尘。


    法玄看向正堂处供奉的佛像,声音悠远:“还记得你来时,不过是个婴孩,如今已开始执笔写字。当真是岁月匆匆。”


    阿禌却毫无所觉,进门自顾自地坐在一旁的蒲台上,叹了口气,嘴里还有一股消散不去的奶味儿:“法玄主持是半夜睡不着觉,想阿禌陪你吗?”


    话毕一室静默,半晌,头顶传来一声长叹,只见法玄眸色幽深,清隽的面容上显出一丝难言的意味。


    “阿禌,今夜唤你来是有些事情要告知你,事关你的身世。”


    阿禌听着这郑重的语气,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穿越之初他便发现,原身虽然独自居住在寺庙中,可日常生活中规矩之繁多,比曾经撇过几眼的清宫剧都夸张。


    果然不出他所料,原身身世有些蹊跷。


    法玄坐在他身侧,缓缓道:“阿禌,你非京城世家之子,也非百姓之子。”


    阿禌闻言笑道:“主持说这些何意,我自小被主持和嬷嬷带大,无父无母,自知是个孤儿。”


    法玄摇头,眸色一暗:“你并非孤儿,你有阿玛额娘,他们仍在世。不过不在此处,而是——”


    法玄支起窗子,长指伸向正南处,山巅之下风光迤逦。


    正南处,正是午门,灯笼高挂,侍卫持剑看守,内里一片巍峨。


    阿禌微笑,不明道:“难道我阿玛是紫禁城的侍卫?”


    看着法玄摇头,阿禌惊道:“总不能是没彻底净身的太监吧?!私通了哪个后宫……”


    “莫要胡说。”话未说完便被一个爆栗弹得嘘了声。


    看着法玄郑重的神色,阿禌软嫩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凝重。


    非百姓、非世家,还住紫禁城里的男人,除了侍卫和假太监那可就只剩下一个皇帝了。


    自己这身体,难不成是个皇子?


    可是,假如他的阿玛是皇帝,作为皇子的自己为何会在香岩寺中长大?


    据和显说,现在是康熙年间,可他后世也没听说康熙有个和尚儿子,倒是和尚老爹的故事挺多。


    莫非自己是康熙南下,亦或是出宫私访的私生子?因为他的额娘身份低微,甚至是不堪见人,所以自己才被秘密地养在寺里。


    阿禌感觉自己发现了真相,单手托住下巴做出那个经典的姿势:“那么,真相只有一个!我的额娘,是——”


    “青.楼名妓?”


    “宜妃娘娘。”


    阿禌与法玄的话同时说出,两人的话语撞在一起,霎时,空气难得的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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