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是在五十六这一年致仕的,皇帝感念他为朝廷奉献了大半生,许以首辅之荣而休。
其实皇帝早有意提杜衡做首辅,每每说起,群臣反对,总以杜衡非进士出身,只是个举子入的仕途而说事,终不得果。
杜衡其实倒是没觉得什么,他的野心没有大到非要那个位置不可。
所谓是官位越高,责任越大,能入阁他已经很满意了,倒是并不争执那个群臣之首的位置。
此番告老,皇帝还是全了当初的想法,这般倒是无人再过多反对。
为此杜衡虽未一日做过首辅,但得此荣休,也已是风光无限,好的很了。
京城年初下了雪,天气冻的厉害,积雪好几日才化开。
杜衡致仕手续办妥后,已经是三月天了。
春日回暖,京中行人来往如织,热闹喧嚣之声终日不绝,而今桃李树早的那一茬已经开始飞花。
光阴甚好,杜衡不想把上好的退休日子浪费在城墙之中,赶着春时,和秦小满简单收拾了些行装,两口子轻车简从。
既是不像寻常老人家一般含饴弄孙,也不痴留京城的富庶繁华。
致仕后,片刻不曾留,三月春光之中,慢悠悠赶着马车踏赏春色,还真就告老还乡去了。
从京城出去,一路途径天元府,府下过宴服县、萝群县,再锦团府地界,经秋阳县,再进落霞。
而今各地官道畅通,道路平顺,按照正常行走日程,半个多月的时间抵达落霞县已是绰绰有余。
然则老两口儿兴致好,车马赶的慢,半点是不肯累着自己。
今日经农田耕地观春播,明日路遇桃林进园赏花品酒酿,后日逢遍野金灿灿的菜花地与小童放纸鸢......待到进了府县,又从地方特色山珍吃到海味。
半个多月的车程,硬生生是走了两个多月,眼见着是进了锦团府。
水田中稻花正是盛开时节,养在水田里的青黑鲤鱼吃了落进水中的禾花,长的肥硕可人,鱼肉细嫩带着禾花的清甜。
府城正在举行禾花鱼节,杜衡和秦小满兴致大起,一同又去抓鱼烹煮,很是玩乐了两日才肯再动身。
一路上看着草木从长出小嫩包到春花繁盛,春耕种子下播到田地绿意盎然。
老两口才终于抵达了落霞县的地界儿。
这前半辈子好像一直都在赶,赶着春播秋收,赶着赴任,赶着处理政务,无一时无一事不曾被催促着。
头一遭不必计较抵达的时间,不必顺应天时,两人这么随心一回,也不枉前大半辈子的奋斗了。
“又是谁的信?”
马车停在驿站处,秦小满掀开车帘子,看见捏着信封徐步走回来的杜衡,忍不住问道。
杜衡爬上马车,把手里的信封递给秦小满:
“还能是谁,除了你那乖儿子也没有旁人了。一路上都在催催问问,自己催问怕被骂,竟然还教唆起家里几个小的写信,说什么让祖父和小祖父早些到老家,给他们捎寄特产去京城,京里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那些个崽子没吃过没玩儿过的,一看就是承意和澹策教的!”
秦小满闻言罢了要拆信封的手。
他们一路从京城过来,过个关卡进座城便要收到两封信,原本就是轻车简从的回来,孩子让地方上给他们俩信,闹得一路上的官员都晓得他们老两口告老还乡了。
“我以前怎没觉得这俩孩子竟然这么能唠叨,瞧着他爹都是五六十的人了,而今天下太平,还能给走丢了去不成。这一封接着一封的信,便是当初澹策离家在长流书院读书时,家里也不曾这么唠叨的给写那么多信去。”
杜衡见着小满恼骚,不由得笑了一声:“怕是他爹一大把年纪了玩心还重的很,在路上一月两月的迟迟不到家,孩子也是不放心。”
两人在马车上嘀咕了两个孩子的一堆事情后,不知觉车马行了很长的路程。
秦小满看着记忆中熟悉的县官道,心情好,也便不数落孩子了。
他探出脑袋看着外头的景色:“马上就要到落霞县了。”
杜衡也倾身向前,许多记忆铺面而来,他们两人走过许许多多的一条官道,自记忆中蜿蜒进了高高的城楼前。
“落霞县知县吴盛携县官吏与乡绅恭迎杜大人与夫郎回乡!”
方才到县衙门口,一声呼喝,旋即乌泱泱一片人跪在了马车前,齐齐恭迎。
虽是早就通知了老家的人以及亲眷两人要回来,知县少不得会得到消息,却没想到竟然会带着县中的官吏乡绅前来迎接。
许是两口子在入关的时候拿到澹策的信,那头的人快马加鞭进城先把消息带给了知县。
“吴知县这是做什么,而今我已致仕,告老还乡便是一介布衣,怎可劳你们还来城门口如此大礼相迎。”
杜衡连忙下了马车,把吴盛给扶了起来:“大家快起来,无须多礼!”
为首的知县不过三十来岁,皮肤微有些黑,倒是瞧着十分亲切。
知县见着杜衡,恭敬有加:“大人虽是已经荣休,可在朝为天下百姓所行功德,乃是百官之楷模。下官常以大人为自勉,今幸能见大人一面,小官已是喜不自胜。”
杜衡道:“难为你一片心意,快快都起来!”
吴盛扶着杜衡:“小官这便为大人开路,请大人上马车。”
杜衡连忙拦住人:“不必如此,我和夫郎也是多年不曾回县里了,正当腿脚都在马车上坐的酸麻了,走走看看最好。”
“全凭大人的意思。今日天气甚好,街市干舒,在适合不过步行了。”
一行人欢喜的返回城中,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便是城中老百姓本是不晓得什么事,但见此阵仗也能知道又是什么比知县大的人物来县里了,就是不知道又是巡查还是别的什么。
也不知看热闹的老百姓中,谁说了一句:“是杜大人回来了!”
“杜大人是谁?”
“杜大人你都不晓得,你们这些小年轻。”
“这杜大人是当朝内阁大学士,而今首辅荣休返乡。想当年杜大人可是咱们县田湾村的人,苦读入仕,从七品知县一路做到内阁的,可是落霞县里响当当的人物!”
夹道上喧哗不已,老百姓都垫着脚想一睹首辅荣休的杜大人的风采,然则人太多,主街上又簇拥着许多本县的官吏与乡绅,大伙儿在最外层,首辅没瞧见,倒是人挤人折腾了一身汗。
便是没瞧见人,可关于杜衡的生平往事却被沿街的老百姓热切的说谈着。
“你们说什么?杜大人带着他的夫郎告老还乡了?”
“可不是嘛老人家!”
“那可是杜衡杜大人,他的夫郎叫秦小满?”
“除了这个杜大人,咱们落霞县还有几个这般的杜大人?!”
两鬓斑白的男子因年轻时常年累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而今背已经有些驼了,风吹日晒下的面容也是黝黑沧桑,言语之间满脸都是岁月留下的褶皱。
赵杞的耳朵已经不大灵光了,有时候手上牵着的小孙孙叫他好几声他都听不见,今日他又带着小孙子来县里赶集,买了两块儿酥糖出来,发觉县里好生喧哗。
虽是耳朵不好使,可毕竟是行了几十年的县城,一出来就发觉了县里比往常要更热闹,大伙儿热切的议论像一锅烧沸腾了的水一般,在他听不明晰的耳朵里咕咕咕的冒着泡。
他听不多明白大家在说什么,但是凭借多年的生活经验,瞧着主街上穿着官府和一身锦绣的乡绅读书人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管是官员下巡也好,还是前来查什么也罢,左右是与他们这等安分守己的小农户是没有多少干系的。
看着主街上的官员乡绅,赵杞哼哼了一声:“神气个什么劲儿,咱田湾村也是出过大官儿的,若是来了定将.......”
他话还未说完,嘈杂之中一句杜大人就落进了耳朵里。
赵杞惶恐听错,连忙扯住旁头的人大着舌头询问。
断断续续的话落进耳朵,赵杞的手跟着有些不可置信的发抖。
待他回过神时,迎接的队伍已经走远了一大截,他连忙扯着手里的孩子,拨开人群跟着队伍跑。
在一众官吏乡绅士人的簇拥之中,不过匆匆一撇,他便确认了当真是那夫夫两人!
他们好像面容上没有太多的变化。
除却几十载的风霜沉淀了人的性子外,杜衡那张曾经让村里的妇人小哥儿都惊艳的脸,还是那么的光彩照人,岁月洗涤了青涩的面容,夺走了人的青春,却也留下了很多年轻面孔所不具有的从容与气度。
就好像是小满,一个任性脾气有些大小哥儿,如今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虽是也可见些昔年的影子,可目光中也多了很多岁月磨合下的柔和与坚定。
昔年杜衡考中举人,置业兴家,两口子便从田湾村的泥瓦房搬到了县城的大宅子里头。
那日,秦小满和杜衡坐在牛车上从村道上行过,乡亲们摸眼挥泪告别,他正在村道下的地里锄草。
他心中发闷,伤怀往后是再不能在村里时时见到与之青梅竹马长大的小满了,感慨于他们两个人的蹉跎。
谁知那一别,竟然就是几十年的别离,而今再度看见那张脸时,赵杞恍惚觉得上一回分别不过是昨日。
一股热泪忽然不受控制的涌出了眼眶,赵杞抹都来不及抹。
“爷爷,你怎么哭啦?”
赵杞看着手里牵着的小孩童,稚嫩的脸蛋儿一脸无邪,他颤着手轻轻拍了拍孙子的脸蛋儿:“没哭,没哭,是爷爷的眼睛啊,下雨了。”
也不知是感慨岁月不饶人,还是庆幸有生之年能再见一眼故人。
以至于饱经风霜几十载的人竟还落个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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