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宝宝踢我了
长什么样?
人无非就是两条眉毛一对眼睛, 一张嘴巴。
桃夭认真回忆片刻,“个子很高。皮肤很白,穿着打扮一看就非富即贵。”且他衣裳上绣的暗纹精致漂亮, 也不知绣那样的花样能赚多少钱。
“对了, 人看起来脾气极好。”
说起来也确实是她心里着急回去一时没有看路才撞到人的, 他非但没有怪她,还送了那么多糕点给她吃,想来是个极知书达理的人。
谢珩轻轻揉捏着她圆润饱满的耳垂, 漫不经心,“你不是说只打了个照面,怎么瞧得这样仔细?就连人家脾气好都知道了?”
桃夭腼腆一笑,“主要是他生得太扎眼了。书上不是说有匪君子,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觉得那样的人也是担得起的。”她一瞧见如同莲生哥哥那样文雅如玉的读书人,总是要忍不住多瞧上两眼。
谢珩道:”你书倒是读得挺多, 还知道这两句。”
“真的吗?我其实知道的还要多一些!”
桃夭还是头一次听他头一次夸自己,捂着嘴偷偷笑,谁知他突然在自己耳垂拧了一下。
她吃痛,“哎呀”一声捂住自己的耳垂, 委屈地望了一眼谢珩,“先生掐我耳朵做什么?”
谢珩收回自己的手指, 神色淡淡, “我方才瞧见一只嘴巴有脸盆那么的蚊子停在你耳朵上想要吸你的血。”
桃夭半信半疑地直起腰来打量着帐内。她眼神算是极好的, 可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也未瞧见有蚊子飞来飞去, 于是轻哼, “定是先生看错了, 掐得人家耳朵都疼死了。”
“那我帮你揉揉, ”他顺势把自己的手臂垫在她粉颈下,不仅帮她揉捏着耳朵,温热的指腹还替她揉捏着颈部的肌肉,声音也愈发温柔,“你说若是那样的男子给你做赘婿好不好?”
这样温柔的先生桃夭最喜欢了。
她微阖着眼眸,惬意地把脑袋搁在他胸前,白嫩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他坚硬的下颌,眼睫轻颤,“好自然好,可那样的郎君怎么会给我这样一个穷人做赘婿呢。”
他手指顿了顿,又问:“你的意思是说,若是他真愿意,你也是肯的。”
“那是自然!”桃夭一不小心就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打了个哈欠,捉着他的掌心亲昵地蹭了蹭,撒娇,“先生今晚怎么这样好?”
谁知她话音刚落,方才还温声细语同她说话的男人突然抽回自己的手臂,坐直身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看来,你对你未来的赘婿也并非全无要求。”
桃夭也跟着坐起来。
人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如今她瞧着眼前薄衣轻衫,眉眼矜贵,嘴角含了一抹浅笑的美貌郎君只觉得越看越喜欢,一颗心随着他星眸里的一抹摇曳的光荡了荡,情不自禁伸出手摸摸他洁白似玉的脸颊,“先生今晚究竟是怎么了?”
平日里她同他说十句话,他最多答两三句。今晚不但温柔体贴地替她揉捏颈部,还这样关心她的喜好。
她都有些不习惯!
难不成是被那个美貌的小娘子撞坏了?还是说她吃多糕点,心里太高兴产生错觉了?
他一把拉下她的手,背过身去,“睡觉!”
果然都是错觉!
桃夭见他好端端又不高兴起来,也背过身去。
客栈只有一床被褥,两人这样各自背过身去,中间就像是楚汉河界,不断有风进来。
有些不习惯的桃夭又转过身来,把脸颊贴在他宽阔结实的背上,如同往常一样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
他身上的衣裳是她拿香料熏过的,极雅致的香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荚气息格外好闻。
谁知他却把她的手掰开甩到身后,冷冷道:“有谁夜里要抱着自己哥哥睡觉的,成何体统!”
桃夭轻哼两声,嘟哝,“那先生抱我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不成体统,我只要抱抱先生就不成体统了!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明明昨夜他睡觉都抱着她了,还把手搭在她的腰上。
他突然转过身来,黝黑深邃的眼眸盯着她,“不过是瞧见一个生得好些的男子,就变得这样牙尖嘴利!”
桃夭故意呲着雪白贝齿给他看。
他突然捏住她的下颌,“再呲一次试试?”
桃夭又呲了一次。
他突然逼近,微眯着眼眸盯着她。
两人只穿了单薄的里衣,桃夭甚至能感觉得到他胸前灼热坚实的肌肉,又见他目光似在自己脖颈流连忘返,以为他要咬自己,吓得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他的胸膛认错,“我,我再也不向先生呲牙了!“
如今已经是小署时节,屋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将屋子里男人逐渐粗重的呼吸声也给掩了过去。
他低垂眼睫,目光落在她耳垂上。
她虽然穿了耳朵,可耳朵上却什么都没有戴,圆鼓鼓白嫩嫩十分可爱。
他喉结不自觉滚动,轻轻揉捏着她的耳垂。半晌,松了手,哑着嗓子道:“若是下次再敢龇牙,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罢,不等她回答,坐起来穿好衣裳,“你先睡,我出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顿了顿,又道:“你说的那些我记住了,到时自会帮你找个满意的来。”
桃夭见他果真出门去了,一时也没了睡意,从床上坐起来,目光落在桌子上散发着甜香的糕点上,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说了这会子话也饿了,不如,吃饱了再睡吧。
*
屋外。
谢珩坐在清凉如水的院中赏月。
今日是月初,弦月如钩,银色柔和的月光如同一层笼罩着这个典型的江南小院,墙角栽种的晚香玉不时散发着淡淡幽香。
坐了约有一刻钟,他身上的燥热才逐渐散去,轻轻按了按眉心,道:“出来吧。”
早已在院中那棵金桂树下守候多时的两人这才上前,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向谢珩行礼。
“东宫左卫率齐悦参加太子殿下。”
“东宫右卫率齐云参加太子殿下。”
谢珩冷冷打量他们片刻,才道:“能找到这儿来辛苦你们了。起来了吧。”
早已经按捺不住的齐云上前道:“主子,您都不知道这段日子可把微臣担心坏了!”
自两个半月前太子殿下遇刺失踪,他们两人已经将姑苏的县快要走遍了,靴子都磨破了两三双。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没想到才来万安县第一日竟然遇上了。
谢珩问:“金陵如何?”
提起金陵,齐云一脸不忿,“想必殿下已经听说了金陵的事儿。他,他说若人知道太子殿下失踪,必定要引起大乱子,是以借着殿下的名义在秦淮河便租了一条花船,说是要整个江南道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在金陵,这样才不会出错。”
谢珩倒不似他那般愤怒,只是问:“此事裴卿如何说?”
齐云道:“裴侍从自殿下失踪后的第二日才回来姑苏,当时便与他二人在屋子里关了一整日。出来时裴侍从的面色虽不大好看却默许了他的做法,直接下令打道去金陵。可谁也没曾想过他包了一条花船也就算了,而且还……”
说到这儿,他小心觑了一眼谢珩的神色,见他神色如常,接着道:“当晚便点了三名名妓进去侍寝。”
那人明知太子殿下最在意自己的名声,显然是故意为之。
眼下整个江南道都在传厚德博学,一心向道的太子殿下比之圣人还要风流,是个“假道学”。
思及此,他轻哼道:“微臣瞧这次行刺也定是他干的,最离谱的是裴侍从竟然由着他这样胡闹!”
“慎言!”
一旁一直沉默的齐悦低声呵斥,“靖王岂是你我的身份能妄议的!且裴侍从不过是一个宾客,他要这样做又如何能拦得住。””
齐云仍是不服气,抱怨,“他那种身份我又有什么不能说,反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天下谁人不知卫家的卫九郎乃是江贵妃未入宫前在卫家生的儿子,被圣人破格封了靖王
可全长安的人虽面上敬着他,可背地里管他叫杂种。
他话音刚落,谢珩抬眸冷睨了他一眼。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最忌讳旁人议论圣人,立刻跪地告罪,“是微臣失言,还请殿下宽恕则个!”
谢珩收回视线,道:“如今裴卿还在金陵?”
齐悦颔首,一脸凝重,“自殿下那夜遇刺以后,裴侍从就一直待在金陵,私底下与许侍从四处派人寻殿下的消息。既然眼下已经找到殿下,那咱们明日就去金陵?”
谢珩沉思片刻,道:“孤腿伤未愈,还是再等等。”
齐悦与齐云对视一眼,心中疑窦横生。
按照殿下一向忧国忧民的性子,就算是腿不舒服,也应很着急回金陵处理政事才是。更何况坐马车也用不着腿。
难不成是为了那小寡妇?
齐悦不得不主动开口询问,“殿下,今日同殿下一起的那位美貌小娘子是可殿下在民间瞧上的女子?”
“自然不是,”谢珩否认,“她不过是孤的救命恩人,亦是孤刚认的义妹。”
顿了顿,又嘱咐,“先不要让她知晓孤的身份。”
殿下从不同人解释,说这么多反倒有欲盖弥彰之嫌。
齐悦心中疑惑,却也不敢过多询问。
他道:“夜已经深了,不如微臣先推殿下回屋歇息?”
谢珩摇头,“孤在坐一会儿。”
他话音刚落,屋子里传来小寡妇娇滴滴唤人的声音,似是在叫“先生”,叫了两声后见无人应她,又换成“三郎哥哥”。
他不在,她做噩梦了?
谢珩正要回屋,门已经从里面开了。
小寡妇扶着纤细的腰身从屋里走出来,一见到他三人竟然在一处,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惊讶。
谢珩见她瞧见,索性道:“他们两个是我家里的随从。”
不等她作声,谢珩又问:“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她捂着肚子委屈,“我肚子好疼,也不知是不是宝宝踢我了?”
谢珩闻言神色一僵。
这个小寡妇,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一旁的齐云闻言目瞪口呆,就连一向稳重的齐悦面色都变了。
怎么,这是义妹有了义兄的孩子?
第32章
小寡妇说他只是哥哥而已
齐悦偷偷觑了一眼谢珩, 见他面色不大好看,立刻道:“那属下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说着一把拽着还在发愣的齐云,强行将他拉回屋里去。
门才合上, 回过神的齐云正要说话, 齐悦瞪他一眼, 示意他闭嘴。
直到屋外彻底没了动静,齐悦才压低声音训斥道:“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竟然连靖王都敢编排!”
齐云心思早已经不在靖王身上, 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哥,我方才没有听错吧?她说的是孩子踢她了吗?她,不会是真怀了主子的孩子吧?难怪主子叫我去给她买糕点, 除了安乐殿下,主子何曾这样体贴过一个女子?
齐悦有些不确定。
他兄弟二人自幼便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太子殿下自立为储君后成日里不是忙于政务, 便是同国师谈经论道,修得清心寡欲。是以他到了年岁,东宫连个侍寝的都不曾有。
怎么如今来了一趟江南就破了色戒,连孩子都有了?
且主子平日里那样在意自己名声的人, 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从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乡野寡妇里出来。
“哥,该不是那美貌小寡妇使劲手段勾引了主子吧?还是说主子因为憋了太久, 瞧见那小寡妇生得好, 一时没把持住自己?”
齐云还在那儿猜测, 见自家一向谨言慎行的兄长一言不发, 急了, “哥, 你倒是说句话啊!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担心吗?就不好奇?”
齐悦一阵见血, “你见过有哪个做哥哥的会同自己的妹妹同住一间屋子?且主子一向最是在意男女大防,除了宫里的几位公主,你又见过他主动同哪个女子主动说过话没有?”
“确实如此!”齐云一拍脑门。
前年曾有个胆子极大的贵女在牡丹宴上送了一个荷包给太子殿下,不解风情的殿下当众呵斥她“不成体统”,臊得那女子当场就要投湖。
当时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就连一向不大理事的皇后殿下都知道了,将太子殿下训斥了一顿。
可从那以后长安的贵女们非但没有对太子殿下退避三舍,反而趋之若鹜。凡是太子殿下出席,必有女子送香囊荷包。后来太子殿下烦不胜烦,非重要宴会,绝不出席。
是以乐公主时常背着殿下同他们说自己的哥哥比国子监里的老儒生还要古板正经,一点儿情趣都无,还说将来谁做了太子妃,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
眼下却一个女子同吃同睡,实在是匪夷所思。
齐云问:“那既然如此,为何主子说要认她做义妹,而不是收做良娣或者奉仪?”
睡都睡了,给一个名分又有多难。
别说主子是堂堂一国太子,就算是普通男子到了这个岁数,即便是不娶妻,纳妾通房也是有的。
他瞧着那乡野小寡妇即便是穿得这样穷酸,可瞧上去一点儿都不比长安那些盛名在外的贵女差。这若是搁在东宫里锦衣玉食养一养,指不定比着艳名冠绝天下的江贵妃也不差什么。
难不成,太子殿下是想要对那个小寡妇始乱终弃?
齐悦知晓他心中定又在胡思乱想,挑眉,“不如你去问问主子?”
*
屋里。
谢珩瞥了一眼桌上空了一半的点心纸包,不由地扶额。
这个小寡妇定是趁着他刚才出去吃多了点心胀肚子!
她还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娇声娇气地哭,“先生怎么办,他好像又踢我了!”
谢珩瞧见她眼泪都要出来了,问:“哪里疼?”
桃夭拉着他温暖宽厚的手放在有些顶的地方,吸了吸鼻子,“先生摸着了吗?”
谢珩无奈,“这里是胃,不是说叫你不要吃那么多吗?你是不是还吃了很多水?”
吃那么多糕点又吃水,定是在消化!
再说,就算真有了,谁家孩子一个月就会动的!
桃夭有些心虚,“我左等右等不见先生回来,所以才忍不住吃的。”
谢珩揩去她眼角的泪,轻声问:“等我做什么?不是叫你早些睡?”
桃夭撒谎,“先生不在我睡不着。”
谢珩闻言在床上躺下,把胳膊垫在她脖颈下,“躺好,我帮你揉一揉。”
桃夭“嗯”了一下,平躺在他怀里,掀开上衣,露出结实雪白的腹部,抓着他的手放上去。
谢珩不自在转过脸去,轻轻揉着她的胃。
她吸了吸鼻子,“你说他怎么那么不听话?”
谢珩愣了一下,皱眉,“都叫你成日里不要胡思乱想。”
桃夭轻哼,“我才没有胡思乱想。”
定是先生不想认他才这样。
揉了约一刻钟,桃夭觉得舒服些,把头搁在他肩膀问:“先生很快就要走了吗?”
谢珩没有回答,问:“肚子还疼吗?”
“不疼了。”
他熄了灯,“睡吧。”
屋子里陷入黑暗,桃夭望着窗外那一抹月色出了神。
谢珩:“在想什么?”
桃夭捉着他的手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心,轻声道:“我在想今晚的糕点很好吃,我已经很久不曾吃过了。”
他转过身来,接着替她揉捏着肚子,轻声道:“你若是喜欢我以后叫人做更好的给你。只一点,不许一下子吃这么多,知道吗?”
桃夭乖乖地应了声“好”,圈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
本欲推开她的谢珩想着她不舒服,索性由她去了,嘴上仍是道:“从明日开始不许这样抱着我睡,成何体统!”
桃夭“嗯”了一声,将他抱得更紧些,“以后都听三郎哥哥的。”
次日一早醒来,桃夭洗漱完以后,拿昨晚的糕点当了早餐。
谢珩怕她又吃撑了,只许她吃了两三块,又叫她吃了碗豆浆才作罢。
桃夭抱怨,“现在是白天,我待会儿走一走就饿了。”
谢珩睨她一眼,“那就等你走饿了再回来吃。”
“可是我一会儿要出门。”桃夭看了一眼已经升至树梢的日头。
过一会儿赵仲和就要来接她去衙门,如无意外赵淑兰必定是要留她下来用午饭的。吃完午饭两个人再说说话,等回来时估计都已经快傍晚了。
夏季天热,本来就放了一夜的糕点就更加不好吃了。
桃夭越想越觉得是这样,正欲开口哄一哄他。他像是已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睨她一眼,“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昨晚是谁说以后都听我的。”
桃夭泄了气,坐在那儿气鼓鼓收拾已经绣好的团扇,又翻出谢珩叫她绣的那一副文字与画面极不相符的团扇,清了清嗓子,念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1」
念完,忍不住道:“先生为何要写这首《长相思》?是想要告诉旁人瓜洲渡三个字吗?”
谢珩不置可否,睨她一眼,“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你读了很多书,晓得很多诗文?”
被拆穿的桃夭红了脸,漆黑的眸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我,我就是随便念一念,没有显摆的意思。”
谢珩见她那副模样着实可爱好笑,不自觉伸手将她拉到怀里来,问:“你既知道如何读出来,可知晓这首词的意思?”
桃夭摇摇头。
从前莲生哥哥教她读书时,有些诗词从不肯告诉她里头的含义,只说等她长大就知晓。
“若是一辈子都不知晓词中意,那便是最好的。想来那样的人生才最圆满不过。莲生哥哥希望你将来过的是那样的人生。”
莲生哥哥当时教她这首《长相思》时这样同她说。
她如今好似懂了,又好似没懂。
谢珩见她低垂眼睫不作声,细细的眉微微蹙着,漆黑的眸微微有些出神望着窗外那一簇开得极好的晚香玉,知晓她必定是想起那个教她这首词的人,松开手,轻按眉心,“这扇子不必带去。时辰不早了,你该走了。”
桃夭“嗯”了一声,一脸希冀望着他,“今夜是七夕,先生要不要同我去逛灯会?”
谢珩毫不犹豫拒绝,“不去。”
桃夭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便要出门,临行前依依不舍地望着桌上的点心吞咽口水。
谢珩只好拿了一块红豆糕递给她,“下不为例!”
“好!”桃夭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就着他的手吃了点心,这才高高兴兴出门。
行至大堂时,迎面撞上昨夜那个面皮白些的郎君。
她心道先生家里的两个侍从都瞧着这样气度不凡,先生的身份指不定要怎样显赫。怪不得他那样难伺候,事事都要人猜他的心思。
齐云这时也瞧见桃夭了,向她极客气周到的行了一男子礼,问:“我家主子可起床了?”
桃夭还了他一礼,抿唇一笑,“已经起来了。”
她这一笑,粉腮旋出两个酒窝,显得格外乖巧可爱。且她说话嗲声嗲气,听得人耳朵酥酥麻麻痒起来。
齐云心想怪不得自家清心寡欲的主子被她勾得连孩子都有了,这样一个女子日日在跟前晃悠,便是再硬的心肠也要化作绕指柔。又见她人十分单纯,故意套话,“小娘子同我家主子成婚多久了?”
她闻言,清澈如水的眸子流露出惊讶来,“先生同郎君说我们成婚了吗?”
难道是误会了?
齐云见她如是说,一时也不确定起来,正想要不要换个方式问问,她突然用手掩住嘴巴,小声道:“先生不高兴旁人知道与我成婚,郎君千万莫要在他面前提及,免得他骂你。先生凶起来好吓人。”
果然是真成婚了!
那说明孩子也是真的!
堂堂一国太子给一个乡野寡妇做了赘婿,传出去岂不是被天下人耻笑!
怪道主子不肯承认,对外只说是义妹。
齐云心中震惊不已,面上不动声色,“娘子不必客气,叫我齐云便可。”不管怎么说,就算是“义妹”,再不济也是个郡主。
她柔柔一笑,“我瞧你比我大,还是叫你一声齐大哥吧。”
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少女管自己叫“哥哥”,把齐云的一颗心都暖化了。
他顿时觉得这样一个年纪同家中妹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子怎么也不似那种会勾人的狐狸精,兴许是主子自己憋坏了,见到美貌的寡妇,两人干柴烈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一定是这样!
齐云打算问得详细些,正朝着外面张望的桃夭恰好瞧见赵仲和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赶紧向他告辞走了。
人走远了,齐云还没回过神来。
突然,有人轻轻在他肩膀拍了一下。
顿生警惕的齐云扣住那只手反扣着手臂折到那人身后去。
那人吃痛,呵斥道:“还不快松手!”
齐云一看是自己兄长,皱眉,“哥你鬼鬼祟祟偷袭我做什么?”
齐悦收回手,“我要问你要做什么才是。都叫了你两三遍你都不答应,瞧什么瞧那么入神?”
齐云闻言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到后院去,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齐悦面色凝重,压低声音,“她亲口同你说的有了殿下的子嗣?”如今太子连正妃都没娶,若是真在外头有了子嗣,此事可大可小。
若是生下的是女儿还好,若生下的是儿子,小寡妇出身这样不好,那么这位皇长孙的地位就很尬尴。
“那倒没有,不过八九不离十!”
齐云忍不住替桃夭惋惜,“事情都这样了殿下还要认她做义妹,定是要始乱终弃!可见那她肚子里的小殿下怎么办?”
齐悦往他身后望了一眼,给他使了个眼色,轻咳一声,提醒他,“莫要在背后妄议殿下!”
“这怎么能是妄议呢?”
齐云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还在那儿自顾自道:“哥你不知道那小寡妇单纯得很,我瞧着怎么都不像是她勾引了殿下,兴许是殿下勾——”
“孤如何?”谢珩冷冷问道。
齐云闻声面色大变,一回头就见便瞧见主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用昨晚那种阴恻恻的眼神盯着他,心底咯噔一下,飞速瞪了一眼自己的兄长。
殿下都来了也不知提醒他!
谢珩睨他一眼,“齐右卫率接着说,觉得孤如何?”
齐云跟了谢珩十年,几乎是行卧不离其左右,知道他虽不苟言笑,可待人一向宽厚温和,这样称呼他的官职还是头一次。
他背后惊出一身冷汗来,立刻跪地告罪,
谢珩收回视线,轻轻叩击着轮椅,声音低沉:“你二人对长安城内各个官员世家里的适婚男子可有了解?”
齐悦颔首,“大约都知道。”
谢珩道:“既如此,从中挑出人品长相出众的列一份花名册给孤。孤要从里头给她挑个赘婿。”
这个“她”自然是指小寡妇。
齐悦闻言心中震惊,一时不晓得殿下究竟有何用意。不过他到底不比自家弟弟那样浮躁的性子,不该问的从来都不问,道:“微臣这就回去写。”
说罢看了一眼自家不成器的弟弟,“齐云同他们玩的多些,想必会比微臣更了解。”
谢珩这才看向仍伏地跪在地上的齐云,语气仍是那样和缓,说出来的话却犹如巴掌打在他脸上。
“若论稳重,还是你兄长要稳重些。跟了孤十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性子还是这样浮躁,半点都沉不住气。”
齐云的脸烧起来,再次告罪,“谨遵殿下教诲!”
“去吧,孤晚上就要看到名册。”
齐云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摸了一把头上的汗,与齐悦回了屋子。
院子里安静下来,谢珩抬眸看着挂着金桂树稍的一盏蝴蝶花灯。
风一吹,那花灯随着枝桠微微摇曳起来,煞是好看。
那小寡妇这样喜欢逛灯会,若是待会儿她回来求求他,他就勉为其难陪她逛一逛好了。
左右待在这里的时日不长,总叫她玩得开心些。
*
桃夭约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衙门。
赵淑兰早已经派了侍女在角门迎着,一见到她与张氏立刻领着她们去到衙门后宅。
正在院子里拿着一个风车逗弄孩子的赵淑兰一见她们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赶紧叫人送了糕点果子来。
最爱吃糕点的桃夭到了旁人家里却从不肯多吃的,与赵淑兰寒暄几句过来,将从家里带来的桃子递给一旁的侍女,把绣好的几面团扇拿给她。
赵淑兰拿起其中一面绣了空谷幽兰的团扇对着阳光照了照,只觉得上头那两只兰蝶像是要破扇而出一般,喜欢的不得了,连说了几个“好”字,问道:“决定要开绣庄了?”
桃夭颔首,“明日我打算将城里的绣庄走一遍,然后再去找铺子。”
赵淑兰笑,“我就知道你心底是个有主意的。不过你初来咋到,那些人瞧你脸嫩好欺,定是要诓你,你若是有看上的铺子先别急着下定,叫我哥哥去帮你谈,旁人总不敢欺他。”
桃夭立刻高兴答应下来。
赵淑兰最喜欢她这样乖巧听话,见张氏正在逗弄儿子,将她叫到一旁小声问:“你与你的他,最近如何了?”
桃夭见她又用“他”取笑自己,不过她也不恼,摸了摸自己仿佛今日又大了一些的小腹,捂着嘴笑眯眯地点点头。
赵淑兰又惊又喜,“这么快!”
桃夭低头娇羞一笑,拨弄着手指,“差不多了。”
赵淑兰以为是那晚自己教她“钻被窝”那晚怀上的。她算一算日子,确实都有一个多月了,如今见她得偿所愿,替她高兴,拉着她的手道:“前三个月最是当心,你可不要太操劳。找铺子的事儿,万不可着急,知道吗?”
桃夭“嗯”了一声,甜甜一笑,“我定会很注意的。”
赵淑兰又拉着她交代几句孕期要注意的事项,特别嘱咐,“头三个月,莫要再钻他被窝了,知道吗?”
桃夭不解,“为什么?”
赵淑兰惊讶,“那你现在还每晚都钻?他也肯?”
桃夭点头。
客栈里都只有一床被子,若是不钻被窝她睡哪儿?
赵淑兰皱眉,“他怎么那么不懂事儿,这种时候都不知道疼你!”
桃夭解释,“他最近待我挺好的。”
“再好也不行!头三个月如何如何也得小心。你叫他忍一忍!”
赵淑兰见她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想着她如今也有了孩子,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他若实在想得厉害,你用手,或是用……
正说着,“啪”一声响,桃夭吓了一跳,一转头,原来是木马被孩子推倒了,又回过头来,只听赵淑兰语重心长说,“绝不能叫他这个时候出外头偷吃,懂吗?”
桃夭有些没听懂出去偷吃什么,正要详细问一问,这时侍女进来报,“衙门今日来了贵客,郎君要在前头陪客就不过来用饭了。不过今晚会同夫人一块去听戏。”
赵淑兰道:“知道了,那就摆饭吧。”
这一打岔,桃夭忘了问方才“偷吃”的事儿,被赵淑兰牵着手去饭厅吃饭去了。
饭后,桃夭要走,赵淑兰道:“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听戏了,我这得了好些戏票,你拿两张同他去听戏吧。”
说起这个,桃夭有些失望地摇摇头,“他说他不想去逛灯会。”
“连孩子都有了他连这种日子的灯会都不肯陪你?”
赵淑兰瞧见她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心中有些气,教她,“既如此你还记挂着回去做什么,不如直接就在这儿午睡,到了下午咱们用完晚饭一块去听戏。”这种男人不好好收拾他以后岂不是要被欺负死!
“那哪儿成!”
桃夭连忙摇头,“你同姐夫去听戏,我去掺和什么!”
赵淑兰笑,“说你傻你还不信,你可以同我阿娘坐一块,又不是非要同我一处。”
桃夭闻言有些意动。
先生家的随从来了,有人陪着他,他定不会无聊。
其实就算是先生的随从不来,先生一个人也不会无聊,反倒是回回都是她在烦着他。
也许她不回去,先生更高兴呢……
可万一先生有事找她怎么办?
她一时犹豫不绝,赵淑兰眼波流转,“你知道今晚唱什么吗?”
桃夭问:“唱什么?”
赵淑兰道:“是你从前同莲生最爱的那出戏。”
桃夭最好一丝犹豫也没了,“去!”
“这就对了!”赵淑兰笑,“我叫人带你去客房午睡,精神养好了咱们晚上才好好听戏。”
衙门后宅客房里的床榻比客栈要舒服许多,可不知是不是身侧少了一个人的缘故,桃夭有些难以入眠,再加上屋外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实在被吵得睡不着,起身想要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一推开门,西屋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
定是五郎醒了!
她赶紧要去看,才到门口孩子的哭声又止了。
她想着估计乳母已经哄着孩子睡了,又原路折返,路过赵淑兰的屋子瞧见窗户半掩着,不由地往里望了一眼。
这一望不打紧,她顿时呆愣在原地。
只见平日里穿着打扮极端庄的兰子姐姐身上只着了一件露出大半个雪白胸脯子的胭脂色齐胸襦裙,正面色潮红地跨坐在陈壁安的腿上。
这件衣裳她也买了,穿了一次就被先生给骂了。
后来又穿了一次,又被先生咬了。
此刻兰子姐姐穿了那样的衣裳,也被陈壁安咬了。
不过先生咬的是她的脖子,陈壁安咬的是她的唇。
桃夭也不懂两人这样咬来咬去有什么趣味,只瞧着陈壁安的手已经滑到兰子姐姐衣襟里去了,而兰子姐姐像是很舒服似的阖着眼眸微微喘息,伸手解着他的衣袍。
桃夭蓦地想起晌午时兰子姐姐提到“手”跟“嘴”的事儿,不知为何脸滚烫起来。
正想要看得更仔细些,陈壁安突然朝她这边望来。
她吓得立刻矮下身子贴着墙根离了窗子。待到回到客房后,她赶紧把自己埋进被窝里,双手捂着滚烫的脸颊,只觉得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出来了。
难道兰子姐姐说的用手跟嘴就是这个意思吗?
许是她在被窝里闷了太久,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天色都暗了。
她赶紧起床,一开门就见赵淑兰同张氏坐在院子里逗孩子玩儿。二人一见她起床,笑眯眯同她打招呼。
桃夭看着穿戴整齐的赵淑兰,不知怎么又想到那屋瞧见的情景,脸不自觉红了。
赵淑兰问:“怎么了这是?”
桃夭连忙摇摇头,装作无事走过去,与她们一块逗弄着孩子,目光却总是瞟向赵淑兰涂了胭脂的唇上。看来看去,也没瞧见见有牙齿印,心想陈壁安定是十分心疼兰子姐姐,所以才没有用牙齿咬。
不像先生,一点儿都不晓得怜香惜玉!
想起谢珩,她又不自觉抬头看看天,心想都这么晚了,也不知先生在做什么。
实在不行,她就拿了票回去再问问他要不要去听戏,总不好丢他一个人在家里。
思及此,她就坐不住了,同赵淑兰说了一下。
赵淑兰见她魂不守舍,也不留她,亲自将她送出门去。
才到门口,桃夭就瞧见陈壁安同一身形颀长,清风朗月的青袍郎君从衙门口走出来。
她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昨夜赔给自己糕点的郎君,忍不住问:“那个郎君是姐夫的朋友吗?”
赵淑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是你姐夫的故交,就是金陵沈家那个沈二郎。”
“竟然是他!”桃夭微微有些震惊。
金陵沈家那个精才绝艳,十七岁时连中三元的沈家二郎沈时,整个江南道无人不晓,就连莲生哥哥对他都是赞不绝口的。
据说他本是状元的,但是那届的前三甲里另外两个年纪都大了,是以太子殿下钦点了他做探花郎。
赵淑兰不知道她已经见过对方,道:“他打马游街那日我刚好也在长安,那日的盛况空前未见。全长安不晓得有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子朝骑在马上一袭红袍,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掷花,就连当朝最受圣人宠爱的安乐殿下也亲自送了一只芍药给他。”
桃夭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由地又朝一袭青袍,如同朗月入怀一般的谦谦君子看了一眼,却刚好与他四目相对。
她立刻低下头来,又听赵淑兰低声道:“听你姐夫说太子殿下当时有意重用他,可恰逢沈家太夫人去世。他如今丁忧已有三年,怕是很快要回长安。眼下你姐夫在户部候补了一个闲差,恐怕明年就要回去。”
桃夭一听她明年要回长安,心里头有些不舍得。
赵淑兰说起这个,眼圈也微微有些红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见城里的灯已经次序亮起来了,这才告辞。
赵淑兰要叫人送她,桃夭想着客栈就在隔壁街,不想麻烦她,道:“这么近,我走回去也是一样的。”
这几日灯会,县令怕出乱子,早晚都安排人巡街。
赵淑兰也不勉强她,只叫她晚上别错过看戏的时间,“他若真不来,你就一个人来,知道吗?”
桃夭笑,“你放心,我一定会去的。”
告别赵淑兰,桃夭顺着街道往客栈方向走。
这时夜幕早已降临,满城的花灯已全部点亮。街上上头戴脸谱,手提花灯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朝着西街护城河放花灯去了。
对县城也不熟路,再加上人实在太多,本就方向感极差的桃夭混在熙攘的人群里更加没了方向,被人群挤着不断向前走。
她心里着急,见旁边一空出来的花灯摊位,赶紧挤了过去,谁知这时一不小心被人拌了一脚,眼见着就要摔倒,突然被人扶了一把。
她心底松了一口气,一回头竟然瞧见一个脸上带着牛郎面具,一袭青袍的郎君。
她呆呆望着那人,突然想到两年前她最后一次同宋莲生来城里逛灯会,也是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被人给冲散了。
她急得在原地大哭,一回头便瞧见一袭青衣的宋莲生站在万千花灯前望着她笑。
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生了他的气。
气他这样逗她。
气他突然这样消失不见。
也就是那次,他告诉她,这世间的人总是要散的。
“人来由他来,人去也由他去,夭夭千万莫要为此难过。若是有缘,下辈子自会再见。”
一滴泪从眼眶滑落。
桃夭望着眼前的青袍郎君,不由自主抬起手臂摘了他脸上的脸谱。
脸谱下是一张眉目清隽的面孔。
不是莲生哥哥。
桃夭心想她与莲生哥哥的这辈子其实早已经过完了,若是要见,怎么都得等下辈子。
不过没关系,她一点儿也不急。
岁月这样漫长,待她过完这辈子,将来遇见要好好说与他听。
她会告诉他,她一直都很听他的话,不仅给自己找了一个极好夫君,还生了可爱的小宝宝,过得很好很好的。
沈时看着眼前突然之间泪流满面的少女有些无措,想要替她揩去眼泪,她已经自己用衣袖抹干净,道了一声“多谢”。
沈时温和一笑,“这么巧,又撞上了。”
莲生哥哥都夸过的人定不是坏人。
桃夭抿了抿唇,“确实巧。”
沈时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一个人出来逛灯会?”
桃夭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出来逛灯会,我是迷了路,被一路挤到这里来。”
他又笑了。
他是在笑话她吗?
桃夭微微低下头去,“那,那我先走了。”
他问:“你知道路回去了?”
桃夭楞了一下,环顾四周,瞧着陌生的街道,连来时的路都不记得了。
他道:“若是不介意,我送小娘子回去吧。”
桃夭连忙摇头,“我,我自己回去就行。”
沈时道:“你方才不是在衙门口瞧见我了。难不成我还能把你卖了不成?”
桃夭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若是再不回去,恐怕先生就要等急了。
他将一盏兔子花灯递给她,嘴角微微上扬,“方才猜灯谜送的。不知小娘子介不介意我借花献佛?”
*
客栈内。
谢珩看了一眼桌上新买的却已经凉透了的糕点,问:“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
齐云知道他其实是在担心出去一日还没回来的小寡妇,也不敢胡说八道,道:“不如微臣去找找?”
谢珩冷冷道:“找她做什么,难道她自己不晓得回来?”
齐云问:“那,殿下要先用饭吗?”小寡妇不回来,他也不吃饭,就这么一直干等着。
谢珩摇摇头,又瞥了一眼桌上的糕点,“去找她回来吧。”
齐云松了一口气,正要出门去寻人,又听他道:“算了,还是孤亲自去找。”
街道上到处都是手提花灯,戴着各色脸谱的人。
谢珩一路走去,目光不断的扫过两侧的花灯与各种新奇的玩意。
小寡妇见着什么都喜欢,指不定被两侧的小玩意绊住眼睛才回来这样晚。
行至那间点心铺子时,他想起下午买的早已经凉了,便叫齐云又重新买了一份回来。
齐云才走不久,他瞧见迎面走来一个着淡绿色窄袖襦裙,身段窈窕的女子。
正是久久未归的小寡妇。
谢珩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回去,正要叫她,却瞧见她身旁还有一身形颀长,脸上带着牛郎面具的青袍郎君。两人似关系很好,边走边说着话,快要靠近时,小寡妇突然在一处卖脸谱的摊位前停下挑选脸谱,每戴上一个都要去看那青衣郎君。
谢珩不用听都知道她必定不知羞的问那青衣郎君她美不美。
那郎君不知同她说什么,她捧着脸谱仰头看着他笑,两侧酒窝若隐若现,乖巧又可爱。
这个小寡妇果然是一点心机都没有,同谁都这样好,见谁都要这样笑!
这时直到买完糕点的齐云回来,顺着谢珩的视线望去,喜道:“那不就是主子的义妹吗?”话说,她身旁那个青衣郎君是谁啊?”
他下意识觑了一眼谢珩,见他面容阴沉,薄唇紧抿,正要开口,突然听到他问:“那个人生得很好看吗?”
齐云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虽戴着面具瞧不大真切,不过身形到颀长挺拔,举手投足之间颇具有大家风范,瞧着应是个世家子弟……”
一旁的齐悦瞟了一眼越听面色越阴沉的谢珩,冷冷打断他,“这天底下的男子自然都不及主子万分之一。”
齐云立刻住了口,小心翼翼觑了谢珩一眼。
谢珩轻轻按了按眉心,“你去问问她还要不要回去!”
一旁的齐悦拉着齐云朝着桃夭走去。
走远了,齐悦低声骂道:“你这个笨蛋真是记吃不记打!你几时见过殿下关心过一个男子的容貌,难道没瞧出来殿下是吃醋了么!”
这世上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男子在一个女子面前自然也是一样的。
齐云惊讶。
他不是都在帮人家选赘婿吗?
这是吃哪门子的醋?
不远处,才挑好脸谱的桃夭瞧见齐云跟齐悦,惊喜,“齐大哥,你们也出来看灯会了?”说着往他们身后望去,却并没瞧见谢珩,眼神里流露出失望。
看来先生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同她看灯会的。
齐云指了指谢珩所在的方向,“主子正在那儿等娘子。”
“先生也来了!”桃夭闻言眼神亮了亮,给了钱拿着手里的脸谱就顺着齐云指的方向走去。
被晾在原地的沈时只眼望去,身形窈窕的少女提着裙裾急急穿往来的人群,迫不及待朝着自己的夫君走去。
他欲要瞧清楚她的夫君生得什么模样,可人实在太多,只瞧着她已经止住脚步,想来是已经见到自己的夫君。
倘若真是她……
一瞬间,他眼底浮现出无限落寞来。
远处。
桃夭见谢珩薄唇紧抿,一言不发,知道定是自己回来晚了他不高兴,赶紧把手里新买的脸谱递过去哄他,“送给先生的!”
谢珩想起那青衣郎君戴着的牛郎脸谱,又看看她递过来的猪八戒,正要说拒绝,她已经替他戴上。
谢珩要摘,只见她扬了扬手里的脸谱,笑,“我买的是一对,先生喜欢吗?”
谢珩瞧着她手里的“猪八戒”,手收了回来,不动声色问:“约了人逛灯会?”
说这话的时候,睨了一眼正朝他们二人走来的“牛郎”。
她突然弯腰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原来昨晚非要给我买糕点的郎君竟然是沈家那个出了名的探花郎。”
沈探花?
谢珩仔细回忆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眉目清隽的少年郎。
他想起来了。
怪不得她才见人家一面就念念不忘,背着他同人逛灯会,原来是那个出了名的探花郎沈时。
这时沈时已经走到他二人面前,目光落在坐在轮椅上的谢珩身上。
见他衣着虽质朴,脸上虽戴着一个极丑的脸谱,可周身贵气逼人,非一般人物。
他来万安县好几日,并不曾听说过万安县来了什么大人物,不动声色问桃夭,“这位就是小娘子要寻的人?”
桃夭生怕说“夫君”谢珩会不高兴,忙介绍,“他是我哥哥。”
她话音刚落,谢珩手里刚给她买的糕点捏得粉碎。
这个小寡妇,昨夜还赖在他怀里说想他想得睡不着,今日瞧见旁的男人就说他是“哥哥”,简直是岂有此理!
作者有话说:
「1」:白居易《长相思•汴水流》
第33章
吻
谢珩戴着脸谱, 桃夭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
她一脸希冀望着他,“哥哥是特地出来寻我一起逛灯会的吗?”
此刻已过酉时,正是灯会最热闹的时刻, 街上人头攒动, 比肩接踵, 无数颜色各异的花灯在人群里穿梭涌动着,汇集成一片片的灯海。
像是被人群自动隔离出来的谢珩并没有回答桃夭的话,而是望向灯海里格外瞩目的沈时, 声音低沉,“沈探花一个人出来逛灯会?”
沈时这时抬手摘了脸谱,露出一张眉目清隽的面孔。
来往有不少戴着“织女”脸谱的年轻女子朝他望来。
他的目光却停驻在桃夭脸上,温雅和煦一笑, “原本是一个人的。不过,也许很快就是两个人了。”
桃夭往他身后看了看,也只看到他的随从, 好奇,“沈探花有朋友过来了吗?”
沈时见她这样可爱傻气,眼底的笑意愈发深,“某今夜想邀请娘子一起赏灯会。”
大胤民风开风, 像这样的七夕灯会,出来玩的多是未婚男女, 有许多看对眼的便在这样一个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里私定终身, 成就一段佳话。
桃夭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说, 惊讶, “是邀请我吗?”
沈时颔首, 把目光投向坐在轮椅的谢珩, “不知姑娘的兄长意下如何?”
不等桃夭回答, 戴着脸谱瞧不清楚表情的谢珩托腮望向她:“想去逛灯会?”
桃夭自然是想去逛灯会的。
她想要同他一起去西街的护城河看别人放花灯,然后再去东街的梨园听戏,最好听完戏再去吃一碗热腾腾的云吞。这里的云吞可好吃了。
说到吃的,她今晚还没有吃饭,肚子里有些饿。
她想了想又想,见他心情似乎不错,从袖子里摸出赵淑兰取出的两张戏票递拿出来,“我想去梨园听戏。”
沈时这时也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票,“这么巧,某也有那里的戏票。”
桃夭一巧果然是,位置还相隔不远,问:“是不是也是兰子姐姐送你的。”
“确实是陈夫人所赠。既然如,不如咱们一路逛过去,等到了,戏也开始了。”
沈时含笑的目光落在谢珩身上,“郎君放心,我定会照顾好舍妹。”
他话音刚落,谢珩突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他个子极高,瞬间将原本在人群里十分瞩目的沈时压了半头。
一袭鸦青色圆领袍衫的郎君长身鹤立在万千灯火前,似将身后连成一片的辉煌灯海都比了下去,尽管见他戴了那样丑的脸谱,仍是有无数路过的“织女”为他停驻,甚至有些胆子大的女子直接摘了脸谱朝他望来,想要探了探那张“猪八戒”的脸谱下藏着怎样风华绝代的一张脸。
这样的先生以后好了之后恐怕人人见了都喜欢。
桃夭傻傻望着谢珩,直到他走到她面前才回来神来。
她那双腿不良于行的赘婿竟然已经能够走路了!
桃夭目光落在他腿上,正欲开口,他问道:“你想同他去看灯会?”
桃夭摇头,“并没有。”
谢珩睨了一眼沈时,“沈探花也听到了,她不愿意。”
沈时道:“既如此,那就不打扰了。”
送去金陵的信想必过些日子就到了,待许凤州来了,自然会知晓眼前这个与她生得七八分相似的小娘子到底是不是她。
桃夭忙道:“方才真是麻烦沈探花了。”
沈时微微一笑,瞥了一眼她敌意甚大的“兄长”,再次将那只兔子花灯递给她,“若真觉得麻烦,不如替我给它找个去处。”
桃夭不好再□□却,顺手接了过来,甜甜一笑,“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沈时冲谢珩微微颔首,领着随从向西街方向走去。
沈探花真是个好人!
直到人走远了,她收回视线,一抬脸便对上一对漆黑幽冷的狭长眼眸,心里咯噔一下,粉颈微弯,小声道:“先生不是说不出来吗?”
谢珩压抑着怒气,“我若是不出来寻妹妹,妹妹是不是就要同一个才见了一次面,不过是面皮生得好看些的男人去看听戏?”
“我没有同他去听戏。”桃夭将票递给谢珩,“先生要不要同我去听戏?”
谢珩瞥了一眼她手里的戏票,“不去。”
她迟疑,“那我自己一个人去了?”
谢珩沉默片刻,“非去不可?”
她颔首,“非去不可。”这出戏今晚她无论如何都要去看。
谢珩喉结微微滚动,“好,那你去吧。”
桃夭见他这样说,转身便朝着梨园方向去了。
谢珩没想都她竟真这样走了,盯着那抹愈来愈远的纤细背影,面色越发难看。
齐云低声道:“微臣去追姑娘回来?”
“叫她去,这样不听话留着做什么!”
腿早已支撑不住的谢珩坐回轮椅,搭在椅子上的指骨收紧,白皙的手背爆出青筋来。
如今脾气愈发大了,说一两句就要走,一点儿委屈都受不得。以后回去长安若是受了气,她是不是立刻就要收拾东西回江南!
齐云哪里见过他发过这样大的火,瞟了一眼自家兄长。
齐悦示意他赶紧去追。
齐云这才敢追上去。
半晌,冷静下来的谢珩轻轻按压着眉心,瞥了一眼齐悦,“有什么话直说。”
齐悦斟酌片刻,道:“娘子始终年纪太小,见过的坏人不多,不晓得主子是在担心她被人骗了。不过女孩子都喜欢听好听话,喜欢旁人哄着。”
谢珩闻言没作声。
约过了两刻钟,满头大汗的齐云折返回来。
谢珩望他身后看了一眼,皱眉:“她呢?”
齐云为难,“她不肯回来。要不,主子您去劝劝?”那小寡妇平日里瞧着乖巧温顺,可没想到这样倔强,任凭他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齐悦道:“反正时间还早,不如我们也去听戏?”
谢珩思虑片刻,“再去点心铺子买一份点心回来,孤饿了。”
齐云心想他都不吃点心,必定是买给那小寡妇吃,可这话哪里敢说,只好又去排队买点心。
齐悦见自家殿下不断朝西街张望,显然心早就飞去梨园,劝道:“不若我们先过去梨园,万一去晚了恐怕戏都开始了。”
谢珩矜持颔首,“也好。”
*
万安县的梨园是在城西,虽不大,但是格局却是照着长安的教坊司照着仿建的,看起来也算气派。
戏票提前三日都已经卖完,齐悦在门口守了约两刻钟,才从一个等不到相好的男子手中以将近十倍的价格买了一张戏票。
他正欲推谢珩进去,谢珩却从轮椅上站起来。
齐悦道:“您这样无事吧?”
谢珩道:“无妨。”
齐悦晓得他的心思,遂不再劝。
台上的戏早已经开场,扮演张生的小生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
谢珩一眼就看见坐在最后一排角落处戴着脸谱听戏的小寡妇,见她身边没有旁人,面色稍霁,问:“你觉得怎样才能哄人高兴?”
不待齐悦说话,他道:“你去替孤办件事。”
*
交代完事情,谢珩从后面绕到桃夭身旁坐下。
台上唱的是王实甫的《西厢记》里头的第一折 。
谢珩甚少听戏,也只有在重要宴会,或是陪着母亲同妹妹听过那么一两出。
他跟着听了一会儿,见小寡妇不同他说话,以为她还生气,一转脸突然瞧见脸谱下露出的一截莹润洁白的下巴正在滴水。
这时台上的张生正期期艾艾唱到:“我蓦然见五百年风流孽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咳,我透骨髓相思病缠,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我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1】
台下的小寡妇跟着低声吟唱,“我透骨髓相思病缠,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从前最不爱这些缠绵戏词的谢珩不知怎么就被她哀戚的唱腔勾了心肠,抬手摘了她的脸谱,果然瞧见眼泪大颗大颗从她泛红的眼眶里滚出来,顺着洁白的面颊滑落到下巴,一滴一滴,滴落在前襟。
她回过神来,看他一眼,声音低哑,“先生不是回去了吗?”
谢珩没有回答,替她擦干眼泪,问:“饿不饿?”
“饿。”滚烫的泪又顺着她泪点斑斑的脸颊滚落,好似都擦不完似的。
谢珩轻轻叹了一口气,“怎么现在那样爱哭?”
“戏唱得太好了。”她吸了吸鼻子。
他睨了一眼台上扮演张生的小生,“哪里就好,唱腔着实一般,你若是喜欢,我改日带你去听更好的。”
桃夭“嗯”了一声,把温热柔软的脸颊埋近他的掌心,“我今天下午不是故意回去那么迟,可我迷了路怎么都回不去。沈探花说要送我回去,我原本是不肯的,可我怕先生等急了。”
“我知道了,”谢珩摸摸她的头,牵着她的手,“我们回去吃饭吧。”
她在一片纷杂的掌声里应了声“好。”
*
回到客栈已经是戌时三刻,提前回来的齐云已经叫人在屋里摆好了饭。
桃夭见谢珩面前也搁着饭,问:“先生用饭了吗?”
齐云正要说主子为等她一直没有用饭,谢珩已经开了口,“已经用过了,再陪你用些。”
齐云神色复杂看他一眼,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不疑有它的桃夭饿极了,很快吃完一碗饭,还要添饭时被谢珩拦住。
他道:“吃那么饱待会儿就不可以吃糕点了。”
“都放了一日,定坏了。”桃夭一脸可惜望着桌上的糕点,“先生也真是的,早知道我早上吃完,这样就不浪费了。”
他已经递了个一块容易克化的红豆糕到她嘴边,“吃东西吧。”
桃夭想着都坏了,勉为其难咬了一口,顿时眼睛亮了亮,“热的,先生特地买来给我吃的?”
谢珩一本正经,“方才进去找你之前,有几个走路不长眼的美貌小娘子非要撞过来。撞完之后,不仅赔了糕点,还赔了花灯。”
“哪里就有那么巧的事情?还好几个美貌的小娘子撞过来,”桃夭瘪瘪嘴,随即又想到方才灯会时好几个女子瞧见他都走不动道了,又觉得是真的,半信半疑,“那花灯在哪儿,先生拿给我看看?”
一定没有!
他一定是在骗人!
谢珩道:“吃完糕点就给你看。”
桃夭三两口就解决了两三块红豆糕,又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口水,急道:“在哪儿在哪儿,快带我去看!”
要是没有,她一定要笑话他!
他睨她一眼,“真要看?”
桃夭重重点头,补充,“先生若是骗人就是小狗。”
这时屋外响起三声敲门声,却并没有人说话。
桃夭有些疑惑,谢珩已经拉着她站起来,从背后捂住她的眼睛,向屋外走去。
“这么神秘吗?”桃夭只觉得眼睛痒痒的,忍不住笑,“先生定是骗我的!”
他不作声,一直到出了屋子,耳边才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可以睁开眼睛了。”
桃夭缓缓睁开眼,只见天上无数的孔明灯漂浮在天上,与院子里颜色各异的花灯一起倒映入在她的眼里成了盛景。
她呆呆伫立在那儿,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谢珩见她泪盈于睫,皱眉,“怎么好端端又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这些花灯是先生送我的吗?”
先生这样好,以后他走了她要怎么办?
谢珩捧着她的脸替她擦干泪,道:“都说是那美貌的小娘子撞了我以后非要赔给我,我不过是借花献佛拿送妹妹。”
桃夭道:“你怎这样小气!”明明是他不喜欢自己说他是夫君。
谢珩脱口而出,“我就是这样小气。”
话才出口,见小寡妇正目光灼灼望着自己,轻咳一声,解释,“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去问你的齐大哥是不是旁人送的。”说这话时,睨了一眼还在点孔明灯的齐云。
齐云手一哆嗦,差点没把一整个孔明灯给点了。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主子这样小心眼?
他心想嘴上说得好听是义妹,可谁家义兄会在七夕节这样特殊的日子拦着自己的义妹不让她出去同旁的男子玩?
又特地送这样一院子的花灯哄她高兴?
说不动怀里都还揣着小娃娃……
他一边腹诽一边点灯,直到点完最后一盏灯后准备回屋子,临回去前忍不住朝院子里正在赏灯的两人看了一眼,不禁怔住。
齐悦见他呆愣在原地,低声呵斥,“还不走,你想在这儿做孔明灯?还是等着待会儿主子恼羞来骂你?”
果然,他话音刚落,主子的眼刀子已经甩过来了。
他立刻回了屋子。直到门关上,他这道:“哥,你都瞧见了吧?”
那个小寡妇竟然踮起脚尖在主子脸上亲了一口!
这,这真的是义妹?
这下打死他都不信!
院子里。
谢珩见人都走了,捂着灼热滚烫的脸颊,恼羞,“你怎如此不知羞,你瞧见哪家妹妹这样亲自己的哥哥,成何体统!”
桃夭微微低下头,扣弄着指尖,小声道:“我就是瞧见先生生得实在好看,就忍不住亲了一口。”说罢,拿眼角偷偷瞟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较女子还要艳红的唇上,不由自主想起白日里瞧见的事儿。
先生总这么不高兴,是不是因为她没有用手跟嘴帮他的缘故?
要不,她今晚也帮一帮他,说不定他高兴了呢?
谢珩见她眼神鬼祟,微眯着眼眸,“你心底又在打什么坏注意?”
桃夭连忙摇头,“没有,我在想先生的腿是不是还很疼,我回去帮先生揉一揉吧?”
他望了一眼天空冉冉升起的无数孔明灯,问:“不看灯了?”
桃夭摸着自己的心口,“我记在这里了。”顿了顿,生怕谢珩不相信似的,一脸郑重竖起三根手指发誓,“先生,我会永远都记着先生今晚送我的灯。”
谢珩“嗯”了一声,一脸矜持,“你高兴就好。”
桃夭笑眯眯抱着他的胳膊回了屋子。待她替他脱了靴袜,这才注意到他的小腿微微肿起来了,不由地心疼,“先生也真是的,好端端为何要走路?”是不是想向来看花灯的“织女”们显摆他生得好?
一定是这样!
倚靠在床头正在看佛经的谢珩漫不经心道:“坐久了腿有些麻。”
“很麻吗?”桃夭踞坐在一旁轻轻替他揉捏着。
她推拿的手法极好,慢慢地腿没那么疼了。
原本正在看佛经的谢珩被她那只柔弱无骨的手揉揉得心烦意乱,书上的字一个都没看进去,不由地瞥了她一眼。
她不知何时脱了外衣,里头就穿了那件薄如蝉翼的绛色齐胸襦裙,叫人的目光都无处着落。偏她丝毫未察觉似的俯着身子替他卖力的按着腿。
如今是夏季,屋子里本就热,她这样卖力,雪白修长的脖颈渗出淋漓香汗来。
他着了火的眸子随着那几滴香汗滑入深深的沟壑中,喉咙发紧,喉结不自觉滚动,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哑着嗓子道;“以后不许穿这件衣裳。”
桃夭停了手,问:“这件衣裳不好看吗?”
“不好看。”谢珩想了想,道“你喜欢什么样的衣裳首饰同我说,我叫人带你去买,总之以后都不许穿这件衣裳。”
揉累了的桃夭躺在他肩上,问:“先生家里是不是很有钱?”
“总之能养得起你,”谢珩见她压在自己胳膊上,欲发心燥,从床上坐起来,“你先睡吧,我出去一下。”
桃夭正想要同他说自己不去长安,谁知他连轮椅都没有坐便出了门。
她只好先起来换了衣裳,打算等他回来再同他说一说自己不会去长安。
只是也不知怎么了,小腹总是有些不舒服。
她又从床上起来,洗了一个从家里带来的桃子。
桃子快吃完时,门开了,裹着一身水气的谢珩回来了,屋子里顿时弥漫着淡淡的皂荚香气。
桃夭呆呆望着眼前轻衣薄杉,乌发微湿的俊美郎君一时没有移开眼,脑海里又不由自主浮现出晌午时看到的情景,耳根子也开始发烫。
他洁白的指腹抹过红唇,挑眉,“你总盯着我瞧什么?有脏东西?”
桃夭立刻收回视线,问:“先生去洗澡了?”
他嗓音低沉的“嗯”了一声,“怎么不睡,等我?”
她洗了一个桃子递给他,“吃吗?”
话音才落,被他用大手勾着脖颈低下头,瞬间贴上一个微凉的额头。
“你病了吗?”他捏捏她的脸颊,“脸怎么这么红,还是天气太热?”
桃夭目光落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的结实肌肉,脸更加热了,“我肚子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了?”谢珩以为她胃疼,手搁在她胃部,“是不是吃桃子撑着了?”
她捉着他的手搁在自己小腹上,“这里很酸。”
不等谢珩作答,她眼睫轻颤,小声询问:“先生,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日日钻你被窝的缘故?”
一定是这样!
不能再钻了,还是用用兰子姐姐教她的办法吧!
谢珩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桃夭怕说出来又要挨他的骂,试探性坐在他腿上,两条胳膊也圈在她脖颈上。
他伸手推开她,“说事就说事,站好!”
这事儿站着就不好说了!
她委婉一些,“我今日学到一些好玩的东西,先生想不想知道?”
谢珩心生警惕,“学了什么?跟谁学的?”
她咬了咬唇,“先生先闭上眼睛我就告诉你。”
谢珩微眯着眼眸盯着她看了片刻,闭上眼睛,提醒她,“你若是敢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看我待会儿不收拾——”
他话音未落,小寡妇突然堵住他的唇,用沾了桃子甜香的温热舌尖小心翼翼轻舔着他的唇。
第34章
宝宝没了!
先生的唇好软。
可这样舔着舔着似乎也没什么趣味, 桃夭正打算咬一口试试,一条湿热的舌突然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含住她的舌头。
她吓得要跑, 却被一只宽厚的手掌牢牢地扣住后脑勺不让动。
平日里总骂她“不成体统”的先生像是恨不得吃了她, 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的腰身摸来摸去, 甚至还捏了她一下。
她心跳越来越快,就连脊椎骨也酥酥麻麻痒起来,想起还要用“手”, 伸出小手去解他的衣裳,可手才摸到他的领口,突然被他一把捉住。
气喘吁吁的桃夭茫然睁开雾蒙蒙的眼眸,却见平日里冷心冷面的先生面颊绯红, 眼神也湿漉漉,格外招人疼。
她还想再亲亲他,他却已经推开她站了起来, 背对着她,声音嘶哑,“谁叫你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成何体统……”
桃夭摸着被他亲得有些疼的唇, 抱怨,“我不过就是想要亲亲先生, 也没像先生似的这样吃旁人口水舌头。”先生平常那么讲究的一个人也变得不讲究起来。
顿了顿, 又小声哼唧, “还摸我!”
她平时自己都不好意思摸。
谢珩身子一僵, “你先睡, 不用等我。”说着便要出门去。
她一把拉住他的手, 急问:“你是不是要出去偷吃?”
谢珩回过头来, 目光落在她被他吻得微微有些肿的唇上,喉结不自觉滚动,“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才没有胡说八道!兰子姐姐说我现在有了宝宝就不能再钻先生被窝,还说……”她偷偷瞟了一眼谢珩的唇,“还说若是先生想得厉害叫我用手跟嘴帮帮先生,总之先生这种时候不能出去偷吃!”
谢珩征愣片刻,随即板着脸将她扛在肩上大步向床榻走去。
桃夭正欲问他做什么,他已经把她搁在床上用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恶狠狠盯着她,“以后,自己睡!”说罢头也不回离了屋子。
先生一定要出去“偷吃”了!
桃夭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偷偷跟上去想要看看先生大半夜出去“偷吃”什么,却见他人已经到了院子井边,正打水。
这,这是出来“偷”水吃了?屋子里不是有烧好的水吗?
桃夭惊讶不已,这时水已经打上来。
只听“哗啦”一声响,整桶水都浇到他身上去。
这,这不冷吗?
桃夭打量着院子里衣衫尽湿的男人,心想先生不仅脸生得比别人好看,就连身子也比旁人健硕结实些。
不过再怎么结实,也不能大半夜用井水洗澡啊。
只见他连浇了两桶水似乎才觉得自己干净了,然后直接进了旁边齐云的屋子。
直到那扇门关上,桃夭站在窗前仰望着漆黑的星空上悬浮着的孔明灯,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她怎么这样笨,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搞砸了!
难怪先生宁可跟他的随从睡,也不肯同她睡!
*
正在睡觉的齐云被突然闯入屋子里浑身湿淋淋的谢珩吓了一跳。
他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正要向谢珩行礼,被他拦住。
谢珩将湿漉漉的外衣脱到一旁,道:“花名册写好了吗?拿来。”
齐云不明白临睡前还在院子里哄人高兴的殿下为何要在大半夜给人选赘婿,亦不敢多问,掌了灯以后匆匆去了隔壁兄长住的屋子,再回来时手里拿着花名册,身后跟着刚刚睡醒的齐悦。
齐悦愣了一下,道:“微臣去叫娘子送件衣裳过来?”
谢珩摇头,“花名册呢?”
齐云赶紧把手里的花名册呈上去。
谢珩没有接,揉捏着眉心,微阖眼眸,“念。”
齐云道:“户部刘尚书家的三郎君,年十八,人生得十分俊秀,微臣觉得还不错。”
谢珩皱眉,“好什么好,还未成婚就闹出妾生子的丑闻来,轻浮放浪!”
齐云问:“那就去年刚刚上任的大理寺卿?他人十分正直,且生得也不错。”
谢珩摇头,“他成日里板着脸,一开口不是尸体就是刑律,孤每回早朝看着他心里都渗得慌,她年纪那样小,到时候再被他吓坏了!”
齐云只好道:“那不如,礼部秦侍郎家的五郎君,他为人出了名的和气好说话。”
“不行!秦五郎不够聪明,”谢珩否决,“她本就憨傻,长安是什么地方,选了他岂不是两夫妻都要给人欺负?”
齐云又念了几个,可谢珩总觉得可不是这不好,那不好,没有一个是十分满意的,后来索性自己拿着花名册勾选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屋外的虫鸣还一阵比一阵高,吵得人心烦意躁。
勾着勾着,看谁都觉得厌烦,谢珩“啪”的一声把笔拍在案几上。
他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要管起一个寡妇的婚嫁来,传出去成何体统!
原本垂手侧立在一旁打瞌睡的齐云被振醒,条件反射道:“不如沈家那个被殿下钦点为探花郎的沈二郎,殿下不是夸他便是安乐殿下也配得……”
说着说着见殿下阴侧侧的眼神如同刀子一样甩过来,立刻把话咽回去。
一直沉默的齐悦道:“娘子还这样小,不如先带回东宫养个一两年再做打算。若是到时候娘子有合心意的,殿下再赐婚也不迟。”
谢珩面色稍霁,“如此也好。她总归年纪小,什么也不懂。”
他把花名册递给齐悦,“将孤勾出来的那几个小像画出来。”
齐悦道了一声“诺”,见天都快亮了,道:“那微臣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说罢便拉着齐云一同回了隔壁屋子。
门才关上,齐云小声抱怨:“你瞧瞧那些人选,都是长安贵族中的人尖,哪个挑出来配不上一个乡野寡妇!可殿下嫌人家这不好那不好,比自己选太子妃还要上心,我好容易提出一个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立刻就不高兴了。我就是不明白殿下明明就看上人家,为何还非要虚情假意为人家选夫婿!”
齐悦反问:“你觉得做一个被殿下庇佑放在心尖上疼爱的郡主,同做殿下诸多侍妾中的其中一个,哪个更好?”
“自然是郡主更好!”齐云想都不想,“有殿下护着,全长安都可以横行霸道!”说罢,恍然大悟,“你是说殿下舍不得她做侍妾?”
齐悦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都说侯门似海,更何况是东宫。且不说她是个寡妇,凭她的身份做奉仪都抬举她。她又生得这么扎眼,主子偏爱,她遭人嫉恨,主子若是疏远她,旁人更要加害她。主子要费多少心思才能护她周全。论起来自然是郡主更加省心。若是想了,便去看一看。即便是像现在这样体贴体贴,她的夫婿又敢说什么话不成?”
当初那个江贵妃不也是如此,一开始圣人当妹妹宠着。先是封了郡主,后又给她寻了卫家那样显赫人家的嫡子做夫婿,甚至还给他封了爵位。
成了婚以后圣人也是这样打着哥哥的名义时常去看望,可江贵妃嫁入卫家不到八个月就生了卫九郎。外头都说是圣人的种,自觉颜面尽失的卫侯爷很快卧床不起,不过几年的功夫人就没了。
卫侯爷死后没多久,圣人以替太后祈福的名义将江贵妃送入尼姑庵。等圣人把江贵妃迎进宫里时,她的肚子都遮不住了,不到半年便生下一个皇子。
这还不是最荒唐的,圣人竟然还封了卫九郎做了靖王,简直是在变相昭告天下他给卫侯爷戴了绿帽。
不等齐云说话,他又道:“也或许是殿下的喜欢还不够到那种不顾一切的,连脸面都不要的喜欢。”
全天下的人都在背地里人骂圣人厚颜无耻,贵妃惑乱朝纲,可那又如何,贵妃盛宠,无人能及。
齐云这会儿也明白过来,惊讶,“殿下该不会以后也走上圣人的老路吧?”
齐悦道:“那也得看那个小寡妇是不是江贵妃。”
若真是,最恨江贵妃的皇后殿下岂能留她性命。
*
也不知是不是身旁少了一个人的缘故,桃夭一夜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入睡。再次醒来时,屋外早已天光大亮。
她起身走到窗前,一推开窗就瞧见院子里的金桂树下坐着一个一袭鸦青色圆领袍杉,生得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
先生又坐回轮椅了!
也不知怎的,桃夭一瞧见他身下的轮椅顿时高兴起来。
这时他也瞧见她了,神色淡淡扫了一眼,“洗漱完出来吃东西。”
桃夭“嗯”了一声,赶紧洗漱完换好衣裳。
吃早饭时,桃夭总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拿眼角偷偷打量着谢珩。
他面色看起来不是太好,眼下也一圈乌青。
他也昨晚没睡好吗?既如此,为何不回来?
谢珩抬眸看她一眼,“总瞧我作什么?”
桃夭连忙摇头,赶紧吞了一大口粥,谁知才咽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捂着嘴出了屋子,顷刻间院子里传来她干呕的声音。
正在院子里晨练的齐光瞪大了眼睛。
如果他没猜错,这是女子的孕早期反应吧?
屋子里听到动静的谢珩看了一眼桃夭只吃了一半的粥,也跟了出去。
已经干呕完的桃夭漱了口,道:“我先出去看铺子。”
谢珩道:“不是不舒服,哪里都不要去。”
“没有不舒服,”桃夭羞涩一笑,摸了摸小腹,“她们说刚开始都会这样,等过几个月就好了。”
谢珩扶额好一会儿没言语。
直到桃夭非要出门,他才道:“你这种情况也不能太过操劳,让齐云去找。”
先生这是终于承认了她肚子里的宝宝了吗?
桃夭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扣弄着手指,声若蚊蝇,“其实,其实也还好啦。先生放心,我很快就回来,绝不在外面逗留。”
“那也不行!”谢珩瞥了一眼廊下嘴巴都快要合不上了的齐云,“你去。替娘子好好找。”
回过神来的齐云立刻答应下来。
桃夭心想这样也好,总不至于为找铺子累坏了肚子里的宝宝。
思及此,她温顺乖巧地点点头,“那就麻烦齐大哥了。”
齐云一听到“齐大哥”三个字就觉得背后如同芒刺,赶紧道:“娘子还是叫我齐云吧。”
桃夭也不与他争,同他详细交代了几句自己想要找的店铺位置以及能够付得起的租金后,又跑到一旁干呕起来。
谢珩的眉头越皱越紧,“你先回去去躺躺,待我同他们交代几句后就回去看你。”
桃夭又乖乖点点头,这才扶着纤细的腰身满满踱步回了屋子。
齐光看得眼睛都直了,怎么都觉得那看起来尚且稚嫩的小寡妇身上像是一层笼着母性的光辉。
他偷偷觑了一眼自家殿下,瞧他板着脸的模样,显然不怎么高兴这个孩子。
待三人回了屋子,齐云询问:“那微臣要不要出去找铺子了?”他怎么都觉得这小寡妇丝毫没有要同殿下走的意思。
谢珩没作声,扶额不知在想什么。
齐悦道:“如今城中还在闹七夕,店铺老板恐怕要坐地起价,不如先去找一座干净的小院先住着。毕竟客栈里人多嘴杂,总这么住着也不好。”
半晌,谢珩道:“去吧。齐悦留下。”
齐云得了命令便出门去。才到门口,听见屋里的谢珩道:“你去回春堂包帮她买一副药。她怕苦,再买些蜜饯果脯回来。”
齐云心头一震。
殿下该不会是要对小寡妇肚子里的孩子下毒手?
*
桃夭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总觉得小腹酸疼,实在睡不着,想起要送给谢珩的簪子还没有做好,便取出那截小叶紫檀木与雕刻的工具来。
那小叶紫檀木的木质极硬,她一时失了手,食指指腹划出一道一寸长的口子,渗出来的血珠子一会儿染红了白皙的手指,正要出去用水冲一冲,这时响起敲门声。
她赶紧将东西藏起来才去开门。
是谢珩。
他瞧她手上都是血,皱眉,“怎么了?”
“割伤了。”她递到他面前。
“怎么那么不小心?还疼不疼?”
谢珩颇为心疼地将她的手指含入口中轻轻吸吮着。
桃夭不由自主想起昨夜被他咬舌头的情景,一颗心又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只觉得被他吸吮的手指叶酥酥麻麻痒起来。
直到谢珩将她的手指拿帕子包好,她才回过神来,小声问:“先生是不是以后都不同我睡了?”
谢珩神色一僵,轻咳一声,“如今天气热了,挤在一处不舒服。”
桃夭闻言沉默片刻,扶着腰身躺回到床上,拿纤细的背部对着他,活脱脱是一个闹了别扭的小媳妇儿。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哄她,忍不住转过脸来,见谢珩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叠画。
她年纪小,好奇心重,不等人哄就起床走过去,“先生看什么?”
“画像。”
他将几张画像摊开在她面前,“你觉得哪个生得最好?”
桃夭顺手翻了翻,将压在最后一张的男子画像抽出来,惊讶,“竟然还有沈探花的画像!先生,你画这些做什么?”
谢珩见那么多画像她看都没看一眼,偏偏将沈时的画像抽出来,问:“你喜欢他?”
先生又来了!
这次决定打死都不上当的桃夭连忙摇头,“没有喜欢。”
谢珩沉默半晌,道:“可以喜欢。这次我不骂你。”
桃夭也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但仍然坚持摇头,“不喜欢!”
谢珩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似的,问:“那你再看看其他的?”
“一定要看吗?我不想看。”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桃夭顺势坐到他怀里,圈着他的脖子,漆黑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貌美如花的赘婿,“主要他们都不及先生生得好看。”
“都说了不能喜欢我。”
谢珩偏过脸去,耳朵都红了,“还不赶紧站起来,成何体统!”
先生心中定然只喜欢自己未来的妻子。
桃夭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从他怀里站起来,细白柔软的手指摩挲着画像上沈时漂亮的桃花眼,随口道:“如果非要选,那就沈探花吧。”
谢珩闻言指骨收紧,白皙的手背爆出青筋来。
半晌,他收起那叠画像,“我知道了,你休息吧。”
桃夭见他走了,又接着雕刻木簪。
她要快一些,不然就来不及了。
最好是能在先生走之前把铺子的事儿也安排好,这样先生就不用再担心她。
这一晌午谢珩都没有再来找她,直到快傍晚时才出现。
桃夭正想要问问他去哪儿了,他先开了口,“收拾东西我们准备走了。”
桃夭喜道:“那么快就找到铺子了?”
谢珩没回答,只是催促,“快去,我在客栈门口等你。”
桃夭赶紧去收拾东西,等出来时见齐云站在一辆极其华丽的马车前,正要开口询问,他已经掀开车帘,“娘子请。”
这时一只洁白似玉的手递了出来。
桃夭的目光落在他虎口的牙印处,知道是谢珩,立刻把自己的手搁在他的掌心,借力上了马车。
她才进去,一时没站稳,扑到谢珩怀里去,不等谢珩说话,她眨着漆黑眼眸,又问他,“先生家里是不是特别有钱?”
谢珩“嗯”了一声,“尚可。”
“那就是很有钱!”桃夭笑。
今日仍是灯会,街上人多,马车行得并不快,约半个时辰才停下来。
桃夭急性子,马车才停稳就下了马车。可眼前的哪里是什么商铺,不过是一栋极雅致的二层小楼。
这时谢珩也已经下了马车。他并未坐轮椅,牵着桃夭一路上了二楼,进了其中一间屋子。
屋子里的装饰极雅致,床上用的都是上好的细纱制成的帐子,旁边的木施旁还挂着一套极华丽精致的绛色襦裙,就连妆奁台上都已经备好了各种各样的珠钗首饰与胭脂水粉。
桃夭惊喜,“这些都是先生送给我的吗?”
谢珩“嗯”了一声,“喜欢吗?”
桃夭忙不迭点头,“喜欢!”
谢珩倚在窗前打量着正拿着各色的首饰对镜照来照去,肤白若雪的小寡妇,不知怎么就想到自己的父亲来。
他贯会拿金银珠宝,甚至连江南道御史这样重要的官职都可以拿来哄心爱的女人高兴。
他从前总是对此嗤之以鼻,如今瞧着小寡妇这样喜欢,竟比自己得了宝贝还要高兴。
如此一想,一颗心渐渐就冷下来。
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她这时回眸一笑,“看来我家赘婿真得很有钱!”
越发放肆!
最忌讳这两个字的谢珩走上前去在她白嫩的脸上捏了一把,威胁她,“不许乱叫!”
赘婿赘婿赘婿赘婿赘婿赘婿赘婿赘婿!
桃夭捂着脸颊瞪他一眼,偷偷在心里叫了十几遍也算是给自己抱了仇。
她从一堆首饰里独独挑出一对精致小巧的珍珠耳裆搁在白皙饱满的耳垂比了比,问:“先生帮我戴上试试?”
谢珩迟疑,她已经将耳裆塞到他手里,把白皙圆润的耳垂露给他,催促,“快些啊先生。”
谢珩一手捏着小小的耳裆,一手捏着她圆润饱满的白皙耳垂,对着耳洞比划了一下,尝试着穿进去,可不知怎么都穿不进去。
几次下来,仍是不得其法。
桃夭耳垂都有些发烫,问:“先生你到底会不会啊!”
不服气的谢珩睨她一眼,“我怎么不会,定是你耳洞自己长好了。”
“真的吗?”桃夭也有些不大确定起来。
莲生哥哥走后没多久,那对他送的耳裆怎么都找不到了。她并不是一个贪爱首饰的人,所以也就再也没有买过。
“要不先生再试最后一次?”
于是谢珩又试了最后一次。
这次倒是穿进去了,可是桃夭的耳朵眼又痒又疼,湿润的眼眸巴巴望着谢珩,“这样不舒服,先生快帮我吹一吹……”
那粒小小的珍珠耳裆在桃夭已经红得滴血的耳垂上晃来晃去,晃得谢珩眼睛也有些晕。
他不由自主低下头,正要帮她吹一吹,这时屋外响敲门声,说是可以用饭了。
谢珩立刻抬起头,平息了几息,才道:“总这样娇气成何体统!”
桃夭轻哼,“我肚子又疼了。”
谢珩转过脸来,道:“待会儿吃完饭吃了药就好了。”
桃夭本以为他随便说说,谁知饭后他真叫齐云端了一碗药过来。
她捂住鼻子摇头,“我肚子已经不疼了!”
他板着脸,“不疼了也要吃。”
桃夭不敢再说话,正想要叫他喂,他人已经走到屋外,显然是不打算理自己。
桃夭只好捏着鼻子,在齐云同情的眼神里把那碗药吃了进去。
吃完以后,谢珩把新买的蜜饯拿给她吃。
她神情蔫蔫,连最爱吃的甜食也没了胃口,捂着越发疼的肚子望着屋外刺眼的阳光。
谢珩见她面色不大好看,正欲询问,这时齐悦匆匆进来,看了一眼桃夭欲言又止。
桃夭知道他们必定有什么事情是不希望自己听见,只好抱着蜜饯回屋去了。
待见到她上了楼梯,谢珩才收回视线,问:“何事?”
齐悦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呈上去,道:“裴侍从寄来的信。”裴侍从是个聪明人,这几日他没送信回去,立刻猜出他已经寻到殿下。
谢珩展开信看了一眼,洁白的指骨轻轻叩击着桌子,道:“告诉裴侍从,孤不日回金陵。”
齐悦道:“那,可有具体的时间?”小寡妇明显没有要走的意思,想必殿下也瞧出来,所以才这样为难。
谢珩思虑片刻,不等开口,远远地瞧见满脸泪痕的小寡妇去而复还,猛地扑到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生,我宝宝没了!”
谢珩皱眉,“什么宝宝没了!”
齐云闻言下意识瞥了一眼小寡妇,见她身后果然洇出一大片血迹来,迅速瞟了一眼自己的兄长。
看来殿下果然是下毒手了!
齐悦也一脸震惊。
他明明买的是治疗胃部胀气的药,怎会如此!
这时早已方寸大乱的谢珩将哭得快要晕厥的桃夭打横抱起来,厉声道:“愣着干嘛,还不去请大夫!”
第35章
先生要走?
桃夭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热流涌出体外, 心想这孩子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只搂着谢珩的脖颈呜呜呜地哭,把他的衣裳都哭湿了。
这会儿冷静下来的谢珩告诉她, “都说没有怀孕, 你不要胡思乱想。”
桃夭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哽咽,“都这种时候了先生还是不想承认!”
谢珩见她哭得眼睛都肿成核桃,也不好与她争, 安慰她,“以后你还会再有宝宝的。”
一听这话,她哭得更是要紧,“可先生都不肯同我睡, 我哪里还会有宝宝。”
谢珩无奈,“同你睡。”
她又把脸埋进他颈窝,抽噎, “那也来不及了,先生都要走了。”
谢珩闻言皱眉,“你不同我一起走?”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见,并没有回答, 搂着他抽噎得更大声,哭得他一颗心都要碎了。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由自主哼唱曲子给她听。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 尤其是哼唱这样的催眠曲。
她听了果然安静许多, 抬起婆娑泪眼, 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怎么这样好听。”
谢珩摸摸她的头, “是幼时我乳母拿来哄我的。我也不知叫什么名字。”
桃夭有些不懂, “为什么你阿娘不哄你, 要你乳母哄你?”
不等谢珩说话,她又想起他阿娘那样严厉,定然待他不够亲近,大着胆子亲亲他的脸颊,“以后若是先生不舒服,我也来唱小曲儿哄哄你好不好?”
谢珩微怔,这次没有训斥她“不成体统”,将她抱得更紧些,亲亲她的额头,应了声“好。”
这时齐云带着大夫已经匆匆赶来。
桃夭一见大夫来了,捂着小腹道:“大夫快来救救我的宝宝!”
那大夫路上已经听闻是“吃了堕胎药小产”,眼下瞧着她身上都是血迹,心想都这样孩子哪里还保得住,赶紧上前去对谢珩道:“还请郎君先出去。”
谢珩本还想留下来,桃夭催促,“先生还不赶紧出去,兴许还有救!”
谢珩只好出了屋子。
等在屋外的齐云与齐悦见他浑身是血的出来,也都有些心惊。
齐云小心询问:“娘子肚子里的孩子没事儿吧?”
从不喜与人解释的谢珩闻言轻轻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孤从来都没有碰过她,她哪儿来的孩子!”
齐云有些错愕。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齐悦低声道:“殿下今日叫我买的是治疗胃胀气的药,娘子兴许是来了葵水。”
齐云闻言有些一言难尽。
这小寡妇不是已经成过亲吗?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能弄错?
这时门开了,大夫从屋子里出来询问:“家里有仆妇没有?”
齐云立刻道:“有一个。”
大夫道:“赶紧去请她帮着准备一些女子用的月事带。”说完又回了屋子。
有些不放心的谢珩跟了进去,见小寡妇正趴在床上,一见他来,咬着被角羞得满面通红。
谢珩收回视线,问:“如何?”
大夫笑道:“并没有小产。只是月事推迟。”
她小声嘟哝,“可我喜欢吃酸的,还恶心想吐……”
大夫瞧她这样可爱,忍不住笑,“恶心想吐兴许是娘子成日里想着有孕,在这种心理暗示下才出现假孕的症状。先前有一多年未孕的娘子,心急之下,竟幻想自己怀孕,就连肚子都大了。我给娘子开几副药,切记吃生冷,也莫要碰冷水。娘子年纪还小,其实晚些再有孕对身子更好。”
谢珩放下心来,叫齐悦跟着取药。
屋子里静下来,自觉无脸见人的桃夭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不肯出来。
谢珩又好气又好笑,生怕她闷坏了,上前扯扯她的被子。
她拽得更紧些,低声道:“先生快些出去,我要换衣裳。”
端着热水的仆妇已经进来,谢珩也不好多待,便出去了。
待屋子里安静下来,脸闷得通红的桃夭从被窝里爬出来,符合那仆妇道:“麻烦你了。”
那仆妇瞧着她生得如此好模样,楞了一下,赶紧帮着她弄干净身子,又重新换了新的床单被褥。又见她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竟然期盼孩子到这种地步,宽慰她,“娘子年纪还小,迟些总会有的。”
桃夭倚坐在床头,细白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软枕上冰凉的海棠刺绣纹路,轻叹一口气,“你不懂,以后再有也不是先生的了。”
这普天之下像先生生得这样好看的男子又有多少呢,若是以后换个丑的可怎么好。
仆妇一时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见她已经闭上眼睛,替她盖好被子便端着脏衣裳下了楼。
才到一楼就碰见已经换好衣裳的谢珩。
他问:“娘子可好些?”
那仆妇从未见过生得这样好看的郎君,微微红了脸,忙将桃夭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他听。
谢珩闻言,不觉好笑,道:“去找齐管家领赏吧。”
仆妇忙道谢,欢欢喜喜走了。
这时齐悦端着已经煎好的药过来。
谢珩从他手里接过药,吩咐,“去帮孤买本书。”
齐悦一向都能猜中他的心思,这下也有些不懂,“买什么书?”
谢珩轻咳一声,“女子出嫁前那种。”
齐悦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也不敢再多问,心道殿下竟然贴心那小寡妇到那种份上,又想到一向沉稳的殿下明明知晓那小寡妇根本就没有怀孕却还是方寸大乱,心里不免多了一层担忧。
兴许现在殿下自己都未察觉出自己对她有多特别,等真察觉出来,难免会走上圣人的老路。
若真如此,将来不晓得要闹出什么乱子!
楼上。
谢珩见桃夭还睡着,怕她醒了眼睛疼,拿帕子湿了水敷在她眼睛上。
才敷了不到半刻钟桃夭便醒了,见是他来,只觉得没脸见人,又往被窝里钻。
谢珩皱眉,“躲进去做什么,出来吃药。”
桃夭小声道:“我没病不需要吃药。”
谢珩一把掀开被子。
无处可躲的桃夭一见他端着药,立刻捏着鼻子拒绝,“我不吃!”
“不行,你若现在老老实实吃药我待会儿叫人去给你买蜜饯,你若是不老实,”他睨了她一眼,“我就捏着你的鼻子灌。”
桃夭见躲不过去,只好坐起来乖乖吃药。
待她吃完药,见谢珩要走,抓着他的手不放。
谢珩坐下来,“怎么了?”
她把脸埋在他掌心不作声。
谢珩陪着她一块躺下,她顺势钻进他怀里圈着他的腰,“先生再给我哼唱那个小曲好不好?”
方才不过是见她哭得太狠,才不得已为之。
他轻咳一声,“不会。”
明明就会!
桃夭哄他,“好先生再唱一次,等我学会了下次唱给你听好不好?”
“不好!”他拒绝,“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人哄!”
桃夭只好作罢,把脸埋进他胸口。可肚子不舒服,无论如何都睡不好。正要起床时,他突然又在她耳边哼唱着那支曲子。
桃夭从他怀里抬起脸,拿着一对微肿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低垂眼睫,问:“怎么不睡了?”
桃夭伸出细白的手指摸摸他浓密纤长的眼睫毛,笑:“先生唱曲儿的模样我很喜欢,我亲亲先生好不好?”
不等谢珩拒绝,她已经吻住他冰凉的唇,生涩懵懂的撬开他的唇,学着他上次那那样去吸吮他的舌。
先生果然比药好吃多了。
可还没吃两口就被他一把推开。
他已经从床上站起,也不知是不是气坏了,眼角洇出一抹薄红来,瞪着她,“同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许亲自己的哥哥!你,你怎如此不知羞!”
桃夭有些委屈,“我们不是还没有和离吗?我为什么不能亲自己的夫君?”
他皱眉,“我们很快就要和离。以后你不要同旁人说你招过赘婿,这样旁人也不知你成过两次亲。对你以后名声也好些。”
桃夭低垂眼睫,嘟哝,“先生其实是怕自己给我做过赘婿丢人吧?”
她话音刚落,他果然恼羞,“都说以后不许提赘婿!”说罢便穿好靴子板着脸出去了。
桃夭没想到他这样生气,心想早知道就不亲他了,这样他还能给自己唱曲儿。
楼下。
才买完书回来的齐悦见自家殿下面红耳赤从绣楼下来,也不敢多话,一路跟着他去了书房。
半晌,谢珩问:“书买到了?”
齐悦颔首,赶紧将买到的书递了上去。
谢珩随意翻了一页,见内容如此不堪入目,顿时眉头紧锁,“没买错?”
齐悦摇头,“没错。”
谢珩沉默片刻,道:“丢了吧。”
这种书要是给她瞧见,不晓得又要做出什么来,还是等带回去叫宫里的嬷嬷好好教一教。
齐悦将书塞进怀里,正要走,被谢珩叫住。
他道:“这几日先叫那个仆妇照顾她。”
齐悦也不知那小寡妇哪里惹了他,也不敢多问,只安排那仆妇暂时照顾她。
仆妇乍然得了这样的好差事立刻守在二楼门口,只等着屋里美貌的小娘子召唤。
睡到下午的桃夭一醒来就见到她,有些惊讶。
仆妇连忙道:“奴临时来服侍娘子。”
桃夭待愣半晌,问:“先生呢?”
仆妇也不知她为何称呼自己的夫君为先生,笑道:“奴也不知道,奴只是得了命令来服侍娘子。”
桃夭心想这下先生定然是彻底恼了她,心里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亲他了。
果然,接下来五六日谢珩都不曾来看过桃夭。
恰巧她来了葵水不愿意出门,日日坐在窗前雕刻木簪。
直到月事干净后的第三日晌午,桃夭终于雕刻好那支木簪,高高兴兴拿着木簪去找谢珩,想要哄一哄他高兴。
她来以后几乎没下过楼,也不晓得谢珩住在哪里,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终于在其中一间窗外种了一株秋海棠的屋子看到正提笔写字的谢珩。
眉目如画的郎君穿着一件崭新的的鸦青色圆领袍杉,将窗外开得花团锦簇的海棠都比了下去。
桃夭瞧着端坐在案几前锦衣玉带,光华灼灼,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一时间觉得陌生得很。
看来先生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有钱的多,光他身上那一身不知用什么料子制成,阳光一照浮光华彩的衣裳,恐怕她就是不眠不休做绣活做上一年也买不起,更别说他用来束发的玉冠。
也不知她当初哪里来的胆量敢叫这样一位一瞧就是金玉养成的郎君给她做赘婿。
她突然明白为何那日她去千辛万苦砍那一截小叶紫檀木他会那样不高兴。
他那样家世的人,又怎会将这样不值钱的小东西看在眼里。
于是木簪也不好意思送出去,她转身就想要走,却被已经瞧见她的谢珩叫住。
谢珩头也未抬,“屋外头暑气重,还不赶紧进来。”
桃夭只好磨磨蹭蹭走到书桌旁,见上面堆了厚厚一叠公文,问:“先生很多事情要做吗?”
谢珩“嗯”了一声,摸摸她的小腹,“肚子还疼不疼?可还缺什么不缺?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我派人去买回来给你。”
“我什么都不缺!”
桃夭想着这几日他人虽然不来,可每日都要叫人送一些零食给她吃,知道他是真心待自己好,又见他似乎还很多事情做,道:“那先生先忙,我自己出去转转。”
谢珩皱眉,“大热天出去做什么?
桃夭偷偷瞟了一眼他的神色,眼睫轻颤,“我想去找铺子。”再这些歇下去,恐怕她以后就养了一身的懒骨头,什么都不想做了。
谢珩闻言,道:“叫他们去找。我头疼,你帮我按按。”
说着不等桃夭说话,交代一旁的齐云,拉着她回了绣楼。
齐云知道殿下从未真心想过替小寡妇找铺子,出了院子随处溜达去了。
到了屋里,谢珩见小寡妇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故意逗她,“妹妹过来更衣。”
桃夭只好伸手替他解腰间玉带。
可那玉带她见都没见过,手都酸了没能解开,不停抬起眼睫求助似的望向谢珩。
谢珩低垂眼睫望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脸颊绯红的少女,见她不开口,就是不帮她。
桃夭怎么都觉得他是故意的,一时来了脾气,用牙齿去咬,谁知没咬到玉扣,反而咬到一块肉。
是谢珩的手。
他道:“也不怕咯牙!”
桃夭忍不住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闷哼一声,却不挣脱,任由她咬着,直到她松了牙口,他摸摸她柔顺的发丝,挑眉,“消气了?”
桃夭气馁,心疼在他虎口处的齿痕轻轻吹了吹,小声嘟哝,“先生明知我见识少,何苦要这样欺负我。”
谢珩道:“既解不开为何不问我?更何况你一个小小女子不会解男人的玉带很正常,这与见识多少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见识多了才麻烦。
“真的吗?”桃夭又高兴起来,笑盈盈望着他,“先生没有瞧不起我?”
“我为何我瞧不起你?你是我的妹妹,我以后只会疼你。”谢珩见她又如同从前一样,捉着她的手手把手的教她解腰间的玉带。
原本在桃夭眼里很困难的事情,他手指不过轻轻一扣竟然就解开了。
桃夭惊喜,“原来这就可以了。”
“本就如此。”
谢珩将玉带随手丢到一旁的木施上,躺到床上,手搭在眼睛上,声音低沉,“过来。我头疼。”
“怎么会头疼?”桃夭走过去坐到床边俯下身替他轻轻揉捏着他的太阳穴,见他眼下一圈乌青,颇有些心疼,“先生这几日没睡觉吗?”
他“嗯”了一声,“失眠。”
“怎么会这样?”
他从前睡眠质量明明还挺好的。
她想了想,咬了咬唇,低声问:“那先生为何不来找我一同睡?我以后再也不亲先生了。”
谢珩闻言,蓦地睁开眼眸,凝视着眼前正认真替他揉捏着太阳穴的小寡妇,目光落在她嫣红饱满的唇上,脱口而出,“那就更睡不着了。”
“为什么?”桃夭惊讶,“是因为我睡相不好?”
谢珩没回答,只是道:“这几日恐怕要走了。”
桃夭闻言征住。半晌,问:“那,那先生能不能回去桃源村同我阿娘说一声?”
旁的都不担心,就怕他这一走,阿娘又要犯病。
谢珩颔首,“定是要同她说一声的。”
她“嗯”了一声,抱膝坐在一旁不言语。
她未束发,满头青丝如同水一样流泄在削瘦纤细的肩上,身上只着了一件新买的绛色齐胸襦裙,更衬得她肌肤堆雪砌酥似的白。
不过才养了几日的功夫,愈发显得像是闺阁里娇养出来的姑娘。
若是放在东宫里养上一两年,恐怕比着柔嘉也不差什么。
谢珩心中一动,道:“等你到了长安,我会着人建一座漂亮的府邸给你同你阿娘。你可以把小花同小白带上,就如同从前在家里一模一样。”
小花是她养的那只鸡,小白是她新抱回来的那只才满月的狗。
她不作声。
谢珩又道:“你若是觉得无聊我就介绍我妹妹与你认识。长安城内她比我熟,有她在,定不会叫你觉得无聊。”
“我若得了空可以带你去打马球,长安的人最喜欢打马球。长安也有山,山上也会在夏季时漫山遍野开满芍药。下雪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去梅园赏雪,那里的雪景是全长安最美的。”
她仍是不作声,睫毛微微颤动。
“长安还有很多很好吃的糕点铺子,”谢珩伸手轻轻拨弄着垂在她耳垂的那枚小小的珍珠耳裆上,“你若是喜欢珍珠,我屋里还有一匣子东珠,全部给你拿来打首饰好不好?”
他还是头一次说这样具体的事情来哄她,可说了那么久只换来三个字,“我不去。”
“为何?”
谢珩的手一顿,心底又想起她挑的那张沈时的画像,“你若是喜欢沈探花,我可以帮你提亲,虽入赘有些困难,但是婚后你们可以单过,也同入赘一样自由。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她仍是摇头,“我家里房子很快建好了。”
谢珩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哄过人,见她如此固执冷了脸,从床上坐起来穿好靴子头也不回出了屋子。
人走后,桃夭又重新躺回去,看着帐子顶上刺绣的纹路,心道长安再好,也不是她的家;先生再好,也不是她的亲哥哥;沈探花再温柔和善,也断然不会娶一个小寡妇做正妻。
更何况长安距离万安县那样远,等不到她回家的莲生哥哥一定会难过。
她蜷缩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好似又回到莲生哥哥刚走那一阵,她时常坐在东屋窗口从日出等到日落,怎么都等不到莲生哥哥回家。
可她已经长大了,长大了以后就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先生要走也没关系,她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再次醒来时已是傍晚,桃夭隐约听见楼下有说话声,上前推开窗子往下一看,谢珩同齐云正站在楼下。
两人一见到她便住了口,谢珩道:“你收拾收拾,准备回桃源村。”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先生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第36章
你留下好不好
桃夭出来时本就没带什么东西, 想了想,摘了耳朵上的珍珠耳裆放回妆奁台,正准备换回自己的衣裳, 可是底下已经有人催促, 也来不及换, 只收拾了自己的几件旧衣裳便匆匆下了楼。
马车早已经在外面候着。桃夭才上马车,谢珩扫了一眼她的包袱,问:“你拿什么东西?”
桃夭不自觉抱紧了自己的包袱:“我的衣裳。”
“都旧成那样还留着作什么?”谢珩伸手拿过来丢到一旁去, “我不是叫人给你买了很多新的衣裳吗?你若是不喜欢,等回头去了长安再叫人做就是。”
桃夭不晓得他为何又说起去长安这个话题,她都已经同他说得很明白自己不去了。不过眼下再说势必又要惹恼他,索性不开口。
谢珩见她一路上有些魂不守舍, 问:“怎么了?”
桃夭终于抬起眼睫,还没开口,眼泪夺眶而出。
她不想哭的, 这样显得很没有出息。可眼泪不知怎的就不听她的话,一串一串往下掉。
谢珩轻叹一声,将她拉坐到怀里轻轻拍拍她的背,道:“你别怕, 不过是同人打架而已,顶多赔一些钱给人家。”
“打架?”桃夭从他怀里抬起婆娑泪眼, “谁打架了?”
“你不知?”谢珩伸出冷白的手指揩去她眼角的泪珠, “你既不知, 为何哭成这样?”
桃夭吸吸鼻子, “我以为先生要走了。”
谢珩心底一软, 轻声道:“既舍不得我, 为何非要说那样的话惹我不快?”虽说不是今晚走, 可总归就是这两日了。
桃夭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件事上,吸了吸鼻子,“谁打架了?”
谢珩皱眉,“宋大娘同人打架,把人一脚踹进池塘里了。”搬家时他怕宋大夫有事找她,特地叫人留了新地址给赵仲和。今日赵仲和特地叫人来通知,说是早上连生娘同人打架,宋大夫托人送来口信,最好是让桃夭能回去看一看。
“不可能!”桃夭一点儿也不相信,“别说我阿娘院门都不出,就算是出去,也是有我阿耶跟着。我阿耶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我阿娘同人打架。”
谢珩并不知实情,见她这样激动,只催促齐云快些回去。
拉车的马是匹上等马,脚程快,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桃源村。
马车还没到家门口,就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女人凄厉的哭声。
桃夭还以为是莲生娘哭,马车还未停稳就要往下跳,被谢珩一把拉回来,训斥,“不要命了!”
桃夭心急如焚,“定是有人欺负我阿娘了!”
谢珩一想到那个温柔慈善的妇人被人欺辱心底也不痛快,口中仍是道:“那也不能如此冲动。”
马车这会儿已经停稳,谢珩先一步下了马车拦腰将她抱了下来。
此刻已经很晚了,宋家本就不大的院子仍乌泱泱挤满了人,甚至还有人端着饭碗出来看热闹。
桃夭一看这阵仗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连忙上前去。
围观的村民见是桃夭回来,赶紧让出一条通道,又见她身旁还站着一锦衣华服,生得神仙似的郎君,正疑问是谁,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句,“桃夭家的,这是腿好了?”
他嗓子响亮,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目光齐刷刷投向谢珩,就连里头的哭声都止住了。
众人瞧见他不仅腿好了,还穿得这样光鲜,悄声议论起来。
“哎呀,这桃夭家的真是个有福气的,这才入赘多久太子送钱也就罢了,宋大夫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结实,莲生娘的疯病也好了,不仅能出门洗衣裳同人吵架了!”
“看来这赘婿还包治百病啊!”
“谁说不是呢!我瞧这赘婿不仅包治百病,还旺妻!听说桃夭在城里的铺子都开起来了,生意好得不得了!”
“怪不得这桃夭才去城里一趟,回来穿戴得就跟个千金小姐似的!”
“……”
村里人不讲究,说个“悄悄话”百步以外都能听得见,更别提就在十步之内,耳聪目明的谢珩。
还坐在马车上的齐云与齐悦对视一眼,迅速瞟了一眼面色极为难看的殿下,立刻低下头,恨不得自己聋了。
殿下一向最在意自己的名声,恐怕这“赘婿”二字以后也成了忌讳,提都不能提了。就是不知殿下因何给人做了赘婿,倒叫人奇怪得很。
桃夭也听见了,只是这会儿心里记挂着莲生娘,也顾不得他面色不好看,知道莲生娘最是听他的话,拉着他一起跑到院子里。
待瞧清楚哭的人是谁后,她不禁松了口气。
原来是春花娘躺在她家院子里撒泼打滚哭。
她一瞧见桃夭回来,哭嚎得更大声,嚷嚷着“杀人了”,任凭春花阿耶如何拉都拉不起来。
自觉丢人的春花阿耶见桃夭同她家锦衣华服,如同神仙似的赘婿回来,更是羞红了脸,索性丢下春花娘头也不回出了院子。
这时莲生娘同宋大夫也瞧见桃夭与谢珩,不等宋大夫开口,原本还黑着一张脸的连生娘也委屈起来,扑到谢珩怀里嚎嚎大哭,“莲生你怎么才回来,你阿娘都要给人欺负死了!”
春花娘没想到她竟然还恶人先告状,干嚎得更大声。
院子里的哭声此起彼伏,吵得人耳朵都要炸了,谢珩忍无可忍,瞥了一眼已经看傻了的齐云。齐云忙回过神来,“噌”一声拔了刀,冷声呵斥,“住口!”
春花娘吓得打了个嗝,趴在地上不敢再嚎。其他围观的人哪里见过这阵仗,也不敢再“小声议论”,只猜测,这“桃夭家的”究竟是个什么来历,怎么还带了两个拿着刀的护卫回来了。
院子里终于清净下来,谢珩看向宋大夫,“怎么回事儿?”
藏了一肚子话的宋大夫竹筒倒豆子的将打架的始末详细讲诉一遍。
原来今日莲生娘说房子还有三五日就要落成,惦记着桃夭与谢珩马上就要回来,非要去池塘边洗被单。
宋大夫拗不过她只好跟着一块去了,谁知就跟人闲聊几句的功夫,莲生娘不知怎么就把同在池塘边洗衣裳的春花娘给踹进池塘里。春花娘当场就讹上了,非要他赔五贯钱医药费,不然就躺在她家院子里不起来了。
别说家里已经没有钱,就算有莲生娘也不愿意,所以春花娘就一直闹腾到现在。
桃夭想着打人到底不对,赶紧要回马车拿钱,却被莲生娘一把拽住。
“凭什么要赔钱给她!”莲生娘恶狠狠瞪了一眼坐在地上蓬头垢面的春花娘,“谁叫她嘴巴不干不净,竟然敢咒莲生死了,不踢她踢谁!”
春花娘见又开始装疯卖傻,正要说“莲生本来就死了”,话还没出口,谢珩冷睨她一眼。
她骇得打了个哆嗦,硬生生把话给咽了回去,不停打嗝。
谢珩瞥了一眼已经看傻了的齐云,“给她钱。”
莲生娘一听要赔春花娘,心里就不乐意了,正要说话,谢珩安抚她,“我现在赚了许多钱,无妨。”
连生娘上下打量他一眼,果然瞧见他锦衣华服,光华灼灼不可逼视,一瞬间竟有些陌生。
她好似又觉得眼前俊雅如玉的郎君不是自己的莲生,眼神微微呆滞起来,望着谢珩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不确定起来:“你,你真是我的莲生?”
谢珩一时愣住。他初时极厌恶被当作宋莲生,眼下见连生娘似要认出他来,心底不知为何竟有些慌乱。
桃夭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正不知所措,宋大夫忙对连生娘道:“莲生大老远回来都饿了,你还不快些去做饭!”
“对对对,莲生饿了。”莲生娘的魂儿似乎又定了回去,匆匆往厨房走去。
宋大夫虽有许多话要问,可眼下也不是叙话的好时机,瞥了一眼谢珩,赶紧跟去厨房。
人一走,谢珩冷冷盯着春花娘,“以后若是再敢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舌头!”说罢,像是警告似的扫了一眼看热闹的村民。
村民们被他这么一看,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热闹也不敢看了,又乌泱泱离开宋家院子。
桃夭见事情解决了,赶紧倒了热水来招待齐云同齐悦。
两人打量着这个一看就很穷的院落,心里一时五味杂全。
不曾想殿下竟然在这样穷的家里生活几个月,也不晓得吃了多少苦。
可他二人又觉得殿下像是不觉得苦似的,竟然又回屋换回了粗布麻衣。
桃夭知道谢珩是怕吓坏莲生娘,感激道:“麻烦先生了。”
厨房里。
煮饭煮到一半的连生娘就像是清醒了似的,红着眼眶问宋大夫,“莲生真没了?”
宋大夫想起谢珩的穿戴,以及他那两个气度不凡的随从,家世显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想着他总是要走,正犹豫要不要同她说实话,她已经捂着嘴哭着跑出厨房。
宋大夫见她往外面跑,连忙追了上去,却见已经换回粗布麻衣的谢珩站在院子里那棵枣树下。
连生娘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扑到谢珩怀里,哭道:“莲生,你别吓阿娘!”
谢珩轻轻拍拍她的背,哄她,“你别怕。”
莲生娘这才好了,擦完眼泪,“饿了吧,阿娘就快要做好了饭。”
立在一旁的齐云与齐悦对视一眼,怎么都觉得自家殿下这赘婿倒做得心甘情愿。
可“赘婿”这茬谁也不敢提,只默默坐在院中假装看星星。
很快院子里便摆了饭,莲生娘赶紧招待齐云同齐悦一块吃饭。
早已经饿了的两人见谢珩点头,也不客气围了过去。
极普通的农家饭,却做得极其可口。
莲生娘生怕怠慢了,不住叫谢珩给他们夹菜,“你怎么都不招待朋友?”
齐云与齐悦对视一眼,心想哪里敢吃殿下夹菜,正要拒绝,谢珩真就夹了一筷子搁到他们碗里。
齐云当场愣住,连饭都不敢吃了。齐悦也心有忐忑,偷偷不住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正常的疯妇。
她浑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剥了一个卤鸡蛋递到殿下嘴边,笑眯眯望着他,“尝尝好不好吃?”
从前哪怕与皇后殿下一同吃饭都很沉默的殿下竟真的咬了一口,颔首,“好吃。”
两人看着看着,不知道怎么心里就难受起来,突然就理解殿下为何这样心甘情愿哄一个疯妇高兴。
皇后又何尝这样体贴过殿下呢!
饭后,天已经彻底黑透,齐云同齐悦一同在宋家直接住下来。
家里本就没什么屋子,他二人就在东屋打地铺。
桃夭才拿了被褥给他们,便被宋大夫叫到后院。
不待他问,桃夭便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同他说了一遍。说到自己“假孕”时,羞得满面通红。
好在夜里黑,宋大夫也没瞧见。
在听说谢珩要带他们一起走时,道:“你同他走吧。莫要为了我们留在这里。”
桃夭摇头,笑,“也不光为了你同阿娘,我就是不想走。长安那样大,我害怕。”
宋大夫一时之间不晓得怎么劝她好。毕竟外头那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是认她做妹妹,也不是要娶她。
两人都担心莲生娘,对着竹林唉声叹气一会儿,各自回屋去了。
桃夭回屋时谢珩已经躺在床上,见她进来,问:“你阿娘好了?”
桃夭颔首,走到床边坐下,再次向他道谢,“今日真是谢谢先生了。”
“怎这样客气。”谢珩突然伸手摸摸她空无一物的白皙耳垂,“怎么没戴了?”
已经躲进被窝里的桃夭抿了抿唇,“不舒服。”
谢珩替她轻轻揉捏着耳朵,“那等回长安再做新的给你。”
桃夭小声道:“我,我不去的。”
“为什么?”谢珩望着她,“你也瞧见了,你阿娘待在这里过得并不好。等到了长安,我会给她找最好的大夫来治病。”
桃夭不作声。
谢珩见她如此固执,心里不快,背过身睡了。
次日一早,他见宋大夫在院子里喂鸡,思虑片刻,将他叫到后院去,开门见山,“想必她也同你说过,我想要带你们去长安。”
宋大夫颔首,“确实说了,不过我一把年纪都快入土,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故乡。”
他一句话把话堵死,谢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拂袖离去。
宋大夫追上去问:“谢先生若是喜欢她,为何不娶她,非要认她做妹妹。”
谢珩沉默片刻,道:“我娶不了她。”他就不明白,做他的妹妹有什么不好。去长安又有什么不好,怎他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固执!
宋大夫见他这样说话,哪里还有什么说。这时屋外头建房子的人来上工,赶紧去招待了。
村里人的屋子不大,建得极快,不出两三日就基本已经落成。
谢珩见小寡妇日日都围着新屋打转,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心底愈发烦躁。
回来的第三日下午,谢珩午睡醒来小寡妇又不见人,走到新屋前一看,果然瞧见她正在与那瓦匠聊上粱事宜。
他在那儿盯了好一会儿,板着脸走回院子。
原本正在院子里惬意啃桃子的齐云顿觉得手中的桃子不香了,正要走,突然听到殿下问:“难道是孤待她不好吗?她为何这样固执!”
齐云不敢开口,看了一眼刚洗枣回来的兄长。
齐悦一时也有些犯难,踌躇片刻,道:“许是娘子没出过远门,心里有些害怕。”
“有孤护着她,有什么好怕的!”
谢珩盯着齐云手里的桃子片刻,突然想起莲生娘说的生辰树。
算一算日子,这两日好像就是她来宋家的日子。
他心里一动,立刻吩咐齐云,“你去买几株桃树苗回来。”
这个季节哪里有桃树苗?
齐云有些为难。可既然是殿下的命令,无论如何也得完成。于是驾着马车立刻出了城,在城里转了一圈实在买不到,就去别的桃园叫人挖了几棵年初才种的充当树苗,赶在天黑前回了宋家。
谢珩这才满意,叫他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去。
齐云也不知他要做什么,直接摆在他门口。
次日一早,起床后的桃夭果然就瞧见门口搁着几株小树苗,不禁好奇,“哪里来的?”
才起床不久的宋大夫摇头,“我起来时就在那里了。”
这时谢珩从屋里出来,轻咳一声,道:“待会儿吃完早饭咱们一起去桃林种树。”
桃夭愣了半晌,一脸感动,“先生是要给我栽生辰树吗?”
谢珩矜持颔首,“你不是说要去后山看野芍药吗?待会儿也可以顺便去看看。”
桃夭羞怯怯看他一眼,应了声“好。”
饭后,她迫不及待拉着谢珩去后山。
如桃夭所言,这个季节的野芍药开得极盛,一眼望过去连成一片花海,空气里也是醉人的花香。
桃夭爱花,爱草,爱这世间一切叫人看了心情愉悦的东西,也不怕谢珩骂他,踮起脚尖抱抱他,“先生,我今日很高兴。”
谢珩摸摸她的头,“你高兴就好。”
桃夭松了手,“先生你在这里等等我好不好?”不等谢珩答应,便朝着花海深处走去。
谢珩也不知她要走什么,只瞧着一袭浅绿色裙杉的少女如同一只灵巧的小鹿一般,轻巧地在花间跳跃。不过片刻的功夫,手里捧着一大束颜色娇艳的各色芍药送到他面前,“先生,送给你。”
谢珩道:“哪有女子送男子花?”
她弯眉嗔笑,“从今往后就有了。”
谢珩接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把手递给她,“那我们去种树?”
桃夭没有同他牵手,推着他的背,“先生先走,我很快就跟上来了。”
谢珩只好向前走,谁知才走了五六步,她突然喊道:“先生站着别动。”
谢珩回头,小小的女子几步跑过来往他背上跳。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她,她两条腿已经圈住他的腰,圈着他的脖子“咯咯”笑个不停,催促,“走啊。”
谢珩环视一周,见已有路过的村民看过来,训斥,“成何体统,下来!”
话虽如此,可却没有松手。
“就不下!”桃夭在他耳边哼唱小曲。
正是上次他拿来哄她的。
谢珩没想到她只听了一两次就会了,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刚好对上她含笑的眼。
她摸摸他的耳朵,“好听吗?”
谢珩“嗯”了一声,背着她向桃林方向走去。
一路上她都哼着那首不知名的曲子,直到桃林到了才从他背上跳下来。
谢珩瞥了一眼眼前数以千计的桃树,“这么多树,你晓得原来的种在哪里?”
桃夭颔首,“当然记得啊。每一棵树我都记得。”
谢珩原本不相信的。
她记性一向不大好。他同她共同生活近四个月,她总是丢三落四。不过是去一趟县衙,连回客栈的路都找不到。
眼前桃树少说有上千株,且都长得一模一样,哪怕做了标记,又有谁真的能在半个时辰里找到几棵一模一样的树。
可是她找到了,只花了两刻钟的时间,从一望无际的桃林里找出宋莲生给她种的生辰树。
每一棵上的那根枝桠上都刻了字的。
【今日给夭夭种了生辰树,她很欢喜,说决定长大要给我做新娘子,她真傻】
……
【夭夭今日长大了,她哭得很要紧。哭完以后她说她很快就可以给我做新娘子了,问我高不高兴。我心中自是欢喜万分,可我怕我等不到了】
……
【我要走了,可夭夭还那样小。很遗憾,她还是没能给我做新娘子。无论如何,我的夭夭一定要长命百岁】
谢珩冷白的手指抚摸着到自己胸口,不同于上面端正有力的字,刻得歪歪扭扭,却一横一画皆是情意的刻痕,伫立良久,直到听到说话声,才头也不回地出了桃林。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齐光见他面色极其难看,忍不住走到桃树前想要看看殿下瞧见什么那样不高兴,却瞧见刻着极小的字。
刻在树的顶端十分隐蔽的位置,一连七八棵桃树上都有,若不垫着脚尖他还看不到。
而最显眼的当属树干上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刻痕。
【桃夭爱莲生】
他想起来了,小寡妇的夫君就叫莲生。
怎么,他们以前感情这么好的吗?
他一直以为小寡妇很喜欢很喜欢殿下的……
*
桃林外,方才忘记拿树苗的桃夭才抱着树苗进去,迎面就撞上从桃林里出来的谢珩。正要同他打招呼,他却理都未理。
她不好意思地朝一旁来桃林里摘桃子的大牛嫂笑笑,“他脾气不大好。”
大牛嫂道:“生得好些的人脾气一般都不大好。”顿了顿解释,“你除外,你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看,脾气也最好的女子。”
心不在焉地桃夭又冲她笑笑,树苗也不种了,匆匆回家去了。
谁知才到家门口,就见院子里乌泱泱跪着一群人,唯有一个身形颀长的玉面绯袍郎君站着。
桃夭见他气质极清冷,偏偏一对眼眸生得妩媚多情,不由地多看了两眼,忐忑询问:“这位郎君是?”
裴季泽淡淡扫了她一眼,眼神里流露出惊艳之色,不待说话,东屋书房传来谢珩低沉的声音。
“叫她进来。”
桃夭有些害怕地往东屋跑去,正要问谢珩屋子外头的人是谁,却见他手里拿着一沾血的画轴,一旁还搁着一打开的匣子,匣子里装着满满的草编蚂蚱。
画像是莲生哥哥的,草编蚂蚱也是他送的。
桃夭连忙上前从他手里抢过画轴,展开看了看,见完好无损,这才道:“先生好端端为何要翻我东西?”明明方才还很高兴的,怎么突然就变了脸。
谢珩抬起眼睫一言不发盯着她瞧,见她一脸心疼地吹了吹那幅好似被他摸脏了一样的画轴,喉结微微滚动。半晌,哑着嗓子问:“我马上要走了,你跟不跟我走?”
桃夭闻言怔了一下,随即紧紧抱着画轴摇摇头。
“好,很好。我去同宋大娘打个招呼。”谢珩抬脚出了屋子。
两刻钟的功夫,他从莲生娘的屋里出来。
泪流满面的莲生娘追出来问:“那你几时回家?”
谢珩紧抿着唇没有作声。
莲生娘泪眼汪汪看了一眼桃夭,“那你不带你媳妇儿走?”
谢珩瞥了一眼桃夭,最后一次问:“你跟不跟我走?”
桃夭低下头去,沉默片刻,仍是摇头。
谢珩上前抱抱已经哭得快要昏厥的莲生娘,转身出了院子。
桃夭下意识追出去,忍不住叫住他。
谢珩停住脚步,喉结发紧,“你可有什么想说?”
齐云知道殿下舍不得小寡妇,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低声劝她,“主子日理万机,此去长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此处,娘子何不同主子一块去。若是有什么不满,路上可以慢慢同主子提。主子这样喜爱娘子,什么都肯给的。”殿下为了她一拖再拖不肯走,她难道就一点儿看不出来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说得还不够明白,小寡妇憋了半天,直到眼眶都憋红了也只憋出一句话来,“你,你留下,我赚更多的钱养你好不好?”
第37章
和离书
这句话不是废话, 主子怎么可能留下来!
齐云没想到小寡妇这样执拗,正欲再劝,殿下已经冷冷开了口, “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说罢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 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
裴季泽向桃夭微微颔首, 领着满院子仍旧跪着的人跟了上去。
还留在原地的齐云不禁扼腕,“娘子怎这样糊涂!只要说两句软话,主子又有什么不应你。”
桃夭咬着手指傻愣愣望着谢珩离去的方向, 一句话也不言语。
十五六岁的少女早已经换回自己的那件袖子短了一截的旧衣裳,仍旧难掩其清丽绝俗的姿容。
这样美丽的一张脸,这样纯真清澈的眼睛,但凡她肯掉一滴泪, 说一句示弱的话,殿下就是生再大的气也会带她走的。可她偏偏一句示弱的话都不肯说,倒是个极有有傲骨的。
齐悦虽心中佩服小寡妇有这样的骨气, 仍不自觉松了一口气,殿下对她的宠爱过了,不得不叫人心生警惕。
她既主动不肯走,那便是再好不过的。
他向她行了一礼, 对齐云道:“还不走等什么!””
齐云只好翻身上马,去追已经远去的队伍。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 回过神来的桃夭环顾着正午阳光下略显得乱糟糟的院子, 操起树在墙根的扫把开始打扫起来。
打扫完院子她突然想起好久没有给花圃浇花了。
她不在莲生娘便替她服侍着她的宝贝美人蕉。鹅黄色的花朵开得格外好, 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她不在家而枯萎。
院子干净了, 花也浇好了, 她又要去喂鸡。
还伫立在院子里的宋大夫见她忙得不肯停下来, 知道她心里难受, 想要安慰她,可安慰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道:“鸡已经喂过了。”
“喂过了啊。”桃夭搁下碗,“那我就做饭吧,都晌午了。”
眼下又有谁吃得下饭呢。
谢珩这一走,就连平日里与他过不去的宋大夫心里都不好受,更何况将他当儿子的莲生娘。
她捂着嘴哭着回了屋子。
既然都不想吃,又何苦浪费粮食。
桃夭在屋子里伫立良久,只觉得日头刺眼得很,见小白正围着她打转,起身抱起它回了书房。
书房里同院子一样空荡荡,书桌前再没了那个总是骂她“不成体统”的美貌郎君。
桃夭抱着小白坐在窗前,总觉得心里空落落。
“你说他是因为我不肯同他走才生气的?”她摸摸小白毛绒宋的脑袋,轻轻叹了一口气,“走都走了我又把他惹不高兴了。可他为什么不高兴?他要是同我说一说,兴许我还能哄一哄他。”
才一两个月大的小狗显然对她的话不感兴趣,从她怀里挣出来跳到地上在书房里到处撒欢。
它东嗅嗅,西扒扒,一会儿的功夫从柜子底下扒拉出一只残缺的草编蚂蚱来。
桃夭赶紧弯腰捡起来,发现并不是莲生哥哥或是长生送她的那些。
他们编不出这样丑的东西来。
桃夭突然想起谢珩有一种十分不好的习惯:一旦弄坏了东西,就喜欢找地方塞起来。
不小心撕烂的佛经,写坏的字,不要的衣裳。
他总说已经丢了,可后来挪床的时候被她从床底扒出来。
面对着一堆证据他都死都不承认是自己塞的,非说是那只鸡趁人不在家叼进去的。
他那个人面皮薄,最经不得人说他。
桃夭怕他恼羞成怒后又要骂自己,当时没敢跟他争,顺着他说是鸡叼进去的,背地里取笑他许久。
她想他没养过鸡,所以不知道鸡根本就不会叼东西,更何况还是那样沉的衣裳同书。
桃夭趴到地上伸手去掏柜底下,果然从里头掏出一大堆纸团同一堆极丑的草编蚂蚱。
她把一个个纸团抚平摊开在桌子上,才发现是七八张张废弃的字画。
画上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有时是她坐在窗前低头刺绣。
有时是她在啃跟一个同自己脸差不多的桃子。
有时是她趴在桌上睡觉,大把个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半阖的眼眸。
她一张张看过去,其中一张少女趴在窗前同几个孩子说话的场景她最喜欢。
明明不过是水墨画,可隔着画她似乎能感觉到屋外夏日里格外热烈的阳光。
桃夭仔细想了想,好像是那日她见他被屋外的蝉吵得闹心,只好心疼地掏出几个铜板叫村子里的孩子去黏掉那些蝉。
这些画是几时画的?她竟一点不知晓。
她盯着那些画像看了许久,小心仔细地卷好然后同莲生哥哥的那幅画轴放在一块。
小白还在书房里撒欢,可再没能扒拉出同他有关的东西来。
桃夭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从一堆极丑的草编蚂蚱里挑了许久,才勉强挑出一只好看的来。
原来事事追求完美的先生也会有做不好的事情啊。
真是笨,既然想学,为何不问问她?
她又不会笑话他,她当初也是学了很久很久的。
看着看着,手里的蚂蚱也变得模糊起来,一滴泪从眼眶滑落,滴在那张写了词的宣纸上。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1】
桃夭盯着那首词看了许久突然捂着眼睛哭了。
她还是不懂这首词的意思,亦不晓得自己是在哭莲生哥哥还是哭先生,只晓得心底难过得很。
没关系,先生才走她哭一哭总是应该。
哪有人和离不哭的,就算真有她也没见过。
再说旁人她管不着,她自己反正是要哭的。
哭着哭着,突然想起来她其实其实有很多话要同他说的。
酸梅已经腌好了,应该问问他要不要路上带着吃。
她送他的木簪早已经雕刻好了,总要问一问他喜不喜欢。不喜欢也没关系,丢了她也不生气的。
她当初给他的那九贯彩礼钱还留在这儿,也忘了给他带上。
她给出去的钱总不好再收回来,免得她下一次招赘的时候出不起那么多钱,对方知道后会觉得她厚此薄彼了。
还有若是他以后来姑苏,一定要记得来桃源村看看她。
要是不记得她也没关系,她总是记得他的。
记得曾经有一个总是爱骂她“不成体统”的男子给她做过赘婿。
记得他曾在七夕兰夜送了她一院子的花灯同孔明灯。
记得他偷偷编了这样多的蚂蚱送给她。
丑也没关系。
*
次日一早,醒来后的桃夭心情已经好多了,就是眼睛微微有些肿。
早饭后她正坐在院子拿鸡蛋敷眼睛,张氏竟然来了。
谢珩走时动静那样大,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桃夭家的赘婿”走了。
不放心的张氏一瞧见她哭肿的眼睛,不由地叹气,“真就这么走了?不回来了?”明明上次进城时两个人瞧着还挺好的,怎么腿才好就要走了呢!
桃夭“嗯”了一声,挤出一抹笑,“走了。不回来了。”
长安离江南那样远,又怎么可能再相见。
张氏瞧见她一点儿也不急,替她着急,“那你以后怎么办?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说起孩子,桃夭羞得脸都红了,把脸埋进臂弯里,小声道:“没有孩子,不过是月事延迟了。”
竟是个误会!
张氏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院子,“你阿耶阿娘呢?”
“我阿娘屋里睡觉,昨儿哭了一日有些头晕。我阿耶出诊去了。他们都挺好的。”
莲生娘倒比桃夭想得坚强,她难过了一晚,早上起来反倒时劝慰她,告诉她待“莲生哥哥”高中状元后一定会回来接他们一家去长安享福。
只要有这个信念,她就能一直活得好好的。
至于阿耶,只要阿娘没事,他自然也很好。
张氏实话实说:“不管怎么说,他来这一回,你耶娘总是比从前好。”
桃夭也这样想。
张氏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桃夭抬起一张绯红如朝阳的面颊,“我打算去城里看看铺子。”
“我说的不是这个!”张氏担心她想不开,“那你以后还成不成婚?”
“我为何不成婚?”桃夭逗弄着躺在她脚背上晒太阳的小白,“只是他才走,我就要去找下家,总有些不合适。等我开了铺子有了钱再做打算。”
张氏想着也是这个道理,语重心长道:“这次无论如何要找个知根知底的,不能就这么走了的!”生得再好留不住又有什么用,不如找一个普通些的,安安稳稳过一生才是真。
桃夭也觉得是这样。
若是再找一个这样的跑了,那她流的眼泪都要灌满后山那条河。
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像先生那样的人物天底下又有多少个。就算有,她也不敢再招来做赘婿。
太难哄了!
张氏见她神情蔫蔫,知道她一时没缓过劲来,安慰她, “你也别多想,等你兰子姐姐从金陵回来,再让她帮你找个好的。”
桃夭乖巧点头,“好。”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关于房子上梁的事儿,张氏见时辰不早起身告辞。临走前,她问:“和离书他签了没?若是签了我带回去叫你大叔给你摁手印。免得再影响你下次成婚。”
桃夭这才想起和离书忘记写了,忙道:“那等我写了再拿过去。”
张氏前脚一走,桃夭立刻就回书房找来纸写和离书。
上次因为不会写,后来她曾偷偷查阅过。
这一次她一气呵成,片刻的功夫便写好。
和离书同婚书一样,都是一式两份。
她签下自己的名字,盯着空出来的那个位置看了一会儿,从箱笼里取出婚书与那封和离书并排放在一块做了对比,取出印泥在和离上签好的名字上印下两个手印。
手续终于齐全了。
从此以后,宋桃夭与谢三郎从此以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好得很。
*
“殿下还是不高兴?”
正在甲板上擦拭佩刀的齐悦问哭丧着一张脸从船舱出来的齐云。
已经快要八月,江南的夏季仍是炎热,河岸柳树上的蝉鸣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焦。
头上顶着芭蕉叶的齐云在被艳阳晒得滚烫的甲板上徘徊片刻,小声问:“那日殿下究竟在屋子瞧见什么,怎那样不高兴?”
他思来想去,总不至于因为几行刻字就生了那样大的气。
齐悦摇头。
像是为了一幅画。
齐云叹息,“那咱们还要在这儿停留多久?”
从宋家走后一行人马不停蹄昼夜不息赶了两日的路,终于在昨日晌午赶到姑苏来。原本以为殿下在姑苏瓜洲渡口换水路后直奔金陵,谁知却停在此处不走了。
谁都看得出来殿下就是舍不得那小寡妇,可他偏偏一句话不说,憋着一股劲儿在船舱批阅奏疏,昨晚到现在都不曾阖过眼,谁劝谁挨骂。
齐悦也不知晓,见外出的裴季泽顶着炎热的日头上了船,忙迎上前,“裴侍从可算回来了!”。
裴季泽望了一眼船舱,皱眉,“还在批阅奏疏?”
齐悦颔首,“不如您去劝劝?”
裴季泽是殿下自幼的伴读,关系非常人能比。若是整个东宫有谁能敢劝殿下,且能劝得住殿下的那就非他莫属。
裴季泽进了船舱。不同于屋外炎热的天气,船舱里头搁了冰,才一进去,夹杂着花香的丝丝凉意扑面而来,顿时解了几分燥意。
他走上前去,向端坐在紫檀木案几前批阅奏疏的谢珩行了一礼,踞坐到一旁取了茶具烹茶。一会儿的功夫,茶汤煮沸,四溢的茶香弥漫整个船舱。
裴季泽的茶艺堪称一绝。
谢珩终于搁下手中的朱笔,轻轻揉捏着眉心,声音低沉,“好久不曾吃过裴卿烹的茶。”
裴季泽分出一杯茶汤递到他手里,道:“微臣始终是个男子,岂不知这样好的茶若是以女子之手烹煮,茶香更浓。”
谢珩持杯的洁白指骨一顿,“裴卿何意?”
裴季泽道:“殿下若喜欢她,为何不直接带回东宫?”
谢珩皱眉,“孤只是将她当妹妹!”
“既如此,那殿下是在恼什么?恼她没有给殿下做妹妹?恼她竟然这样不识好歹,竟然拒绝殿下的好意?还是说,””裴季泽那对像是能穿透人心的多情眼眸微微流转,“殿下是在介怀,她心中喜欢的并不是殿下?”
他话音刚落,谢珩手中的茶杯重重搁到案几上,杯中尚且滚烫的茶汤溅了几滴在他白皙的手背上,瞬间起了红点。
“是微臣逾越!”
裴季泽立刻起身告罪,“微臣只是觉得,若是殿下真是心中不安,可以予她一些钱财,也算是报答她当初对殿下的救命之恩。”
谢珩不作声。
裴季泽默默退了出去。
两刻钟以后,船舱内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叫齐悦去办。”
齐悦得了命令立刻下船打马掉头回桃源村。
他一路吗马不停蹄,终于赶在次日日落前到了宋家小院。
宋家那几间新屋已经落成,今日刚好是上梁的日子。
他才到院门前就响起鞭炮声,差点惊了身下的马。
他安抚好马,大步进了院子,一眼就瞧见站在人群里笑盈盈的小寡妇。
齐悦想起殿下那张板得极正的脸,再瞧瞧眼前笑靥如花的小寡妇,怎么都觉得放不下的只有殿下一个。
难道真是给人做义兄做上了瘾?
小寡妇这时也瞧见他,一脸惊喜地小跑到跟前,“齐护卫,你怎么又回来了?”说这话的时候,清澈如水的目光望他身后望一望,随即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失望。
齐悦从怀里掏出一沓足以普通人生活十辈子的银票递给她,“这些钱是主子叫我送来给娘子,也算是这些日子以来报答娘子一家对他的照顾。”
她摇摇头,拒绝,“我不要。我有钱。你同他讲,我很好。我阿娘同我阿耶也很好。”
不等齐悦开口,她道:“你等等我,我有些东西托你带给他。”
齐悦本想着她会拿一些什么东西留着叫殿下怀念一下,好借机叫殿下心疼心疼,谁知片刻之后回来,她怀里抱着两个极其普通的陶罐。
她将其中一个递给他,道:“这是给你还有齐大哥的。此去长安遥远,可以留着路上吃。”
齐悦没想到她竟然是给自己的,一时之间不知要不要拒绝。
她已经将另外一个陶罐也递给他,“这是给先生的。他说他很喜欢吃。你告诉他一次不能吃多了,容易坏牙齿。还有这个——”她取下背在背上的包袱递给他,“这是他的东西,麻烦帮我还给他。”
怪不得与她朝夕相处四个月的殿下舍不得,就连他才相处几日,都不忍心叫她难过。
齐悦心中这么一动,道:“娘子可有什么想要同主子说,我一定原话带到。”
她抿了抿艳红的唇,柔声道:“你叫他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旁人他给我做过赘婿。”
原本心中并不怎么希望殿下带她回长安的齐悦没想到她竟然会说这样的话来,愣了好一会儿,见该交代的也已经交待完了,向她告辞。
桃夭抬头看了一眼天,问:“你要不要吃了饭再走?”
齐悦道:“多谢娘子好意,来不及了。”
“这样啊,”她道:“那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拿些煎饼路上吃。”
齐悦原本想说不用,她已经匆匆跑回院子,片刻后果拿着一碟子还热乎的玉米面煎饼递给他,“我阿耶做的,可好吃了,你尝尝。”
齐悦盛情难却,只好收下来,把她给的东西放在马背一侧用来装东西的行囊上。
快要出村子时他忍不住回头,见小寡妇正站在新屋前同人说话,看着高兴得很。
齐悦心想,裴侍从说得对,那样的女子将来无论同谁生活都会很好很好的,何必要去长安趟殿下这一趟浑水。
他一路马不停蹄,待碟子里只剩下两张烧饼的时候终于赶回渡头。
甲板上的齐云一见他回来,迎上前问:“娘子呢,没跟你一块回来?”
齐悦摇头,把两罐酸梅塞到他怀里,往船舱看了一眼,“殿下如何?”
“还能如何?”
愁眉苦脸的齐云指着光秃秃的渡头岸边栽种的几棵垂杨柳,“自你走后,一天出来赏了十几遍河景。”
这片渡头是专门拿来卸货的,渡头树下坐着的全是等着卸货,光着膀子,隔着一丈远都能闻到汗臭的工人,哪里有什么景观。
殿下这瞧的哪儿是景,分明是盼着小寡妇能同他一起回来。
齐悦皱眉,正要进去,又出来“赏景”的谢珩已经从船舱出来。
他往齐悦身后淡淡扫了一眼,当场面色就沉下来,一言不发回了船舱。
齐云抛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给自家兄长,抱着陶罐赶紧跟进船舱去。
谢珩正坐在榻上看奏疏,见他兄弟二人进来,头也未抬,“钱收下了?可有话说?”
齐悦道:“娘子没有收钱。”
“既没有收钱,”谢珩面色和缓些,“有没有一点儿后悔同——”
不舍……
若是后悔了,他即刻派人接她。
齐悦硬着头皮摇摇头,“微臣没瞧出来。”
半晌,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谢珩问:“她可有托你带什么话?”
齐悦觑着他的面色,道:“小娘子说请殿下放心,她绝不会同旁人说起殿下入赘之事。还说日后有机会再见,也只会当作不认识。”
他话音刚落,谢珩手里的白瓷杯子瞬间成了碎片,鲜血顺着白皙的手滴滴答答砸在打磨得发亮的地板上。
齐悦见状连忙将小寡妇托他带回来的包袱呈上去。
他皱眉,“这是什么?”
齐悦摇头,“说是殿下的东西,微臣也不晓得。”
“打开。”
齐悦伸手解开,看着里面的东西微微有些惊讶。
原本路上的时候他就猜测包袱里面装的可能是钱,没想到还真的是几贯钱。
除钱之外还有两份书信。
齐悦待瞧清楚里头其中一封书信,恨不得原地消失在船舱里。
这小寡妇年纪不大,没想到心思这样狠绝。
谢珩盯着那封和离书看了好一会儿,漆黑的眸子简直冒出火来,气得将包袱里的钱狠狠掷到舱壁上。
这个小寡妇长本事了,居然连和离书都替他安排妥当了!
她胆子这样大,怎么不直接给他写封休书!
作者有话说:
【1】《长相思》白居易
第38章
这么巧,又见面了
已经是傍晚时节, 天边的云好似烧成了一片片火,火红的晚霞透过船舱特制的银红色纱窗洒在劈里啪啦滚了一地的铜板,在打磨得油光水亮的地板上投下的一小团阴影。
负手伫立在窗前, 俊雅如玉的男人, 任由手上伤口的血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那一团团的阴影里, 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实在看不下去的齐云小心翼翼道:“不如微臣唤人进来先替殿下包扎伤口?”
他微微摇头,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
那帕子是用一些白绢制成,角落处绣着一只小小的翠绿色蝴蝶。
不过短短四个月, 好似到处都有她的痕迹。
谢珩盯着那帕子看了好一会儿重新放回去,瞥了一眼另外一封书信,“展开看看。”
他倒要看看她还要同他说什么话。
齐云赶紧拆开信封把里头的薄薄一张纸呈上去。
谢珩展开一看,面色更加阴郁。
是一封婚书。
天宝十五年五月初五。
宋桃夭 谢三郎。
永结秦晋之好。
当时他由于过分生气, 胭脂色的印泥在名字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将两人的名字紧紧连在一块。
小寡妇不仅写了和离书,还把他那一份婚书还了回来。
没有只字片语, 要说的话都在这两封既能将两个不相识的人紧密结合在一起,又能将两个最亲密的人撇得一清二白的书信里。
好得很!
她不仅不要给他做妹妹,也明白告诉她,从此往后, 她宋桃夭与他谢三郎半点关系都没有。
以他对她的了解,他前脚一走, 她后脚指不定都已经开始踅摸下一个赘婿。
不对, 以她的性子定是先开一间绣庄, 待铺子赚了些钱, 托她那个连房中事这种私密的事情都会教她的好姐姐给她找个温柔听话会过日子的的赘婿一起过日子。
她生得那样好, 这次定不需要她主动去爬床, 她的新赘婿定然会主动教一教她什么叫洞房, 然后生一堆小娃娃。
她那样单纯的性子,也许偶尔两人联床夜话时也会同她的新赘婿会提起他。
提起他这样难伺候,提起他经常骂她,唯一值得夸赞的就是他生得好些。
或许她也会在心底遗憾没有同他生一个更加漂亮可爱的小娃娃。
除此之外,他便再也没有可取之处。
就算真有,天底下的男子在她心中永远也比不过一个宋莲生。
很好。
谢珩喉咙发紧,喉结微微滚动,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做女子就该像她这这样,心肠够狠,离了谁都能过,而不是像他母亲那般,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误了自己一辈子,成日里自怨自艾。
好得很!
齐云同齐悦从未见过自家殿下那样难堪的面色,对视一眼谁也没敢作声。
不待谢珩允准,齐云将其中一陶罐酸梅搁在案几上,正要退出去,突然被叫住。
他哑声问:“是什么?”
齐云忙道:“是小娘子送给殿下的酸梅。说是殿下喜欢吃。只是莫要吃多了,容易坏牙齿。”
谢珩冷冷盯着他怀里的另一罐。
若是搁在往常齐云必定会将怀里的酸梅搁下来,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道:“这是娘子送给我同我哥的。”
他话音刚落,果然见自家殿下的面色更加难看。
“不过微臣并不爱吃。”
齐云立刻将怀里的罐子搁在案几上,只听殿下冷冷道:“孤最讨厌吃酸梅,拿走!”
齐云连忙抱起来要走,见有一枚铜钱落在自己脚背上,将陶罐搁在案几上,弯腰拾起来看了一眼,又顺手捡了几枚摊开在掌心,“咦”了一声,“好多天宝十二年的铜钱。”
“天宝十二年?”齐悦也弯腰拾起十几枚,发现其中有一串散了一半的一条红色丝线上串的都是天宝十二年的铜钱。
谢珩神色微动,瞥了一眼浅浅铺了一地板的铜钱,“捡起来看看。”
两人立刻将地上的铜板全部捡起来,然后用丝线又串回去,发现果然有一整贯钱都是天宝十二年的铜钱。
谢珩喉结盯着案几上那一串足有一千枚的天宝十二年铸的铜钱,沾了血的冷白手指抚弄着上面淡淡的月牙痕迹。
天宝十二年这一年铸的铜钱,与其他年份的不同,每一枚上面有一个淡淡的月牙划痕。
坊间传闻说是当年户部把制好的铜板模子呈上去给圣人确认时,恰逢江贵妃也在。两人观看时江贵妃的护甲不小在蜡铸的铜钱模型上划了一道。
是以这一年的铜钱代表着象征琴瑟和鸣,恩爱长久之意。故很多人成婚时会特地收集这样的铜板来给女方做彩礼。
可坊间的人都忘了,江贵妃再得圣人宠爱也只是妾而已。
既是妾,又怎配用得上“琴瑟和鸣,恩爱长久”这样来形容夫妻之间的词。
且圣人早已不大理事,除非是心血来潮,要封个官职给江家或是卫家,以此来讨心爱女人的欢心,否则连朝会都不去,更何况像铸铜钱这样的小事。
开元十二年这一年的铜钱是谢珩亲自督铸的,还只有十二岁的谢柔嘉贪玩,趁他正与裴季泽谈论政事时故意在户部送来的铜钱模型上留下一个月牙形的指甲印记。
此事等谢珩发现时为时已晚,第一批铜钱已经铸出来流向民间。
事关国体,盛怒之下,他叫人打了谢柔嘉十板子,然后迅速叫户部重新铸了新的模型来,是以那一版的铜钱格外少。
后来坊间不知怎么就传出了那样的“佳话”来,
但他们并不知这段佳话背后的故事。
因为谢柔嘉的这一次任意妄为,再加上江氏一族在背后的推波助澜,朝中很快传出圣人将废后废太子,册立江贵妃为后以及她所出的五皇子为太子的谣言来。
那一次彻底对父亲寒了心的母亲再也不期待着靠着他这个好儿子来博得父亲的宠爱,盛怒之下,联合她的母族河东崔氏与李氏宗亲开了李氏祠堂,脱簪跪在李氏祠堂面前,要求父亲要么废后,要么就给个说法。
朝中大臣们本就对天子如此宠爱江贵妃,肆意任用江氏一族心生不满,也都在宣政殿外长跪不起,要求处死江贵妃。
当初没有皇后背后的崔氏一族,母族式微,且并不受宠爱的圣人根本不可能顺利登上天子之位。
莫要说谢珩背后是整个崔氏一族,他十岁被立为储君,十二岁开始上朝听政,十六岁开始监国,多年来宵衣旰食,朝臣们无不赞他有□□遗风,岂是早已经不理朝政,只知享乐的圣人能够轻易废弃。
且没了他这个“圣人太子”给他这个风流多情的帝王擦屁股,他又怎能心安理得的在后宫陪着他心爱女人跟儿子,过一些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皇后自然也知道圣人轻易废不得他这个太子,做这一出,也不过是咽不下心里那口气。
她知道再也得不到那个风流薄幸的男人的爱,但也不想他好看。
她就是要他知道,他是靠着谁上位的,她亦想要江贵妃知道,妾终究是妾,无论再得宠,论起国体她永远压她一头。
她看似胜利了。
那一次就连身为九五之尊的圣人也不得不低了头,当着李氏宗亲与朝中大臣们的面发誓绝不废后另立储君,并且罚了江贵妃闭门思过三个月。
可从此以后帝后关系自此以后势同水火,且待此事平息之后,为了安抚江贵妃,圣人不顾他与朝臣们的反对,强行封了江贵妃的堂哥江兆林为江南道御史。
坊间的人不晓得这枚小小的铜钱背后沾了多少人的血,还以为是什么好意头。
小寡妇更是傻得很,也不知道费了多少时间才换了这一千枚铜钱来。
他突然想起成婚那晚她将收来的礼钱一枚枚摊平在床上数得认真。
他当时只觉得就算是加上金陵送来得也不过是两百多贯钱,有什么值得她乐不知疲得在那里一枚一枚的数,如今想来,她是在挑天宝十二年的铜钱。
后来有一日她曾问过他要不要看一看自己的彩礼钱,他只觉得是羞辱,还将她骂了一顿。她当时什么也没说,拎着那一贯钱出去了。
如今瞧见这些铜钱,谢珩仿佛像是看到自己的父亲如何过分宠爱江贵妃,以至于江贵妃的堂哥江南道御史江兆林成了江南道的土皇帝,不仅敢贪污整个江南道的税收,竟然还敢弑杀一国太子,妄图捧江贵妃生的五皇子做上储君之位。
他不能骂自己的父亲是昏君,这样有违孝道,可他绝不能做这样的昏君!
帝王专宠,是这世上最要不得的东西。
他待她也算是仁至义尽。
她既不肯要钱,旁的他也没法子给。
思及此,他冷冷吩咐,“连夜出发去金陵。”
齐云同齐悦知道殿下这是狠心舍了那小寡妇,谁也不敢多言,立刻指挥船夫朝金陵方向驶去。
起帆了。
因着是顺风,帆布一张开,船就像是离了弦的箭矢离了瓜洲渡口,将姑苏城远远地甩在身后。
夕阳西下,水面泛着波光粼粼的金光。
姜季泽叫人取了钓具出来,寻了好位置垂钓。
齐云笑道:“这样行舟,如何能钓的鱼?”
姜季泽道:“钓不得鱼,那就顺便喂鱼。”
“怪不得安乐殿下说裴侍从是全长安最有趣的人,可见这话不假。”
言罢,齐云往船舱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你说一个女子为何要送一个男子钱?”他有些不明白为何殿下瞧着那些钱改变注意了。
裴季泽想了想,道:“据我所知,民间招赘婿,是要给彩礼钱的。”
齐云闻言,嘴巴半晌没有合上。
那小娘子忒大胆了,竟然是把殿下的彩礼钱给送回来了,难怪殿下那样生气。
且小寡妇那样穷的家,竟然舍得拿出九贯钱给殿下做彩礼,可见当时也是真心喜欢殿下的。
怎么女子变心也这样快?
有些想不通的齐云往嘴里塞了一颗酸梅。
裴季泽瞥了一眼他怀里的罐子,闻着味儿口水生津,问:“何物?”
齐云递把罐子递给他,“娘子自己腌的蜂蜜酸梅,特别好吃,尝尝?”
又生怕他不知道是谁是的,压低声音道:“就是那个美貌单纯的小寡妇。”
裴季泽捻了一颗放入口中,片刻,颔首,“果然极好。”
齐云又往嘴里塞了一颗,“我也吃着不错,比宫里采买来的还要好吃。”
一会儿的功夫,一罐子酸梅去了一小半。
他还要再吃,裴季泽提醒他,“莫要再吃了。”
“为何?”齐云又往嘴里塞了一颗。
裴季泽往船舱瞥了一眼,“你动了殿下的心头好,恐怕今晚没饭吃了。”
“不可能,殿下都不要了,”齐云笑,“殿下叫我丢了,我觉得怪可惜的,没舍得丢。”
裴季泽没作声。
一旁的齐悦皱眉,“裴侍从叫你别吃了你就别吃了!谁像你一个男人同一个女子那样贪吃!”裴侍从说的话向来没有错,指不定待会儿殿下后悔又要找。
“这你就不知道了,”齐云又往嘴里塞了一颗,含糊,“我晕船,若是不吃,总有些犯恶心。”
他话音刚落,船舱里传来谢珩低沉的嗓音,“孤晕船,有些犯恶心,可有什么果脯?”
晕船犯恶心……
齐云瞥了一眼罐子里已经吃了一小半的酸梅,不由自主打了个嗝,直到齐悦瞪他一眼,他才赶紧抱着两罐子酸梅回船舱。再出来时果然哭丧着一张脸。
齐悦道:“怎么了?”
齐云委屈,“殿下说我方才吃了那么多酸梅,想来今晚的晚饭定然也没有胃口吃了,叫我今晚不要吃饭了。”说罢又打了个酸梅嗝。
齐悦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活该!明知道是殿下的东西你还贪吃!”他就没看见自己同裴侍从就吃了一颗么!
齐云小声嘟哝,“明明是殿下自己说不要的!”
裴季泽望着波光粼粼的金色水面,微笑,“看来这位娘子不仅留住殿下的心,还留住了殿下的胃。”
齐云又打了个嗝。
小寡妇有没有留住殿下的胃他不知晓,反正他的胃今晚是没了。
他抬眸看一眼天,方才还布满火烧云的天空从远处飘来一片乌云,天色迅速暗沉下来,越积越厚的乌云像是要从天上压下来似的。
看来很快就要下雨了。
*
万安县。
已经陪着眼前美貌可人的小娘子跑了半日,万安县最大的牙行管事抬头看了一眼黑压压,像是要下雨的天,指着位于西街拐角处的一处空铺,“娘子,这间铺子可是这条街人流量最大的铺子,只要五贯钱一个月租金。”
顿了顿,特地补充,“若不是赵捕头介绍,租金定不会这么便宜。”
桃夭打量着管事口中的“旺铺”,问:“既如您所说,这铺子从前的东家怎会好端端不做了呢?”
原本瞧着她脸嫩,还想忽悠她的管事一时语塞,眼珠子转了一圈,“兴许是家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也说不定。”
桃夭眨了眨眼睫,“可是我已经打听过了,这家铺子的东家是倒闭回老家了。”
管事没想到她年纪瞧着不大,做生意还挺有头脑,这样详细的事情都打听好了,索性道:“那娘子开个价?咱们做生意的都讲究把事儿做成了对不对?”
桃夭腼腆一笑,“我怕说出来您骂我。”
管事道:“那你说出来我听听?”
桃夭竖起三根细白修长的手指。
管事皱眉,“三贯?”其实若是三贯也不差什么,这间铺子因为位置不大好,都空了半年之久。
桃夭腼腆一笑,“三百钱。”
“三百钱!”管事瞪大眼睛,“娘子怎么不去抢!”
管事吓了一跳,连忙捂住耳朵,眼睫轻颤,“我都说了您要骂我,是您非要我说。”
管事瞧着这么个美貌的小娘子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也觉得是自己的不是,语气放软了些,“那娘子也不能这样胡乱砍价啊。”一个月价值三贯租金的铺子她砍到三百文,这也太狠了!
要不是看她生得美貌,说话也好听,他非拿扫把把她轰出去不可!
桃夭其实也就顺口一说,毕竟她也不了解行情,不过赵淑兰说了,叫她先看,待看中了叫赵仲和替她压价。
她道:“要不,我再看看好了。”
管事道:“也行,不过这样好的铺子可就不多了,娘子若是看上可得快些下定,免得被人抢了去。”
桃夭柔柔一笑,“我会的。”
管事一不小心被她甜甜的酒窝晃了眼睛,柔声提醒:“天气不好,马上要下雨了,娘子可得注意。”
桃夭抬头望了一眼天,果然乌云压顶,恐怕雨马上就要来了。
她向牙行管事道了谢,去另一条街的米粮铺去找一同出来的张氏。
走着走着,冰凉的雨点子落在她脸上。
雨水不期而至。
夏季的雨总是这样急,无处可躲的桃夭以手做伞挡在头上,像远处跑去。
跑着跑着,雨幕越来越密集。
此刻日暮降临,整座城都被暗沉的雨幕笼罩起来,只有一些商铺门前挂着的红灯笼在雨夜里撕开一道小口子,亮起一抹幽幽的灯火。
桃夭在这样暗沉的天色里迷了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那间米粮铺子究竟是在哪条街道。
一条条街道走过去,怎么都找不到。
不知不觉天都要黑了,桃夭急得不知所措,无头苍蝇似的向前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上次买糕点的铺子。
人人都忙着躲雨,无人有暇光顾铺子。
街道上急匆匆而来,又急匆匆而去,街道两旁的店铺一间间闭了门,灯笼也依次灭下去。
整条街道唯有那间装修气派的点心铺子还开着门,屋檐下数盏灯笼连成一片火红的光。
形影单只的纤细身影就这样伫立在蒙蒙细雨里傻愣愣望着那间铺子,引起往来躲雨路人的注目。
她却浑然未觉,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初来万安县那夜她同先生出来闲逛到这里买糕点的情景。
也不知此刻他是否已经到了长安。
到了长安之后是不是很快就要同旁人成婚了。
成婚后他对着她的妻子像对着她这样挑剔难伺候吗?
他的妻子若是想要亲亲他,他也会骂她不知羞,不成体统吗?
会的吧?毕竟像先生那样挑剔难伺候的人真是不多见。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若是他留下来,她也愿意哄他一辈子的。
挑剔些也没关系,凶一些也没关系。
他要骂就给他骂,总归她也不会少块肉。
她想他了。
突然雨停了。
桃夭抬起婆娑泪眼,望着眼前一袭青衣,眉目清隽的郎君。
他温和道:“这么巧,又见面了。”
桃夭心想,万安县那么大,她却一个月瞧见他四回,可不巧得很。
第39章
她的哥哥
沈时看着泪流满面的少女, 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折得方正的帕子递给她,蹙眉,“可是有人欺负娘子了?”
桃夭摇头, 并没有接, 只抬起袖子擦拭眼泪, 可眼泪好似怎么都擦不完似的。
沈时道:“那何以哭成这样?”
桃夭哽咽,“我突然想起先生了。”
“那日那位郎君?”沈时微微蹙眉,“娘子的赘婿?”
“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家赘婿?”桃夭吸了吸鼻子, “是我告诉你的吗?”
她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她明明告诉他是哥哥的。
万安县总共就这么大,有什么事是打听不到的。且“桃源村的寡妇桃夭带公婆改嫁”一事都传到金陵去,就连日日在秦淮河寻欢作乐的“太子殿下”都知道,更何况他这个土生土长的金陵人士。
只是沈时没想过她会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妹妹如此相似而已。
不过这些自不必说与她听, 他只是问:“为何哭他?是又迷路找不到他了吗?”
桃夭更伤心了,“他走了。”
走了……
沈时想起七夕兰夜那个坐在轮椅上虽瞧不清楚脸,可仪表气度不凡的郎君, 微微皱眉,“怎么走得这样突然?几时走的?”
年纪轻轻怪可惜的,难怪她要这样伤心。
桃夭吸了吸鼻子,“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沈时轻轻叹了一口气, “娘子请节哀。”
原本正难过的桃夭楞了一下,见他误会了, 想要解释, 却又觉得这样也好, 免得将来旁人问起来她回回都得解释一遍。
沈时见她沉默, 便笃定自己的猜测。
这样小的年纪, 竟接连没了两个夫婿, 着实叫人心疼。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 虽是夏季,可一个女子这样在外面淋雨总是不好。且天这样晚,若是再遇到坏人。
他道:“娘子要去哪里,不如我先送娘子回去?”
桃夭想起出来前同张氏商定,若是没找到对方,便直接回到赵仲和的住处。
可她与他才见过几次面,让他这样送自己回去,若是先生知道定要骂她。
随即一想,先生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有人总是这不许她做,那也不许她做。
可她还是摇摇头,“我自己走回去也是一样的。”
沈时道:“娘子可知道路回去?”
桃夭举目四望皆是潇潇雨幕,莫说认路,一时之间连东南西北都有些分不清楚。
她正犹豫之际,沈时已经冲马车招招手,那马车车夫很快就驱车到了跟前。
沈时一抬脚上了马车,将自己的手递到她面前。
这样温润如玉的郎君,怎么瞧都像是莲生哥哥。
桃夭心中对他多了三分好感,那些她原本就不甚在意的礼仪被抛诸脑后,把已经被雨水浸润,有些湿哒哒的手掌搁到他宽厚的掌心里,借力上了马车。
一入马车果然暖和许多,桃夭掏出自己帕子抹去额头上的雨水,见沈时正望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冲他笑笑。
她笑起来极天真稚气,再加上方才淋了雨,漆黑的眼眸也被雨水浸润,眼神湿漉漉格外招人疼。
沈时瞧见她衣着单薄,将搁在马车里备用的一件外袍递给她。
她却无论如何不肯接,只将赵仲和家里住的小巷子的名称说与他听。
沈时不好强求,只吩咐车夫快些走。
桃夭感激地看他一眼,问:“沈探花可是在万安县有亲戚?”若只是来看灯会,金陵的灯会无论如何也比万安县好看些。更何况万安县的灯会前两日就已经结束了。
沈时盯着她片刻,“帮忙寻人。”
“寻人?很重要的人?”桃夭有些好奇,“可寻到了?”
“一个青梅竹马的小妹妹。”沈时温和一笑,“也许已经寻到了。”
“真的呀!”
桃夭替他感到高兴。
沈时瞧着她极天真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却又怕吓到她,遂没再作声。
桃夭本就同他不熟,见他不作声了,静静倚着车窗口听外头的雨声
赶车的车夫在万安县待了这么些时日,早已经将路摸得极熟,不出一刻钟以后,马车在一座一进一出的院落前停下。
沈时先一步下马车撑开油纸伞将桃夭接了下来。
桃夭一下马车就瞧见门口撑着雨伞翘首张望的张氏,立刻冲她挥挥手。
张氏见她回来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连忙撑着伞迎上前去,又见她身边站着一手持天青色油纸伞,生得极好看的青衣郎君,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招呼。
沈时极客气地向张氏颔首示意。
桃夭连忙向她介绍了一下沈时的身份。
张氏还是头一次见到活的“探花”,惊奇地打量他几眼,见他虽不如谢珩生得好看,可也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女人对于好看的东西总是容易生出好感来。她冲沈时笑笑,说了两句感激的话,这才挽着桃夭的手往家里去。
沈时目送她们离去,直到院门关上,才收回视线,面色有些凝重。
昨日他收到许凤洲的信,说是这两日就要到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阿宁”。
院子里。
才进去就连打了几个喷嚏的桃夭听着外头响起马蹄声,知道沈时的马车已经走了。
张氏生怕她着凉,赶紧把她拉回自己的屋子,催促她换衣裳。
桃夭也觉得有些身上凉津津,赶紧找了干净的衣裳来换。
她衣裳不多,穿来穿去都是那两件袖子短了半指的旧衣裳,原本的草绿色都已经洗的泛白了。
张氏瞧着分明生得美貌,却穿着打扮比她都不如的女子,劝道:“你就不能花一点点钱给你自己买一些衣裳首饰?你那赘婿临走前就没有给你留一些钱?”他走时那样风光的阵仗,怎么瞧着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尊贵郎君,总不好一点儿东西都不给她留。
桃夭点头,“留了。他留了许多钱给我。是我舍不得用。我想着等以后留着讨赘婿用。”
这话,也不算骗人。
先生确实给她钱了,也说过认她当妹妹,要给她找赘婿,是她自己没有要。
先生走的第二日阿耶告诉她,当初是他逼着先生做的赘婿。说起来先生没有抓她同她阿耶去报官,还特地叫人给她送钱,待她已经极好了。
张氏怎么都觉得她是在骗人,可提多了怕她伤心,索性转移话题,问起铺子的事儿,“可找着合心意的了?”
她们从家里出来已经两三日了,她每日天一亮就出去看铺子,直到傍晚才回来。
起先张氏还担心她被人哄骗,谁知道她是个极有主意的,先是独自一个将万安县几条街上的空铺都走了一遍,又同旁边的商户打听了一下人家不做的缘由后,这才通过赵仲和找了牙行,一家家去询价,竟也没牙行骗了。
桃夭一边理着鬓边凌乱的发丝一边道:“今日去瞧了三间,东街一间布行旁边的空铺子瞧着还可以,只是租金偏高了些,我再瞧瞧,若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再同那牙行的管事谈谈价格。”
“也好。”张氏瞧见她乌黑发丝间的木簪平平无奇,“你从前那支木簪呢,怎么好久没瞧见你用了?”
桃夭下意识要去咬指尖,突然想到什么,强行把手收回来,咬了咬唇,“不见了。”
“丢了?”张氏有些可惜,“那样漂亮的东西,我前些日子同你钟嫂嫂去逛首饰铺子,瞧见一个远不如你那个的,都要卖几贯钱。”
桃夭笑笑没作声。
实际上是没丢的。那支木簪当时临时拿去给谢珩用了,可他后来换了新的玉冠,却并没有还给她。她也懒得再去弄一截小叶紫檀木回来雕刻。
张氏瞧见她走神,想起方才送她回来的沈时,忍不住问:“你同那沈探花什么关系?”
桃夭道:“就是一面之缘的关系。”
张氏却不这样觉得。旁观者最清,她怎么都瞧着那沈探花瞧桃夭的眼神有些不一样。
她迟疑,“那个沈探花,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桃夭楞了一下,把脸埋进臂弯里笑。
“你这孩子笑什么?”
桃夭从臂弯里露出弯成月牙一样的眼睛来,“张婶儿觉得我好,所以连探花都敢替我想。”先生也是,竟然还想着沈探花给她做赘婿。
“那可不!”张氏也忍不住乐了,“探花怎么了,探花也是男子,就不能喜欢美貌的寡妇?”
桃夭陪着她笑。
张氏见她傻呵呵的模样又笑不出来了,轻叹一声,“你啊你,但凡多长一个心眼子,又有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
桃夭心想自己要求不高的,能过日子就行。什么探花,什么长安的赘婿她都不感兴趣。
她托腮望着屋外连绵的雨丝,突然就想到从前与谢珩一起坐在窗前听雨的情景来,不由地从怀里摸出一支打磨得极光滑的簪子,细白的手指摩挲着上面雕刻的花纹。
那日她见齐云来想要拿给他的,后来想一想还是算了。免得他将来的妻子瞧见东西要质问他,他想起给她做赘婿的经历不高兴。
总是不好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外面绵绵细雨。
每一场雨都不同,听雨的人也总会不一样。
缘来由它来,缘灭由它去,千万莫要强求。
这是寡妇桃夭的处世之道。
*
雨已经连绵好几日。细密的雨丝落在浩瀚无边在江面成了白色的雾气。
站在船头甲板上正向江边眺望的齐云收了手里的伞,弯腰钻进进船舱内雅室内。
才一进去,一股子沁人心脾的茶香扑面而来。
是裴季泽正在烹茶。
一袭绯袍,风流雅致的郎君踞坐在紫檀木案几前,见他回来头也未抬,“如何?”
“马上就要入金陵地界了。”
“谁问你这个,”坐在另一端的齐悦皱眉,“裴侍从是问你殿下如何?”
“还能如何?”齐云褪去靴子踞坐在一侧,“昨儿夜里又坐在窗前看了一夜的雨。我实在想不通那雨水有什么好看。”
齐悦朝他翻了个白眼,“殿下看的那是雨吗?分明就是睹物思人,想那个小寡妇!”
“这才离开三五日怎么就想成这样!”齐云不由地叹气。
从瓜洲渡口到金陵一连几日都在下雨,殿下批阅完奏疏之后,就一直坐在窗前吃茶赏雨,时常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这也就罢了,来了一趟江南还添了失眠的毛病。
昨晚好不容易睡着,半夜不过是打了一声雷又惊醒,在床边坐了许久,从一旁的箱笼里取出一支木簪来,不断在舱内徘徊。
齐云还以为殿下怎么了,正欲询问,突然听见他说道:“下这样大的雨,孤不在也不知她夜里会不会害怕。”
齐云当时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殿下是担心那小寡妇夜里害怕打雷睡不着。
姑苏与金陵相隔几百里,就算是真睡不着,难不成他还能回去哄着睡不成?
思及此,他低声道:“我怎么瞧着不是人家那小寡妇离不开他,分明就是他离不开人家。实在不行不就把人强行带回长安再说。做妹妹也好,做妾也好罢,堂堂一国太子何必在这儿委屈自——”
“那是你!”
齐悦打断他,“殿下岂是那种任意妄为之人!”殿下若是这样的人,在姑苏时就直接将人强行带走了,又何必自己在那儿为难自己。
顿了顿,看向裴季泽,“不如裴侍从去劝劝?这样熬下去也不是办法。”
一直未言语的裴季泽往窗外看了一眼云雾渺茫的江面,道:“马上就要到金陵,齐卫率只需要准备殿下要穿的衣裳便好,殿下从来都是一个不会令人失望的君主。”
对于裴季泽的话齐云虽有些半信半疑,不过还是去准备好了衣裳。
约傍晚时分,低下人来向他报,说是船已经进入金陵地界,是靠岸停船,还是直接入秦淮河,请他示下。
齐云立刻进入谢珩所居的舱房想请他定夺。
他本以为谢珩还在独自伤怀,谁知一进去便瞧见早已穿戴整齐,负手伫立在窗前,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储君一脸肃穆的望着江面上越来越密集的水雾,哪里还有昨天夜里伤情惦记小寡妇的模样。
不待齐云开口,只听他冷冷吩咐,“直入秦淮河。”
半个时辰后,船只入了秦淮河渡口。
因着下雨的缘故,天色愈发暗沉,就连一贯被外人称道,纸醉金迷的金陵城在这样潇潇烟雨里也显出几分落寞来,唯有秦淮河江心那座足有三层楼高,灯火辉煌,隐隐约约传来靡靡之音的画舫这样的雨夜里透出几分热闹。
在画舫的四周围早已经围出一圈巡逻的船只。船只上的守卫一瞧见谢珩的船只靠近,立刻喊话呵斥道:“大胆!谁准你们来此处,难不成不知太子殿下在此地!”
裴季泽的侍从朗声道:“是太子宾客裴侍从的船只。”
那守兵一听连忙叫划船的艄公靠近,果然瞧见船头甲板上站着裴季泽,立刻态度谦卑,““原来是裴侍从,还不赶快放行!”
船只顺利靠近那间画舫,甲板上的早已经听见动静的守卫放了梯子。
裴季泽此番出行去万安县迎谢珩,并未有人知晓。
待裴季泽一行人上了画舫,东宫中郎将赵立立刻上前,正欲询问太子殿下的下落的,一眼便瞧见他身旁站着的身形颀长,一身玄色斗篷的男子,呆愣片刻,随即一脸激动跪地叩拜,“中郎将赵立恭迎太子殿下!”
这画舫守着的全是东宫的人。自从太子殿下失踪以后,各个日夜提着一颗心过日子。眼下见太子殿下平安归来,无不激动万分。
顷刻间甲板上跪了一地的人。
谢珩取下斗篷,扫了一眼丝竹乐声不断的船舱,问:“他在饮宴?”
提起“他”,赵立只觉得背后都渗出汗来,小心应道:“今日又同那帮妓女闹了一下午,方才才去歇息。可要微臣去叫醒他?”
“不必。”谢珩看了一眼齐云。
齐云立刻拉开门进去,片刻的功夫里头的乐声停下来,一群女子的争吵声响起。
“是太子殿下叫我们在此处等着,说是醒来再接着饮酒。”
“就是就是。哎呀你不要推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殿下亲封的良娣!”
“就是就是,待会儿等太子殿下醒了,看他不扒了你们的皮!”
“……”
不多时的功夫,一股子浓烈的脂粉香伴随着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衣着单薄的女子从船舱里头出来,领头的是一个衣着华丽,肤白若雪,美貌妖娆,约十八九岁的女子,正是秦淮河的花魁娘子苏月月。
她乍然见到甲板跪了一地的人吓了一跳,又见甲板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位身型颀长挺拔,生得俊美无俦,贵气逼人的美貌郎君,顿时眼前一亮,只觉得此人容貌气度比之里头面若好女的“太子殿下”更甚三分,就是面色冷了些,叫人不敢靠近。
她知道定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立刻给身后一众姐妹们使了个眼色。
这些秦淮河最上等的妓子们平日里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最擅长察言观色,见形势不对,相互之间交替了一个眼神,也噤声不语。只悄悄拿眼角打量着谢珩,甚至有些胆大的还朝他连抛了几个媚眼,只可惜对方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好似看她们一眼就脏了眼睛似的。
可偏偏越这样,越叫人忍不住想看。
这群见惯风月的妓子们最爱这种男子,只恨不得将他勾到自己房里去,瞧一瞧他在床上眉目含情的模样。
齐云也注意到这些妓子们似要用眼睛将男人的衣裳扒下来的□□眼神,悄悄打量着殿下的神色,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在意,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旁边妓院停靠的花船已经靠近,他赶紧催促道,“还不赶紧走,愣着做什么!”
苏月月哪里敢言语,立刻领着一众姐妹上了自家花船。
直到船只离了灯火通明的花舫,一群人终于松了口气,忍不住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刚才吓死我了,那美貌的郎君是谁啊?怪吓人的!”
“谁说不是呢,瞧着比太子殿下还要吓人,不过生得那般模样,便是凶一些我也喜欢。”
“就是,若是能与他春风一度,也不枉此生了!”
“我倒更喜欢太子殿下那般风流的人物,哎,好容易哄得他要封人家做奉仪,早知道该叫他签个字据给我。”
“瞧你这骚样,你连太子殿下的床都没爬上去,还想着做奉仪!”
“……”
船还未走远,她们议论的声音太大,画舫的人听了个干净,皆大气不敢出。
此事事关太子殿下名誉,若是论起罪来,他们各个都脱不了干系。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裴季泽。
自太子殿下失踪以后,大家都以他马首是瞻,若是论罪,自然他占大头。
一向游刃有余的裴季泽只觉得头疼万分,道:“还不快叫人清理干净里头!”
赵立见太子殿下并未发作,立刻道:“微臣这就着人去办。”
趁着人打扫的功夫,谢珩扫了一眼甲板,问道:“许凤洲哪儿去了?”
裴季泽临走前许凤洲还在这里,此刻未见到他人也觉得奇怪。
还未走远的赵立忙又折返回来,道:“许侍从数日前得了殿下无事的消息后,说是要去接自己失踪的妹妹去了,等他回来自会向殿下告罪。”
失踪多年的妹妹……
原本已经强行将小寡妇抛诸脑后的谢珩脑海里又不自觉地浮现出那种笑起来格外天真稚气的小脸,不由地揉了揉眉心。
也不知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
桃源村。
宋家。
宋大夫问道:“已经定下来了?”
桃夭“嗯”了一声,“定下来了。那间铺子后头还有一间小院,刚好够咱们住。”
找来找去,还是觉得东街那家铺子不错。赵仲和帮着她谈了价格,以每个月两贯钱的租金租下来。她已经下了定,等回头铺子一开张,也算是安定下来。
原本她还有好些事儿想要同赵淑兰商量商量,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她人还没有从金陵回来。
宋大夫一想着要去万安县,心里有些不舍。但又不凡心叫她一个人去。
反倒是一开始最反对的莲生娘看得开,“又不远,等有钱了,咱们自己买辆马车,想回来不就回来了。”
“阿娘说得对!”桃夭笑。
她见莲生娘要洗碗,赶紧帮着把碗一块收到厨房里去。
正在这时,屋外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听动静还不只一匹马。
莲生娘激动道:“是不是你莲生哥哥回来了,你快去看看!”
桃夭心里一动立刻跑出去看。
院子里果然来了许多人,将本就不大的院子挤得都没地方下脚了。
他们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每个人身上都披着油布,手里还提着灯笼,将黑漆漆的院子照的的亮堂堂。
并不是先生。
心底有说不出的失落的桃夭打量着院子里的人,只瞧着几个身披斗篷的人格外眼熟。
他们这时全都摘下斗篷的帽子来。
竟然是许久没有回来的赵淑兰。
不只是赵淑兰,还有陈壁安同沈时。
他们各个神色复杂望着她,赵淑兰甚至还拿着帕子在不停擦拭眼泪,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她说。
赵淑兰同陈壁安来她家里也就算了,沈探花来她家做什么?
还有沈时身旁同他高矮差不多,正目光灼灼盯着她的郎君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有些不安,正欲开口询问,那陌生的郎君突然大步走到她面前来。
她吓了一跳,问:“你,你要作什么?”
眼前生得风神俊朗,剑眉星眸的郎君突然红了眼眶,哑着嗓子道:“阿宁,你不认识哥哥了!”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
她哪里来的哥哥,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第40章
哥哥再不会叫你受苦!
桃夭才刚刚流落在桃源村时, 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也曾祈盼过自己的家人来找自己。
幻想着有一日她早上醒来,一推开门就瞧见有人在院子里等着她。说她是他们的女儿,会很郑重地告诉她, 是因为某种不得已的愿意将她遗落, 以至于她被坏人捉走后落水才顺水飘到桃源村来。
不小心弄丢她的, 绝没有故意不要她。
一开始她还觉得自己也许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后来她想着就算是穷些也没关系,最主要要认她。她不要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晓得的这样活。
她很害怕。
可她再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渐渐地就明白,再也不会有人来寻自己。
期待一旦变了质,那么结果似乎就不重要。
不过没关系,她的新家人对她很好。她过得很好, 很开心。
可现在突然有人来告诉她:你有家。你不仅有家,你的父亲还是当朝丞相,你是相府嫡亲的千金小姐许筠宁, 眼前这个与你有一两分相似,长相俊美的郎君是你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如今已是太子宾客的许家嫡子许凤洲。
他激动又难过地告诉你,“阿宁, 哥哥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你了。”
桃夭既没有激动,也没有感动, 甚至很平静地问:“郎君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呢!
若是普通人家找不到自己的女儿也就算了, 当朝丞相怎么会把自己金尊玉贵的女儿弄丢了呢?就算是弄丢, 也不可能五六年都找不回来。
“哥哥怎么会认错呢?”许凤洲打量着眼前生得明媚娇艳的少女,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且不说她与母亲有七八分相似的容颜, 一张脸比起幼时变化并不算太大, 尤其那一对似点漆一样的清亮如许的眸子与同他一模一样的浅浅酒窝。
这样明显的标志, 他怎么能认错呢!
这些年他寻遍了大江南北,寻来寻去,竟没想到她竟然在姑苏。
姑苏与金陵才多远,六年多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也不知当年一个刚刚失枯,八,九岁的姑娘家这六年来一个人在外头吃了多少的苦楚。
桃夭不信。
一定是他认错了!
她转头跑回屋子,从里面把门闩上,任凭许凤洲在外面如何同她说话,她都坚持一句话:郎君一定认错了!
一旁终于反应过来的宋大夫同莲生娘同样也在打量着眼前这个远道而来,自称是桃夭的“哥哥”,与她生得有两三分相似,一看就金尊玉贵的男人,眼泪刷地流出来了。
从前刚捡她回来时也曾盼着她的家人赶紧找来。
如今真找来了,两个人的心里好似被人挖出一块肉来,
天色已经彻底暗沉,夜色彻底笼罩了这间挤满人的农家小院。
虽外头还下着绵绵细雨,可院子里所有人静默着,唯有莲生娘小声啜泣的声音。
许凤洲从未曾想过多年后兄妹重逢会是这个场面会是这个情景。
自她失踪以后,六年来他日夜未能安寝,只要一有空就出去寻人,就为了有一日能够找到她,也好给母亲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
可如今人是找到了,她不仅没有想象中那样扑到他怀里哭,向他诉说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甚至拒绝相认,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留给他,还完全不相信他,这叫他情何以堪!
许凤洲喉咙发紧,喉结不断滚动,“噌”地从一护卫腰间扒出银亮的刀具指向泪流满面的宋大夫与莲生娘,“刁民!这些年你们是不是欺负我妹妹了!”定是这些人将她欺负成这样!
赵淑兰吓了一跳,生怕他冲动之下伤人,连忙拦住他,“许侍从千万别冲动!这些年来他们夫妇二人一向将桃夭视为己出!”
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听到动静从里面跑出来的桃夭将宋大夫夫妇护在身后,一双微红的眼睛瞪着许凤洲,“你想要对我阿耶阿娘做什么!”
许凤洲立刻丢了手中的刀具,忙哄道:“阿宁别怕,哥哥什么也不做!”
说罢,怕吓着她似的,立刻叫院子里的侍卫队退出院子里。
院子里终于空下来。
一直未作声的沈时道:“不如叫陈夫人同宁妹妹好好聊聊。相信宁妹妹只是一时之间还不能接受这件事。”
赵淑兰也道:“不如我去同她好好说说?”
“如此也好,”许凤洲忙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递给赵淑兰,“我妹妹背后有一块同帕子上一模一样的胎记,劳烦陈夫人可同她对一对。对了,她走失前曾随身携带一个藕荷色的布偶娃娃,不知还在不在。”
说到布偶娃娃,桃夭呆愣住,不由地多看他一眼。
赵淑兰同桃夭幼时时常睡在一处,自然知道她有个宝贝布偶娃娃,忙道:“有的有的。那个娃娃是不是上面还绣了翠绿色的蝴蝶?”
“对,就是那个,那是我母亲亲手缝制的。”许凤洲这下更加确定桃夭是自己的妹妹。
母亲当时刚去世不久,她夜里睡觉都要抱着那个娃娃,谁动都要哭。
赵淑兰见他又激动起来,赶紧牵着还呆楞着的桃夭进了屋子。
待掌了灯,她瞧着坐在床边神情呆滞,眼眶微红的少女,问:“你怎么了?从前你是最盼着家里人找来?如今真有人找来了,你怎么反倒这个反应?”
桃夭咬着白嫩的手指不作声。
赵淑兰知道这些年她心里定是委屈到了极点,上前将她揽在怀,轻轻安抚着她纤细单薄的背,将自己去金陵赴宴后,如何在宴会上撞到许凤洲的事情娓娓道来。
如她当初与桃夭说得那般,赴宴时好多官夫人一瞧见她手上的团扇很是喜欢,尤其是金陵当地的名门望族王刺史家的夫人,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并向她打听团扇的来历,且问的极为详细。
正打算替桃夭招揽生意的赵淑兰就将团扇上的刺绣来历简要介绍一遍。
她听了以后眼眶都红了,问能不能送一把给她。
赵淑兰虽觉得她有些奇怪,但还是将团扇送给她了。
谁知当晚许凤洲就带侍卫队包围了她所住的客栈。
当时赵淑兰还以为是自家夫婿如何得罪了他,谁知他手里竟拿着她送给王夫人的团扇。
原来这王夫人不是旁人,正是许丞相已故的原配夫人的本家嫂嫂,也就是许凤洲的舅母。他一眼就认出刺绣的手法乃是出自自己已故母亲之手。
未出阁前他母亲绣得一手好蝴蝶,被当地人戏称“蝴蝶姑娘”,后来还因为一方蝴蝶绣帕与当时还只是太子宾客的许丞相结缘。婚后有了女儿后便把绣蝴蝶的针法悉数交给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许家唯一的嫡出女儿许筠宁。
是以王氏一见到团扇上的刺绣就认出来了,回去后立刻通知了随太子殿下来金陵视察的许凤洲。
恰巧收到沈时来信,本就激动万分的许凤洲与两家的信息一对,立刻带人找上门来。
“你不晓得,他当时仔仔细细向我询问你的信息,还拿出一幅画像来。我一眼就认出那画像上八九岁的小姑娘就是你。他又得知原来桃源村那个人人称道的寡妇桃夭是自己的妹妹后,一个七八尺高的男人伤心得都哭了。”
说着说着,赵淑兰也拿帕子按了按眼角,“一个堂堂丞相的嫡千金,沦落到这种地步,叫当哥哥的心底如何不难受。”
久久不作声的桃夭抬起湿漉漉的眼,哽着嗓子辩解,“我不觉得自己沦落到到何种地步,阿耶阿娘待我好,莲生哥哥也待我好。这些年我过得很高兴。”
“是是是,”赵淑兰哄她,“宋大叔与宋大娘与莲生待你自然没话说。可无论如何事实摆在那里。旁人瞧见只会替你惋惜难过。”
桃夭尚且没有去过长安,不晓得长安贵女们的人生有多叫人羡慕。
若是没有嫁给陈壁安,恐怕她一个乡下女子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见识那样繁花似锦,如梦如幻的长安,以及长安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活得恣意快活的贵族子弟们。
就算是宋莲生还活着,最终高中状元,让她过上好日子,可原本属于她的锦绣人生终是被改变了。
且她从前在长安与那些贵妇们聚会时,也常听她们说起哪家贵女将来有机会将来嫁到东宫去做太子妃,其中就提过相府家那位被相爷捧在掌心,却走丢了的嫡小姐,说是很可惜,若是人没丢,恐怕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妃人选。
太子妃是什么样的地位,那可是未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国母。
只是长安距离江南那样远,当时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相府家的嫡千金竟然就是自己的手帕交。
也不知当初是谁将她害到这种地步,若是换作她,不将那人千刀万剐不足以泄心头之恨!
好在她年纪还小,就算是不能做太子妃,以后的人生也定会顺风顺水。
思及此,赵淑兰问道:“你为何不肯同他相认?若是我,即便我不是真的,赖也要赖上他,哭着喊着要去做相府千金去,赶都赶不走。”
桃夭被她逗笑。
赵淑兰见她那股执拗劲儿过了,将许凤洲给的帕子递给她,“你解了衣裳我瞧瞧可对的上?”
自然是对得上的。桃夭从前照镜子时总在想,她身上这样这样明显的胎记,待家里人一寻上门,她就要给对方看一看,免得弄错了。
可她等了那么久都没有人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却突然有人来找她。
不过桃夭还是解了衣裳给她瞧。
赵淑兰举着灯对着她雪白纤细的背照了照,果然瞧见圆润的肩头处有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胭脂色的蝴蝶胎记。
她将灯放到案上,帮着桃夭穿好衣裳,朝着窗口看了一眼,问:“你要同他说说话吗?你难道心里没有什么想问他的吗?”
半晌,桃夭颔首。
赵淑兰松了一口气,“我去叫他进来。”
她才出门,就瞧见在院子里徘徊的许凤洲。
许凤洲急问道:“阿宁如何?”
赵淑兰颔首,将帕子还给他,“胎记没错。她愿意同你谈一谈。”
一想到里头坐着自己多年未见的妹妹,一时之间有些近乡情怯的许凤洲踌躇片刻,重重吐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衫大步走进去。
他才踏进门槛就瞧见昏黄的灯光下粉白的颈微微弯着的少女,想要靠近却最终只踱步到窗口,欲言又止望着她。
如今六年多过去,当年那个总是黏着自己的小尾巴妹妹已经出落得这样好。只是还像小时候那般,只要心中不安就拼命咬自己的手指。
许凤洲想要上前劝劝她,却又怕吓坏她。
半晌,她终于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望着他,问:“真找我了吗?没有故意不要我?”
许凤洲愣了一下,这才知道她心中介怀什么。
他大步走上前去,蹲在她面前,捧着她雪白的小脸哽咽,“你是天宝十年五月十五走丢的,今年是天宝十六年七月二十五。六年两个月十天,哥哥没有一日不在打听你的下落。”
因为她,他到了这个岁数都尚未婚配,只因他曾经向母亲的在天之灵发誓只要一日不找回她,他便一日不娶妻生子。
甚至这次在太子殿下失踪的时日,最需要表衷心的时刻擅离职守,恐怕连太子殿下都要得罪了。
可这些话自不必要说与她听。
他找到了她 ,自然要好好呵护她一辈子。
她伸出白嫩的小手替他擦着眼泪,逐渐泪盈于睫,泪珠一串一串往下掉,落在他掌心。
许凤洲瞧见她这样懂事,心里更加难过。
他的阿宁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只要伤心了,总要扑到他怀里痛快的哭,不管有理没理,总要叫自己替她出头。
可如今她连哭都这样安静,可见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
他一想到自己这些年锦衣玉食的活着,而她却生在这样穷困的家里过着苦日子,一颗心好似被人攥在手心一样。
尤其是在路上听沈时说她刚刚又没了一个夫婿,心里更加难受。
她才刚刚及笄的年岁,却已经两次嫁作人妇,叫他这个当哥哥的心如何不疼!
这些年他真是愧对母亲的嘱托!
眼泪不由自主从眼眶里滑落,许凤洲哽咽不止,“阿宁放心,以后哥哥再不叫你吃半点苦头。”
他话音刚落,她突然扑到他怀里嚎嚎大哭起来,“六年都过去了怎么哥哥才来,我还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
桃夭哭了很久才止住眼泪。
许凤洲见她终于好了,立刻道:“我们现在得马上走。”太子殿下恐怕已经回到金陵,他必须得马上赶紧去才行。
桃夭吸吸鼻子,抬起雾蒙蒙的眼睛望着,“去哪儿?”
许凤洲一脸凝重,“去金陵。”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