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退婚
桃夭并没有察觉到沈时的异样。
她这几天提着一颗心过日子, 眼下好不容易看到自己的父亲与未婚夫,满腔的委屈化作眼泪不断涌出眼眶。
可做了几十年宰相的许贤何等精明,一眼就瞧出沈时眼里流露出的愤懑与不堪。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只搀扶着自己的掌上明珠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行驶出一段距离, 伫立良久的沈时回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马球场, 瞧见一身形挺拔颀长的男人正朝着他这边望来。
沈时拳头捏得咯吱作响,这几日因为没阖眼,本就泛着红血丝的眼眶更是红得吓人。
直到自己的侍从提醒, 他才上了马车,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将自己左手手腕上的赤玉玛瑙手串取下来,仔细看了又看, 面色愈发沉郁。
如果他没记她送他的那串玛瑙珠子的其中一粒有朱砂痣一样的点子。
那日在东宫他叫人换了自己的手串!
沈时盯着手里的珠串看了许久,取下来狠狠掷到马车车壁上。只听“砰”一声响,一粒粒圆润的玛瑙珠子四处散落在马车地板上, 滚得到处都是。
怪不得总觉得太子殿下对自己有敌意,原来堂堂一国储君竟然觊觎自己的未婚妻!
简直是无耻至极!
*
许家马车内,连日来受了惊吓的少女红着眼眶看向才不过两三日未见,像是老了一两岁的父亲, 哽咽,“我是不是给阿耶带来很大的麻烦?”
她方才瞧见马球场好似有重兵把守着, 想来这几日阿耶也曾来找过她, 只是被太子拦住。
连日来奔波, 已经疲惫至极的许贤替他可怜的幼女擦干眼泪, 道:“说什么傻话, 你是阿耶的孩子, 怎么能说是麻烦呢。”
他的女儿这样命运多舛, 年纪小小就做了二婚的寡妇,好容易才过几天安生日子,却又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实在愧对自己的妻子。
桃夭闻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把脸伏在他的膝头,哽咽,“我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太子殿下。”
许贤亦是想不通一向厚德的太子会做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来。
他算是三朝元老,太子算是他看着他长大,且因为圣人的缘故,太子格外在意自己的名声,这些年说是将自己活得如同圣人一般也不为过。
他思虑片刻,问:“太子殿下可曾同阿宁说什么话?”
他绝不相信太子真会欺负自己的女儿,此事当中定然有误会。
桃夭迟疑,“他说他要娶我做太子妃。”
许贤闻言心中很是震惊。
太子妃是未来的一国之母,且不说待选的太子妃自幼便开始教导培养,自己的女儿单单一个寡妇的身份就已经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当初,圣人为了将身为寡妇的江贵妃纳入后宫,费了一番周折不说,江贵妃刚刚入宫时也只是采女的身份,直到后来诞下皇子后,圣人才不顾皇后的反对,打着“诞下皇嗣有功的”名义将其封为贵妃。
可即便是到了如今,贵妃的身份仍遭人诟病。朝中重大宴席时,时常会有吃醉酒的一些大臣借机讥讽江贵妃的出身,便是圣人不悦也只能忍着。
一个成过两次婚的寡妇想要做太子妃,莫说圣人与皇后不会答应,便是朝臣们也不会答应。
太子此举究竟是何意?
桃夭见许贤这样严肃,也不敢有所隐瞒,把这两日来发生的事情以及将谢珩临走之前关于打赌的事情详细告知给他听。
末了,她十分不解,“阿耶知不知道太子殿下说的哑巴亏是什么?”那个假道学虽然将她关了好几日,可并没有亲她,而且那个乳母对她特别得好。
许贤这次沉默得更久。
太子殿下心机如此深沉,故意将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哪怕她是清白的,说出去也没人相信。
可不是个哑巴亏。
他这是在逼着沈时主动退婚。
眼下就看沈时相不相信自己的女儿。
只要他不退婚,哪怕是太子也没有强行逼迫人退婚的道理。
怕只怕沈时心中有了芥蒂,即便是将来成婚,自己的女儿日子也不好过。
桃夭见他不作声,心中有些忐忑难安,问:“我是不是给家里闯大祸了?”
“此事是太子做得不对,阿宁没有错。”
回过神来的许贤问自己的女儿,“阿宁想要嫁给太子殿下吗?”以她的身份即便是入东宫,最多只是良娣。
“不想!”桃夭想也不想摇头,随即担忧,“我这样真的不会给阿耶带来大麻烦吗?”
“自然没有,”许贤摸摸她的头,一脸慈爱,“阿宁什么不必想,待回去好好睡一觉,天大的事情阿耶自会处理。”
他许贤的嫡女嫁给谁都是下嫁,凭什么要去东宫给人做妾室。
江贵妃宠冠六宫,朝中大臣提起她仍以“执栉之婢”称呼,到了皇后跟前照样得站规矩。
他许家不需要靠着卖女儿来光耀门楣!
他这样说,桃夭又安心下来。
想来,定是那假道学故意吓唬她。
待回家后已经很晚了,桃夭才下马车,便瞧见沈时也已经从马车内下来,正朝着她走来。
近了,沈时向许贤行了一礼,道:“眼下阿宁已经安全到家,那小侄便先回去了。”
许贤颔首。
沈时看向桃夭。
她如同往常一般温柔叮嘱,“那沈二哥哥回去时小心些。”
沈时沉默片刻,道:“宁妹妹先好好休息,我有空便来看你。”
桃夭乖巧“嗯”了一声,直到沈时上了马车,这才随着许贤回府。
早早侯在门口的管家道:“那两位老人家还在厅内候着小姐。”
桃夭惊讶,“是阿耶阿娘来了吗?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他们二人自来到长安,也只有到的当日在相府内住了一日,第二日便搬到燕子巷,即便是有事,也只会叫家里的仆从来送信,从不肯主动来此处,说是怕给她丢人。
眼下这么晚还留在此处,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
管家瞧着一脸单纯,对长安城内那些不堪入耳的留言一无所知的小姐,觑了一眼许贤。
许贤道:“许是阿宁这几日不曾去看他们,他们心里挂念。眼下这么晚了,实在不方便待客,就叫他们在府里住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桃夭想着也是这个道理,自己眼下走路还不好,免得他们看了更加担心。
许贤道:“那阿宁先回去好好睡一觉,管家自会安排他们。”
管家这时也忙道:“小姐放心,老奴一定妥善安置两位老人家。”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由采薇同白芷搀扶着坐到轿撵上,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她人才走,管家忙道:“东宫送了好多补品来,说是给小姐养身子。”
许贤闻言眉头紧皱。
既是东宫送来的东西,连退都不能退。
他道:“收入库中便可。交代下去,谁若是敢在小姐面前走漏了风声,即刻逐出府去。还有那两位老人家,也叫他们莫要在小姐面前乱讲话。”
她心思那样单纯,有些事情能晚些知晓就晚些知晓。”
多日未回家的桃夭直到踏实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一颗心才算是彻底踏实了,躺下不久便睡着了。
次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她想起宋大夫同莲生娘还等着自己,洗漱完立刻叫人摆好早饭请他们过来。
在府里头已经等了一天一夜的莲生娘一见到她便抓着她仔细打量一番:“你有没有事?”话才出口,眼泪就滚出眼眶。
“我无事,”桃夭连忙替她擦干眼泪,“阿娘怎么来了?”
早已经得了许家管家嘱咐的莲生娘拿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哽咽,“就是这几日没见你,来瞧瞧你。”
一旁的宋大夫亦十分心疼地望着她,不晓得说什么好。
桃夭却对于他们的到来十分高兴,忙拉着他们坐下用早饭。
吃完早饭后,莲生娘同宋大夫要回家。
十分不舍的桃夭要送他们出门,可是她脚伤未愈,被莲生娘同宋大夫拦住。
桃夭只好作罢,吩咐采薇好好将他二人好好送出去,自己则躺在床上养伤。
两刻钟的功夫,采薇才回来,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桃夭瞧见她眼圈都红了,惊讶,“怎么好端端哭了?”
“就是外头风大迷了眼睛。”
采薇连忙揉揉眼睛,上前替她查看左脚的伤势。
已经消肿了,估计再过几日就好了。
桃夭问:“今日沈二哥哥可有过来?”
“不曾来过。”
采薇瞧着对外界的传闻一无所知的少女,心里更加难受。
眼下这样,恐怕小姐同沈二公子的婚事要告吹了。
桃夭只以为沈时是忙,并未放在心里,只安心在府里养伤。
养了四五日后,待脚伤好了,她便想去燕子巷看看莲生娘同宋大夫。
采薇生怕她出去后知晓那些传闻,忙道:“小姐脚伤才痊愈,实在不宜奔波,不如奴婢替小姐去瞧瞧二位老人家。”
桃夭想了想,“还是我亲自去瞧瞧吧,免得他们放心不下。”
采薇又道:“若是小姐去了见了姑爷可就不好了。”
先生……
桃夭也觉得若是碰见不太好,想了想,道:“咱们去了之后你先去看看他在不在,他若是在我就不过去了。”
采薇见拦不住她,只好叫人准备马车。
她原本想着只要不下马车,直接到了门口便也听不到谣言。
谁知马车快到燕子巷门口时,车轮竟然坏了。
桃夭见路不远了,又见旁边有一间点心铺子,便想着趁着修车的功夫买些糕点。
采薇连忙拦住她,“小姐就在车里等,奴婢下去买就好了。”
桃夭见她今日像是一直在拦着自己,忍不住问:“你今天究竟怎么了?”
采薇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桃夭这时已经下了马车,朝着点心铺子走去,采薇见状连忙跟上。
可怕什么来什么,两人才进铺子里,就听着柜台后正闲着的伙计聊起谣言之事。
采薇欲拉着桃夭出去,可已经来不及了。
“我听说啊,那相府家的寡妇千金不仅生得貌若天仙,还手段勾人,两个人在屋子里三日都没出过门。”
“看来咱们这位太子殿下也不说传说中的清心寡欲。”
“谁说不是呢,这么大一顶绿帽子戴在沈探花头上,啧啧……”
采薇见他二人越说越离谱,上前呵斥。
那两个伙计一转身便瞧见一生得美若天仙的明艳少女正站在铺子里,立刻住了口。
已经没了心思买糕点的桃夭回到马车里,道:“今日先不去了,回家吧。”
采薇劝道:“小姐别听那些人胡说。”
桃夭其实不大晓得那些传闻的意思。
假道学确实关了她几日,也很想亲她,可她并没有让他亲。
这件事很要紧吗?怎么沈二哥哥就做了乌龟?
她问采薇,“沈二哥哥是不是很介意那些传闻?”
采薇不晓得如何说。
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男人在意这样的传闻。
桃夭瞧着她一脸为难的模样,并没再问下去。
怪不得沈二哥哥这几日都没有来过家里看她,原来竟是为了这个缘故。
想来这就是那个假道学说的“哑巴亏”。
采薇见她难过地把脸埋进臂弯里,忙安慰,“不是小姐的错,都是那个太子的错!”
真是这样吗?
桃夭不太懂,她只晓得心里有些难受。
她将自己在屋子里关了几日,这日一早起来吩咐采薇,“你去帮我给沈二哥哥传个口信,我想请他明日一早来家中坐一坐。”采薇应下来,正要出去,又听她说:“还是去外头吧,免得他来到家里心里不舒服。”
采薇也不敢多耽搁,立刻叫人驱车去了鸿胪寺。
到了次日,桃夭用完早饭后便去了其香居茶楼。
她本以为自己去的很早,没想到沈时早已经在订好的雅间等着她。
他一见到她来,立刻起身上前,牵着她的手坐下,斟了一杯牛乳递给她,问:“宁妹妹怎么来得这样早?”
桃夭打量着端坐在那儿,一袭青袍的郎君,才不过短短数日,两日之间好似有了隔阂一般。
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万安县七夕兰夜初遇那日,温润如玉的郎君要请她吃糕点的情景来。
她那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他会成为自己的未婚夫婿。
世事难料。
桃夭抿了一口温热的牛乳,眼睫轻颤,“外头的那些传言我都知晓了。”
沈时神色一僵。
桃夭瞧见他的脸色,心底大约有了数,挤出一抹笑,“不管怎样,我还是想要同沈二哥哥说一句,太子想要亲我来着,可我没有同意,后来我被关在静室内,再也没有见过他。”
沈时神色微动,“宁妹妹我——”
“沈二哥哥,咱们退婚吧。”她低垂眼睫,把这几天能够想到将退婚给他带来的最小的损失说给他听,“此事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我会同我阿耶还有哥哥说,沈家那边我会让我阿耶亲自写信告知他们。”
她其实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连采薇那样向着她,都说不出偏帮她的话,可见这件事就是她错了。
她一向以为成婚必定得两人心甘情愿,眼下这般看来是不能如愿,既如此,又何必为难旁人。
沈时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提出退婚,一瞬间心如刀绞。
发生这样的事情说不介意,自然都是假话。
成为寡妇不是她的错,那些是她的过去,他没有法子改变。
但现在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的未婚妻同一个男人关在一处两三日,叫他情何以堪。
眼下他回到鸿胪寺,那些人瞧他的眼神,无不像是他头上顶了一只乌龟。
可若是要是真要与她退婚,他心底终究是舍不得。
良久,他做了一个决定,“咱们成婚吧。”
正准备告辞的桃夭愣住,眼眶逐渐红了,哽咽,“二哥哥难道不介意吗?”
沈时抹去她粉腮滚下的泪珠,“我知晓不是宁妹妹的错,待我们成了婚,我们就回江南好不好?”
一脸感动的桃夭点头应下来,信誓旦旦保证,“待咱们成了婚,我一定会待二哥哥很好很好的。
沈时心中一动,将她揽进怀里,低下头想要亲吻她,却不知怎么想到那日她身上的龙涎香,最终只是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的桃夭将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心里只盼着快些同他成婚回江南。
若不是阿耶同哥哥,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来长安了。
当晚,沈时便去了许家见许贤,向他提及婚事。
许贤见他到了这种时候仍是没有退亲,是个极有担当的,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他道:“眼下闹成这样,成婚的事儿不宜在长安大操大办。”若真是大肆操办,那就是公然打太子的脸。
这几日东宫日日派人往家里送补品,显然是没有罢休的意思。
顿了顿,又道:“待你同阿宁成了婚,老夫便向圣人提出将你外放江南。”他已经得了消息,圣人已经从洛阳出发回长安,恐怕这几日便到了。
有圣人压着,他就不相信太子还一意孤行。
沈时放下心来,“伯父放心,侄儿一定不会亏待宁妹妹,待回了金陵必定会补回来。”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有关婚礼的日期以及婚宴的事儿,直至宵禁解除的钟声敲响,沈时这才离去。
他回去后立刻写了信寄回去金陵与家中父母商议婚期,待信被侍从拿走后,他伫立在窗前,总觉得再不复当初提出要娶她时的那种心境。
也许,待回了金陵就好了。
他与她青梅竹马,不该为了这样一件事便离了心。
可他的信还没寄到金陵去,两日后金陵来的家书已经寄到长安来。
看过家书的沈时向鸿胪寺告了假,好几日不曾出过门。
而此时,相府千金许筠宁要同沈时成婚的消息不胫而走。
得到消息的谢珩当晚在寝殿里枯坐到天明。
陪着一夜未睡的齐云连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次日一早谢珩如同往常上了早会。早会结束后便换了衣裳去燕子巷。
莲生娘一见他来,急道:“你这段日子去哪儿了,你媳妇儿被那个太子欺负了你知不知道?”
她才说完,谢珩突然抱住她。
莲生娘摸摸他,“你怎么了?”
谢珩哑声道:“我昨晚没睡,很累。”
“那赶紧去睡一觉,睡醒就好了。”莲生娘牵着他的手回了屋子,服侍他躺下。
直到他闭上眼睛,她才出了屋子。
这一觉谢珩睡到次日晌午才醒来。他醒来后在床上呆坐片刻,才起床洗漱。
临走前,已经知晓桃夭要成婚的宋大夫一脸担忧地望着他,“先生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谢珩不知道。
他才到宫门口,早早守在那儿的齐悦便道:“圣人回来了,请殿下即刻去未央宫。”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定是许公告状了!
自从上次殿下私下处死江兆林,圣人同殿下的关系就已经很紧张了。
眼下又闹出这样的事情,恐怕不晓得要怎样责备殿下。
他偷偷觑了一眼谢珩,见他神色如常,好似早知晓会发生这种事儿。
谢珩回东宫换完衣裳后,这才乘坐轿撵去未央宫。
人才到未央宫的宫墙外,里头一阵阵传来里头的欢笑声。
“耶耶我厉不厉害?”
“厉害!我的璋儿最厉害了!快过来歇歇,耶耶替你擦擦头上的汗。”
“耶耶我不累,我这玩会儿。哎呀,风筝掉下来了!”
“没关系,耶耶再重新给璋儿做一个。”
“……”
谢珩微眯着眼睛望着落到树梢上的那只巨大的鹰隼风筝,问齐云,“为何从前不觉得有多糟糕的事情,如今变得这样糟糕呢?”
里头的男人那颗慈父心肠向来从不在他这里。
从前过得也是这般,也不觉得有多难过。
怎么如今怎么会觉得那样伤心?
为什么去了一趟江南回来,从前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呢?
齐云闻言心头一酸,简直不晓得说什么好。他自幼同殿下一块长大,圣人待殿下极冷淡,问的最多便是课业上的事儿。
后来殿下做了一国储君,再大些开始监国,两人时常会因为政见上的事引起争执,尤其这两年,圣人不满殿下处事手段,更加没有好脸色。
可他又什么都不管,常年里不是带着贵妃去这里避暑,便是去那里过冬,大肆修建宫殿,任意任用江氏一族,回回丢一堆烂摊子给殿下处理。
这世上能叫殿下唯一觉得快乐的便是许小姐同燕子巷那对夫妇。
可眼下许小姐也要与人成婚了。
殿下以后恐怕再也不会好了。
“你是不是心底觉得孤很可怜?”他却兀自笑了,“可孤是太子,孤若是觉得自己可怜,叫这全天下的人情何以堪……”
不待齐云作声,他已经自轿撵下来,再次恢复了一国储君的威严,“都不必跟进去。”言罢,抬脚进了未央宫。
他人才到宫苑内,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见到他后,说笑声嘎然而止。
石桌旁坐着的一看起来二十出头,生得美艳绝伦的年轻女子连忙起身,挤出一抹笑,“太子来了。” 言罢,对正依偎在自家阿耶怀里,摆弄风筝线的少年道:“还不快见过太子哥哥。”
“见过太子哥哥,”与卫昭生得极其相似的漂亮少年这才向谢珩行了一礼,将手里的线轴递给他,“太子哥哥要放风筝吗?”
谢珩摇摇头,正要行礼,坐着石桌旁,正替儿子擦汗,一袭家常的月白色圆领袍杉,身形伟岸的男人斜他一眼,“听说,太子想要娶许公的嫡女做太子妃?”
谢珩应了声“是。”
“可许家小姐已经与人婚配,还是你亲自赐的婚!”
正在擦汗的大手一顿,大胤帝国的皇帝抬起眼打量着这个自幼便一板一眼,同他那个母亲性情极为相似的儿子,压抑着怒气,“若不是许公派人递了奏疏去洛阳,朕都不知晓你竟然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
“许公那是三朝元老,连朕见了都得客客气气,你抢人都抢到他头上去了,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低垂敛目的谢珩不作声。
皇帝瞧见他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更加生气,“你母亲是怎么教导你的,你瞧瞧你如今什么样子!”
“关母亲什么事!”
谢珩抬起眼睫,直视着他的眼睛,“人人不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儿子此举,不过是在效仿父亲。”
一旁的江贵妃也没想到太子竟然公然说出这样话的来,羞得满面通红。
皇帝楞了一下,“你方才说什么?”
谢珩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大胆!”
恼羞成怒的皇帝操起桌上的一只茶杯朝谢珩狠狠掷去。
谢珩躲也未躲,那只茶杯擦着他的额角而过,顿时鲜血如注,顺着他洁白似玉的面颊淌下来。
江贵妃急道:“还不赶紧请御医!”
“请什么御医!如此大逆不道还留着做什么!”
被自己的儿子这样公然挑衅的皇帝指着谢珩破口大骂,“为了一个二婚的寡妇,竟然连东宫的颜面都不顾了!你以为朕只有你这个儿子吗?你若是不想做储君,有的人想做!”
他这话,实则是连自己同贵妃一块骂了。
原本还在劝架的江贵妃呆呆望着一脸怒容的皇帝,抚摸着自己凸起的孕肚,逐渐地泪盈于睫,“圣人这是何意?是在嫌弃妾身寡妇的身份吗?”
皇帝这才察觉自己口误,忙解释,“我不是在说阿妩。”
江贵妃掩面而泣,“妾身是自己愿意要做寡妇的吗?”他当初要是有自己儿子一半的魄力,她何至于到现在给人指着鼻子骂。
皇帝一瞧见心爱的女子落泪,竟也顾不得自己的儿子在场,上前温柔小意地哄,“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一时气昏头才会如此!”
面无表情的谢珩则向他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朝外头走去。
守在未央宫外头的齐云一见谢珩满脸是血的出了宫门,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上前扶着他上了轿撵。
他冷冷道:“去许家请她入宫。”顿了顿,又道:“带着护卫队同御医去。”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殿下是疯了不成,这样公然同圣人过不去!
许家。
正在院子绣嫁衣的桃夭被突然闯入的东宫卫队吓坏了。
她看向一旁的管家。
管家也战战兢兢。
家主不在,他根本就拦不出这些人。
其中一名护卫站出来向桃夭行了一礼,“太子殿下请姑娘进宫一叙。”
桃夭瞧着眼前来势汹汹的护卫,憋了好一会儿,道:“我身子不适。”
她话音刚落,立刻有两名背着药箱的男子上前,向她行了一礼,“请问娘子哪里不适?”
桃夭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看着的医官。
这个假道学,连这都想到了!
那名护卫再次上前,道:“还请许小姐莫要为难咱们。”
被逼无奈的桃夭只好上了马车,在心里暗暗祈祷阿耶快些来找自己。好在这次不是去城郊,而是直奔皇宫。
一个时辰后她又带入上次那个宫殿。
影影绰绰的帘幔后站着一个身影高大挺拔的男子。
他哑着嗓子问:“你来了。”
桃夭立刻跪在地上朝着他行了大礼,哽咽,“臣女马上就要成婚了,求殿下不要再召见臣女了!”
第62章
当初为何不等我
许家。
桃夭被东宫来的护卫队强行带走后, 管家立刻打马去了政务堂禀告许贤。
正在处理政务的许贤听闻东宫来的护卫队竟然闯入自己的府邸强行将女儿带走,气得面面色发白,拍案怒骂, “黄口小儿, 欺人太甚!”
在场的一众官员多是他的门生, 无不愤懑,簇拥着许贤一同入宫向皇帝讨要说法。
正在未央宫江贵妃的皇帝这才知道谢珩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闯出这样大的祸事,面色铁青, “逆子!朕看他如今是不想做这个储君了!”
原本还在闹脾气的贵妃也不敢再哭下去,忙催促:“六郎还不赶紧看看去!”
坐轿撵匆匆赶去宣德殿的的皇帝便远远瞧见宣德殿门前站了乌泱泱一群身着绯袍的官员,多是朝中重臣,而为首的身着紫袍, 腰环金玉带的正是许贤。
他原本还想将许贤请进殿内好好说,谁知许贤一见他来,一点儿颜面都没给他留, 向他行了一礼,哽咽,“吾妻走得早,唯一放心不下得便是微臣这幼女。可怜她幼年走丢, 如今好容易才找回来,恳请陛下让太子殿下将微臣的幼女还给微臣。”言罢, 要行大礼。
皇帝被他说得脸皮发热, 连忙搀住他, 安抚,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朕即刻召太子过来给许公赔礼。”言罢召来随身的小黄门, 压抑着怒气, “去将太子给朕叫过来!”
那小黄门一刻也不敢耽误,即刻赶往东宫。
东宫里。
帘幔后的谢珩望着伏地而跪的少女,轻声道:“你别怕,过了今日孤不便不会再召见你了,孤只是想要看看你而已。”
可对方显然不相信他的话,哽咽道:“求殿下即刻放臣女回去!”
谢珩呆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没有言语。
这时齐云从侧门内急入殿来,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少女,小声道:“许公连同朝中各个大臣来找殿下要人来了,眼下圣人震怒,叫殿下将人还回去。”
谢珩沉默许久,道:“把她好好送还给许公。”
齐云本以为他不肯放人,眼下见他松口,心中松了一口气,赶紧叫了一名小黄门领着桃夭出了东宫。
才到宣德殿殿前,桃夭一眼便瞧见自己的阿耶站在那儿,连忙迎上前去,无语凝噎。
许贤忙道:“好孩子,别怕了,阿耶现在就带你回家。”言罢,又叫桃夭向皇帝行礼。
“皇帝”听过不少,活得还是头一次见,她一时忘记害怕,忍不住抬眸看他一眼,只见眼前身量高大,不怒自威的男人年纪约四十许,生得极其俊美。
她见对方正盯着自己,立刻收回视线,向他行了一礼。
皇帝本以为已经成过两次婚的寡妇必定生得美艳无双,才会勾得自己的“圣人”儿子动了心,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抢回去。
谁知眼前的竟是个最多不过十五六岁,一脸稚嫩的少女。
生得确实极好,未施粉黛,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身上虽穿着极家常的衣裳,却依旧明艳不可方物。
可就是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寡妇,同自己的女儿看着也差不多。
他见谢珩没跟着来,冷冷道:“太子人怎么没来?”
小黄门忙回道:“太子殿下说是眼下不方便见人,待好些自会亲自去向许公同许小姐赔礼。”
皇帝不曾想他如今竟然这样大的胆子敢忤逆自己,心里已是怒极,可是眼下这么多大臣在,不好当场发作,安抚许贤道:“此事朕定会给许公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许贤也不好再僵持下去,向他行礼告退。
待许贤带着桃夭才走,皇帝便对一旁的小黄门冷冷道:“去告诉太子,他今日不出,以后也就不必出门!”
这是将太子禁足了!
*
这边许贤刚出宫,正在鸿胪寺的沈时才得到消息,立刻准备进宫。
谁知才出鸿胪寺的大门,一袭绯袍,生得清冷出尘的年轻郎君拦住他。
正是太子宾客裴季泽。
满腔愤怒的沈时微眯着眼睛他,“裴侍从这是何意?”
裴季泽道:“许小姐已经被许公带回家,眼下已经无事。”不等沈时说话,他又道:“若是沈少卿不信,可派人去许家瞧瞧,恐怕许小姐此时已经安全到家了。”
他是太子亲信,沈时自然不信他。不过为了避免白跑一趟,他还是先派人去了一趟许家。
趁着等消息的空当,裴季泽道:“沈少卿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时沉默片刻,同他进了一间茶楼。
才坐定,裴季泽便道:“沈少卿如今还要娶许小姐吗?”
沈时道:“裴侍从这话某听不懂。”
裴季泽道:“沈少卿听不懂不要紧,微臣不过是突然想起卫侯爷,所以才特地来提醒沈少卿。”
沈时闻言面色大变。
当今圣人同仍是卫侯夫人的事情闹得全长安人尽皆知,当年他仍在国子监读书,自然知晓。
他冷冷道:“某还有事,告辞!”
沈时才走,齐悦从一旁的雅间内走出来,道:“他会放弃吗?”
裴季泽道:“想来殿下这次定会得偿所愿。”
许公若是不同意嫁女,殿下一点法子都没有。
朝中的官员多半是许公的门生。
况且此事本就是太子失德,太子若一意孤行下去,岂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又有谁效忠这样的主子,岂不是人人自危
便是圣人,也没有法子随心所欲。
一旦乱了礼法规矩,这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可是沈家同许家不同。沈家虽为大族,可族中几代子弟不堪大用。
沈家之所以同意自己族中最优秀的子弟娶一个寡妇,那是因为这个寡妇是当朝宰相最宠爱的嫡女,娶了她必定会得到宰相的助力,自然利大于弊。
可一旦这个寡妇不但没了益处,反倒成了仕途阻力,沈家便绝不可能把自己最优秀的子弟葬送在里头。
恐怕沈时早就收到金陵来的书信,要求他同许家退婚。
齐悦迟疑,“殿下真会做出圣人那种事吗?”
裴季泽反问,“齐卫率觉得呢?”
齐悦摸摸鼻子。
“殿下真心怜惜娘子,不会真的强迫娘子。许小姐也不是江贵妃,若是愿意跟殿下好,也不会逼得殿下出此下策,拿自己的名声做赌注,将事情闹得这样大。”
那样性格倔强的女子,即便是殿下真强迫她,恐怕她也不会同殿下好好过日子。”
裴季泽微笑,“可沈时不信她。这个婚他一定会退。”
*
东宫。
谢珩才处理好额头上的伤口,齐云便来报,“沈少卿来了,要求见殿下,要不要微臣将他打发走?”瞧着沈少卿来势汹汹,怕是要吵起来了。
谢珩沉默片刻,“叫他进来。”
片刻的功夫,小黄门领着一脸怒气的沈时入内,连礼都未行,便质问道:“殿下自诩君子,何以做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
齐悦怒斥,“大胆!竟敢对太子殿下无礼!”
谢珩制止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听着沈时骂自己。
待沈时骂完以后,大殿之上的谢珩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沈时,“沈少卿来,是给自己找个心安来了吗?”
沈时一顿,哑声道:“殿下也不过是仗着自己出身好!”
“孤就是仗势欺人了,可这世上人生来本就不平等。”
谢珩一脸坦然,“如沈少卿这般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世家子弟应该比孤更懂得这个道理。”
有人生来命如草芥,有人生来天生富贵。
可命如草芥的人未必见得不能活得好,如宋大夫与莲生娘那般,一样活得自在。
生来富贵的人也就未必事事如意,如他这种似拥有一切的人,心底的情感却比谁都贫瘠匮乏。
“孤十岁做储君,十二岁开始监国,当年沈少卿在国子监读书,同人打马游街吃花酒之时,孤有做不完的课业,批不完的奏疏。孤至今连兰桂坊的坊门朝哪边开都不知晓。”
他诘问,“所以,沈少卿凭什么同孤谈所谓的公平?”
他竟然还记得当年的事情!
沈时抬眸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储君,好似又回到当年在他面前做不出文章的时候。
明明都是相仿的年纪,可是即便是抛却身份,自己永远不及他。
谢珩又道:“孤会将沈少卿下放到江南去,至于沈少卿愿不愿意去江南,决定权在你。不过孤相信沈少卿是聪明人,一定会做出对沈家,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沈时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事到如今,他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良久,他不甘心道:“即便殿下逼得微臣退婚又如何,圣人也绝不允许殿下娶她做太子妃,许公也不会让她给殿下做妾!更何况,以她的性子,也未必愿意进宫。”她心心念念想要回江南,心从来都不在长安。
谢珩道:“那是孤自己的事情,轮不到沈少卿操心。”
只要沈时退婚,他可以以先生的身份慢慢哄。
总有一日会哄得她回心转意。
沈时冷笑,“若是微臣不退呢?”
谢珩微微眯着眼睛,“那沈少卿不妨娶她回去试试。”
这一刻,沈时觉得自己一败涂地。
他说得对,他不敢娶。
卫侯爷当年娶了江贵妃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落得那样的下场。
谁又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他不敢赌。
良久,他艰难开口,“殿下何以要这样处心积虑的算计?”
他实在想不通,不过是那张马场见了一面而已。
长安不缺美貌女子,何以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
太子失德,储位堪忧!
谢珩沉默片刻,道:“沈少卿还记得万安县那个七夕兰夜吗?孤就是那个不良于行的赘婿。”
沈时闻言眼里流露出震惊。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的事情!
“孤也没有想到沈少卿当日赐婚对象是她。”
大殿之上的谢珩向他郑重行了一礼,道:“此事是孤对不起沈少卿。可孤不能让。”
堂堂一国储君为了她向自己行礼,沈时知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转身要离开,突然被他叫住。
他道:“那日孤同她在马场什么也没做。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沈少卿。是孤一意孤行非要强求,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望沈少卿不要怪她。”
沈时愣了一下,失魂落魄地转身出了大殿, 待醒过神时,人已经回到书房里。
他呆坐片刻,从柜子里取出金陵来的家书,再次看了一遍,颓废地闭上眼睛。
*
沈时离开东宫后没多久,皇帝的口谕便下达东宫。
太子谢珩暂被拘禁在东宫。
皇后得到消息后怒气冲冲去了未央宫。
她才见到皇帝,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陛下这是打算废太子吗?”
今日已经在许贤面前陪了不少不是,憋了一肚子火,正躺在榻上休息的皇帝一听这话,自榻上起身,冷声道:“皇后还好意思来质问朕!朕离开长安才多久,他竟然干出这等混账事来!皇后究竟是怎么管教儿子的!”
皇后虽也觉得谢珩此事做得极其离谱,可自己骂的,却听不得旁人骂。她冷笑,“人人都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陛下做得,珩儿为何做不得!”
一旁的贵妃忙劝道:“有话好好说。”
皇后横她一眼,“此处有你说话的份?”
江贵妃眼圈蓦地红了,十分委屈地望向皇帝。
一日内连听到两次这话的皇帝则气得捂住自己的心口,好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贵妃连忙上前替他揉着胸口,急道:“六郎可是哪里不好?”
皇后眼里闪过一抹担忧,最终什么没说,转身便离了未央宫。
赵姑姑劝道:“您又何必一见面同圣人吵成这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皇后抬起眼睫望着云卷云舒的天,道:“事到如今,本宫与他早已经无话可说。”
赵姑姑心疼地看着她。
皇后拿帕子掖了掖眼角,“去东宫看看。”
东宫里,正在自己同自己下棋的谢珩见到她来,愣了一下。
自从上次两母子不欢而散时,这还是头一次见面。
直到赵姑姑提醒,他才起身向皇后行了一礼,将她迎坐下,问:“母亲怎么来了?”
皇后的目光落在他额角的伤,眼圈蓦地红了,哽咽,“闹成这样三郎满意了?白白便宜了那贱婢!”
谢珩沉默片刻,道:“不做便不做,儿子也做得累了。”
“胡说!”若真被废,他以后当如何自处。
皇后安慰他,“眼下他在气头上,待事情平息些,我亲自去同许公赔不是。你放心,他想废储没那么容易。”
谢珩“嗯”了一声。
皇后盯着他额头的伤看了一会儿,问:“还疼吗?”
谢珩喉结微微滚动,摇头,“小伤而已。”
皇后一时之间也不知同他说什么好。
两母子静坐片刻,皇后起身,“那阿娘先回去了。”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起那日吵架时他说的话,道:“三郎若是累了,去玩也是可以的。”
她头一回说出这样贴心的话来,谢珩不由地抬起眼睫看她一眼,这才发现她其实已经不年轻了,脸上虽敷了脂粉,可依旧未能遮住眼角的细纹。
皇后见他不作声,以为他还在不高兴,想了好一会儿,道:“三郎从来不说,阿娘不晓得三郎心中有那么多委屈。”言罢,便离开了。
直到她人走远了,谢珩才回过神来,微微红了眼眶。
*
许家。
许贤回家后不久便得到东宫禁足的消息。
许贤想了想,将这一消息告诉正在屋子里修养的桃夭。
桃夭愣住。她没想到太子竟然也会因为犯错被拘禁。
她想了好一会儿,问:“太子是个很好的储君对吗?”
她虽然总觉得他是个“假道学”,可是从前在桃源村时,也常听人夸奖太子一心为民。哥哥提起他时言语监十分赞赏,是个十分值得追随的君主。
许贤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句话,沉思片刻,十分公正地评价,“太子殿下是极好的储君。有□□遗风。”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圣人半点也及不上太子。
桃夭又问:“拘禁是一件很要紧的事吗?会废太子吗?”
许贤见她一小小女子发生这种事竟然没有怨恨,而是能够想到这些,心中很是宽慰,道:“废立储君谈何容易。此次不过是对太子小惩大戒,也算是给阿宁出气了。”话虽如此,可太子竟然敢公然对抗圣人,恐怕此事不会轻易收场。
桃夭放下心来。
若真是因为她导致储君被废,换一个不靠谱的储君上位,天底下的老百姓恐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淹死她。
这时管家来报,“宫里来人了。”
许贤道:“阿宁这几日就好好在家里休息,暂时哪里都不要去。若是不放心那两位老人家,阿耶便派人将他二人接入府中暂住。”
桃夭乖巧“应”下来。
许贤才回到书房,管家便道:“宫里一共来了三拨人。圣人,皇后,以及太子殿下皆下了赏赐。”
许贤闻言眉头紧皱。
圣人同皇后意在安抚,太子殿下今日此举简直是公然在同圣人对着干,究竟意欲何为!
管家又将一封书信呈上前,道:“方才金陵沈家来了书信。”
许贤打开看了一眼,面色发白。
管家瞧见他面色极差,忙问:“您还好吗?”
半晌,许贤吩咐,“府里的婚事暂时不必准备了。”
管家楞了一下。
沈家这是退婚了!
许贤又道:“此事先不必叫小姐知晓。”沈家退婚,沈时恐怕早就得到消息。
先看他如何决定。
若是他还肯娶,他便是豁出老脸,也会为他挣出一个好前程。
并不知晓已经被人退婚的桃夭倚坐在榻上望着窗外发呆。
天暗黑得厉害,院子种的几棵海棠树的枝叶被风刮得像似要翻转过来。
采薇见状来连忙上前关了窗户,道:“这样大的风,恐怕要下大雨了,小姐再受了凉就麻烦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纱窗上映下一道闪电,几声震耳欲聋的雷响过后,屋外头哗啦啦响起雨声。
桃夭道:“来长安那么久,几乎不曾见过这样大的雨。”
江南倒是多雨水,时常连绵十天半个月。
想一想,她也很快回江南了。
她心中一动,道:“我绣的嫁衣哪里去了?”
采薇从一旁的箱笼里找出来给她,笑,“离成婚的时间这样短,小姐又何须这样麻烦。”
桃夭甜甜一笑,“从前两次成婚很匆忙,每次嫁衣都来不及绣,这一次想亲自绣。再说,也不过是绣些花样而已,费不了什么事。”
她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成婚,以后都能圆满。
大雨连绵,出不了门的桃夭日日躲在屋子里绣嫁衣。
这日雨小些,管家来报,说是沈二公子来了,在外头等着她。
桃夭好奇,“为何不请他进来?”
管家迟疑片刻,道:“沈二公子只说是请小姐出去。”
桃夭搁下手中的嫁衣,连忙撑着油纸伞出去。
沈时正在角门处等她。
桃夭才瞧见廊下站着的青衣郎君吓了一跳。
才几日不见,他好似瘦脱了相,眼里布满红血丝。
桃夭连忙迎上前,十分心疼地摸摸他的脸,“二哥哥怎么了这是?”
沈时打量着眼前的少女,想起那年他爬墙去找她玩,她坐在秋千架上笑着问他:“等阿宁长大二哥哥就娶我好不好?”
他终是不能娶她了。
沈时喉咙发紧,喉结不断滚动,哽着嗓子道:“我要回江南了。对不起宁妹妹,我恐怕要食言了。”
桃夭闻言怔住,眼圈逐渐地红了。
半晌,她咬了咬指尖,挤出一抹笑,“好啊。”
沈时突然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对不起。”
桃夭拍拍他的背,哽咽,“我知道二哥哥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直到马车消失在雨幕里,桃夭才收回视线,失魂落魄回了屋子。
她抱着还差几针就绣好的嫁衣,呆坐在窗前。
屋外仍下着雨,松一阵紧一阵,好似越来越大。
也不知是不是吹了冷风的缘故,当夜桃夭便着了风寒。
采薇知晓她心里难过,哽咽,“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成婚,怎么好端端就退亲了呢?”
桃夭反过来安慰她,“沈二哥哥定然有他的难处。”
采薇轻轻叹了口气,“小姐别难过,以后总会有更好的。”
桃夭笑,“我知晓,我不难过。人的缘分走到尽头,无论如何都勉强不得。”
采薇闻言,落下泪来。
她才十五六岁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晓得从前究竟经历过怎么样的事情。
许是水土不服,虽只是小风寒,桃夭却总不好。
如此反复了一个多月才痊愈的桃夭在迎来了第一个腊八节。
那一日长安刚好迎来第一场雪。
与此同时,外放江南做了常州刺史的沈时同人订婚的消息传到了长安。
得知消息的桃夭正在暖阁内赏雪。
她还是头一次见那样大的雪,才不过一晚的功夫,地上的雪已经有半尺厚。处处银装素裹,亭台楼阁如同冰雕一般,美不胜收。
她正伫立在窗前望着不远处开得极好的红梅发呆,直至身后想起脚步声才回过神来,回头一看,正是许贤。
她连忙迎上前,扬起一张雪白小脸,问:“阿耶怎么来了?”
许贤望着才不过一个多月,人瘦了一大圈的女儿心疼不已。
他牵着她的手坐到火炉旁,关心她这几日的起居。
她突然问:“我是不是做了很多错事?”她回来才几个月,给家里带来了那样多的麻烦。
许贤安慰她,“你没有错,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同样沈时也没有错,人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所以别放在心上。日子久了,什么都会好。”
顿了顿,又道:“好孩子,人这一辈子遵循本心的去生活是一件极难的事情,阿耶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坚持本心的生活。”
退婚这么久以来,这是他主动提及此事,心中得到极大安慰的桃夭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呜咽起来。
沈二哥哥不肯娶她,她其实也懂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他如今有了好的亲事,她也替他高兴。
她就是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弄成这这样了。
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哥哥还没回来吗?”
“这两日便到了。”
许贤摸摸她的头,道:“今日是腊八节,宫里有宴会,我待会要去赴宴。你若是一个人在家中觉得无聊,就去燕子巷坐坐,若是晚了也不必回来,宿在那里便可。”
桃夭点头应下来,待许贤走后,穿戴好也叫人驱车去了燕子巷。
待到燕子巷后,天色已经晚了。
本以为她今晚不会来的莲生娘同宋大夫不晓得有多高兴,赶紧将她迎进暖和的屋子里。
桃夭一见他们正在包饺子,赶紧将身上的火红狐裘解下来要同他们一起包饺子。
莲生娘忙道:“你坐着就行,别沾手了。”
桃夭笑,“总觉得要自己亲手包饺子才像是过节。”
莲生娘也跟着笑了,便也不再拦着她。
她一边擀面皮,一边道:“你莲生哥哥最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好久不曾回家了。”
桃夭楞了一下。
许是这段日子没有来,已经好久不曾有人同她提起谢珩。
她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戏园子里那一日
眼下听莲生娘提及,这才想起,好似有许久不曾见过他。
也不晓得他如今过得如何了。
应该很好很好的吧。
大家过得好就好了。
包完饺子后,趁着莲生娘煮饺子的功夫,宋大夫将她拉到一旁,瞧瞧问:“不是说成婚,怎么都没消息了?”
对着他桃夭向来是无话不说的。
她瘪瘪嘴,道:“我被退婚了。”
宋大夫闻言愣住,随即恼怒,“他凭什么退婚!”
桃夭忙道:“不怪他,要怪就怪那个假道学!” 她这么一说宋大夫心底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初传出那样难听的谣言来,是个男人都会介意。不过说来也奇怪,这段日子好像谣言突然消失了一般,再未听人提起过。
宋大夫沉默了一会儿,道:“也不知先生成婚没有,要是他还没有成婚,我觉得他挺好的。”
桃夭把脸埋进臂弯里,半晌抬起一张绯红的脸皮,道:“有人要我时,我不要他,旁人不要我了,我又回来找他,我还是人吗?”
两父女对着火炉唉声叹气了好一阵,他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阿耶有没有给你找夫婿?”
桃夭摇摇头,“我以后都不想成婚了。”
其实想想,她现在什么都不缺,成不成婚又有什么所谓呢。
这时莲生娘在外头喊,“饺子煮好了。”
桃夭答应了一声,望了一眼外头还在不断飘落的大雪,笑,“今年是咱们在长安的第一个腊八节,咱们好好过。”
宋大夫也跟着笑,“对,好好过!”
*
东宫。
已经被禁足了一个月的谢珩出神地望着外头漫天飞舞的大雪。
今年的冬天,他终究还是一个人。
这时小黄门来报,裴侍从来了。
谢珩回过神来,“请。”
片刻的功夫,身着墨狐大氅,眉眼清冷如谪仙一般的郎君入了大殿,解了身上的大氅递给一旁的侍从,不待行礼,谢珩便道:“从宴会上溜出来了?”
裴季泽道:“宴会实在无趣,突然想起好些日子没有同殿下下棋。”
谢珩道:“恰巧孤也十分无聊。”言罢,便叫人摆好棋盘,煮了酒来。
裴季泽踞坐在一侧,抿了一口温热的酒,“事到如今,殿下可后悔?”
为了一个根本不愿意入宫的女子,好好的东宫储君沦落到这般境地。
连腊八节这样重大的宴会,圣人都没说要放他出去。
今晚过后,恐怕外头要开始盛传废黜储君的消息。
“有什么可后悔?”
谢珩冷白的手指摩拨弄着棋瓮里的墨玉棋子,神色淡淡,“从前有人告诉孤,不高兴的事情就要说出来,所以孤想要试一试。”
裴季泽道:“感觉如何?”
谢珩笑,“不错。”
说了以后发现其实很多事情没有他想得那样糟糕。如果不说,也许他这辈子都要憋在心里。
不经历这样一场事情,他也不会知晓原来母亲并非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他。
裴季泽轻叹,“怪道皇后殿下最近一见到微臣,就同微臣抱怨,殿下下了一趟江南回来就变了。”
“是吗?”谢珩挑眉,“变得如何?”
裴季泽道:“变得有人情味了。从前的殿下好似圣人一般,弄得我们想要叫殿下一块出去玩,都好似犯了天大的错误。”
谢珩问:“那不如今夜咱们叫上齐悦两兄弟一块出去玩?”
裴季泽笑,“听说太子殿下至今连兰桂坊的大门都不晓得往哪里开,不若微臣带殿下去见识见识?”
谢珩知晓他是在揶揄自己,并不气恼,颔首,“也好。”
一盘棋下完,谢珩装扮成裴季泽的侍从同他一块出了宫。
待到出宫后,裴季泽才叫人将齐云同齐悦两兄弟叫出来。
齐云待看到乔装打扮的谢珩很是惊讶。
尤其是听到谢珩说要出去兰桂坊的时候,瞪大了一对眼睛。
殿下这是被禁足久了,彻底想不开了?
谢珩斜他一眼,“有意见?”
齐云立刻摇头,“没有!”
待一行人去了兰桂坊门口,谢珩远远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妓坊,并未进去,而是道:“你们去玩,孤还有事。”
齐云愣了一下,“殿下怎么不进去?”来都来了!
谢珩道:“孤已经知晓兰桂芳的大门朝哪里开了,眼下想要回去休息。今晚不必跟着孤,去找你的相好吧。”
齐云脸一热,摸摸自己的鼻子。
待谢珩离去,齐云问裴季泽:“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不待裴季泽回答,齐悦白了他一眼,“成日里跟着殿下,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殿下心在哪儿,自然去哪儿。”
*
谢珩到燕子巷时夜已经很深了。
他一眼就瞧见外头停着的已经落满积雪的马车,立在门口良久,才抬手敲门。
开门的是采薇。
采薇一见是他,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姑爷怎么来了?”
谢珩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不知怎么耳朵有些热。
这时听到动静的莲生娘跑出来,一瞧见是他来了,喜不自胜,连忙把他拉进屋子里,喜道:“你们瞧瞧谁来了!”
正围着炉子烤火的宋大夫同桃夭待瞧清楚一袭墨狐裘,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皆是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的宋大夫一见他来,连忙站起来,笑,“回来了。”
谢珩“嗯”了一声,解了身上的大氅,递给一旁的采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月未见,清减许多的少女,眼里闪过一抹心疼,问道:“今晚怎么有空过来?”
有些局促不安的桃夭道:“我阿耶去宫中饮宴,所以我过来这里过节。”
“是吗?”谢珩在她旁边坐下。
莲生娘问:“饿不饿,我去煮些饺子给你?”
谢珩摇头,“吃过饭才回来的。”
“今日是腊八,陪你阿耶吃杯酒吧,”莲生娘去拿了几个杯子过来,笑,“今日是腊八,咱们一家人好好过节。”
给谢珩做了“阿耶”的宋大夫轻咳一声,“也好。”
谢珩见他借机占自己便宜,横了他一眼。
宋大夫知道他一向面冷心热,也不怕他,倒了杯酒递给他。
谢珩接过一饮而尽。
酒不是什么好酒,有些辣嗓子。可是一杯酒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莲生娘也陪着吃了一杯酒,问桃夭,“你要不要尝尝?”言罢不等桃夭说话,已经倒了一杯递到她手里。
桃夭迟疑着抿了一口,嘴巴顿时火辣辣地烧起来。
坐在她旁边的谢珩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她吃了水才道,“好辣。”
屋子里的人皆笑起来。
几个人闲聊几句后,莲生娘打了个哈欠,“年纪大了一熬夜就犯困,我先去睡了。”言罢又给宋大夫使了个眼色。
宋大夫连忙打了个哈欠,道:“我也有些困了。”
仿佛会被传染似的,采薇这时也困了,片刻的功夫,屋子里就剩下谢珩同桃夭两个人。
谢珩又吃了一杯酒,问:“最近如何?”
桃夭笑,“挺好的。”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许久,谢珩问:“这段日子可有想我?”
桃夭摇摇头。
谢珩见她如此坦诚,被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拿了一个红薯搁在炉子上,故意问:“成亲了?”
她神色一僵,“快了。先生呢,也都好吧。”
谢珩斜她一眼,“不好。我又被人抛弃了。”
桃夭有些不相信,“先生这样好,她为何不要你?”
谢珩不作声,只慢慢饮酒。
桃夭见他不说话,也不再问了。
他突然道:“我知道宁宁退婚了。”
被人当众戳穿谎言的桃夭更加局促。
这么丢人的事情怎么偏偏他就知道了呢。
谢珩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问;“当日在江南,你为何不等我?”这个问题搁在他心里很久了,总觉得不问有些不甘心。
若是当初她等多自己三个月,指不定他们现在连孩子都有了,又何至于到了这番境地。
她闻言很是惊讶的望他一眼,随即把脸埋进臂弯里不作声。
谢珩不动神色往她旁边坐了坐。
半晌,她从臂弯里抬起闷得有些绯红的面颊,端起方才那杯没有吃完酒要吃,却被他拦出。
“冷酒吃了会不舒服。”他将自己的酒杯递给她。
桃夭接过来一饮而尽,顿觉的自己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她又连吃了两杯水,觉得嗓子眼没那么辣了,轻轻转动着手里的酒杯,笑:“我为何要等先生?我同先生说过,先生要来,我很高兴先生来,先生要走,我便高兴送先生走。沈二哥哥也是一样,他要娶我,我很高兴嫁他,他不肯要我,那也没有关系,我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
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去等一个兴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的人,这不是她的做人准则。
“我哥哥没有找到我之前,我就是桃源村普普通通的一个寡妇,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来长安。”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吃完之后接着说:“先生知道等待是一件多难的事情吗?先生没有等过人,所以根本不懂。”
她曾经等过。
从前她等不来父母,后来她等不来莲生哥哥。
等待太孤独了。
她害怕那种孤独。
所以她这一生,都不会再等待任何人。
他们要同她好,她很高兴。他们要走,她也不拦着。
谁在她心里也不会例外。
“我只会向前看,然后好好过完这一生。先生或许觉得我心肠狠,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谢珩见她双颊绯红,眼神迷离,俨然吃醉了酒,借机问:“那你当时说喜欢我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不等谢珩高兴,她十分诚恳地望着他,“我同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很真心的。”
这个惯会甜言蜜语哄人的骗子!
谢珩递给她一个剥好的红薯,“吃东西。”
她再说下去,他怕自己会被气死。
她接过来默不作声的吃红薯,吃着吃着,突然捂着脸哭了。
谢珩轻抚着她的背,哄道:“不等就不等,哭什么?”
她不答,一边吃着红薯,一边掉眼泪。
他想要抱抱她,却最终没有伸出手。
直到她吃完了红薯,擦干眼泪,“我要回去睡觉了,先生也早些睡。”
谢珩一把抓住她的手,“宋桃夭。”
她垂睫看着他,吸吸鼻子,“做什么?”
他嗓音沙哑,“对不起。”
第63章
亲亲
桃夭不解, “先生为何要说对不起?”
谢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咱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像从前那样生活。”
她愣了一下,眯着眼睛盯着有些模糊的人影看了好一会儿, 问:“先生, 也吃醉了?”
“我没醉。”谢珩摇头, 将她拉坐在旁边,“我也想试一试宁宁口中的等待是什么感觉,这次, 换我等你好不好?”
“我其实不大懂先生为何要非我不可。”
已经醉得神智昏昏的少女左手托腮,半阖着眼眸看向他,说话愈发没了顾及,“加上我这次被退婚, 我都已经同人好了三次。我那样狠的心肠,从来没有想过等先生。同先生重逢的时候,虽然非常遗憾, 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此事。”
“我虽不喜欢长安,可我瞧着长安的女子挺好的。她们会骑马,会打马球,会茶道, 会插花,我心里其实很羡慕。说起来不怕先生笑, 我至今连煮茶都没学会。”她初时刚回长安时, 哥哥请了最好的教习嬷嬷来给她讲规矩, 长安最好的花艺大师教她插花, 最好的茶道大师教她烹茶, 还有什么弹琴, 作画等长安贵女们需要学习的, 哥哥都请了人来,为得就是她出去同人玩的时候不会因为什么都不会而丢了面子。
但她除了规矩,没有一样学的好。
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制香,还是因为她从前在桃源村时就已经会了的。
若论长相,她从前觉得自己生的也算好,但见识过安乐公主那样叫人一眼难忘的人物,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出众到哪里去。
“所以,先生究竟喜欢我什么?为什么要放低自己的身段来这样就我?”
不等他回答,她凑到他跟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道:“先生应该去做驸马,先生不晓得公主有多好看。”
“莫要胡说八道。”
谢珩见她醉得厉害,“我扶你去睡吧。”
她“嗯”了一声,阖上眼眸没有动,
她竟这样坐着睡着了。
谢珩将她打横抱回屋子里去。
莲生娘早已经在屋子里点了炭火,一进去暖意溶溶。
他将她搁在床上,替她脱了靴子,盖好被褥。
许是吃了酒,又吃了红薯,她才躺下就嚷嚷着口渴,他赶紧倒了一杯水来,扶着她坐起来,喂到她嘴边。
连吃了两杯水,她清醒些,睁开漆黑的眼眸看他,“先生怎么还没去睡?”
他低头轻轻蹭蹭她额头,“待会儿就去睡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先生,世事难料,千万莫要想不开。时间久了,总会好的。”
他道:“我知道,总会好的。”
她这才阖上眼睛,心满意足地睡去。
他褪去鞋袜衣裳,陪着她一块躺下,将她像是永远都暖不热的脚搁在掌心里暖着。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同她说的,可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晓自己毁了她的好姻缘,她同他在一起,未必就见得会比同沈时在一起时会更高兴。
他亦知晓在她心里,自己同沈时没什么两样,不过是生活得久一些。若是她同沈时成了婚,日子久了未必还会记得自己。
可他不一样。
没有她,他以后都过不好了。
他长这么大,头一回想要强求一样东西。
她现在不要他没有关系。
这样守着她一日日过下去,烟火寻常,他心中亦是十分欢喜。
他们这辈子总要在一起。
再等等。
*
因为吃醉酒的缘故,桃夭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晌午。
采薇一见她醒了,赶紧捧着一碗醒酒汤上前,担忧,“小姐还难受吗?”
“不舒服。”宿醉醒来头还有些疼的桃夭就着她的手吃了醒酒药,蹙着眉尖,“我瞧他们吃酒都跟吃水一样,怎么我这般难受?”
“许是酒不大好吧?”采薇不当值时私底下也会同白芷她们几个相好些的小姐妹吃上几杯酒,一觉醒来倒也没什么事儿。
桃夭也不大懂得酒怎么分好坏。她眯着眼睛望向有些刺眼的窗外,“什么时辰了,外面那样亮。””昨儿下了一整夜的雪,今日放晴,日头映着雪光有些刺眼。”采薇弯腰给她穿好鞋子,打了热水给她洗漱。
待桃夭洗漱完以后,采薇又帮着梳头。
她望着镜中比着初见时眉眼间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明艳的少女,道:“姑爷好像天不亮就走了。”
她总是这样叫谢珩姑爷,已经懒得纠正她的桃夭轻轻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总觉得昨晚烤火时他同我说了很多话,可又记得不是太清楚。”
采薇瞧见她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同谢珩重归于好的打算,在心底轻叹一声。
梳完头以后,采薇取了木施上的火红狐裘给桃夭穿上,又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手炉,这才去开门。
顿时刺眼的雪光照进屋子里来,桃夭下意识眯起眼睛。
举目四望,皆是一片白茫茫,就连屋檐下都倒挂着一尺多长的冰凌。
长安的冬日,与江南那样不同。
正在院子里扫雪,穿着厚厚的皮袄,头上戴着雪帽的宋大夫听到动静转头一看,只见一袭火红狐裘,生得乌发雪肤,就跟画里走出来似的明艳少女抱着暖炉站在廊下,笑,“起来了。”
桃夭也跟着笑了,“我真是越来越懒了。”
“这么冷起这么早做什么,”宋大夫把扫把竖在墙根,道:“我同你阿娘是年纪大了睡不着才起那么早。”
这时莲生娘从厨房出来,一见到桃夭也笑了,“快进来吃饭吧。”
桃夭“嗯”了一声,连忙跟去厨房。
她起得晚,这会儿刚好是吃晌午饭的时候。冬日里,菜一出锅就凉了,所以到了冬日里都是吃锅子。
今日也一样,锅子里炖的是羊肉,正咕嘟冒着热气儿,旁边搁着洗好的青菜,甚至还切了一碟鱼片。
桃夭亲昵地抱着还在忙活连生娘,撒娇,“阿娘,委屈你同我来长安了。”长安这样冷,若不是自己,她同阿耶定然不肯来的。
“说什么傻话,”莲生娘笑,一脸慈爱,“阿娘不晓得现在过得有多好。长安虽冷些,可是你同你莲生哥哥都在这里,阿娘心里暖着呢。”
桃夭眼眶微微有些热。
她希望阿娘就这样一辈子什么不知晓地活着。
莲生娘见她眼眶微微红,问:“好端端怎么眼睛红了?”
桃夭连忙揉揉眼睛,“就是昨晚吃了酒有些不舒服。”
“以后别吃了。”不疑有他的莲生娘拉着她坐下,又招呼着采薇坐下。
在这里没有相府那么多规矩,采薇也跟着坐下。
待吃完饭后,桃夭又陪着莲生娘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莲生娘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出院门,问:“你这些日子还来不来?”
桃夭想了想,道:“这两日我哥哥回来,家里正在筹备喜事,我不晓得这几日有没有空,若是得空,一定过来。”
莲生娘虽然舍不得,可也知晓她如今有了自己的家,哪能天天往外头跑。她能这样每隔几日来看看她,她心底都已经很高兴了。
她想了想,又道:“你莲生哥哥今早走的时候同我说,说是这段日子忙得很,恐怕都不得空过来了。”
“是吗?”桃夭到现在还是不大懂得掌教到底是做什么的。
莲生娘“嗯”了一声,殷切嘱咐道:“外头天寒地冻,不来也没关系,免得把自己冻坏了。”
桃夭“嗯”了一声,把暖炉塞到她冰凉的手里,道:“回去吧,外头冷得很。我看着你进去。”
莲生娘这才回院子里去。
桃夭见宋大夫背着手站在一旁,问:“阿耶怎么了?”
宋大夫迟疑了一会儿,道:“要不,你再考虑考虑谢先生?”
不待桃夭说话,他又道:“不知道是不是年纪越发越大了,总觉得家里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这样过年的时候也热闹些。”
桃夭没想到他竟然提起孩子,楞了一下,随即笑,“阿耶,我晓得了,外头冷,回去吧。”
宋大夫知晓她有她的难处,也不再多说什么,叮嘱她多注意身体,便也回屋去了。
桃夭这才上了马车往家里赶。
她刚回到家里,就听说许凤洲回来了,正在书房同许贤说话,连忙往书房赶去。
到了书房门口,正要敲门,突然听见两人提起太子被拘禁一事。
桃夭本以为“假道学”太子已经放出来了,没想到仍然被拘禁。
想来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她正愣神,门从里头打开,正是许凤洲。
已经得知一切的许凤洲见才不过一个多月,瘦得下巴都尖了的妹妹,想起这段日子自己不在,她竟遭受那样多的事情,心疼不已,一时之间都不知说什么好。
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自己一向最敬重的东宫储君竟然会对自己的妹妹做出如此离谱的事情来!
她却好似没事儿人一样,一见着他傻呵呵笑起来,拉着他问长问短。
许凤洲只好假装什么也不知晓,同她说起了自己特地叫人去姑苏万安县给她带回来的各种土特产。
桃夭很是高兴,问:“我可以送去给我阿耶阿娘吗?”
“当然可以。”许凤洲摸摸她的头。
一家人又聊了几句后,桃夭忍不住问:“太子殿下还在拘禁吗?”
许凤洲与许贤对视一眼,“嗯”了一声,道:“此事是太子殿下同圣人怄气,同阿宁没有半点关系。”太子殿下到现在都不肯向圣人低头,圣人很是不高兴。
桃夭也不懂得圣人同太子殿下怄什么气,知道这些事情不是自己能过问的,便也不再问下去。
她知晓哥哥一定有许多事情同阿耶说,与他们闲聊几句后便离开了书房。
经过花园时,她突然听到有人干呕的声音,不由地停驻脚步,瞧瞧走过去一看,只见一生得纤弱柔美的婢女正扶着假山作呕,不由地瞪大眼睛。
正是哥哥的通房云晴。
对方一见她来,愣了一下,慌张地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向她行了一礼,“见过小姐。”言罢,不等桃夭说话,便说还有事,便急匆匆走了。
直到人走远了,回过神来的桃夭问采薇,“她是怀孕了吗?”
还是说像她上次那样,因为太想要个宝宝,所以出现假孕的症状?
采薇摇头,道:“此事是公子的房中事,小姐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是吧?”桃夭对于大户人家家里这些关于妾室与通房的关系并不大懂。
因为许凤洲回来的缘故,晚上家中设了家宴。
吃饭时桃夭总是忍不住看向正服侍在许凤洲身侧的云晴,目光在她小腹处打转,想着她是不是真得怀了小宝宝。
对方好似察觉到她的眼神,一副十分不安的模样。
许凤洲见自己的妹妹总是盯着云晴,问:“阿宁怎么了?”
桃夭连忙摇摇头,“没怎么。”
家宴进行到一半,桃夭觉得累了,想要回去,谁知才回到自己院子里,就见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子守在门口,正是方才提前离席的云晴。
对方见到她回来,向她行了一礼,“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
桃夭见屋外头冷得很,便带着她回到自己屋里。谁知才进去,她便“扑通”一声跪到她面前,哭道:“求小姐千万不要告诉公子。”
吓了一跳的桃夭连忙将她搀扶起来,目光在她小腹上停留一瞬,问:“你这里真的有小宝宝了吗?”
云晴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微微颔首。
桃夭问:“那为什么不叫我哥哥知晓?我哥哥若是知晓,定然十分高兴。”
云晴望着眼前被那个男人捧在手心里呵护,一脸天真的少女,苦笑,“我这种身份的人有孕,又有什么值得高兴。”
桃夭若有所思。
她其实不大能理解哥哥这种有了通房,然后又马上还要娶妻的事情。
不过对方这样求她,显然是没了法子。
只是她有些不明白,“可是待你肚子大些,哥哥总会知晓的呀。”
云晴道:“到时我自会同公子说,还望小姐现在千万莫要告诉公子。”
桃夭应承下来,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哥哥。”
她这才放下心来。
桃夭忍不住道:“我可以摸摸他吗?”
云晴点点头,拉着她的手搁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眼底浮现出一抹母性的光辉。
桃夭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赶紧收回手来。
云晴道:“那奴婢先告辞了。”
桃夭连忙叮嘱,“雪天路滑,你走路小心些。”
云晴向她行了一礼便要走,才走没两步,回过头来看她一眼,道:“小姐,你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可是对她来说,却如同人间地狱一般。
言罢,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屋子。
直到她消失在院子里,桃夭忍不住问采薇,“她为何不肯告诉哥哥?”
采薇也不懂,按道理来说,一个通房有了主子的孩子,可以母凭子归,可瞧着她方才那个模样,像是极其害怕的。
她想了想,道:“兴许是公子马上要成婚的缘故。”
还有半个月公子就要同定远伯家的嫡小姐成婚了。
那个嫡小姐她是见过的,生得倒是不错,但是性情极为高傲,不大把人放在眼里的模样。
主母还未进门,通房却已经有孕,若是个不能容人的,一晚药下去,也就干净了。
这些事情她并没有与桃夭讲得太清楚。公子一向不喜欢小姐知晓后宅的阴私腌臜的事情。
只是她又突然想到,若是以后小姐成婚,总会遇到这些事情,谁又能知晓嫁的郎君家里有没有藏着这样一个美貌柔弱,我见犹怜的通房呢。
桃夭并没有再追问下去,沐浴完后便躺到床上。
只是她心里惦记着云晴肚子里的小宝宝,有些睡不着。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想到自己从前以为自己怀孕的事情。
其实她倒是挺喜欢小宝宝的,就是不知当时明明躺在一起那么久,怎么就是假的呢?
这一夜她睡得不大好,次日一早醒来后,她叫采薇偷偷拿了一些安胎的补品给云晴。
又想着闲来无事,想要给她肚子里的小宝宝做一件小衣裳。因为不知是男是女,便各自挑了两块不同的布料来。
这日许凤洲过来瞧她,见她在院子里刺绣,忍不住上前瞧了一眼,见竟然是一见小孩子的衣裳,皱眉,“绣这些作什么?”
桃夭连忙道:“我就是想着以后成婚有宝宝了,闲来无事提前预备着。”
许凤洲神色复杂地打量她一会儿,见她说话时眼神闪躲,分明是在说谎,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离了院子。
桃夭见他走了,这才松了口气。
许凤洲回到书房后叫人将采薇叫了去。
采薇才到书房,就听他呵斥道:“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还瞒着!”
采薇心底“咯噔”一下,以为他知晓了云晴有孕的事儿,正要说话,又听他道:“几时的事儿!”
采薇心想,你自己的孩子旁人怎么会知晓。
她摇摇头,“奴婢也不知。”
许凤洲怒道:“你日日跟着她,你会不知?”
采薇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说桃夭,忙道:“小姐哪里的孩子?”
许凤洲皱眉,“那她绣小孩衣裳做什么?”
采薇硬着头皮道:“小姐一向喜欢孩子,想来是先预备着。”
许凤洲闻言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经太子这么一闹,全长安的人都知晓许家千金是太子看中的人,谁还敢娶。他本想着等事情平息后看看金陵有没有合适的,想不到她都已经开始绣小孩衣裳了。
他越想心底越生气。
太子打小有什么都憋在心底,没想到肚子里憋了这么一肚子坏水!
眼下太子仍被禁足在东宫,他便是想要去理论几句,都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采薇偷偷觑他一眼,见他信了,连忙告退回去,将此事告知桃夭。
桃夭也不敢再绣了,只想着等云晴肚子大了,再绣也不迟。
可她没等到云晴肚子大,却等来了云晴不见了的消息。
她在许凤洲同人成婚的前一晚,趁着府邸上下忙活迎亲时跑了。
得知消息的许凤洲当晚带人追了出去。
许凤洲再次回到家中时是五日后。
从前风神俊朗,仪表不凡的郎君回来时狼狈不堪,双眼布满红血丝,像是好几日没有睡过觉。
不只如此,许家嫡子为一出逃的通房逃婚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定远伯家的亲事自然也黄了。
许贤为此大怒,动了家法,将许凤洲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后,丢进祠堂里关了禁闭。
桃夭偷偷去看他时,见他浑身是血的跪坐在祖宗牌位前,想起初见时意气风发,举手投足无不透着世家风范的郎君如今竟然成了这副模样,心疼地泣不成声。
他摸摸她的头,哑声道:“阿宁别哭,哥哥不疼。”
怎么能不疼呢?
桃夭一边替他上药,一边哭着问:“哥哥为何要逃婚?”
许凤洲没有回答,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赤色的小娃娃肚兜,问:“你说,她为什么要跑?我难道待她不好吗?”他捡她回来,好吃好喝待着她,她竟然为了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跑了!
桃夭也不晓得。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肚兜,愣了一下,问:“哥哥知晓她有孕了?”
许凤洲闻言瞥了一眼手里柔软的肚兜,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有本事千万别别他找到,若不然,他亲手扒了她的皮!
桃夭一时分不清他是伤心,还是愤怒,替他上完药后又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在他的催促下离去。
她从祠堂出来后便直奔许贤的书房。
才进去便瞧见许贤正坐在那儿阖着眼眸,像是睡着了。
桃夭蹑手蹑脚上前,替他披了一件衣裳。
才披上,他就醒了,见是她,温和道:“偷偷去瞧他了?”
桃夭哽咽,“放了哥哥吧。”
许贤道:“他做错事情,便得受罚。”
桃夭还要替他许凤洲说情,他道:“去睡吧。”
桃夭知晓眼下说什么也没用,又同他说了几句话才离开。
桃夭才回到屋子里,管家便派人送了信件,说是燕子巷送来的。
桃夭见这么燕子巷还送信过来,还以为有要紧事,赶紧打开来看,发现是先生递来的信,里头并未说什么,只是问候她几句。
桃夭看完信,望着屋外头冰冷的夜,一时之间,觉得其实自己是很想找个人说说话的。
说一说哥哥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说一说她现在心底觉得很难过。
说一说,今年的冬天,似乎过得很糟糕。
不过很多事情如同阿耶所说,总会过去的。
许家嫡子逃婚的风波很快被朝中废黜这一则传闻给迅速盖了过去。
大家小巷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太子至今被禁足东宫,圣人打算改立贵妃的儿子为储君。
桃夭听到这些传言时心底其实有些慌,总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许贤宽慰她,那些不过是谣言,她心才定下来。
很快她在长安迎来第一个除夕。
除夕这日,许贤照例要去宫中赴宴,就连被关了禁闭的许凤洲也被放出来一同去宫中赴宴。
同家里其他人并不亲近的桃夭照例去了燕子巷。
因为哥哥出了那样的事情,这段日子都在家中陪阿耶解闷的桃夭已经许久没来燕子巷,只叫人隔三岔五送东西过来。
她才下马车,便瞧见正在门口说着话的莲生娘同宋大夫。
两人一见她来便迎了上去。
莲生娘笑,“我以为你不来了。”
桃夭心疼地握着她冻得冰凉的手,“下次莫要在院门口等。”
莲生娘应了声“好”,拉着她的手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桃夭便发现院子里头张灯结彩,布置得十分喜庆热闹,倒十分有年味。
她正欲说话,从屋子里头走出来一身披墨狐大氅,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郎君,一时愣住。
这段日子他倒是常常写信给她的。信里并没有说什么要紧的事儿,都是一些极平常的话。不过信里总会夹着一些东西,有时是一朵绿梅,有时是一片枯叶,有时是一只草编的蚂蚱。
可她从来没有回。
因为不晓得说什么好。
他神色淡淡,“你来了。”
桃夭“嗯”了一声。
莲生娘笑,“你莲生哥哥今年也有空陪咱们一块过年。”
外头这时一次响起鞭炮声,宋大夫笑道:“那咱们先放鞭炮,然后再年夜饭。”
言罢便拿出早早准备好的鞭炮在打扫得极干净的地上,一手捂着耳朵,一手用火折子点了引线。
顷刻间院子里的鞭炮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又爱看,又害怕的桃夭捂着耳朵躲到屋檐下。
正看得入神,突然有一双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她耳朵上。
她不由地抬起眼睫看他一眼,昏黄灯火下的美貌郎君正望着院子,好似替她捂着耳朵的不是他。
直到鞭炮响完,他才松了手,若无其事道:“进去吧。”
几个人热热闹闹进了屋子,只留下一地红艳艳的纸屑。
年夜饭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就等着桃夭来。
天气寒冷照样是吃锅子。
家里的一个婢女同仆从也放了假,四五人在一处过年,倒也十分热闹。
莲生娘拉着桃夭坐下,又把谢珩也推到她旁边坐着,然后她同宋大夫还有采薇依次坐下。
宋大夫取了一坛子早已经温好的酒,对谢珩笑道:“咱爷俩今晚吃些?”
谢珩见他又占自己的便宜,横了他一眼。
宋大夫已经习惯被他瞪眼睛,假装没瞧见,起身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酒。
这几个人里头,采薇是孤儿,也是头一次这样同人过年,问桃夭:“小姐,我也想吃酒,可以吗?”
桃夭抿唇一笑,“你吃醉了酒我可不管你。”
采薇掩着嘴笑。
斟好酒,宋大夫举着酒杯道:“过年了,总得说两句吉祥话。希望大家身体康健,万万事如意。”
莲生娘笑,“我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希望咱们一家人每年过年都能在一处。”说着说着,眼眶红了。
坐在她对面的谢珩道:“会的。”
众人又望向桃夭。
被屋子里的热意熏得面颊微微有些泛红的少女甜甜一笑,“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希望大家能过得很好很好的。”
阿耶同哥哥也能很好很好的。
谢珩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桃夭,道:“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坐在她旁边的采薇目光在桃夭同谢珩身上转了一圈,道:“我希望小姐明年能嫁出去。”
桃夭没想到她说这个,见大家都望着自己,脸不自觉地红了。
好在吉祥话都说完了,大家各自举杯吃酒。
桃夭想起上次宿醉醒来头疼,不敢多吃,只淡淡抿了一口,却发现今日的酒极绵软醇香。
谢珩道:“这种酒吃了不会头疼。吃几杯不怕的。”
桃夭这才吃了一整杯酒,热意又内而外,四肢百骸都觉得畅快起来。
怪道人人都喜欢吃酒,似醉非醉,叫人有种脱离世俗之感。
屋外的炮竹声不绝于耳,几杯酒下肚,屋子里的人各个红光满面,热闹一片。
不知不觉外头逐渐安静下来,夜也渐渐地深了,年夜饭也只得差不多,每个人脸上都多了几分醉意,尤其事宋大夫,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非要同大家守夜,被莲生娘赶回屋子里。
采薇同莲生娘把东西撤回厨房去,桃夭也要帮忙,忙被她二人止住。
桃夭只好又坐了回去,见踞坐在一旁的谢珩居然正在煎茶,一时起了好奇心,托腮望着他。
只见他取来茶饼,用夹子夹住放在炭火上烘烤片刻后 ,将茶饼用木槌敲碎,之后筛出茶粉,之后加了姜同八角等物煎煮。
桃夭一时看得入了神,只觉得眼前眉眼清贵的美貌郎君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雅致风流。
直到他将分好的茶递给她,她才醒过神来,抿了一口,笑,“好像这天下就没有先生做不好的事情。”
他抬起眼睫望她一眼,“有的。”
“确实也有的。”桃夭想了想,懒洋洋地趴在一旁的矮几旁,“学了那么久的草编蚂蚱,还能编的那么丑的,就只有先生一个。”
他掷杯子的洁白指骨一顿,斜她一眼。
桃夭立刻坐直身子,道:“不过这世上哪能事事做得好!”
他这才收回视线,道:“近日过得如何?”
她点点头,“挺好的,先生呢?”
谢珩道:“不怎么好。”
她忍不住问:“怎么不好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道:“近日你哥哥好些了吗?”
说起许凤洲,桃夭叹息,“我也不晓得好不好,总觉得与从前不同些,至于怎么不同,又说不上来。”
也许是吃了酒,她就忍不住话多了起来,凑到他旁边,问:“先生为何今晚没有去夜宴?”
谢珩道:“今晚宴请的都是朝中重臣,我不过是一个国子监的掌教,自然没资格去。”
桃夭不解,“掌教究竟是多大的官?”
谢珩道:“从八品的小官。”
“原来如此。”桃夭终于明白了。她问:“太子还被拘禁,这事儿你知道吗?”
他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桃夭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作声。
她总觉得若不是因为她,就不会发生这样大的事情。
若是储君真被废了,那她岂不是罪人一个。
她见时辰不早了,道:“那我先回屋睡了。”今晚她可以同采薇挤一挤。
他突然道:“今晚咱们一起守岁?”
桃夭想着时辰也差不多,又陪着他一块坐下。
他把茶撤了,倒了杯热水给她。
她捧着茶杯坐在那儿发呆,许是吃了酒的缘故,一会儿地功夫就打起了瞌睡,直到听见一声沉闷的钟声,她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立刻坐直身子,偷偷拿眼角看他一眼,“不是守岁,怎么不叫醒我?”
他道:“现在醒来也是一样的,刚刚好。”
外头的钟声还在不断地响。
桃夭心想来长安的第一个年竟然是同先生一起过的。
他这时道:“去睡吧。”
桃夭“嗯”了一声,去了采薇的屋子。
采薇早已经睡着,她合衣躺下,却不知怎么没了睡意。
次日一早,她醒来时天光大亮。
她吃完饺子后便要回家。
临上马车前,莲生娘递给她一个信封,“你莲生哥哥临走前叫我给你的。”
有什么话为何昨晚不说?
上了马车后,桃夭有些好奇地打开信封,却发现里头是一张戏票。
日期是三日后。
里面还有一句简短的话:不见不散。
采薇忍不住问:“小姐要去吗?”
桃夭把戏票重新放回信封里,半晌,摇头,“不去。”
采薇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小姐决定的事情除非自己改变主意,否则,说什么都没用。
因是过年,家里每日都有访客。
不愿意出门的桃夭日日躲在家里。
倒了初三这日,采薇见她真没有出门的打算,忍不住道:“要不咱们去戏园子转转?”
桃夭摇摇头,拿了本书打发时间。
一整日她除了吃饭就是在看书,到了傍晚时分,外头突然下起了雪。
桃夭搁下手中的书望着外头的雪出了好久的神。
采薇进来道:“家主叫我问问小姐要不要去前头用饭?”
桃夭摇摇头,搁下手中的书,道:“备马车,我想出府。”
采薇闻言,立刻高兴地叫人准备马车。
仍是年节,外头人极少,不出半个时辰,马车便到了梨园门口。
桃夭并没有进去,而是坐在马车内远远望着伫立在漫天风雪里,手持一把油纸伞,着墨狐大氅的郎君。
采薇问:“小姐怎么不下去?”
桃夭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他是不是真在等我。”
从前她总是等旁人,如今她也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真在等着她。
此刻已经入夜,外头的雪越来越大,坐在马车里里,手里抱着暖炉的桃夭都觉得有些冷。
可戏园子门口的男人却一直站在那儿。
大约过来一个时辰之久,桃夭要下马车。
采薇撑了伞,把她搀扶下马车,笑,“小姐终是舍不得。”
桃夭也笑了,“等人太辛苦了,我不想旁人也同我一样。”言罢,自她手中接过纸伞向那抹被风雪模糊了身形的男人走去。
谢珩等了一晚上都没有等到人。
其实他来之前就已经猜到过她不会来。
她那个人就是那样,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今晚不来也没关系。
他明天回去再重新邀她。
总能等到的。
谁知他一转头便瞧见手持油纸伞,迎风踏雪而来,一袭火红狐裘大氅,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
她缓缓走到他面前,笑,“先生等很久了吗?”
他摇摇头,“才刚来而已。我以为你今晚不来了。”
边说,边替她收伞,也不知是不是冷的,洁白的指骨颤抖得厉害,收了好几次才收好。
“原本不打算来的。”
她钻到他伞下,抬手替他拂去肩头上积下的厚厚一层雪沫,“可家里实在太无聊了,实在不晓得怎么打发时间。”
“是吗?”他顺其自然地握住她冰凉的手,“那咱们进去吧。”
她“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手进了戏园子。
两人来得实在太晚,台上的戏已经快唱罢。
不过今日唱什么都不要紧,因为无论唱什么,对谢珩来说都是重逢的戏码。
两人坐下后并没有说话,专心望着戏台。
台上这时唱到:【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1】
台下,端坐着的少女抿了一口手里的热牛乳,在咿咿呀呀的唱腔里开了口,“先生,不如咱们像从前那样生活吧?”
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的男人征愣片刻,神色微动,却并没有说话。
她不曾想他会是这个反应,以为他不愿意,忙道:“我就是问问,先生若不愿意就算了。”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哑声道:“好。”
她笑了。
随即又有些发愁,”可我如今得罪了太子,先生若是同我一块,只能偷偷摸摸。”
谢珩道:”我给宁宁做外室也是可以的。”
桃夭连忙保证,“先生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同旁人成婚。”
谢珩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他突然很害怕。
有一日她知晓真相会不会恨他?
这时戏台上的戏已经结束。
他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才出戏园子大门,横来的风裹着雪粉扑面而来,桃夭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连忙用大氅把她裹在怀里,“还冷不冷?”
“不冷了,”她突然踮起脚尖在他冰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笑,“先生现在若是想要亲亲我也没关系。”
谢珩迅速扫了一眼络绎不绝自戏园子出来的人,轻咳一声,“不知羞!”
桃夭正要替自己争辩两句,突然眼前一暗,整个被他藏在暖和的大氅里。
耳朵泛红的男人低声道:“这样亲亲也是可以的。”
言罢,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第64章
咱们生宝宝吧
一向最是讲究体统的男人在桃夭的唇上轻吻一下, 这才方下大氅,假装若无其事地望向此刻已经无人的街道,“回去吧。”
戏园子门口横竖挂了几十盏灯笼, 将门口照得极亮堂。
借着灯光, 桃夭瞥见他耳朵红地滴出血来, 捂着嘴偷偷笑。
他轻咳一声,“眼下宵禁,今晚咱们去燕子巷吧。”
桃夭“嗯”了一声, 任由他牵着手上了马车。
才入马车内,方才还十分矜持的男人将她坐在怀里,亲亲她白嫩的脸颊,一脸歉意,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桃夭不是很明白。
他没作声,好似失而复得一般,紧紧抱着她。
桃夭从未见过他这般脆弱难过, 轻轻拍拍他的背,“先生究竟怎么了?”
他缓缓道:“我只是觉得往后每年这样冷的冬天都不再是我一个人,我心里很高兴。”
桃夭安慰他,“咱们以后都会好好的。”
他“嗯”了一声, “我晓得。”
再等等,等他找个合适的时机就告诉她一切。
两人回去燕子巷后已经很晚了, 莲生娘同宋大夫不曾想到他二人竟然手牵着手一起回来, 又惊有喜, 知晓定是他们两个和好了, 赶紧将他二人迎进暖和的屋子里, 分别给他们倒了杯热水。
莲生娘问:“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桃夭抿了一口热水, 道:“方才去听戏了, 太晚了所以就没回去。”
莲生娘道:“那阿娘去给你们屋子里生火。”言罢便出了屋子。
不想在这里碍眼的采薇道:“奴婢也去帮忙。”
一旁的宋大夫则找了个借口将桃夭叫了出去。
不待桃夭说话,宋大夫悄悄问:“同谢先生合好了。”
桃夭点头,眼睛弯成月牙,“他不怪我不要他,他还说他以后再不会走,像从前一样同我们一起过日子。阿耶,我很高兴。”她觉得如今这样,就同桃源村一样。
“高兴就好。”宋大夫也笑起来,“外头风大,回去吧。”
桃夭“嗯”了一声,回屋去了。
正围在火炉旁烤火的谢珩一见她进来,便将她拉坐在身旁,问:“说什么高兴的事儿?”
桃夭如同从前一样伏在他膝头,笑盈盈望着他,“说先生以后都同我很好很好,再也不会走了。”
谢珩心底一软,低下头想要亲吻她,谁知才碰着她柔软的唇,外头有人轻咳一声。
谢珩立刻坐直身体,瞥了一眼披着皮袄站在门口的宋大夫,借着吃水掩饰自己的尴尬。
这时红着一张老脸的宋大夫低头进屋,从炉子里夹了几块火红的碳,低着头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把门关上。
一旁的桃夭拿眼角瞥了一眼炉火前一本正经端坐着的男人,也不知他是羞的,还是被火光烤的,脸颊微红。
想不到先生竟然是这样可爱的一个人。
她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谢珩拿眼睛横她一眼,“不许笑。”
她把脸埋进臂弯里,笑得身子微微颤抖。
一只大手突然伸过来在她腰上挠痒痒。
最是怕痒的桃夭一把捉住他的手,求饶,“先生我知道错了!”
谢珩望着面前面颊绯红,眼波流转的少女,轻声道:“不用叫先生这样生疏。”
她好奇, “那先生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片刻,“谢行。宁宁还是如同从前唤我三郎就行了。”
桃夭“嗯”了一声,轻轻唤了一声“三郎。”
他闻言眸色暗了几许,喉结微微滚动,再次低下头想要亲她,外头传来莲生娘的声音。“你们屋里的火已经生好了,阿娘就先回屋睡觉了。”
桃夭弯眉嗔笑。
谢珩知晓她在笑自己,道:“时辰不早,咱们回屋睡觉吧。”
屋子里的炭火才生,还不是特别暖和。
桃夭解了身上的红狐裘,脱了外袍就往被窝里躲。
可被窝里也比外头好不到哪里去,到处都是凉津津。
谢珩这时也将大氅解下来搁到一旁去,径直走到床边去。
躺在被窝里的桃夭看着眼前身姿挺拔的男人一件件将衣裳剥下来,只穿着单薄的雪白里衣,好奇,“穿那么少睡觉不冷吗?”
“不冷。”他走到床边躺到被窝里去。
被窝里全是少女身上天然的馨香气息。
他伸出手臂把她卷进怀里,紧紧抱着她。
男子的体温本就很高,怎么都暖不热被窝的桃夭不由自主抱紧他结实的腰身,把脸埋在他温热的胸膛,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往后每年冬天,她都会陪他一起过。
即便长安冷些也无妨,她觉得两人这样睡在一起很暖和。
她愿意为了他试着喜欢这个地方。
他待她这样好,她不能总这么狠心。
半晌,他轻声问:“在想什么?”
她亲昵地蹭蹭他坚硬的下颌,“我现在很高兴。”
“我也是。”他心底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满足,同她这样躺在这里,这段日子心底缺失的地方被填得满满的。
她同他说起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情,说到哥哥还在到处找云晴时,忍不住问:“三郎家里有通房吗?”
谢珩斜她一眼,“我这辈子就只有你一个。”
“真的吗?”她眨眨眼睛,“不会突然有个美貌的女子怀了三郎的宝宝吧?”
他道:“有,还不只一个,宁宁会不会不高兴?”
桃夭笑,“那我帮三郎一块养宝宝。”
谢珩气得轻咬她一口。
“咬我做什么!”她揉揉脸颊,“掌教一个月多少俸禄?”
这个谢珩也不知晓。
可她这样问起他的俸禄,就好像一个妻子关心自己的夫君赚的钱够不够养家,他亲亲她的脸颊,眉眼含笑,“兴许刚刚够养家,不过我会更加努力。”
桃夭道:“不多也没关系的,我现在有很多很多钱,可以养活咱们全家。”光是她哥哥给她存的嫁妆,她一辈子都用不完。
他“嗯”了一声,把手臂横在她腰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她弯眉嗔笑,“总这么看我做什么?”
他摸摸她身上柔软的棉衣,“穿这么多衣裳睡觉不难受吗?我帮宁宁脱好不好?”
不等她答应,他手已经伸到她腰侧,帮她解了棉袄的系带。
他笨手笨脚,哪里会帮人脱衣裳。
桃夭被他挠得痒痒,咯咯笑个不停,捉着他的手,“三郎饶了吧,我自己来脱。”
他这才作罢。
她坐起身子,将身上的棉衣解下来,身上留了柔软的藕荷色里衣,又重新躺回他怀里。
果然这样舒服些。
他将她背后乌泱泱的浓密青丝拨到一旁,叫她觉得舒服些,却瞧见她雪白纤细的脖颈处细细红线,用手指去勾,“这是什么?”
桃夭立刻捂住,神色闪躲,“没什么!”
他瞧她这样慌张吗,眼神一暗,半晌没有作声。
桃夭见他像是不高兴,道:“真没有什么。”
他“嗯”了一声,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拍她的背,“睡吧。”
桃夭应了声“好”。
可她才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他突然一个翻身将她裹挟在身下,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不同方才的浅尝辄止,男人撬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吮吻着她的唇舌,恨不得将怀中馨香柔软的少女吞入腹中。
直到她喘不过来气,他才松开她,嗓音沙哑,“既然没什么,给三郎哥哥瞧瞧好不好?”
她不肯,“真没有什么!”
他有些失望地开她,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桃夭用指尖戳戳他的背,“睡了?”
他闷闷“嗯”了一声。
桃夭真以为他睡了,从背后抱住他的腰。
“是不是冷?”他问。
桃夭“嗯”了一声。
他突然又转过身来,把她抱进怀里。
桃夭捏捏他白皙的脸,“三郎哥哥怎么了?”
他低垂着眼睫,像是十分委屈,“无事,睡吧。”
桃夭好奇,“三郎哥哥是在同我闹别扭吗?”
天哪,怎么从前没有发现他那么可爱,都这么大了竟然还会同人闹别扭?
好想哄一哄。
她赶紧主动亲亲他。
原本还在闹别扭的男人抬起眼睫盯着尽在咫尺的少女,目光落在她脖颈处的红线一瞬,低下头含着她的唇舌吸吮着,趁着她意乱情迷时,洁白的指骨悄悄将她脖颈上的红线给勾了出来,余光瞟了一眼,顿时愣住。
是一对珍珠耳珰,上头还有一对小小的银蝶。
正是他丢在假山的那一对。
反应过来的桃夭见他竟然趁着这种时候使坏,嘟哝,“先生怎么这样?”
他目光灼灼望着怀里脸颊较方才还要红的少女,轻声问:“为何要去捡回来?”
她眼神飘来飘去的解释,“我就是觉得那么贵重的东西丢了怪可惜的。”
她说谎!
她分明就对他动了心。
他在她心底原来还是不同的。
现在不承认没关系,他们的日子还很长。
他心底涌起无限欢喜,再次吻她的唇,宽大温热的手掌贴着她纤细的腰身滑到她衣襟里去。
平日里瞧着那样温文尔雅的郎君实则粗鲁地很,粗粝的手指狎弄着她还不够,搁着薄薄一层寝衣用冷硬的牙齿轻轻研磨。
生涩懵懂的少女不晓得他在做什么,只觉得心里痒得很,有些害怕地搂着他的脖颈,娇怯怯道:“先生别咬我,我怕疼。”
他亲亲她的唇,哑着嗓子哄道:“以后在床上叫夫君。”
她极乖巧地叫了一声“夫君”,越看他越觉得好看,趴在他怀里学着他方才那般吮吻着唇。
经不得撩拨的男人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些受不住,不肯叫她再亲,喘息有些急,“睡吧。”
她乖巧“嗯”了一声,紧紧圈着他结实的腰身。
只是总有东西抵着自己,睡得很是不舒服,忍不住伸手去摸。
才摸到那处,被闷哼一声的男人一把捉住手,不肯叫她动,微微喘息,“好宁宁别乱摸。”
从前在江南她总是撩拨她,他不确定自己的心意,不敢欺负她。
可如今再这样下去,他便要忍不住了。
不晓得自己此刻有多危险的少女自他怀里扬起微微潮红的脸颊,见他漆黑的眼眸湿漉漉,好似要淌出水来,问:“先生那里究竟怎么了?疼不疼?”
从前她摸摸他,他总要骂人的。
今夜他却乖得很,任由她为所欲为。
她十分好奇地摸了一会儿,见谢珩面颊潮红得厉害,心中更加好奇,把手伸进了他的衣襟里,触摸到后,顿时吓了一跳,立刻要抽出手来,却被眼前好似跟个妖精一样勾人的男人死死按住。
他喉结滚动,哑声道:“宁宁想不想知晓如何生宝宝?”
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不晓得这样会叫人生出多少歹意来!
从前他想要认她做妹妹时,总不便教导她这些事。
如今既然同她做夫妻,今晚须得好好教一教她,好叫她知晓,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有些东西,更是不能乱摸的!
第65章
他不是掌教
眸色幽深, 眼神愈发湿润的男人哑着嗓子问:“宁宁从前总是要同我生宝宝,眼下可害怕?”
桃夭不太懂为何要害怕,亲亲他的下颌, 问:“那三郎可愿意同我生宝宝?”
阿耶上次说家里没个孩子颇为寂寞, 眼下他们这样要好, 想好生个宝宝总是好的。
不待他开口,她又问道:“三郎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这个妖精!
他哑着嗓子道:“宁宁真想要同我生宝宝?那待会儿宁宁可不要哭!”
桃夭心想就这样躺在一张床上,她为何要哭?
她亲亲他的唇, 含羞带怯,“我想同三郎生宝宝。”
她话音刚落,再也按捺不住的男人低头吻住她的唇,恨不得将总是胡言乱语的少女吞入腹中, 看她还敢不敢大言不惭勾引他。
可桃夭很快就后悔了。
生宝宝同她想得都不一样!
她泪眼汪汪看着不比她好受多少的男人,“我不生了!”
男人温柔吻去她眼角的泪,哄道:“乖, 一会儿就好了。”
一向娇气怕疼的少女无论如何都不肯就他。
不上不下的男人亦是十分不好受,又怕伤着她,只好忍耐下来,抵在她雪白的颈窝急促喘息着。
桃夭瞧见他很难受似的, 亲亲他的唇,“我们就这样躺着也是一样的。”
他“嗯”了一声, 躺到她身侧, 自己忍不住伸出手。
才稍稍动作, 见她正直勾勾望着自己, 顿时羞涩起来, 想要转过脸去, 却最终没有舍得。
被发现的少女目光迅速收回视线, 鸦羽似的睫毛颤得厉害。
原来先生也不是每一处都生得那么好看,穷凶极恶,吓人得很。
夜已经很深了,桌上的红烛也燃尽,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外头的雪光透进屋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收拾干净的男人从背后将馨香柔软的少女抱在怀里,平息着自己的心跳。
脸颊滚烫的少女小声问:“方才那样就能生宝宝了吗?”
他楞了一下,突然笑起来。
她见他笑自己,恼羞地在他结实滚烫的胸口咬了一口。
他将她抱得更紧,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心慌意乱的少女瞪大了眼睛,过了许久,小声道:“那,那还是不要生宝宝了。”
他柔声道:“待咱们以后成了婚再生也是一样的。”
她问:“可咱们现在不算是成婚吗?”
他沉默片刻,道:“待咱们以后正式成婚。”他要光明正大将她娶回去生宝宝。
桃夭听了心里却很难受,想来先生这样不明不白跟着自己总是委屈的。
左右再等等,等假道学成了婚,她便同他成婚。
思及此,她亲亲他的唇,“都听三郎的。”
这一夜,失而复得的男人同自己心爱的女子聊了一夜,直到外头响起第一声鸡啼,两人困极,这才相拥沉沉谁去。
待到醒来时,外头早已经天光大亮。
她才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一对漆黑狭长的眼眸。
谢珩凝视着眉眼似多了几分媚意的少女,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被他亲的微微红肿的唇,哑声问:“醒了?”
她“嗯”了一声,亲亲他的脸颊。
他与她温存一会儿,这才起身穿衣裳。
桃夭见时辰不早,也起床穿衣裳。
已经穿好衣裳的谢珩一转头,便瞧着只着了绯红兜衣,冰肌玉骨的少女正背对着,目光落在她雪白削瘦的肩头上那块如同蝴蝶一样的红色胎记,眸色暗了几许。
从前帮她擦药时他从不敢看她,如今这样瞧着,只觉得那红色的胎记映着雪白的肌肤格外漂亮,忍不住走到床边坐下,将她拥进怀里,轻吻着那块胎记。
怀中的少女瘫软在他怀里,回头看他一眼,眼睫轻颤,“三郎怎么又亲我?”
他哑声问:“宁宁不高兴我亲你?”
她想了想,认真道:“喜欢。就是有时候我心慌。”
她哪里是心慌,分明是情动。
他心中一动,洁白的指骨将她雪白脖颈上的红线勾出来解下,道:“我帮宁宁戴上好不好?”
她“嗯”了一声,将乌黑的青丝剥到耳后去,露出白嫩的耳朵来。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帮她戴耳珰,这一次,手并没有抖。
许是太久没有戴,她雪白圆润的耳垂绯红一片,映着莹润的珍珠格外好看。
她这时伸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朵,问:“好看吗?”
他道:“好看。”
他在她绯红的耳垂印下一吻。
在绣楼那个夏天的午后,他就想这么做了。
可他当时不敢。怕亲了以后,便再也无法丢开她。
如今兜兜转转,她终是他的。
最是经不得人夸的少女眯着眼睛笑,“我也觉得我好看。”
他嘴角上扬,“不知羞。”
她斜睨他一眼,“如今,也不知谁不知羞……”关起门来的男人哪里还有从前那样矜持,总喜欢亲她。
还捉着她的手摸自己,弄得她满手都是。
小小女子,胆大包天!
被她说得耳根子发热的谢珩在她耳垂轻咬一口。
“先生又咬我!”她捂着耳朵小声抱怨,“先生昨晚都咬了我一夜!”。
她急起来总是叫他先生。
他亦觉得莫名顺耳,总归只有她一个人叫。
他亲亲她的脸颊,“待会儿回去还过不过来?”
不等她答,他又道:“我这几日都会在这里等着宁宁。”
她想了想,笑,“那我回去同我阿耶说我过来住几日。左右年节,家里忙,我同那些人又不熟,在不在家也没关系。”这几日家里门庭若市,那些亲戚她一个都不认识,在那儿干坐着她也不喜欢。
阿耶同哥哥一向惯着她,再加上她之前出了那样的事情,不出来见客也不要紧。
不过……
她担忧,“三郎不回家,你阿耶阿娘不会找你吗?过年不用走访亲戚吗?你这样同我好,你家里人不会说你吗?”她记得上次在戏圆时他说家里人已经在逼着他成婚了。
谢珩沉默片刻,道:“没关系,他们不大管我。”
桃夭想起他家耶娘待他并不好,心疼地亲亲他,“以后我管先生好不好?”
他闻言心底一软,将她抱进怀里,“好。”
这时听到屋子里动静的采薇打水进来服侍他二人洗漱。
她才进来,便瞧见自家小姐比着昨日增添了几分柔媚,目光落在她雪白脖颈处的吻痕,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去,将热水搁在门口的架子上。
待两人洗漱后,谢珩拿了红狐裘替她穿上,牵着 她的手出屋。
莲生娘见他二人感情好似比从前还要好,不晓得有多高兴,总觉得自己很快就可以抱孙子。
待用完早饭后,桃夭要走,谢珩拉着她在屋子里温存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地送她出院门。
桃夭见外头冷得很,似要下雪,对谢珩道:“三郎回去吧。”
谢珩道:“我看着宁宁上马车。”
桃夭心里一动,踮起脚尖在他洁白如玉的脸颊亲了一口,轻声道:“我会早些回来。”顿了顿,又道:“回咱们的家。”
一旁的采薇见自家一惯冷静自持的姑爷脸都红了,掩嘴笑起来。
就小姐这样的,这世上有几个男子能招架得住。
装作若无其事的谢珩扶着桃夭上了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巷子里,他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一转头,便瞧见宋大夫站在院门口幽幽望着他。
他轻咳一声,“这样看我做什么?”
宋大夫问:“先生打算几时带她去见见你家里人?总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始不好。”
提起这个,谢珩面色沉重起来,片刻后,一脸郑重,“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娶她做我的妻子。”
宋大夫这才放下心来。
马车内。
桃夭忍不住问采薇,“你知晓两个人成婚怎么才能生宝宝吗?”怎么从前兰子姐姐都不告诉她生宝宝还要那样?那么疼,她都不想生了。但是先生同她亲亲,她又很喜欢的。
“小姐难道不知晓吗?”采薇诧异,“小姐不是成过婚了吗?”
虽然第一次是望门寡,可现在这个姑爷瞧着身子极康健。
桃夭迟疑,“是成过两次,可同我想的不大一样。”
采薇一个未成婚的姑娘家哪里晓得她说的是哪种不同,忍不住问:“小姐从前是怎么想的?”
桃夭叫她附耳过来,同她耳语几句。
采薇听完楞了好一会儿,随即掩着嘴笑。
她虽然未成过婚,可毕竟是个婢女,偶尔在主子房里服侍,自然知晓一些闺房之事。
桃夭清澈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笑什么?”
采薇也不晓得该不该同她说那些事,想了想,道:“小姐真是幸运,遇到的两个姑爷都是极好的。”小姐生得这般模样,若是换做旁的男子,又怎么忍得住。
桃夭也觉得遇见的每个人都待她很好很好的。
马车这时突然停下来。
“怎么了?”
采薇掀开车帘问车夫,这时迎面一行人打马从马车前急驰而过,雪粉溅到她脸上来。
车夫忙道:“又是靖王那群人,免得撞上。”
采薇一听是他们,心里也未免害怕,见他们走远了,连忙放下车帘,“那赶紧走。”
车夫正要打马,谁知方才那行人突然去而复返,拦在马车前头,不待车夫说话,为首的一袭红狐大氅,满头发辫,形貌昳丽的美少年用手里的马鞭挑来车帘,望着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流露出诧异与惊惧的明艳绝丽的少女,嘴角微微上扬,“妹妹,又见面了。”
桃夭身子止不住颤粟,紧紧同采薇依偎在一起。
好在他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便道:“哥哥今日还有事儿,就不陪妹妹玩了。”言罢调转马头打马离去。
直到马蹄声渐行渐远,背后惊出一身汗的桃夭这才放下心来,赶紧叫马夫赶车回去。
回家以后,她她原本想要去见许贤同许凤洲,却得知他二人都在宴客,并不得空,只好先回去自己的屋里先收拾几件衣裳,待晌午许贤同许凤洲得空后,同他们说自己想去燕子巷住几日。
她原本说的时候心中十分忐忑,生怕他们问理由。
许贤与许凤洲却以为她是不惯家里这样过年,也怕她闷着,同她说住多几日也没关系。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又驱车赶往燕子巷。
待到她赶到时,已经是傍晚,本以为她至少入夜才回来的谢珩很是高兴,牵着她回了屋子。
两人温存片刻,桃夭同他说起卫昭的事情,十分害怕地伏在他怀里,道:“我今日又撞见了那个靖王,差点没被他吓死!”
谢珩将她抱在怀里安抚着她,眉宇间却十分凝重,片刻后,他道:“其实他从前不那样的。他小时候很乖的。”
桃夭从他怀里扬起脸,问:“三郎怎么知道?”
谢珩道:“我家里同他家里有些相熟,小时候一块玩过。”
桃夭不禁好奇,“三郎家中究竟是做什么的?竟然连靖王家里很熟。”
谢珩道:“从前好些,如今家道中落,只能靠宁宁养着。”
桃夭很是高兴,“我一定好好养着三郎。”
谢珩心中一动,在她耳边轻声道:“咱们今晚还生宝宝吗?”
她立刻拒绝,“不生!”
他气得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狠心的小东西!”不肯生也就罢了,还非要撩拨他。
她不解,“我怎么狠心了,感情疼的不是三郎。”
“宁宁怎么知晓我不疼?”他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自己一个男人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丢人。
她瞧见他脸红了,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
是齐云来了。
谢珩知晓他这个时辰来找自己必定有急事,对桃夭道:“宁宁先躺会儿,我去瞧瞧。”言罢替她掖好被褥,在她额头印上一吻,这才离去。
齐云一见他出来,正要向他行礼,见他往外走,立刻拔腿跟上去。
行至院外,谢珩才道:“何事这么急?”
齐云道:“皇后殿下已经知晓您不在东宫里头待着,很是担心,问您究竟有什么打算?”东宫禁足都已经一个多月了,废储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
谢珩道:“不着急。”
齐云知晓他心中有数,并未再劝,见他春风满面,问道:“殿下跟娘子和好了?”
提起桃夭,谢珩面色柔和下来,轻咳一声,“那种事怎么才会让女子不疼?”
就算是现在用不上,以后成了婚也总是要知晓的。
齐云闻言抬起眼睫迅速看了一眼谢珩,也跟着咳嗽起来。
咳了好几声,才红着脸道:“这个微臣哪里知晓。”
谢珩斜了他一眼,“你不是有相好吗?”
齐云脸更加红,低声道:“她没觉得疼,觉得微臣挺好的。”
谢珩若有所思。
是不是他没有经验才会如此?
齐云道:“那您今晚回东宫吗?若是圣人知晓就不好了。”
谢珩摇头,“不回。若是有急事你再过来便是。”
齐云应下来,又道:“方才微臣出宫时瞧见靖王殿下竟然入宫了。”
谢珩沉默片刻,“最近派人盯着他些。”
*
未央宫。
已经入夜,华丽的宫殿内灯火通明。
卫昭躺在榻上,把玩着手里的马鞭,懒懒道:“贵妃宣我来何事?”
江贵妃将剥好的橘子递到卫昭嘴边,柔声道:“这是江南的贡橘,九郎尝尝。”
卫昭侧过脸去。
江贵妃闻言一脸哀伤,“九郎非要同阿娘这么生疏吗?”
卫昭低垂眼睫不作声。
江贵妃又道:“过年九郎也不晓得来宫里看看我同璋儿。”
“有什么好看的。贵妃盛宠,自然是过得极好。”卫昭自榻上起身,“我约了柔嘉去吃酒,贵妃若是没事儿,我就先走了。”
江贵妃忙叫住他,“眼下长安的谣言你都听说了吗?”
卫昭楞了一下,挑起精致的眉弓,“怎么,贵妃这是扶持五皇子做储君,自己想要做皇后?”
“阿娘并未如此想,是太子失德在先,同阿娘有什么关系!”被人戳中心事的江贵妃脸颊微微红,“阿娘心里也不过是想求得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卫昭一脸讥讽,“从前贵妃做侯府夫人时难道不是名正言顺?怎么心甘情愿给人当了妾,如今反倒想要求个名正言顺了?”
不等羞得满面通红的江贵妃开口,他又冷笑,“若是失德,恐怕天底下最失德的人便是您跟圣人,当初背着我阿耶偷情的是谁?对了,坊间管这个做奸夫淫妇!”言罢,不等一瞬间面色煞白的江贵妃说话,抬脚大步出了宫殿。
他才出宫门口,便迎面撞上皇帝。
皇帝和颜悦色,“阿昭来看你阿娘?”
卫昭后退一步,向他行了一礼,冷冷道:“微臣还有事,就先告退。”言罢,转身便走。
皇帝伫立片刻,沉着一张脸进了宫苑,才入寝殿,便瞧见江贵妃正伏在榻上哭。
他连忙上前,担忧,“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阿昭又惹你生气了?”
哭成泪人的江贵妃一句话也不说,只伏在榻上啜泣。
自从谢珩被拘禁在东宫,政务又回到皇帝手里,多年未处理政事的皇帝本就烦不胜烦,哄了了她好一会儿见她只知道哭,哪里还有从前的温柔小意,冷哼一声,沉着一张脸大步出了寝殿。
江贵妃见他真就这样走了,哭得更加伤心,当夜便动了胎气,阖宫跟着折腾一番。
心里后悔不迭的皇帝陪在床边一整夜没有阖眼,到了次日天不亮又去朝会。
朝会上户部同工部因为去年没有结清的帐又吵了起来,吵得皇帝一个头两个大。
朝会结束后,他又匆匆赶往未央宫瞧江贵妃。
江贵妃因为卫昭的话生了他的气,板着一张脸也不同他说话。
从前皇帝不理政事,没那么多烦心的事自然有心情哄她,眼下前朝一堆的事情等着他处理,哪里有心思日日哄她高兴。
于是从前蜜里调油的二人不到短短不到十日的功夫已经吵了好几次架。
这日,皇帝在御书房内望着案头码得跟座小山似的奏疏,思虑片刻后去了坤宁宫。
他这一年几乎都不曾踏进坤宁宫,对于他的到来,皇后很是诧异,还是一旁的赵姑姑赶紧叫人奉了茶。
一盏茶吃完,皇帝道:“三郎究竟要这样闹到几时,这个太子他究竟还要不要做了!”
皇后楞了一下,反问:“难道不是陛下打了三郎,将他拘禁在东宫?眼下全长安都在传,说是陛下打算废黜,另立储君,怎么如今倒成了三郎的不是?”
皇帝闻言,一脸不悦。
这么多年她都是如此,说话一点儿余地都不给人留!
他板着脸,“若不是他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来,朕又何至于罚他拘禁?”
皇后听他说这话就来气。
他自己难道不是更荒唐!
一旁的赵姑姑见她又要发作,连忙把茶递到她手里,悄声忙提醒,“为了殿下您就忍忍。”
皇后只得把心里的火气强压下去,道:“臣妾会去好好劝劝三郎。”
皇帝这才满意,道:“他年纪也不小了,早该成婚了,早些把这件事给办了,免得又不晓得闹出什么事来。”言罢,起身离去。
他人一走,赵姑姑劝皇后,“眼下圣人愿意自己找台阶下,您就去劝劝殿下,免得时间一长,圣人心里头真就生出什么别的想法来。”
皇后冷笑,“他不过是想要三郎帮他处理政务,自己好去陪那个贱婢!”话虽如此,可儿子是自己的。
她道:“去东宫看看。”
可到了以后才发现,谢珩人根本就不在宫里头。
她悄悄召来齐云,问:“他是不是又去那儿了?”
齐云沉默片刻,应了声“是”。
皇后皱眉,“你们都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人,眼下都什么时候了,也不跟着劝着点还不赶紧去将他叫回来!”
齐云一句话也不敢多言,得了命令立刻出宫去燕子巷。
燕子巷。
一连在此处待了数日,桃夭实在是找不到好的借口只得回家去。
谢珩很是不舍,问:“那宁宁下次几时过来瞧我?”
桃夭道:“我回去陪我阿耶还有哥哥两三日先。”
他将她抱进怀里,亲亲她的脸颊,“怎么要那么久?要不先傍晚过来,明日再回去。”
桃夭也舍不得同他分开,“都听三郎的。”
谢珩心中一动,又忍不住低下头想要亲她。
桃夭忙捂住他的嘴巴,道:“三郎怎么如今这么爱亲人。”
他只好替她整理好身上的衣裳,“我送你出去。”言罢牵着她的手出门。
外头正在飘着雪。
眼见着雪势渐大,谢珩垂睫望着眼前小脸冻得微红的少女,不放心地嘱咐,“若是晚些时候雪太大,就等雪停了再来,总归我在这里等你。”
桃夭“嗯”了一声,又同他说了几句话,这才离开。
许家的马车才出巷子,谢珩远远瞧见齐云驱车而来。
近了,齐云跳下马车向他行了一礼,道:“皇后殿下请您立刻回去。”
谢珩抬眸看了一眼漫天飞雪的天,算一算日子,也觉得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与莲生娘同宋大夫打了个招呼,便乘坐马车回去。
仍在东宫里等他的皇后一见他回来,问:“这几日跑哪里去了?”
谢珩道:“去燕子巷了。”顿了顿,又道:“同她在一处。”
两母子关系才缓和些,皇后不想在这个时候同他争吵,道:“三郎同他低个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谢珩沉默不语。
皇后只好道:“三郎究竟想要什么?”
谢珩道:“儿子要娶她做太子妃。”
“胡闹!”
皇后皱眉,“她一个乡下来的寡妇,怎配做太子妃!将来又如何能够母仪天下!”
“是儿子要同她过日子,她够不够格做太子妃,儿子说了算。”
她年纪还小,他可以慢慢教,学不会也不要紧,只要有他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珩走到她面前蹲下,祈求,“从小到大,儿子知晓阿娘过得不开心,所以事事什么都听阿娘的话,努力做一名合格的储君。就这一次,儿子想要同自己喜欢的女子在一起,不行吗?”
不等皇后说话,他又道:“阿娘,儿子不想以后过中秋节的时候,儿子在陪着自己喜欢的妻子,儿子的太子妃躲在宫里头哭。”
皇后闻言愣住,眼圈渐渐地红了,眼泪逐渐溢满眼眶,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串串往下掉。
谢珩抬手替她擦拭干眼泪,满眼心疼,“阿娘,他不值得,以后都别为他哭了。”
这一刻,做了二十几年皇后,却从未被人当作妻子的女子扑到自己儿子怀里嚎嚎恸哭。
当初是他说喜欢她,她才嫁的。
若不是靠着她家族助力,他一个婢女所生的皇子又有什么资格做太子!
是他说会一辈子对她好!
可他登上帝位后却同她说,他喜欢的是那个从江南过来的女子!
她如何甘心!
谢珩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断安抚着自己可怜的母亲。
哭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眼泪,哽咽,“三郎娶了她,以后朝中的大臣怎么看你?天下的百姓怎么看你?”
谢珩道:“儿子从前最是在意旁人的看法,可没有一日真正快活过。”
皇后又道:“就算我答应,他肯答应吗?”
谢珩道:“儿子自己同他说。”
皇后沉默半晌,终于妥协,“三郎若是说动他,阿娘便应了你。”
得了承诺的谢珩立刻派小黄门去未央宫,要求觐见圣人。
不出半个时辰,小黄门回来复命:圣人正在未央宫,叫他过去。
待谢珩赶到未央宫后,坐在一旁吃茶的皇帝抬眸看他一眼,并未作声。
谢珩上前掀开衣袍跪下,行了大礼,道:“儿子忤逆不孝,还请父亲大人宽恕。”
皇帝见他肯低头,心里的一口气顺了。
平心而论,皇帝对自己这个儿子做储君十分满意,便是再宠爱自己的幼子,也从来没有想过易储。
可满意归满意,对方每回看待自己的目光好似时时刻刻在提醒他的德行有多败坏。
无论是身为父亲,还是身为一个男人,这种目光都叫他觉得极为讨厌。
可当听说他竟然公然抢占臣妻,他心底又产生一些十分微妙的情感。
他总是这样瞧不起自己,到头来不也是做了同样的事情?
半晌,他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太子以后须当谨言慎行!”
谢珩道:“谨遵父亲大人教诲!”顿了顿,又道:“许公那里儿子也会亲自赔礼道歉,求得许公同许小姐谅解。”
皇帝微微颔首,“太子能这么想,便是最好不过。许公乃是重臣,他的儿子又是你自幼的伴读,将来也是你的肱骨之臣,莫要叫他父子二人寒了心。”
谢珩则一脸恭顺,“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必当谨记于心。”
他何曾像今日这么乖顺过,皇帝和颜悦色不少,“起来说话。”
可谢珩并未起身,道:“儿子还有一见事求父亲大人。”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用到“求”字。总归是自己的儿子,皇帝心底软和不少,问:“何事?”
谢珩道:“儿子想要娶许公的女儿为妻。”
原本心情极好的皇帝楞了一下,脱口而出,“她是个寡——”话才出口,才发现坐在一旁的江贵妃正幽幽望着自己,只好又憋了回去。
怪道他今日这样乖顺,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
他明明知道自己当着阿妩的面不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才特地挑在她在的时候提。
可事关国体,他只好道:“太子若是真喜欢她,可以纳进宫来做良嫡。”
谢珩瞥了一眼贵妃,道:“儿子只想要她做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
眼泪已经滚出眼眶的贵妃拿帕子掖了掖眼角,扶着自己的肚子失魂落魄地转身走了。
“去外头站着!”
皇帝面色铁青地瞪了谢珩一眼,指着外头呵斥道:“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同朕说话!”言罢,又看来一眼外头的大雪,“传令下去,不许任何人给太子撑伞!”
谢珩自地上起来,向他行了一礼,退至殿外。
外头雪势渐渐大了,一会儿的功夫,站在未央宫门口的谢珩身上覆盖了薄薄一层雪粉。
站在一旁的齐云急得团团转,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约站了半个时辰,谢珩抬眸看了一眼黑压压的天,“你去燕子巷跑一趟,若是她来,就告诉她孤可能今晚去不了了,免得她担心。”
齐云只好离去,匆匆驱车去了燕子巷。
雪天不好走路,齐云赶到时已经是傍晚。
早上回去后不久就有些想念谢珩的桃夭人已经到了燕子巷。
她听说谢珩今晚不过来后,一脸担忧,“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齐云又不好将真相告诉她,只好道:“国子监有事要忙,恐怕要明日才回来。”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
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时日睡觉都是被他抱在怀里的缘故,这天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无论无何都睡不着,直至外头天灰蒙蒙亮,才勉强入睡。
一觉醒来,已经快晌午。
外头雪已经停了,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
她摸了摸身侧冰凉的床铺,问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的采薇,“你说他怎么还不回来?”便是再忙,晚上总要回来睡觉的娃,难不成出去应酬了?
采薇见她眼下乌青,知晓她一夜没睡好,笑,“姑爷才不过一日未回,小姐怎么就想成这样。”
桃夭有些不好意思,“他不在怎么都睡不着。”
待吃完晌午饭后,她等来等去都不见谢珩回来,心里不由地担心起来。
采薇见她魂不守舍,笑,“小姐若是真想得厉害,要不咱们去国子监看看姑爷,姑爷若是见了小姐一定很高兴。”
“也好。”桃夭一想到谢珩见到自己又惊又喜的样子,眯着眼睛笑起来,“那咱们现在就去接他回家。”
*
坤宁宫。
在窗前站了一夜的皇后望着外头白雪皑皑的世界,问赵姑姑,“他还站在那儿是吗?”
赵姑姑应了声“是”。
这样冷的天在外头站了一夜,不晓得冻成什么样。
可事关国体这样大的事情,她哪里敢多言。
皇后哽咽,“孩子就是上辈子来讨债的鬼!”言罢,拿帕子擦干眼泪,“替本宫梳妆,本宫要去未央宫。”
未央宫门口。
站了一夜,全身已经冻得没有知觉的谢珩远远地瞧见皇后的鸾驾来了。
近了,盛装打扮的皇后心疼地望着眼前已经快将自己站成冰雕,头发,睫毛都结了冰霜的儿子,问:“三郎是铁了心要娶她是不是?”
冻得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的谢珩气息微弱地“嗯”了一声,哑声道:“此生非她不娶。”
皇后未再说什么,气势汹汹入了未央宫。
不多时的功夫,里面传来了争吵声。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皇后从未央宫出来,把赐婚的圣旨递给一旁陪着站了一夜的齐云,眼眶微红地望着谢珩,哽咽,“但愿三郎以后别后悔。”
谢珩眼尾洇出一抹薄红,哑声道:“阿娘,对不起。”
皇后什么也没说,叫人立刻将他扶上轿撵抬回东宫,又赶紧宣了太医来。
太医见谢珩冻成这样,赶紧叫人拿雪替他不断揉搓身体,足足一个时辰,谢珩身子才回暖。
待吃了药,只想马上出现在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的他立刻换了衣裳要赶往燕子巷。
皇后见他人都已经开始发烧,拦住他,“眼下婚事也有了,就不能等病好了再去见她!”
谢珩低垂眼睫不做声。
皇后见他这副模样,又气又心疼,眼不见为净地回了坤宁宫。
她人一走,谢珩立刻叫齐悦驱车去燕子巷。
一路上他都在想如何同她开口,可思来想去,都没有什么好的说辞。
他问齐悦,“你觉得孤如何说,她才没那么生气?”
齐悦思虑片刻,道:“微臣听齐云说这几日娘子同殿下恩爱非常,兴许殿下说了,娘子怄两天气,殿下哄一哄就好了。”
谢珩没作声。
但愿如此。
眼见着快要院门口,有些情怯的谢珩不由地握紧了手上已经被他手心里的汗濡湿的圣旨,想了想,还是将圣旨搁进马车里的暗格里,这才下了马车。
许家的那辆马车并不在院子门口。
她等不到他,已经回家了吗?
齐悦赶紧上去敲门。
院门开了,是莲生娘。
她一见到谢珩,忙将他牵回屋子,心疼道:“是不是病了,怎么面色这么难看?”言罢,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你媳妇儿说想要去国子监接你,你回来的时候没有碰见她吗?”
本就发着烧,身上一阵阵发冷的谢珩闻言身体微微颤粟起来。
他根本不是什么掌教,又怎么会碰见她!
莲生娘见他本就不大好看的面色难堪到极点,有些害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珩摇摇头,一脸凝重,“我去接她回来。”
不等莲生娘说话,他转身出了院子。
齐悦一句话也不敢多言,立刻驱车去国子监。
*
国子监门口。
马车里的桃夭等了许久,才瞧见采薇行色匆匆自国子监大门走出来。
桃夭见她身后无人,问:“三郎怎么没有同你一块出来,他很忙吗?”
面色不大好看的采薇看着自家小姐,斟酌片刻,道:“他们说,国子监里面根本就没有姓谢的掌教。”
桃夭闻言呆楞住。
怎么可能呢?
上次她明明瞧见他穿着国子监的衣裳从马车里出来。
若他不是掌教,那会是什么?
这时采薇道:“小姐,姑爷来了!”
桃夭回头,果然瞧见一袭墨狐大氅,俊雅如玉的郎君急匆匆向她走来。
第66章
宋桃夭,我很喜欢你
冬日里寒风刺骨, 虽已停雪,可横来的风吹得呜呜作响。
桃夭看着身形挺拔的美貌郎君迎着冷风,踏着一尺厚的积雪, 大步朝自己走来。
许是风太大, 他发丝也被寒风吹乱, 额前垂下几缕发丝,似多了几分落拓憔悴。
近了,不待她说话, 平日里在外头最是矜持不过的男人顾不得有其他人在场,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哑声道:“宁宁怎么来了?”
“三郎昨夜没有回家,我很想你。”
一向不吝啬说甜言蜜语的少女瞧见他像是难过极了, 轻抚着他宽阔的背,“怎么了?”
他将她抱得更紧些,“我就是有些冷。”
桃夭只觉得他呼出的气息很灼热, 摸摸他的额头,顿时被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急道:“三郎怎么病了?”
他道:“昨夜不小心着了风寒,我不舒服, 我们现在就回家好不好?”
桃夭“嗯”了一声,朝上白雪皑皑, 较平日多了几分肃穆庄严的国子监望了一眼, 同他一块上了马车。
才入暖意融融的马车内, 她便落到一个滚烫的怀里, 不待说话, 一颗心像是无处着落的男人已经吻住她的唇, 侵略性极强地掠夺着她的气息。
直到两人皆透不过来气, 他才松开她,喘息,“宁宁喜欢我吗?”
“很喜欢很喜欢。”
云鬓散乱的少女紧紧圈出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他温热结实的胸膛,听着 如同战鼓一般的心跳,轻声道:“想要同三郎一辈子这样好。”
他亲亲她的额头,喉结不断滚动,“那宁宁以后听不听我的话?”
怀里格外乖巧温顺的少女安抚着他慌乱的一颗心,“听话。什么都听三郎的。”
“那这辈子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许离开我,好不好?”
“好。”她从他愈发滚烫的怀里抬起绯红的面颊,捧着他滚烫的面颊,主动亲吻他的唇。
直到他微微颤粟的滚烫身体平复下来,她松开他,凝视着面前像是脆弱到极点的俊美男人,哄道:“三郎别害怕。没关系的,不做掌教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我养你啊。”从前他总是说他家道中落,比不得沈二哥哥的家世,她从不曾深想过。如今想来,兴许他已经被革了官职,却又怕在她面前失了面子才会这样骗她。
又安慰他:“做不做官又有什么要紧,三郎这样厉害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得好,若是三郎不怕经商丢人,咱们开家香料铺子。我看东市那些香料铺子里制的香料实在普通得很,不如我制得好。”
谢珩见她误会,想要解释,可终究不敢开口,只紧紧抱着她,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好。”
她乖巧地抱着他,同他说起了自己今日回家后发生的一些细小繁琐的事情,不曾问他一句国子监的事情。末了,道:“我哥哥婚事黄了以后,我阿耶又叫赵姨娘同他挑了其他几家待嫁的女子,可是哥哥这次不知怎么了,连看都不想看。他还在找云晴姐姐。也不知云晴姐姐如今怎么样了,肚子里的宝宝好不好。”
“还有我二姐姐也开始议亲了,是户部赵尚书家的嫡次子,可是二姐姐好像不大愿意。”
谢珩静静地听她说。
他很喜欢听她说这些事情,总觉得很有烟火气息。
她总是极认真地过日子。
说到最后,她突然道:“等晚些时候,我带三郎回去见我阿耶好不好?”
他楞了一下,问:“怎么会想起这个来?”
她亲亲他的脸颊,“我想要同他们说我与三郎生活在一起。我现在过得很好。”
待假道学哪日成了婚,把她给忘了,她再同他成婚。
就算不成婚也没关系,她想这样同他过一辈子。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我母亲不是个太好相处的人,说话也不是特别温柔和气,但是她其实心肠很软,也很好哄。我妹妹虽顽皮,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她必不敢欺负到你头上去。至于我父亲,他待在长安的时间很少,倒没什么要紧。”
她笑,“三郎要带我回去见他们吗?”
他“嗯”了一声,“再等等,再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他再哄哄她,哄得她更加心甘情愿些。
“那他们会不会嫌弃我是个寡妇?”她有些担心,即便是家道中落,可能养出他这样气质清贵无双的郎君,想来从前定是极其显赫的门第。
她来长安这段时日虽出门少,可也多少知晓些,长安贵族极讲究门第出身,她虽是宰相之女,门第高贵,可也是个乡下来的寡妇,哪怕她们明面上极尊重她,背地里也总会瞧不起她。
若是他父母也不喜欢她怎么办?
“不会的。是我同宁宁过一辈子,同他们又没有关系。”他低下头亲亲她微微红肿的唇,“只是我家里规矩多,怕宁宁以后同我成了婚不习惯。不过宁宁放心,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陪着你。”
“三郎真好。”她勾下他的脖颈,轻咬着他的唇。
他哪里经得住她这样勾引,一会儿的功夫就按捺不住不住,在她耳边轻喘,“等回去咱们再试一回好不好?”
他想同她生个孩子。
她那样喜爱孩子,说不定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原谅他。
她仍是不肯,脸颊绯红,眼睫轻颤,“好疼,我不要。”
说罢,柔弱无骨的手主动探到他衣襟里握住他,“我这样帮三郎也行的。”
眼下还在马车里,因为雪太厚,马车行得极慢,外头偶尔还能听见行人说话的声音。
她竟然这样大的胆子,本就还高烧的男人这下连耳朵红得滴出血来,喉结滚动,“不知羞……”
眼神无辜的少女望着他,“那三郎想不想要?”要不是为了哄他高兴,她才不想这样,好累的。
不等他作声,她迟疑,“还是算了,三郎如今还病着呢。”才要抽回手,突然被他一把摁住。
方才还骂她不知羞的美貌郎君眼尾晕出一抹薄红,喉结滚动,低下头在她轻声道:“其实病得也不是太要紧……”
因是阴天,不到傍晚,天愈发暗沉,原本还想早些赶车回去的齐悦听着马车里面的动静,手一抖,马鞭不小心抽在马背上。
殿下也不知是不是从前憋了太久,如今真是越来越没有顾及了!
他只好往驾车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直到里面的动静结束,这才匆匆驾车回燕子巷。
回去时天已经黑透,院子里点着红灯笼。
谢珩率先从马车里下来,然后将桃夭扶下马车。
垂手立在一旁的齐悦抬眸看了一眼比着从前更加明艳绝丽的少女,她神色倒是极其坦然地向他微微一笑,“齐护卫好久不见了。”
齐悦倒是忍不住脸红了,正要与她说话,见自家殿下正幽幽盯着自己,微微颔首,上前敲门去。
在家里担心了一下午的莲生娘见谢珩同桃夭二人好好回来,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她见谢珩还在发烧,赶紧将他二人迎到火炉前坐下。
,好在宋大夫是个闲不住的人,平日里无事也出去摆摊帮人看病,家里备的都有药。
宋大夫拣了一副伤寒药,嘱咐桃夭给谢珩多吃些热水,这才同莲生娘去厨房。
桃夭倒了杯热水递给谢珩,他却不肯接,桃夭只好喂给他。
一杯水吃完,见他面色似乎好些,道:“三郎先回去躺着,待会儿药煎好了我端进去。”
他不肯,“我一个人躺着冷,宁宁陪我。”
桃夭捂着嘴笑,“三郎怎么如今那么粘人?”
他道:“那宁宁听不听话?”
她把自己的手搁在他掌心里,笑,“听。”
他也跟着笑了,牵着她回了早已经点了炭火,被熏得暖意溶溶的屋子。
两人在被窝里相互依偎着躺了一会儿,外头莲生娘叫吃饭。
待用完晚饭后,桃夭又哄着谢珩吃了药。
他昨夜本就一整夜没睡,且还病着,吃完药不久便困顿起来。
待他睡着后,桃夭从屋子里出来,将宋大夫叫到堂屋去。
宋大夫见她难得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问:“怎么了?”
桃夭道:“我今日才知晓原来先生并没有在国子监做掌教。”
宋大夫也很诧异,“那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桃夭摇摇头,“我瞧他被我知晓后那样伤心,没敢多问。不过他总说他家道中落,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
“家道中落?”宋大夫有些不相信,“我去过他家里一次,他家里瞧着极富贵,屋子大的简直就像是宫殿一样。”不过他一个乡下来的,也没见过真正的宫殿是什么模样,只觉得比着相府屋子都要华丽富贵。
桃夭惊讶,“阿耶去过他家?几时的事?”
宋大夫上次怕她担心并没有说,眼下没事,便同她仔细说了一遍。
桃夭想了想,“他说他耶娘并不大喜欢他,会不会将他赶出来自立门户了?”
她这段日子在长安,也听到过不少高门大户里不肖子弟被赶出家门自立门户的事情。
如此一想,她心中更加心疼他。
宋大夫也觉得是,“他那个母亲一瞧就不大好相处。”
说起这个,桃夭傻傻笑起来,“他说他迟些时候要带我去见他家里人。他说他会向着我,定不会叫她们欺负我。”
宋大夫没想到那样快,心里也跟着高兴,“这样也好,见了对方父母也算是名正言顺,就是不晓得你阿耶会不会嫌他如今什么都没有。”
“我今日也想过,所以打算明日一早久同我阿耶说。”她一脸坚定,“我是要同他过一辈子的。”
她阿耶那样疼她,应该会应允,若是真不答应,那她就多哄哄。
就怕她哥哥知晓他就是从前那个赘婿后,要忍不住打他。
不过没有关系,到时候她拦在他前头,哥哥总舍不得打她。
两人又聊了几句后,桃夭也有些困了,这才回屋去。
才进屋子里,就瞧见方才她出去前还睡得好好的男人蜷缩着抱着自己的左腿,眉头紧缩,好似疼到极处。
她急道:“三郎怎么了?”
他微微睁开眼眸,“不过是方才抽筋而已,别担心。”
桃夭放下心来,替他轻轻按摩着小腿,直到他眉头渐渐抚平,这才放下心来,又见他原本洁白似玉的面颊仍是有些红,嘴唇也干得都要起皮,连忙倒了杯温水喂到他嘴边。
他微微睁开眼眸,嗓子沙哑,“我明日一早就好了,莫要这样熬着。”
她亲亲他的额头,“就睡。”
他“嗯”了一声,又阖上眼眸。
桃夭更换了他额头上的帕子,又用热水不断帮他擦拭着手心腋下等处,直至他身上的温度降下来,这才放下心来,正要躺进被窝,突然听到他阖着眼眸喁语,“宋桃夭,我很喜欢很喜欢你。”
桃夭怔了一下,
他好似第一次说喜欢她。
自从重逢,他从来都唤她“宁宁”或是“许筠宁”。
她一直不大明白他为何从不喜欢叫自己“宋桃夭”。
不过没有关系,叫什么她都喜欢的。
她俯身亲亲他的额头,“我也喜欢三郎,睡吧。”
这一日有他在身侧,她睡得极其安稳。次日一早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身旁的男人早已经醒来,漆黑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
桃夭连忙摸摸他的头,见他已经不烧了,问:“还有哪里难受?”
“都好了。”他亲亲她,“幸苦宁宁了。”
桃夭心中一动,问:“先生为何总不愿意叫我宋桃夭?”
他沉默片刻,“我觉得宁宁更顺口一些。”
“是吗?”桃夭有些半信半疑。
明明昨天夜里他就叫了。不过她自己也更喜欢叫他先生,觉得更加习惯顺口些。
他“嗯”了一声,抱着她温存一会儿,道:“我今日要回家一趟,晚上再过来。若是回来得太晚,无需等我,自己早些睡。”恐怕东宫解除拘禁的消息已经传来,接下来他可能有些日子要忙,还有大婚的事情也要开始准备了。
他想早些同她成婚。
她“嗯”了一声。
两人又温存一会儿才起床用早饭。
用早饭时,桃夭见谢珩面色有些发白,问:“三郎怎么了?”
谢珩摇摇头,“无事。”
桃夭摸摸他的额头,确实已经不烧了,以为他只是身子不大好,想着待会儿回去拿些补品给他补身子。
两人用完早饭后,时辰已经不早了。
谢珩依依不舍将桃夭送上马车后,目送她离去,这才坐上马车,眉头紧缩。
齐悦见他面色极其难堪,急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谢珩摇头,“回去再说。”
他人才回到东宫,果然如他所料,拘禁已经解除,他案头已经堆满山一样的奏疏。
他坐到案前,吩咐宫人,“去宣太医过来,就说孤腿不舒服。”言罢,便开始处理政务。
太医很快过来,向谢珩行了一礼,问:“殿下腿部哪里不适?”
谢珩头也未抬,“孤的左腿很疼。”顿了顿,又道:“曾经摔断过。”
太医连忙上前替他检查,待检查结束后,道:“殿下曾经摔断过腿,又在外头站了一夜,寒气入侵。微臣先替殿下扎几针来缓解疼痛,只是往后若是遇到下雪天,恐怕便会疼痛难忍。”
谢珩“嗯”了一声,手里的朱笔由始至终都没有停过。
直到针灸过后,他才觉得疼痛缓解些,吩咐齐悦将已经批阅好的亟待解决的奏疏派发到各部。
快到晌午时,皇后过来瞧他,见他又微微有些发热,心疼道:“便是迟一两日再做也是一样的。”也不知晓那个男人在做什么,竟然积压了那样多的事情等着他回来做。
“无事,有些事情很急,拖不得了。”
谢珩搁下手中的奏疏,问:“阿娘怎么来了?”
皇后见他如今待自己亲近许多,原本要给自己这样优秀的儿子讨一个寡妇的那股委屈劲儿又淡了不少,道:“眼下赐婚的旨意有了,三郎打算何时成婚?”
谢珩道:“先悄悄准备吧。”
“为何要悄悄准备?”皇后不解,“三郎昨日就已经拿了圣旨,为何不叫人去许家宣旨?”
谢珩轻轻按压着眉心,沉默片刻,道:“儿子还没想好怎么说?”
皇后诧异,“什么叫没想好怎么说?我怎么听着三郎这话,好似她还挺不情愿似的。”
谢珩道:“她不晓得儿子是太子,她不想入宫。”
皇后闻言眉头紧皱,“三郎的意思,这件事是从头到尾都是你在一厢情愿?”
谢珩低垂眼睫,“嗯”了一声。
皇后不曾想自己忙活半天竟然忙出这么个结果来,气得半晌没有作声。
谢珩立刻叫人奉了茶递到她手里,道:“此事儿子会挑个合适的时间同她说,宫里先准备着。”
皇后抿了几口茶,待一口气儿顺了些,吩咐赵姑姑,“你去传本宫旨意,请许家小姐进宫一叙。”
谢珩道:“阿娘要见她做什么?她什么都不知晓!”
皇后见他一遇到她的事情便方寸大乱,哪里还有一国储君该有的样子,皱眉,“三郎瞧瞧自己如今成何体统!”
不待谢珩作声,她又道:“我只是叫她进宫瞧一瞧,三郎便这般放心不下,往后待她真做了太子妃,参加一些后宅女子的宴席,三郎难道要步步紧随吗?”
谢珩沉默不语。
皇后只得道:“三郎放心,我只是瞧瞧她,不会叫她知晓一切。”
谢珩思虑片刻,道:“她胆子小,您别吓着她。”
皇后见他护媳妇儿护成这样,心里十分不痛快,起身离开。
谢亲自将她送出宫门口,又叮嘱她几句,这才回去处理政务。
待他转身离去,皇后忍不住向赵姑姑抱怨,“你瞧瞧他如今为了一个女子,还有没有半点出息!本宫不过就是要见见她,难不成本宫还会吃人不成!”
赵姑姑忍不住笑,“殿下之前已经将她吓成那样,兴许是担忧她害怕。”
皇后轻哼一声,“怪道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他这还没娶就已经忘了!”
赵姑姑知晓她一时还不习惯自己即将成为人家“婆母”这个身份,忙安慰,“殿下如今心底待您是极亲厚的!您瞧如今殿下都愿意同您说心事,若是从前,恐怕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如此一说,皇后心里的一口气又顺了,抬起眼睫看了一眼天色,“你即刻叫人去,本宫这次倒要好好看看这个江南来的小寡妇同未央宫那个江南来的寡妇谁更有手段些!”
一个将她的夫君迷得神魂颠倒,一个将她的儿子迷得神魂颠倒!
江南的女子,她一听就不喜欢!
*
许府。
桃夭才从燕子巷回家,便去书房见许贤。
许贤正在处理政务,见她来,温和一笑,“回家了,这几日过得可高兴?”
桃夭有些心虚地“嗯”了一声,忙上前替他研墨。
许贤遂又接着处理公务。
直到案几上的公务处理得差不多了,桃夭忙把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有些心疼地望着成日里案牍劳形的父亲,“阿耶总这么操劳,也要注意身体。”
她一向是极贴心的,许贤心中安慰,抿了一口热茶,“阿耶心里有数,倒是阿宁瞧着这几日心情极好,可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要同阿耶说?”
桃夭抿了抿唇,鼓起勇气直视着自己的父亲,郑重道:“阿耶,我在外头养了一个人。”
许贤楞了一下,“什么?”
桃夭道:“阿耶还记得我有一个赘婿吗?他其实还活着,我现在又同他好了。”
许贤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桃夭有些紧张地咬了咬涂了丹寇的指尖。
半晌,他问:“阿宁打算就这样同他没名没份的过一辈子?”
桃夭“嗯”了一声,“阿耶知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息,只想活得高兴自在些。我现在同他在一块很高兴,想要同他过一辈子。至于那些名分,于我而言,好似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有也好,没有也行,我都可以。”
许贤问:“那个人呢?他也不在意吗?阿宁将来不确保他会弃你而去吗?”
桃夭认真想了想,“他若是要走就由他走。人的缘分从来便是如此,缘来则聚,缘来则散,若是到最后非要勉强,岂不成了戏文里常说的怨偶?我只知晓当下我同他在一起是高兴的,他亦如此。”不过她心中始终相信他这次绝不会再走了。
许贤望着眼前这个不过才十几岁,却将自己活得这般通透豁达的女儿,不晓得是该心疼她走失的那些年不知吃了多少苦楚才将自己活得这样,还是该斥责她这有般惊世骇俗的想法。
直到一盏茶放凉,他把手中的杯子搁在案几上,道:“阿宁过来阿耶这里。”
桃夭走过去踞坐在他面前,忐忑难安地叫了一声“阿耶”。
许贤摸摸她的头,一脸慈爱道:“虽然阿耶很不赞同阿宁这般做,可阿耶说过,遵循本心活着是一件极难的事情,阿宁若是真心觉得高兴,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便是。”
他已经不晓得该如何补偿自己的女儿,那么就尽量叫她活得高兴些。
桃夭眼眶蓦地红了,哽咽,“阿耶放心,我会同他很好很好的。”
“好孩子,别哭了,”他揩去她眼角的泪珠,“改日带他来给阿耶看看,阿耶也想看看阿宁喜欢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子。”
桃夭连忙应下来。
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
是府中管家。
他向前行了一礼,道:“皇后殿下派人传了口喻,请小姐进宫一叙。”
许贤微微蹙眉。
太子才被解了禁足,皇后殿下便要召见自己的女儿,这是何意?
桃夭心中极为忐忑,“皇后殿下好端端找我做什么?”
许贤沉默良久,道:“阿宁别担心,皇后殿下是世家大族出身,虽算不上好相处,但是极讲究规矩礼法,不会对阿宁做什么。”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回去重新梳妆过后,这才入宫觐见皇后。
待到坤宁宫门口,得了消息的赵姑姑已经迎出宫殿,向眼前身披火狐大氅,较之上次瞧见,更添几分明艳的少女温和一笑,“皇后殿下已经在里头等着许小姐。”
桃夭定了定心神,想着从前学的那些礼仪规矩,目不斜视地随着她进去。
赵姑姑瞧瞧打量她数眼,见她仪态倒是极大方,比之长安的贵女倒也不差些什么。
待进入正殿以后,桃夭见一身着朱红色宫装,生得端庄美丽的女子坐在榻上,上前行了一个大礼,“臣女许筠宁见过皇后殿下。”
第67章
被哥哥发现
东宫。
齐云打量着自许家的马车进宫后就坐立难安的谢珩, 安慰道:“娘子那样聪明的人,定然能够应对,且皇后殿下看在殿下的面子上, 绝不会为难娘子。”
话虽如此, 谢珩仍是不放心。
她年纪那样小, 母亲是世家大族里教养出来,最是讲究规矩体统,形事说话一向一板一眼, 若是再吓着她,恐怕她将来更加不愿意进宫了。
他实在坐不住,搁下手中的奏疏,在殿中徘徊片刻, “准备轿撵,孤过去看看。”
齐悦劝道:“殿下若是过去刚好撞上娘子,岂不是更糟糕?”
谢珩只得按捺下来, 沉默片刻,吩咐一旁的宫人,“去坤宁宫走一趟,就说孤今晚想要去坤宁宫同母亲一同用晚饭。”
如此一来, 母亲就不好留她太久。
齐云同齐悦自幼陪在谢珩身边,他向来对待任何事情都是游刃有余, 成竹在胸, 何曾如同现在这般慌乱过。
心道娘子算是把殿下的魂儿都勾走了。
宫人才走, 外头这时有人来报:太子宾客许凤洲求见, 正在外头候着。
齐云同齐悦对视一眼, 知晓许侍从这个时辰来, 定然是来给自己的妹妹打抱不平来了。
谢珩自然也知晓。
可眼下事情尚未大定, 万不可节外生枝。他思虑片刻,对齐云道:“你去同他说,就说孤不舒服,待孤好了,自会召见他。”
齐云应了声“诺”,抬脚大步朝殿外走去。才出宫门口,就瞧见一袭雪狐大氅,风神俊朗的郎君站在门外。
这段日子殿下禁足,加之除夕那晚匆匆一面,他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许凤洲,只见从前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男子清减许多,眉宇间比之从前也多了几分阴骘。
那样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男子,竟然为一个通房逃婚,实在叫人难以想象。
对方一见着他,面色凝重,“殿下不愿意见我?”
齐云颔首,“殿下这几日身子不适,待好了之后自会召见许侍从。”
许凤洲冷冷道:“是身子不适,还是不好意思见我?”
不等齐云说话,他讥讽道:“齐云,咱们也算是自幼的交情,虽然我同你的关系不如裴季泽,可那好歹也是我妹妹,当初你就没帮忙拦着点!”
他前些日子才知晓,自第一次在马场见面,殿下就将自己的妹妹留在马场过夜。
可齐云却说妹妹是被安乐公主召进宫里,还伙同自己的兄长与裴季泽连哄带骗将他哄到兰桂坊去。
怎么没拦,得拦得住才行啊!
齐云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不好意思辩驳,道:“许侍从不若再等等,殿下自会给许侍从一个交代。”
许凤洲知晓今日是见不了了,想起自己的妹妹还在坤宁宫,有些放心不下,只得先离开。
*
坤宁宫。
此刻已接近傍晚,外头天气阴沉,宫殿内早已经掌了灯。
皇后怕冷,宫殿内暖意逼人,驱走了身上的寒气,再加上里头叫人点了凝神静气的香,已经伏跪在地上快一刻钟,原本心中十分忐忑的桃夭竟也平静下来,目光落在殿内铺得厚厚的地毯上的花纹,不由自主地想着待会儿出了宫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她想她还得先回家一趟,然后才能去燕子巷。
也不知去晚了,三郎会不会等得心急。
许是想得入神,对方没有叫她起来,她倒也不畏惧。
皇后不动声色打量着自进来后一直伏跪在地上,纹丝未动的少女,原本想着给她一个下马威,想要探一探她的性子,谁知她跪了那么久,竟一点儿没有慌张,倒也显得极稳重。
她这才道:“起来吧。赐茶。”
松了一口气的桃夭谢恩后才自地上站起。
好在殿内铺了厚厚的地毯,膝盖倒也没有觉得疼。
片刻便有宫人奉了茶过来。
桃夭心道这皇后殿下果然如同阿耶所说,虽然规矩大,但是待人极其客气的。
她自宫女手中接过茶,抿了一口热茶,才将茶盏搁在一旁的矮几之上。
由始至终,她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皇后心里头的不满意又减了一两分。
总归是自己儿子看上的女子,就算是再差能差到哪里去,且仪态举止十分大方,比着其他贵女们也不差些什么,一点儿也没有乡下来的小家子气。
想来许公教女是花了心思的。
又见踞坐在一旁,腰背挺得笔直,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虽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可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尤其是肌肤,雪白细腻,如同牛乳一般,进来久了,被殿内的热意熏得像是匀了胭脂,愈发显得明艳不可方物。
这般好模样倒配得上自己的儿子,想来将来生的孩子必定也十分漂亮。
最主要她模样瞧着极为纯真乖巧,丝毫没有未央宫那个贱婢身上那股子妩媚妖娆的劲儿。
虽都是江南来的,还是她儿子更有眼光些。
再加上事已成定局,皇后这段日子堵在心口的一口郁气又散了五六分。
她淡淡开了口,“许小姐觉得太子如何?”
桃夭见皇后同自己提起“假道学”,心里“咯噔”一下。
皇后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硬着头皮道:“全天下的人都道太子殿下郎艳独绝,厚德博学,自然是极好的。”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挑不出毛病来。
皇后见她倒是极会说话,又问:“那许小姐自己觉得呢?”
桃夭心想他好不好同我有什么关系。
她不知怎么想起从前兰子姐姐骗她去县衙同人相看时也问过同样的话,再加上假道学之前那些行为,心里怎么都觉得皇后倒像是叫自己来宫里相看了。
原本安定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一时也不知这话怎么答。
皇后见她不作声,又道:“太子同本宫说想要娶许小姐做太子妃,此事许小姐怎么看?”
果然是叫她来相看了!
不是说皇后殿下最讲究体统颜面,这怎么同假道学一个样!
心中愈发慌乱的桃夭起身行了一礼,郑重道:“承蒙殿下抬爱,臣女感激不尽,可臣女配不上太子殿下。”
皇后一听就不高兴了,“你竟敢嫌弃吾儿!”
她一个寡妇竟然还敢嫌弃自己的儿子不好,简直是岂有此理!
桃夭立刻跪地请罪,“臣女万万不敢嫌弃太子殿下,只是臣女已经有了心上人,且同他成婚很久了。”
皇后楞了一下,“几时的事?”
桃夭道:“是臣女从前的赘婿。”
皇后这才明白过来她是在说自己的儿子,只是这“赘婿”二字实在不好听。
她微微蹙眉,“难道许小姐觉得太子还不如你的赘婿?”
倒也是个不忘本的,想来品性差不到哪里去。
桃夭沉默片刻,道:“臣女的赘婿在臣女心中自然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皇后怔愣住。
她本以为眼前说话滴水不漏的女子定然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敷衍自己,不曾想她一小小女子,胆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想来她倒待自己的儿子是真心的,也不枉自己的儿子为了她连脸面也不要了。
半晌,她道:“起来吧。”
桃夭这才起身,心中愈发难安,只想着立刻出宫去。
这时有宫人来报:太子殿下派人过来,说是晚上想要同皇后一起用晚饭。
谢珩已经许久不曾主动来坤宁宫同她用晚饭,皇后一听便知这是自己的儿子担心自己会为难他媳妇儿,所以才出此下策。
她扫了一眼看似乖巧,可骨子里极为倔强的少女,道:“许小姐的心意本宫明白了,退下吧。”
如释重负的桃夭赶紧行礼后退,却又被叫住。
桃夭谨慎问道:“不知皇后殿下还有何事?”
皇后虽然瞧着她急着要走的模样很是不悦,仍是看了一眼赵姑姑。
赵姑姑会意,将早已经备好的礼物递给桃夭,温和一笑,“这是皇后殿下给许小姐的赏赐。”
桃夭愣住。
皇后殿下不该很讨厌她,怎么还有赏?
皇后见她不接,皱眉,“怎么,许小姐这是不喜欢?”年纪不大,胆子倒是大得很!
桃夭哪里敢说不喜欢,双手接过镶嵌了宝石,散发着香气的小匣子后谢恩告退。
赵姑姑亲自将桃夭送出坤宁宫,道:“皇后殿下是极喜欢许小姐的。”
桃夭挤出一抹笑来。
心道皇后殿下喜欢她才麻烦。
赵姑姑眼神何等凌厉,自然知晓她心中所想,可这话也不好解释,只叫人带领她出宫去。
待桃夭走远,她这才回去。才踏进门槛,便听见皇后问:“你觉得她如何?”
赵姑姑笑道:“奴婢觉得是个品貌极佳的女子,同咱们的殿下很是般配。”
“便是再好也是个寡妇。”皇后轻哼,“你方才听到没有,她竟然还敢嫌弃珩儿!”
赵姑姑笑,“既然皇后殿下有诸多不满,为何又叫奴婢给她准备见面礼?”
那见面礼是小姐的陪嫁,若是真心讨厌,又怎么会舍得赏人。
“总不能叫她空手而归,免得他又要觉得本宫欺负他媳妇儿。”皇后看了一眼外头暗沉的天色,“去吩咐小厨房做几道他爱吃的菜。”
赵姑姑掩嘴笑。
小姐总这样嘴硬心软。
*
桃夭自坤宁宫出来后便顺着永巷往宫外走。
走着走着,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巍峨的皇宫沉浸在暮色里,透着几分庄严肃穆。
采薇问:“小姐瞧什么?”
桃夭蹙了蹙眉尖,“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似的。”
采薇吓了一跳,环顾一圈,也只是瞧见来往路过的宫人,安慰道:“许是小姐被太子殿下吓到,所以才这样疑神疑鬼。”
桃夭也觉得是。
一想到那个“假道学”,她生怕自己再被拦截回去,加快脚步出宫去。
这时采薇道:“公子来接您了!”
果然,桃夭远远瞧见一袭白狐大氅,风神俊朗的郎君迎面走来,近了,正是等了她许久,见她不出来有些心急的许凤洲。
许凤洲一见到她,心底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见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带着她匆匆离宫去了。
直到他二人走远,自一处宫殿的拐角处走出一袭墨狐大氅,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
他望着桃夭离开的方向瞧了许久,问齐云:“戏票买了吗?”
齐云颔首,“买了最好的位置。”
“那就好,”他眼底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你待会儿想办法把戏票送到她家里去,顺便去燕子巷走一趟,就说孤今晚不过去了。”眼下这么晚,恐怕她也要留在家中。
他今晚先将那些积压已久,亟待处理的奏疏处理完,明日他可以先带她去城外梅园赏梅,晚上再去梨园听戏。
只是一想到今晚她不在身边,心里便有些空落落。
若是能早些成婚就好了,这样无论有多忙她总是在自己身边。
有她在,他便事事心安。
他抬眸看了一眼天色,朝着坤宁宫走去。
皇后一见他来很是高兴,牵着他坐到饭桌旁用饭。
他二人一脉相承,用饭时皆不讲话。
待用完晚膳,吃了一盏茶,谢珩问:“阿娘觉得如何?”
皇后斜他一眼,“便是阿娘觉得不好,三郎就能不娶吗?”
“自然不能。”
谢珩以为她不喜欢,“可儿子还是希望阿娘能喜欢她。她很好很好的。”
“小姐是在逗殿下呢。”
一旁的赵姑姑笑,“小姐还送了见面礼给她。”
谢珩神色软和些,“阿娘送了什么给她?”
皇后不作声。
赵姑姑忙道:“是小姐最喜欢的一对陪嫁镯子。”
皇后瞪了一眼赵姑姑,“谁叫你多嘴告诉他!”
赵姑姑笑。
阿娘一向最是珍视自己的陪嫁,能舍得送她,说明无论如何是不讨厌的。
谢珩放下心来,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时辰不早,那儿子先回去处理奏疏。”
皇后将他送出宫门口,想起他案上那一堆堆积如山的奏疏,知晓他今晚必定要熬夜,想要说两句关心的软话,可终究是不大习惯。
待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远了,皇后轻轻叹气,“看来他是真的高兴。”
她从来都不曾见到他笑得这么高兴过。
赵姑姑道:“想来殿下同她在一起一定会过得很好。那孩子虽是个寡妇,可心性极好。至于其他的,等殿下成了婚,您可以慢慢教她。”
皇后微微蹙眉,“可是本宫心里总不舒服。”一想到自己的儿媳妇儿是个寡妇,她就觉得丢人。
赵姑姑如何不知晓她在想什么,轻叹,“您若是总这样想,岂不是叫殿下难做?不管怎么说,殿下的命都是她救的,算起来,她也算是殿下的救命恩人。”
她这么一说,皇后又想起自己的儿子竟然还给别人做过赘婿,更觉得丢人。
赵姑姑见自己失言,忙劝,“此事也只有您同殿下知道。”
皇后仰头望着悬挂在漆黑苍穹的那一抹清冷的月色发呆,半晌,道:“罢了,我这辈子求不到的东西,但愿我这一双儿女能圆满。吩咐下去,叫底下的人开始准备婚礼事宜。”
左右总是要丢一次人,倒不如叫他高兴些。
*
宫门口。
许凤洲同桃夭才上马车,他便问道:“皇后殿下可有为难阿宁?”
桃夭连忙摇头,将在坤宁宫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与他说了一遍,末了,将皇后赐给她的匣子拿给许凤洲看。
是一对碧玉镯子。
许凤洲皱眉。
这样成色的镯子一般都是留着传家的,皇后殿下拿来送给妹妹,这是何意?
桃夭见他面色凝重,心中也不免有些不安,愈发想念谢珩,只恨不得出现在他面前。
可待回到家中天已经黑透,外头也宵禁,今晚哪里都去不了。
管家一见她同许凤洲回来,立刻道:“家主正在书房等着。”
桃夭同许凤洲又匆匆去了书房。
进去后吃了盏茶,她又把在坤宁宫发生的事情同许贤说了一遍。
许凤洲皱眉,“父亲觉得皇后殿下这是何意?总不会是真想太子殿下娶妹妹做太子妃?”
桃夭闻言很是害怕。
许贤一时也猜不透皇后的用意,沉默良久,道:“先用晚饭吧,此事为父自会处理。”即便是皇后真同意太子殿下娶自己的女儿做太子妃,可赐婚的旨意未下,说明此事定不是那么顺利。
桃夭见他如是说,只好先把心搁回肚子里。
待用完晚饭后,桃夭便回了屋子,才沐浴完,采薇便拿了一封信给她,“是燕子巷送来的。”
一听燕子巷,桃夭便赶紧拆开来看。
里头装了两张戏票同一只草编的蚂蚱。里头还有一张花笺,上头说明日晌午会在相府朝街的大门口等她。
桃夭把玩着那只草编蚂蚱傻笑起来。
还是那么丑,一点儿进步也没有。
随即又想到今日入宫的事情,心底不免有些愁得慌。
她躺在床上,伸手摸摸身侧冰凉的位置,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如今也不知怎么了,好似一刻也离不得他,只想日日同他在一处,哪怕不说话,也是高兴的。
这一夜她都未能睡安稳,次日睡到晌午时才醒。
她用完晌午饭后赶紧叫采薇帮她梳妆打扮。
采薇望着镜中本就生得极美丽的少女,揶揄她,“小姐从前都不爱打扮的。”
桃夭也不怕她笑话,眯着眼睫笑,“同他一块出去玩,总想要更好看些。”
一旁的白芷也捂着嘴笑起来。
她真是极喜欢小姐这种性子,喜欢什么从来都不遮掩,却对什么都极宽容。不过短短数月的功夫,府中上下提起她,没有人不夸的。
采薇替桃夭梳了一个长安贵女流行的发髻,又帮着上妆。
她本就肤白,且眉型生得也极好,只在眼尾同两腮匀了薄薄一层胭脂。
虽只是随便妆点,可镜中的少女顾盼间眼眸流转,多了些许妩媚多情,愈发明艳不可方物。
桃夭越看越喜欢,换好衣裳便出门去,谁知才到花园里便撞见迎面走来的许凤洲。
许凤洲还是头一次见她打扮,一时愣住,问:“阿宁这是要去哪儿?”
桃夭还未同他说起谢珩之事,一时有些慌乱,忙道:“我,我出去逛街去。”
许凤洲见她神色闪躲,分明是有事瞒着自己,不动声色道:“外头冷,早些回来。”
桃夭乖巧地“嗯”了一声,又同他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出门去。
她才走远,许凤洲立刻跟了上去。
他一路跟着她出了对着街道的那道门,见她并未乘坐马车,而是向停在街角处一辆并没有家徽,却非常宽敞华丽的马车走去。
待她近了,那马车内伸出一只洁白似玉的大手来。
是一只男人的手。
许凤洲欲瞧清楚些,自己的妹妹已经把手搁在那男人的掌心里,将他的模样挡了个严实,只瞧得见一抹鸦青色的衣角。
他微微眯起眼眸,若是没猜错,恐怕那马车内的男人就是她那“死”的赘婿。
他胆子倒是大得很,缠人都缠到他家门口来了!
这时马车已经朝着城外走去,许凤洲立刻叫人驱车跟了上去。
他今日倒要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赘婿,究竟是长安城内哪家郎君!
前头马车内。
谢珩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今日特地上了妆,愈发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
她有些羞赧地把耳垂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去,问:“三郎总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他不作声,低下头亲吻她的唇。
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待会儿胭脂都吃没了。”
他只好作罢,在她白皙的指尖印下一吻,道:“今日怎么想起上妆?”
她眨眨眼,“好看吗?”
他“嗯”了一声,“好看。”
“我也觉得我好看,”她弯眉嗔笑,“昨夜三郎有没有想我?”
他亲亲她的眼睛,“想得一夜没睡。”
她笑得眼睛眯起来,将他抱得更紧些,道:“我已经同我阿耶说了我们的事。这两日想带三郎给我阿耶看看。”
谢珩蹙眉,“这么快?”
桃夭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担忧,“三郎不愿意?”
谢珩沉默片刻,道:“自然愿意,只是觉得有些快,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我阿耶人很好很好的,”她搂着他的脖子保证,“我就站在一旁,他若是瞧不起三郎,我立刻带三郎走好不好?”
他“嗯”了一声,“都听你的。”
她这才高兴起来,也不怕花了妆,主动勾着他的脖颈亲他的唇。
最是经不得勾引的男人扣着她的后脑勺,霸道地吮吻着她的唇舌,宽厚的手掌贴着她的腰滑到她衣襟里。
一会儿的功夫,怀中少女眼神迷离,沁着水光,像是要淌出泪来,娇怯怯叫着他的名字。
他眸色又暗了几许,轻咬着她的耳朵,捉着她的手按在那儿,“它也想宁宁。”
马车在一个时辰后停下。
一脸满足的男人替怀里脸颊潮红,云鬓微乱,愈发娇艳得少女整理好衣裳,亲亲她微肿的唇,“到了。”
她把自己的小手搁在他宽厚温暖的掌心,撒娇,“手好酸。”
他耳朵微红,替她揉了好一会儿,这才牵着她下了马车。
今日虽天暖,可风却有些大。
才下马车,夹杂着梅香的泠冽寒风扑面而来。
他赶紧替她戴好风帽,理了理微乱的鬓发。
桃夭抬起眼睫望着待自己愈发温柔,眉眼矜贵的美貌郎君,冰凉的小手钻进他的大氅里,圈紧他结实温暖的腰身,垫起脚尖在他脸颊亲了一口,娇声娇气,“三郎哥哥待我这样好,我好喜欢。”
仍是不大习惯她在外头这样亲昵的谢珩耳朵红地滴血,下意识去看周围的人,谁知一转眼却瞧见三千灼灼开放的红梅前,长身鹤立着一袭白狐裘,面若冰霜的男子。
他正死死盯着自己,漆黑的眸子都要喷出火来。
谢珩面色骤变,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意识将怀里心爱的女子抱得更紧些。
桃夭这时也瞧见了,吓得立刻拦在谢珩面前,向他解释道:“哥哥不要打他,是我当初不要他的,不管他的事!”
第68章
我有话对宁宁说
许凤洲心中一直觉得奇怪, 长安贵女如云,其中并不缺美貌出众的女子。
便是自己的妹妹生得再美,也不可能让一向清心寡欲且极其注重名声的太子殿下只见过一面就喜欢到到连脸都不要, 去同一个臣子抢夺未婚妻的地步。
如今见了才知晓, 原来他就是那个已经“死”了的赘婿。
想来当时他定是抛弃了自己的妹妹, 后来回长安与妹妹重逢后又后悔了,是以不顾一切的想要抢回来。
仔细想想,那日给妹妹举办相亲宴, 从不喜参加宴会的太子竟然风尘仆仆地赶来。
在球场同沈时进行击鞠比赛时,想要沈时用发簪做彩头,不仅如此,后来更是将沈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无非是因为那发簪是自己妹妹所赠,他打翻了醋坛子。
一心扑在政务上面,连哪家贵女的名字恐怕都叫不出来的男人曾经多次询问自己妹妹的婚事, 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特地将自己叫来询问沈时职务的问题,便是知晓自己不舍得自己的妹妹同沈时外放吃苦,联同裴季泽给自己下套,让自己主动开口提出将沈时留在长安, 这样自己便不会起疑心,还会极力促成此事。
这个满腹心机的男人将自己的政治手段倾尽数用在心思单纯的妹妹身上, 一边用自己太子的身份逼地沈时退了婚, 一边又用赘婿的身份哄得他妹妹神魂颠倒, 没名没份的同他躲到燕子巷傻呵呵过日子。
他瞧着妹妹方才从马车里下来时眉眼含春, 云鬓微乱的模样, 身为一个男人又如何不晓得方才二人马车里做什么。
许凤洲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只恨不得上去狠狠揍他一顿出出气。
可若是此刻拆穿他的身份, 叫方才还一脸娇羞主动抱着他亲的妹妹情何以堪!
自己最害怕的太子殿下竟然就是自己的枕边人。
可不拆穿他,心中窝了一肚子气。
还不等许凤洲做出决断,谢珩已经不动声色地将拦在自己跟前的桃夭拉到自己身后,主动开了口,“敬臣兄,好久不见了。”
敬臣是许凤洲的字,
这话是在提醒许凤洲不要说出他的身份。
妹妹说得对,这个不要脸的假道学!
许凤洲瞥了一眼天真无辜,还在极力维护他的妹妹,将心中那口恶气强压下去,冷冷道:“确实好久不见,不知谢三公子怎么会同我妹妹在一起?”
丝毫没有察觉到两个男人之间暗流涌动的桃夭惊讶瞪大眼睛,“哥哥同三郎认识?”
许凤洲阴恻恻道:“非但认识,还熟得很!”
谢珩神色淡淡:“既然来了,敬臣兄不如一同进去赏梅,有什么话咱们待会儿可以好好说。”
许凤洲知晓他是在暗示自己,自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桃夭本以为自家哥哥见到三郎定然会动手打人,不曾想哥哥非但认识哥哥,好似还同他交情很深的模样,心里稀奇地很。
不过她见哥哥不打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望向谢珩,“三郎的手心怎么出了那么多汗?”她觉得手心都湿了,正要松开他的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眉眼矜贵的郎君轻声道:“有些热,咱们进去吧。”
桃夭“嗯”了一声,同他手牵着手要进去,却被许凤洲叫住。
许凤洲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斜了一眼谢珩,道:“阿宁过来哥哥这里。
桃夭有些迟疑地要松开谢珩的手,谢珩却不肯松开,微眯着眼眸望着许凤洲。
许凤洲再次道:“宁宁过来哥哥这里。”
桃夭安抚似的对谢珩说:“我同我哥哥说两句话先。”
哥哥没有动手已经比她想得好,万不能再惹哥哥不高兴。
谢珩只好松开了她的手,见不远处路过的男子总朝她看来,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用风帽将她的小脸遮更严实些。
她抬起眼睫笑眯眯地望着他,“三郎真好。”言罢,走到一脸阴沉的许凤洲跟前,同他一起入了梅园。走了没几步,见谢珩并没有跟上来,回眸一看,只见一袭墨狐大氅,容颜如玉的美貌郎君面无表情地伫立站在一株红梅树前,将身后竞相开放的灼灼红梅都比了下去。
她蹙了蹙眉尖,“三郎怎么不走?”
谢珩这才抬脚跟上去。
心思各异的三人入了梅园,真心赏花的却只有桃夭一个。原本许凤洲还非要同桃夭走在一块,时不时拿眼睛斜一眼谢珩。
可走着走着,不知怎么桃夭又同谢珩走到一块去,将许凤洲甩到一旁去。他见走在前头的两人边走边聊,旁若无人的亲亲我我,心底更加不痛快。
前些日子才下过一场雪,今日天气晴好,雪粉化作晶莹剔透的水珠,覆盖在极艳丽的梅花上。
桃夭同谢珩感慨,“这里真美。”
“宁宁喜欢就好。”
谢珩与她越挨越近,顺其自然地将与她手指紧扣,“待到春天天气晴好些,我带你去看芍药好不好?若是到了夏季,咱们去可以去赏荷花,秋天咱们可以去西山看枫叶,顺便打猎。宁宁喜欢吗?”
上次去江南未来得及告诉她的话,这次想要同她说一说。
桃夭眯着眼睛笑,“三郎今日好像话格外多。”
他却郑重告诉她,“宁宁,长安其实也很好的。”
最主要长安有个谢三郎想同她过一辈子。
不是东宫太子谢珩,只是她的三郎。
桃夭乖巧“嗯”了一声,“我晓得。”见左右无人,想要亲亲他,才踮起脚尖,突然听到有人轻咳一声,吓了一跳,回眸一看,只见自己的哥哥正在不远处望着自己,顿时面红耳赤。
虽她经常做这种事,可是当着自己哥哥总有些不好意思。
许凤洲瞧着自己被谢珩哄得魂儿都没了的妹妹,心中愈发憋闷。
桃夭微微低下羞得绯红的颈。
谁知这时突然有人在自己的脸颊亲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眼睫。却见身旁的男人耳朵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白皙的耳朵红得滴出血来。
她楞了一下,捂着嘴偷偷傻傻笑起来。
在里头走一圈,就连身上都沾染了梅香。
他替她理理微乱的鬓发,轻声道:“高兴我这样待你吗?”
她“嗯”了一声,“高兴。”
“那咱们去茶室休息吧。”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向不远处隐在梅林,修建得极其雅致的茶室走去。
不远处的许凤洲见着从前何等矜持的男子如今真是连脸都不要了,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没有法子,只好跟了上去。
长安城内几乎无人不识许凤洲,且他从前同云晴来过这里一次,守在门口的侍者一眼便认出他来,又见他身旁还有一位一袭墨狐大氅,贵气逼人的美貌郎君同一位身着火红大氅,生得乌发雪肤,明艳动人的少女手牵着手进来,一时也不晓得是长安城内哪家的郎君小姐一时看呆了眼睛。
只怕是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他们更相配的人!
直到许凤洲不悦地瞪了侍者一眼,侍者立刻躬身行礼,将一行人迎入专门招待贵宾的茶室内。
一入茶室,里头裹着淡雅熏香的暖意扑面而来,驱走了身上的寒气。
侍者帮他三人解了身上的氅衣,不多时的功夫,矮几上已经摆了几样精致的点心。
谢珩知晓桃夭一向不爱吃茶,吩咐侍者拿一盏热牛乳,又夹了一块制成梅花状的点心旁若无人的递到桃夭唇边,“尝尝?”
桃夭咬了一口,顿时眼前一亮。待一整块糕点吃完,她又吃了一口牛乳,笑,“真不错,有股梅花的香气在里头。”
谢珩见她嘴角沾了一点儿奶渍,极其自然地伸出沾了梅香的指尖替她揩去。
这些事情倒像是做惯了的,一点儿也不显得生疏。
她弯眉嗔笑,“三郎真好。”
踞坐在他二人对面的许凤洲将他二人旁若无人的亲密尽收眼底,不知怎的,觉得自己多余得很。
他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全,心道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敢相信坐在自己对面,贴心服侍一女子的俊雅美貌郎君是东宫那个待人极其疏离冷淡,一向杀伐决断的太子殿下。
他自然瞧得出来谢珩是真心喜欢她妹妹,可一想到他做的那些事情,实在心里憋闷。
尤其是自己的妹妹尚被他蒙在鼓里,哪里晓得眼前这个同她千万好,万般爱的“赘婿”,就是她口中那个十分讨厌的“假道学”太子!
他愈想心底愈生气,拿眼睛横了谢珩数眼。
谁知谢珩看也未看他,反倒是自己的妹妹看自己的眼神幽怨起来,好似他欺负了她的“赘婿”。
谢珩这时看了一眼正准备煎茶的侍者,“出去吧。”
那侍者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谢珩则亲自动手煎茶。
捧着热乎乎的牛乳,小口小口抿着的桃夭则一脸温柔地望着他。
在她眼底,眼前的男人不仅生得好,举手投足之间亦是雅到极致。
许凤洲愈发觉得自己多余,不知怎么就想到那狠心的女人来,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待找到她人,看他怎么收拾她!
不多时的功夫,茶香溢满整间茶室。
谢珩分了茶,对桃夭道:“听说此处用来煎茶的水是从梅花花瓣上采集而来,宁宁可试试。”
桃夭吃了一杯,果然茶里有梅花的香气。
她连吃了两杯茶,再加上之前的一盏牛乳,想要如厕。
谢珩温和道:“去吧。”
桃夭却十分不放心地望向自己的哥哥。
许凤洲只好保证:“阿宁放心,哥哥绝不会动手。”
桃夭这才随着侍者出了茶室。
待门关上,许凤洲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直视着踞坐在对面正抿着茶的男人,冷冷道:“微臣自幼敬重殿下的为人,可殿下此举,实在是欺人太甚!殿下是打算骗她一辈子?”
神色颇为凝重的谢珩低垂敛眸,沉默半晌,道:“此事是孤做得不地道。孤希望亲口告诉她此事。”
许凤洲还欲说话,外头传来脚步声。
是桃夭回来了。
她一进来就见他二人正吃茶,相处得极融洽,放下心来。
又见外头天色不早,甜甜一笑,“咱们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三人一同出了梅园,许凤洲正要叫桃夭同自己乘坐一辆马车回家去,却见她迟疑地望向谢珩,“我同他约了今晚去梨园看戏。”
许凤洲见她一颗心如今都挂在谢珩身上,问:“若是他同阿宁想得不一样呢?”若是有一日她知晓真相会如何?
“怎么会不一样呢,”桃夭解释,“其实他从前就要带我回长安,说认我当妹妹,给我找全长安最好的儿郎做赘婿,是我不愿意跟他走,并不是他主动抛下我。”
许凤洲楞住,“他真这么说过?”
桃夭颔首,眼底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从前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如今我同在一起很高兴。哥哥,我想永远同他在一起。哥哥,我可不可以明日再回去?我想明日带他回家给阿耶看看。”
许凤洲皱眉,“他答应了?”
“答应了,”桃夭捂着嘴笑,“他说什么都听我的。”
许凤洲望着眼前的傻妹妹,突然觉得若是能骗她一辈子就好了,这样她便永远这样高兴。
他沉默良久,道:“哥哥知道了,去同他听戏吧。”
桃夭闻言十分高兴,与他聊了几句后,问:“云晴姐姐找到了吗?”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想来她肚子里的宝宝也已经大了些。
提起云晴,许凤洲眼底闪过一抹恨意,“总有一日会找到的。”
桃夭知晓他其实心底很想念云晴姐姐,劝道:“哥哥,喜欢一个人一定要告诉对方,若是不说,对方又怎么会知道呢?”
“谁说我喜欢她!”许凤洲牙齿磨得咯吱作响。
他不过是不甘心被人这样玩弄!
桃夭不作声,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流露出心疼。
自觉失态的许凤洲挤出一抹笑来,“哥哥无事,莫要用这种眼光看着哥哥。”
桃夭忍不住抱抱他,“哥哥,喜欢一个人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别害怕。”
她想云晴说得对,自己有一个天底下待她最好的哥哥。
良久,许凤洲摸摸她的头,嗓子沙哑,“去玩吧。”言罢,瞥了一眼已经朝他二人走来的男人,“多长一个心眼,莫要旁人说什么都相信,知道吗?”
桃夭“嗯”了一声,又安慰他几句,见谢珩已经走过来,立刻迎了上去。
谢珩极其自然地牵着她的手,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沉着一张脸看着自己的许凤洲,不动声色问:“敬臣兄同宁宁说了什么?”
桃夭笑,“秘密。”
谢珩见她什么都不知晓,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待二人上了马车,他将她抱在怀里,道:“以后不许同别的男人那样亲近。哥哥也不行。”
桃夭捧着他的脸,眨眨眼睛,揶揄,“可是三郎从前在桃源村非要给我哥哥时,晚晚都要搂着人家睡觉。”
“我怎么同旁人一样,”他将她抱得更紧些,在她耳边轻声道:“咱们是要过一辈子的对不对?”
桃夭弯眉嗔笑,亲了他一口,“对!”
他紧紧将她抱在怀里,眼底浮现出一抹痛苦的神色。
待二人回到城里时已经接近傍晚,在酒楼用了晚饭后便直奔梨园。
桃夭爱听《西厢记》,百听不厌。
今日台上唱的依旧是长亭送别那场戏。
心不在焉的谢珩不根本不晓得台上在唱什么,一边抿着热茶,一边不住看向正沉迷于戏中悲欢离合,泪眼汪汪的少女,想着究竟要如何开口同她说,她才会原谅自己。
可直到戏罢,他都未想出合适的说辞。
眼眶微红的桃夭见他一晚上心事重重,担忧,“三郎怎么了?”
“没怎么,”谢珩冷白的手指揩去她眼角挂着的晶莹泪珠,轻声道:“咱们回家好不哈?”
桃夭乖巧应下来,任由他牵着手出了梨园上了马车。
一路上,谢珩欲言又止。
桃夭捧着他洁白似玉的脸,亲亲他的唇,一脸心疼,“是不是今日在梅园我哥哥同三郎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我哥哥他是太担心我才这样的。”
“没有的事,”他把她揽进怀里,亲亲她的额头,“我只是想着明日见了许公该说什么话?”
许公?
这称呼倒是奇怪得很,她倒是极少听见有人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好似听皇帝叫过。
不过她并未放在心上,安慰他,“三郎这么好,我阿耶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谢珩“嗯”了一声,“我晓得。”
桃夭见他话虽如此,却不似从前那样,直到两人回到家中洗漱完躺到床上,他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想了想,从箱笼里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搁到他面前,将匣子打开,道:“我想过两日去东市看看有没有空铺转让,我想同三郎开间香料铺子,三郎觉得好不好?”
谢珩打量着乌泱泱的浓密发丝披在身后,跪坐在床上一边认真数钱,一边说着自己的计划的少女,喉结发紧,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喉结不断滚动,嗓音沙哑,“我有话同宁宁说。”
她拍拍他宽阔结实的背部,轻声问:“三郎想要同我说什么话?”
第69章
掉马
想要将所有的一切全盘脱出谢珩望着桃夭清澈如水的眼眸, 不知怎么就想到月夜下,她为了躲避他,从马背上掉下, 伏地求饶的情景来。
只要自己开口, 恐怕眼前这些美好寻常的日子将不复存在!
话到嘴边, 他终是咽了回去,轻声道:“我想问问宁宁,咱们的宝宝以后叫什么名字?”
还是得等一等, 等他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
眼下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乖巧伏在他怀中的少女闻言羞答答地望着他,眼睫轻颤,“三郎哥哥是不是又想要使坏?”
原本今晚不想“使坏”的谢珩眸色暗了几许,洁白的指骨轻轻揉捏着她白皙圆润的耳珠, 喉结不断滚动,哑声道:“那宁宁想不想三郎哥哥使坏?”
她主动勾下他的脖颈,轻轻啃啮着他的喉结, “只要不生宝宝,三郎想怎么使坏都成的。”他不高兴,她总想要哄哄他。
这个愈发会勾人的小妖精!
谢珩低头吻住她的唇。
一夜温存。
次日一早, 桃夭醒来时外头的天还没亮。
伸手摸了摸, 身侧空无一人。
三郎去哪儿了!
原来还有些迷糊的桃夭揉揉惺忪的眼眸坐起身来,望了一眼纱窗外灰蒙蒙的天, 轻声唤了一声“三郎”。
不多时的功夫, 门从外头打开, 昨夜变着法在床上“使坏”的男人裹着一身寒气自外头进来, 见床上的少女不知何时醒来, 抱着被褥坐在那儿, 赶紧上前用被褥将她裹得严实, 微微蹙眉,“也不怕冻着。”
一双温暖白嫩的小手自被窝里钻出来,握住他冰凉的大手拉进被窝里帮他暖着。
她弯眉嗔笑,“屋里暖和。”
他亲亲她的额头,一脸宠溺,“时辰还早,再多睡会儿。”
眉眼愈发娇艳动人的少女顺势依偎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清冽的竹盐气息又阖上眼眸,任由他替自己揉捏着泛酸的手腕。
两人相互依偎了一会儿,她又睁开湿漉漉的眼眸,望着眼前发丝微凉,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操着昨夜哭得有些沙哑的嗓音问:“三郎今日有事吗?怎么这个时辰起床?”
外头天还未亮,天上依稀残留着几颗微星。这个时辰也只有起来卖早点或是要去上早朝的人才会起那么早,他穿戴这么整齐要去哪儿?
今日是朝会时间,得赶回去早朝。
不过这话谢珩哪里敢同她讲,他道:“这两日都不曾回家去,我母亲恐怕要念叨我,我得回去看看。”
“这样啊,”她蹙了蹙眉尖,“那三郎赶紧回去看看。”
他母亲本就待他严厉,若是知晓他为了她总这么在外头过夜,定是要责备他。
谢珩见她好似有话说,问:“可是有事?”
她将他抱得更紧些,“原本我打算今日就带三郎回家见见我父亲。不过三郎家里有事就先忙去,改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谢珩闻言,思虑片刻,道:“我晌午便能得空,不若宁宁在这里等我,我同你一块回家去好不好?”
眼下许凤洲已经知晓他这个“赘婿”的真实身份,这样大的事情必定不会瞒着许贤。
是时候见一见他,向他表明自己要娶她的决心。
桃夭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提出要去,心中十分高兴,抱着他亲了又亲,娇声娇气,“三郎哥哥真好。”
他沉默片刻,问:“若是有一日,宁宁发现我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好,甚至有些坏,宁宁会不会不要我?”
“有多坏?”她眨眨眼睛,“像在床上那么坏吗?”
原本还一本正经同她说话的男人闻言不自觉红了耳朵,“不知羞……”
她不满他这样说,“三郎总是这样,穿上衣裳跟不穿衣裳完全是两个人,明明心里想,又说人家不知羞。”
谢珩低头在她昨夜被亲得微微有些红肿的唇上轻咬了一口,喉结滚动,“若是再胡说八道,下次哭也不饶你!”
她嗔他一眼,“那我就不帮你了。”
他心中一动,捉着她的手放在那儿,“宁宁到底几时才肯同我生宝宝?”
其实她年龄还小,便是真要同她圆房,也不能叫她那么早有孕,总得过两年才行,免得伤了身子。
就怕她知晓真相不肯再要他。
思极此,心底又患得患失起来,低下头轻吻她绯红的面颊。
她微微低下粉白的颈,“还有半月便是我十六岁生辰。”
兴许年龄大些久没那么疼了。
她虽然也不晓得他怎么那么喜欢做那种事情,不过若是他真那么想,她忍一忍就过去了,再说,她也想同他生一个可爱的小宝宝。
不过……
她勾着他的尾指轻轻,小声同他商量,“三郎可不可以快些结束,若是太疼,我怕忍不了那么久。”每回帮他,他都得折腾小半个时辰,她手腕都要断了 。
不待他作声,又赶紧补充,“只许一次,多了我受不住。”若是他求求她,那她就考虑要不要多允他一次。
绝对不能再多了!
这个妖精!
被她这样直白的话说得面红耳赤,心脏简直要从心口跳出来的男人把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微微喘息,“许筠宁,我迟早要死在你手里。”
从前他总不理解父亲为何会为了一个女子甘愿被人当作笑柄骂,即便是青史留下骂名也在所不惜。现在怀里的少女即便是要他的命,他恐怕心甘情愿奉上。
“怎么就要死在我手里?”一脸无辜的少女清澈如水的眼眸流露出不解,“三郎明明说很舒服。”
话音刚落,眼尾晕出一抹薄红的男人一把捂住她的嘴,眸光幽深,“不许再说了。”言罢,望了一眼外头的天,“我得走了。”
她乖巧应下来,“那我在这里等三郎回家。”
从前期盼的平淡而温暖的日子好似就这样实现。
谢珩与她又温存片刻,在她光洁白皙的额头印下一吻,“我会早些回来,必不叫你在家中久等。”言罢,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床帏,这才离开。
桃夭透过影影绰绰的床帏看着身形高大的男人出了屋子,小心替她掩上门,这才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眸。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外头响起敲门声,门随即被人推开。
是采薇进来服侍桃夭洗漱。
采薇上前掀开床帏,只着了绯红兜衣的少女正抱着被褥坐在那儿发呆,裸露出来的雪白肌肤上遍布着青紫色的吻痕,又见地上丢了几团揉作一团的帕子,闻着屋子里的气息,脸不自觉热了。
小姐那样喜爱孩子,恐怕很快便能如愿以偿。
待服侍完桃夭洗漱完,采薇正拿了一套绛紫色的衣裙要替她换上,却被她拒绝。
她道:“就那套青色的圆领袍衫吧。”
采薇见她要着男子衣裳,问:“小姐是要出门去吗?”
桃夭道:“我想去东市瞧瞧有没有转让的铺子。若是有合适的,想盘下来开一间香料铺子。”
采薇不解,“小姐又不缺钱,开那个做什么?”
“确实不缺钱,”桃夭解释,“可是三郎如今没什么事情可做,若是有间铺子打理,想来便没那么无聊。怕就怕他从前也是做官的,凡事讲究规矩体统,会觉得经商丢人。”
采薇见她如今心里眼里都是谢珩,笑,“小姐待姑爷真是好。”哪怕姑爷一无所有也从未嫌弃过,反倒一心一意为他打算。
不过像姑爷那样的人物,确实叫人爱到心坎里去。
桃夭却不这么认为,眉眼弯弯,“你只瞧着我待他好,却没瞧见他待我好的时候。” 从前在桃源村时,她病得快要死了,是他昼夜不离地守着她,给她擦身子,喂她吃药,才把她救回来。
如今因为也有他在,她心底不再感到孤独。
不待采薇说话,她又道:“我总觉得两个人在一块生活,谁主动对谁好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都高兴。”
采薇不禁感慨,“谁娶到小姐,简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最经不住人夸的少女捂着嘴傻笑,“真的吗?三郎心底也这么想吗?”
采薇一脸肯定,“自然是真的。”言罢赶紧替她梳头。
待梳好头发,换好衣裳,整理得当后,桃夭这才出门去。
莲生娘正在院子里喂鸡,见她穿成这样,问:“要逛街去?”
桃夭“嗯”一声,扫了一眼院子,“阿耶又出去摆摊了?”
莲生娘笑,“他闲不住。”
桃夭也跟着笑,“我觉得阿耶这样挺好的。”
赚不赚钱倒是其次,最主要有个心理寄托。
她又同莲生娘聊了几句后,这才坐上马车朝东市去。
长安毕竟同万安县不同,一个街市堪比整个万安县县城。再加上她也是第二次才来,在里头转悠了大约一个时辰,才在一间小巷旁边瞧见一间闭门的铺子。
桃夭见它隔壁的胭脂水粉铺进去逛的人络绎不绝,道:“我下去瞧一眼。”
谁知她下去以后才发现那间关门的铺子也是属于胭脂铺,只好作罢,才要走,突然背后一疼,像是有人拿东西砸了自己一下。
桃夭“啊呀”一声,捂着后背回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巷子深处,一袭火狐大氅,形貌昳丽阴柔的美少年手里把玩着一把精致小巧的黄金弹弓,正似笑非笑望着她。
冤家路窄!
吓得腿软的桃夭傻愣愣望着他,连跑都忘了。
面色发白的采薇挡在桃夭面前,跟着一块哆嗦。
这时对方自挂在蹀躞环玉腰带的香囊里取出一粒金珠,拉开弹弓,瞄准个子比采薇略高半个头的桃夭,嘴角微微上扬,“妹妹,过来。”
桃夭不动,眼眶都憋红了。
他缓缓道:“我数三个数,一,二——”
不待他数到“三”,生怕他真下毒手的,桃夭只好向他走去,待走到他面前,才发现他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乌青的嘴角还挂着一滴干涸的血渍,一时忘记害怕,惊讶,“你,你怎么伤得这样重?”
不过像他这样恶劣的少年定然有许多仇人,被人打也是活该,连她见了都想打。
卫昭楞了一下,收起手中的弹弓,微眯着眼眸盯着眼前眼神清澈如水的少女。
她看待自己的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刻意装出来的同情,只有害怕与不解,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这么笨,这么胆小,心里想点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女子,也不晓得太子哥哥究竟喜欢她什么?
半晌,他冷冷道:“真没意思,你走吧!”
闻言如同得到特赦的桃夭拔腿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仍伫立在原地的少年突然呕出一口血来。
桃夭吓了一跳。
对方这时朝她投来视线。
桃夭立刻加快脚步出了巷子。
直到走远,她见对方没有追来,才松了一口气,眸光在街道两旁搜寻一圈,抬脚朝百步之外有一间跌打损伤的铺子。
采薇问:“小姐这是做什么?”
桃夭迟疑片刻,道:“他伤得很重。”
采薇忙道:“那样坏的人管他做什么?”
“我也不想管!”桃夭微微蹙了蹙眉尖,“我就是心底不舒服。”
她自幼跟着宋大夫行医,这样见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吐血而视若无睹,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
她叫店铺伙计按照上次给卫昭配制的外伤药配了一份,
采薇问:“小姐要拿给她吗?”
“怎么可能,”桃夭连忙摇头,“我一瞧见他,连路都不会走了。”
采薇哭丧着脸,“小姐不会叫奴婢拿给他吧?”
“自然不会。”桃夭目光落在不不远处几个玩耍的小娃娃,想起他上次骗人的伎俩,叫采薇给了些钱他们,叫他们帮忙拿去小巷子。
待几个小娃娃远去,桃夭这才放下心来,“咱们回去吧。”
采薇忍不住问:“他若是不领情呢?”
桃夭道:“不领情便罢。医者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哪里能强求旁人的意愿。”言罢,便叫人驱车向燕子巷走去。
不远处的小巷子里,面无表情的少年目送着带有许家家徽的马车离去,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药瓶,眼神意味不明。
*
桃夭回去燕子巷时已经是晌午,谢珩已经在燕子巷等着她。
见她回来,他忙迎上前,牵着她的手回了暖和的屋子,心疼道:“这么冷的天去哪儿了?”
“去东市转了一圈,”桃夭将今日去东市转了一圈的结果同他讲了一遍,末了,问:“三郎可有什么想法?”
谢珩见她都已经开始找铺子了,只得道:“这些事情迟些再打算,咱们用完饭便回去你家吧。”
桃夭瞧着他好似不大喜欢的模样,“嗯”了一声。
谢珩心中松了一口气,抱抱她,“下次莫要这样出去,外头天寒地冻,若是着凉了怎么办?”
原本心里还有些失落的桃夭听了这话,顿时眉开眼笑,把冰凉的手伸进他暖和的大氅里,在他结实的腰腹摸来摸去,笑,“三郎若是不愿意就算了。”总得尊重他的意愿。
谢珩被她不老实的小手摸得心里痒痒,朝外头看了一眼,见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低下头吻她。
两人正亲热,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轻咳。
谢珩立刻松开桃夭,斜了外头一眼,见背着药箱的宋大夫不知何时回来。
他坐直身体,问:“怎么回来这么早?”
站在院外的宋大夫抬眸看了一眼天上的日头,幽幽道:“再不回来饭点儿都快过了。”他自己亲热不避人,还怪自己回来早了。
从前多矜持的男人,如今越来越不讲究了。
一旁的桃夭捂着嘴偷偷笑。
突然有一只宽厚温热的手钻进她的狐裘里,贴着她的腰滑进衣襟内,不老实地狎弄着她柔软的心口。
她轻咬着嫣红的唇,一脸哀怨地望向一本正经端坐着,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男人。
他似察觉到她的目光,神色淡淡,“宁宁可是哪里不适?”说这话时,还捏了她一下。
桃夭迅速看了一眼正在院子里踱步的宋大夫,把绯红滚烫的面颊埋进臂弯里。
他真是越来越坏了!
这时厨房的莲生娘在叫吃饭,院子里的宋大夫这才离去。
一本正经的男人这才抽回手,替面颊潮红,眼神湿漉漉的少女抹去眼角的泪,轻哼,“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笑话你夫君。”
她咬咬唇,“你怎这样小气!”
他嘴角上扬,“我就是这样小气的男人!”
桃夭不知怎么就想到在万安县七夕兰夜那晚,他送了满院子的花灯给自己的情景,心中一动,小声道:“便是小气,我也很喜欢的。”
他粗粝的指腹她饱满嫣红的唇,眸光幽深,“宁宁这张嘴是抹了蜜吗?”怎么就那么会哄人。
“抹了,你要不要尝尝?”不等他说话,她已经凑到他跟前亲亲他的唇,眼睫轻颤,“小气男人,甜吗?”
他红着耳朵“嗯”了一声,握紧她的手,“去吃饭。”顿了顿,又道:“吃完后立刻去你家。”
她眉眼弯弯,“好。”
晌午饭过后,桃夭便同谢珩出发赶往许家。
路上,桃夭见吃饭时还高高兴兴的男人眉宇间有些凝重,以为他是害怕,安慰他,“三郎别担心,我阿耶人很好的。”
谢珩问:“若是他不喜欢我,宁宁会不会不要我?”
“自然不会,”桃夭忙摇头,“三郎这样好,待会儿见了我阿耶说两句好听的话,我阿耶一定很喜欢你的。”
谢珩不禁失笑,“怎样才算是好听的话?”
桃夭认真想了想,“待会儿三郎见了我阿耶,莫要叫许公那样生疏,随着我叫阿耶或是父亲。”
“不行!”谢珩想也不想回绝。
他是君,许贤是臣,岂有君上管臣子叫阿耶的道理。
就算是他敢叫,许贤也不敢答应。
“三郎如今也算是同我成婚,为何不叫?” 桃夭很是不理解,“说不定先生这样一叫,我阿耶心里一高兴,就不会为难三郎了。”
谢珩只得解释,“我不习惯管旁人叫阿耶。”
“刚开始都不习惯啊,叫着叫着不就习惯了,人家成婚不都这样吗?。”
不等谢珩作声,她轻哼,“三郎是不是不想同我好?”
“别瞎想,”谢珩解释,“我就是不习惯而已。”
她亲亲他的脸颊,“可三郎不能为了我习惯习惯吗?”
谢珩低垂眼睫不作声。
好似又回到从前在桃源村时,他拒绝做一件事便是沉默不语。
桃夭自他怀里起身,坐到一旁去,扒着马车窗口往外瞧。
已经快到一月,外头依旧天寒地冻,街上行人并不是很多,颇显得有些寂寥。
桃夭觉得自己这段日子已经被他惯坏了,被他这样冷着,心里竟然生出无限的委屈来。
不就是叫一声“阿耶”,他为何不肯叫?还是他心底有别的想法?
他前些日子说要带她回去见见他家里人,可过了好些日子,他也没动静。
她家里人他倒是都见过了,她如今却连他究竟是长安城里哪家郎君都还没弄清楚。
要不待会儿回去问哥哥?
可随之一想,又觉得他连自己其实根本就不再是掌教这一事都要瞒着她,可见他自尊心极强,若是给他知晓自己偷偷去查他的底细,恐怕会很不舒服。
还是再等等。
等他想说了自然会说给她听。
想着想着,桃夭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
不叫就不叫,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正要主动同他说说话,突然被他从后面拦腰抱住。
他轻声在她耳边道:“我叫。别不高兴了。”
她心里高兴得很,嘴角微微上扬,口中却道:“三郎莫要勉强。”
背后的郎君将她抱得更紧些,“只要宁宁别不要我,我做什么都愿意。”
桃夭心中愈发感动,郑重向他保证,“三郎叫了我阿耶,他便是想赖都赖不掉了!”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许家角门。
桃夭早上便派人回家告知许贤今日下午要带谢珩回府,是以许贤晌午回来后便一直待在书房内处理公务。
桃夭同谢珩到了许贤书房时,许凤洲也在里头。
他见到谢珩同自己的妹妹一同进来,一脸不悦的表情,反倒是许贤神色如常地望了一眼谢珩,自椅子上起身。
一无所知的桃夭见自己的阿耶好似待谢珩极客气的,忙介绍道:“阿耶,这便是我同您提起的三郎。”又示意谢珩上前见礼。
谢珩上前一步,拱手向许贤行了一晚辈礼,却被许贤不着痕迹侧身避过去。
桃夭见许贤不受,以为是他不喜欢谢珩,给谢珩使了好几个眼色,示意他嘴巴甜些。
谢珩抿着唇不作声。
桃夭见他不知怎么就变挂了,眼神里流露出失望。
谢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一横,再次向许贤拱手行了一礼,硬着头头皮道:“见过父亲。”
一向处事不惊的许贤眼神里流露出诧异,一时竟然忘记反应。
立在一旁的许凤洲难以置信地望着谢珩。
他没想到从前对着圣人都很少叫“父亲”的男人如今为了自己的妹妹竟然做到这个份上。
耳根子微微有些发热的谢珩看了一眼笑眯眯望着自己的桃夭,道:“不如宁宁先回去休息一会儿,我同许——父亲单独谈谈。”
桃夭看看自己面色晦暗不明的阿耶,又看看一脸冷峻的哥哥,一时犹豫起来。
许凤洲走到她面前,道:“哥哥同阿宁出去走走。”
许贤也一脸慈爱地望着她,“去吧。”
桃夭这才放心地随着许凤洲离开。
父亲温和又讲道理,定然不会欺负三郎。
待书房的门一关上,原本一脸慈爱的许贤面色凝重,弯腰向谢珩行礼。
谢珩忙大步上前搀住他,道:“许公不必多礼。”
许贤冷冷道:“殿下这样做,置许家何地,又置阿宁于何地!”
他这话犹如一巴掌打在谢珩脸上。
半晌,谢珩道:“孤知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弥补不了给她带来的伤害,孤愿意用余生做补偿。”不待许贤说话,他自怀里取出那卷圣旨,再次向许贤行了一晚辈礼,郑重道:“请许公允许阿宁嫁我为妻,我必定一生一世待她好,绝不负她!”
*
花园里。
许凤洲见自己的妹妹自打从书房里出来后便一直心不在焉,眼睛总望书房院子的方向望,道:“阿宁就那么喜欢他?”
桃夭“嗯”了一声,“很喜欢。哥哥都已经问了我好几遍。”
许凤洲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试探道:“阿宁同哥哥说句老实话,心底曾经有没有想过要做太子妃?”
“没有,”桃夭立马摇头,“从来没想过。”
许凤洲问:“为何?若是太子同你的谢三郎生得一般好模样,甚至比他生得更好些,难道你也不想吗?”
长安城的那些贵女们,但凡见过太子的,十有八九都想着成为太子妃。
不仅仅是为了权势,光耀门楣,还因为太子郎艳独绝,放眼整个天下,又有几个男子能够及得上。
便是他现在用如今这个身份,也能将自己的妹妹哄得神魂颠倒,恨不能倒贴。
桃夭笑,“哥哥觉得我好,便觉得我连太子妃都能做。我上次入宫时偷偷瞧了一眼皇后,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端庄的女子,想来只有那样的人才堪为国母,才配母仪天下。”
不等许凤洲回答,她又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息,就喜欢现在这种日子。”
许凤洲闻言好一会儿没作声。
桃夭见谢珩还没有出来,心里越发不安起来,忍不住问:“哥哥,阿耶会不会不喜欢三郎?”
许凤洲道:“便是阿耶不喜欢,也改变不了阿宁的想法对吗?”
桃夭颔首,“可我还是希望阿耶同哥哥能够喜欢他。”
许凤洲在心底轻轻叹一口气,问:“若是有一日阿宁发现他骗了你,会如何做?”
“骗我?”桃夭不懂,“我有什么好给三郎骗?他若要什么我给他便是,哪里需要骗。”
许凤洲忍不住道:“哪有姑娘家像阿宁这样倒贴的!就不晓得拿捏拿捏他,若不然成了婚以后他欺负你怎么办?”
桃夭的心思却只在“成婚以后”几个字上,捂着嘴笑,“这么说哥哥是同意了?”
许凤洲一时气结,不晓得说什么好。
桃夭见天色都暗沉了,谢珩还没有出来,道:“怎么那么久还不出来,我去瞧瞧。”
她才要走,远远地便瞧见一袭墨狐大氅,俊雅如玉的郎君朝花园这边走来,赶紧迎上前去,一把握住他的手,问:“我阿耶可有同三郎说什么?”
谢珩瞧她紧张的模样,眼底浮现处一抹笑意,“你阿耶已经答应将你嫁给我,你可愿意?”
“我自然愿意的。”桃夭彻底放下心来,好奇,“三郎究竟同我阿耶说了什么?我阿耶竟然答应的这样快。”
谢珩凝视着面前心爱的女子,哑声道:“我同他说非阿宁不娶,会一生一世待阿宁好,永远也不会辜负阿宁,他见我这样诚心,便答应了。”
对他满眼信任的少女眉眼弯弯地向他保证,“我也是一样的。”
事情这样圆满,她心中很高兴。
谢珩瞧在眼里,心底愈发不安起来。
这时许凤洲走过来向桃夭道:“时辰还早,阿宁不如先回去休息会儿,我同谢公子回书房下盘棋,今晚留他在咱们府上用晚饭好不好?”
桃夭有些迟疑地望向谢珩。
谢珩道:“去吧。”
桃夭这才点头,“那我先回院子了,待会儿咱们晚饭时见。”
许凤洲望着桃夭离去的背影,阴恻恻看向谢珩,“殿下如今打算如何同她开口?”
谢珩沉默片刻,“再给孤一些时间。”
许凤洲没再说话。
晚饭过后,桃夭也不好同谢珩一同离去,只依依不舍将他送出门口。
谢珩道:“外头冷,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桃夭问:“三郎明日还回家吗?”
他笑,“回。每回都回咱们的家。”辛苦些也没关系,只要能同在一起。
桃夭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谢珩走后不久,许凤洲便去书房见了许贤。
他才进去,就见到搁在案几上明黄的圣旨。
许贤示意他打开看看。
许凤洲上前打开一看,竟然是册封妹妹为太子妃的旨意,眼神里流露出震惊。
他本以为谢珩在花园里说的话不过是哄自家妹妹高兴,不曾想竟然是真的。
堂堂一国之君要迎娶一个寡妇做太子妃,他这是为了自己的妹妹彻底不要脸了。
身为太子宾客,他自然知晓要求得这份册封圣旨有多么不容易。
半晌,许凤洲问许贤,“父亲说若是妹妹知晓他真实的身份,会答应吗?”
许贤道:“他承诺我,若是你妹妹不肯,这旨册封的圣旨便作罢,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缠着你妹妹。”
“他竟然这么说?”许凤洲有些不大相信。
许贤颔首,一脸凝重,“为父现在只担心你妹妹知晓真相后会如何。”
不待许凤洲说话,他又道:“你妹妹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十六岁生辰,你好好替她半一半,至于圣旨的事情,千万莫要让她知晓,免得她害怕。”
许凤洲又何尝不知。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帮忙一块瞒着。
他如今倒是希望太子真能哄得自己的妹妹甘愿嫁他做太子妃,也好过为他伤透了心。
圣旨的消息是瞒住了,可太子准备大婚的动静实在太大,消息仍是传了出去。
好在大家只知晓太子成婚,却并不晓得他要与谁成婚。
一时之间,整个长安议论纷纷,各个都在猜测太子妃究竟是谁。
而得知这一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桃夭。
生辰的前一日,她早早便去燕子巷等谢珩。
恰巧这日谢珩也来得早,见时辰还早,便同她一起去梨园看戏。
两人才到戏园子门口,迎面撞上两个人。
正是卫昭同谢柔嘉。
桃夭一见到卫昭就本能害怕,紧紧攥紧谢珩的手,“三郎,咱们今晚不听戏了!”
三郎……
谢柔嘉同卫昭的目光落在谢珩同桃夭交握的手上一瞬,怔愣片刻,神色复杂地望向谢珩。
谢珩薄唇紧抿,眼神示意他二人赶紧离开。
心底隐约猜出大概的谢柔嘉眼波流转,嘴角微微上扬,“怪道许小姐不要我太子哥哥,原来是有了更好的如意郎君啊。”言罢便拉着卫昭要离开。
卫昭临走前看了一眼桃夭,眼神里流露出玩味的笑意。
桃夭只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瘆人得很,哪里还有什么听戏的心思,道:“咱们回去吧。”
谢珩“嗯”了一声,牵着她回到马车。
待扶她进去坐好,他低声吩咐齐云,“找人这几日盯紧卫昭。”
阿昭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眼下知晓自己的秘密,不晓得会借机闹出什么事情来。
他已经决定,待陪她好好过完生辰,便同她说出一切。
在此之前,万不能再节外生枝!
待两人回到家中已经很晚,洗漱完后,谢珩才钻进被窝里,早他一步上床的桃夭就钻到他怀里,嗅了嗅他身上干净的皂荚香气,问:“为何三郎每回来这里都是沐浴后才过来?”
谢珩解释,“在这里沐浴不大方便。”主要是他身上沾染了龙涎香的气息,她对香料那样敏感,恐怕一闻便知。
桃夭也觉得是,只觉得他又暖又香,亲亲他的下颌,问:“三郎听说太子殿下要大婚额事吗?”
谢珩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怎么问起这个?”
桃夭笑,“待他一成婚,咱们就成婚好不好?”
谢珩抿着唇没有作声。
她瞧见他一脸严肃,问:“三郎后悔了?”
随即又道:“若是三郎不想,咱们不成婚也没关系,我只是怕三郎这样同我在一起委屈了。”
“怎么会,”他亲亲她的额头,“我恨不得立刻娶宁宁回家去。”
大婚的事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就怕她知晓一切后不肯嫁。
如今只盼着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她到时能原谅他。
思及此,他心中一动,问:“明日就是宁宁的生辰,宁宁想要什么生辰礼物?”他其实早已经叫人替她准备好了生辰礼物,只是不晓得她心中更属意什么。
怀中的少女想了想,笑,“要三郎就行。”
贯会甜言蜜语!
他翻身将她裹挟在身下,哑声道:“现在就给你。”
一夜缠绵。
次日一早,桃夭醒来时谢珩已经穿戴整齐,正打算离开。
睡眼惺忪的桃夭揉揉眼睛,“这么早去哪儿?”
谢珩坐到床边俯下身亲亲她的脸颊,“今日上元节,家中会很忙,我可能要到戌时才能出来陪宁宁过生辰。”
桃夭“嗯”了一声,“三郎去忙自己的就行,我今日恐怕也要很晚才出门。”家里这段时日为她的生日忙上忙下,她至少要先同阿耶还有哥哥过完生日才能出来陪他。
谢珩又与她温存一会儿,这才离开。
桃夭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晌午,她见自己起得晚了,赶紧洗漱完就往家里赶。
谁知到家之后才知晓,阿耶同哥哥人还在宫里,要晚些时候才能陪她庆祝生辰,只有府中的其他人陪着她过生辰。
她其实对于自己生辰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主要是什么都不记得,总觉得从前在桃源村时的过的生辰更像是自己的生辰。
她百无聊赖地在家中待在家中,数着时间过日子,只盼着谢珩早些来接她去玩。
天色将晚时,采薇拿着一封信进来递给她,“是燕子巷那边派人送来的。”
桃夭本以为是谢珩差人送来,谁知打开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信中说绑了宋大夫同莲生娘,叫她按照地址找过去,若是戌时前赶不到,就要了他们的命。
眼下距离戌时不到一个时辰!
采薇急道:“那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姑爷?”
方寸大乱的桃夭也想要告诉谢珩,可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晓得他家住何处。
眼下阿耶同哥哥又不在家中,心急如焚的桃夭交代管家立刻派人去往宫中送信,自己则按照地址前往。
上元节在大胤是极其重要的日子,这一日长安城会解除宵禁,从前到了宵禁便漆黑一片的长安城街道,今夜却亮如白昼,且大街上的人比肩接踵,马车根本无法同行。
眼见着时辰马上就要到了,桃夭只好下了马车,急匆匆赶往信中所说的钟楼。
到了之后才发现,平日里有人把守的钟楼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她提心吊胆上了钟楼,才上去便瞧见一袭玄衣的美少年正负手伫立在城楼之上。
对方一见她来,便笑道:“妹妹真是准时。”
是卫昭。
这个疯子!
*
宫里。
身为太子的谢珩这一日有极其繁琐的事情要做,待他忙完后,已经是夜宴时分。
宴会上,谢珩不住地看向一旁的沙漏,盘算着自己还有多长时间可以离席。
正在这时,一个小黄门匆匆走到他跟前行了一礼,道:“殿下,齐卫率在宫外,说是有急事见您。”
谢珩离了宴席走到殿外,见齐云正在殿门口不断徘徊。
齐云一见他出来,立刻上前行了一礼,将手里的信件呈给他,急道:“殿下,娘子出事了!”
谢珩待看清信上的内容,面色阴沉,“召集金吾卫,立刻去钟楼!”
*
桃夭在钟楼内搜寻一圈,发现自己的耶娘根本就不在此处,这才知晓自己上了当,问正仰望星空的卫昭:“你将我骗到这里做什么,又把我阿耶阿娘藏到哪里去了?”
卫昭打量着眼前一脸焦急的少女,嘴角上扬,“妹妹急什么,我不过是叫妹妹过来玩个有趣的游戏。”
“谁要同你玩游戏!”
桃夭心里惦记着宋大夫与莲生娘,转身就要走,却又被他拉住。
他道:“妹妹难道不想知晓日日同自己好的男人是个什么身份吗?”
不待桃夭回答,卫昭强行拉着她走到钟楼前,往下一看,却发现下面不知何时竟然聚集了数千名百姓。
桃夭一脸诧异,“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笑,“我都说了,哥哥心软,见不得妹妹被人这样哄骗,想请妹妹看场好戏。”
桃夭不懂,“什么好戏?”
她话音刚落,只听到一阵声势浩大的护卫队朝这边本来,人群里有人高声好道:“太子殿下驾到,束束退散!”
桃夭更加诧异,太子殿下来这里作什么。
可不等她诧异完,却瞧见卫昭往脸上戴了一副黄金面具,将一张脸遮得严实。
他指着底下:“好戏快要开场了,妹妹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看!”
这个疯子究竟要做什么!
起了好奇心的桃夭向下望去,只见底下的百姓们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一群手持弓箭的护卫队已经上前,为首的是一袭蟒袍,同样戴着黄金面具的人。
不止如此,她瞧见越来越多的人往楼下聚集,甚至好像还瞧见自己的父亲与哥哥在里头,正一脸焦急地望向钟楼。
这时卫昭朝底下喊道:“许小姐的赘婿在何处?”
桃夭真以为三郎来了,目光在人群里搜寻,却什么也没瞧见,只瞧着太子殿下纵马上前,声音十分低沉,“放了她,孤赦你无罪。”
卫昭扫了一圈四周围的弓箭手,故作惊讶,“太子殿下怎么来这儿了?”
不待谢珩回答,他拽着桃夭走到城墙上,要把她往下推。
城楼距离地面约有三丈,掉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桃夭吓得大叫,“你这个疯子要做什么!”
卫昭低声道:“为了报答妹妹的赠药之恩,不如我帮妹妹试试,是妹妹的性命重要,还是他的脸面更重要!”言罢,作势要推她下去。
这次不待桃夭呼救,只见底下的太子殿下急道:“孤就是那个赘婿,放了她!”
从前最是讲究脸面名声的男人当着全长安的面抬手摘掉了覆在自己脸上的黄金面具,露出一张俊雅如玉的俊美面孔。
他一脸凝重,“阿昭,孤知道是你。如今你目的达到,别再吓她了。”
周遭的百姓们闻言无不哗然,难以置信地往向马背上一袭蟒袍,金尊玉贵的男人,皆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方才听到人说太子殿下给人家当过赘婿,还以为是谣言,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天哪,真叫人难以置信!”
“谁说不是呢,堂堂一国储君竟然给一个寡妇当过赘婿,实在是匪夷所思!”
“啧啧啧,看来太子殿下还挺会玩儿……”
“……”
半边身子仍探出城楼的桃夭一时忘记害怕,呆呆盯着马背上头戴白珠九旒冠,身着明黄蟒袍,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男人,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这场戏好看吗?”
卫昭把桃夭拉回来,望着被他特地叫到这里看热闹的皇帝皇后及所有众大臣们,目光落在贵妃身上,自言自语,“我当初哭着求她,叫她不要走,可她非不听,不肯要我和我阿耶,去同那样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好。甘愿为他做人人口中水性杨花,贪慕虚荣的女人。”
“她说他是帝王,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得已?不过是值不值得为她豁出去而已。”
言罢,他幸灾乐祸地望着桃夭, “妹妹,太子哥哥那么会骗人,不如你喜欢我吧。”
话音刚落,戌时的钟声敲响,与此同时,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空齐齐绽放,开出火树银花的花朵。
桃夭下意识抬眸,只见漆黑的夜空里浮现出一行字。
【生辰快乐】
万众瞩目下,她过完了自己的十六岁生辰。
她微眯着眼睛望着不断绽的烟花与无数游离在夜空的孔明灯,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灼伤了。
她心想,长安的郎君生得虽好,可骗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
还骗得那样真,一会儿说同她过一辈子,一会儿又说要同她生宝宝。
十六岁的生辰,真是糟糕透了。
她看向卫昭,哽咽,“戏看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一贯胡作非为惯了的卫昭看着少女清澈如水的眼眸里蓄满泪水,心里头一次生出一丝后悔的情绪,不自觉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桃夭转身,却瞧见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不知何时上了城楼。
城楼上的风很大,刮得他身上的蟒袍猎猎作响,就连发丝也乱了,却丝毫无损他的尊贵气质。
怪道人人都同她说太子殿下郎艳独绝,这样的人物,普天之下又能找出几个来?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今早走之前还在温柔小意哄她的男人会是堂堂一国储君。
他一脸痛苦地望着她,“宁宁,你听我解释好吗?”
她不知怎么就笑了,“太子殿下,这回还想骗我什么?”
可她如今真没什么可以给他骗的了。
第70章
她要回江南
夜空的烟花还在不断绽放, 繁花似锦,仿佛刹那间永恒。
忽明忽暗的光照在被刺骨的寒风吹得面颊泛红,笑得苍凉的少女脸上。
一滴泪自她盈满泪水的眼眶滑落, 好似落在谢珩的心上, 在他心里灼出一个大洞来。
曾经他的心里一片荒芜, 是她在他心里留下种子。
那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开出一大片姹紫嫣红的花朵。
同她在一起的每一日, 他都在心花怒放。
如今不过短短一日的功夫,十步以外的少女已经将他拒之千里之外,誓要同他划清界限。
谢珩尝试着靠近她,想好抱抱她, 替她揩去眼泪,告诉她别哭了,他想同她一起回家去。
可他才踏出一步, 她便像是看到洪水猛兽一般后退一大步。
“宁宁,”他嗓子干哑,“我可以解释。”
她冷冷道:“那太子殿下解释解释。”
谢珩动了动唇,解释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该如何解释?
解释说他从江南离开以后日夜惦念她。说他也曾回过江南去找她, 想要同她好好过日子。
说他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逼得沈时主动同她退了婚。说他害怕她讨厌自己, 所以用她最喜欢的先生的身份, 哄着她, 骗着她, 想要她一辈子同自己好。
解释这一切, 都是因为他离不开她, 不能没有她。
可这一切并不是她需要的。
她见他不作声, 转身下了钟楼。
仍旧伫立在原地的谢珩眼睁睁望着她离开,心里好似被人挖了一块。
眼见那抹纤细的身影要消失在城楼之上,这一刻,什么一国储君的颜面,什么一个男人的尊严,都不再重要,他只知道往后余生若是没有她,不晓得一个人怎么生活。
万众瞩目下,曾经骄傲矜持的男人追上去喊道:“宋桃夭,你又不要我了是吗?”
走得那样决绝的少女终于停驻脚步,回眸看他一眼,道:“我从来都没有同殿下好过,又谈何要不要?”
同她好的是先生,从来都不是眼前这个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
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一瞬间谢珩面如死灰。
桃夭已经下了一楼,这才瞧见钟楼前围着乌泱泱的看热闹的人。
皇帝皇后,朝中的各个大臣竟然都来了。
她方才在上面看得没错,果然她的阿耶同哥哥也在。
桃夭逐渐泪盈于睫。
他们都瞒着她。
他们就这样冷眼看着自己满心欢喜地向他们介绍自己喜欢的男子。
殊不知同她同床共枕的男子正是她避如蛇蝎的太子殿下。
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许凤洲心疼地看着冻得微红的面颊上挂着泪痕的妹妹,“阿宁,哥哥同父亲不是有心骗你的。”
“我懂,”她擦干眼泪,“大家都不是有心骗我的,都是为了我好。”
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
可她凭什么要去当那个被骗的傻瓜!
头顶的烟花依旧没有停歇。
越多越多的孔明灯游离在长安城的夜空,倒映着眼睛里,成了天上的一片盛景。
她又想起七夕兰夜时满院子的花灯同孔明灯来。
那日的花灯不如今日的漂亮,孔明灯也不如今日的好,可她在心里记一辈子。
其实如今想来,都是假的。
长安的人心眼实在太多了,她想回江南。
她失魂落魄地向前走,一路上不晓得撞了多少人。
走着走着,一盏飞到半空摇摇欲醉的孔明灯摇摇晃晃自天上落下来,怎么就那么巧落到她面前。
她不由地伸手接住,瞧见上面题了字。
【愿吾妻宁宁,岁岁平安】
真好,这样的心意多感人。
若不是她就叫宁宁,她都要为这满城的烟花同孔明灯感动羡慕得落泪。
若她不知他便是太子殿下,恐怕今晚她不晓得要多主动地投怀送抱同他生宝宝,感谢他这样用心地为她准备这样一场生辰宴。
她不该叫许筠宁。
很快地,手上的孔明灯燃烧起来。
一向怕疼的她毫不犹豫地丢了手里的孔明灯,接着向前走。
不晓得走了多久,她回眸望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与她始终保持着十步距离的男人,问:“太子殿下跟着我做什么?是怕我寻短见?请放心,我绝不会做那样的傻事。”她一向惜命,断然不会为了这些事情想不开。
谢珩的心都碎了,眼眶泛红,哽咽,“宁宁,我错了。”
“别再跟着我了好吗?”她拒绝他的靠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我现在想要回家好好睡一觉,别再跟着我了。求你了!”言罢,她朝着燕子巷的方向走去。
待走到燕子巷时,夜已经很深了。
正在院子里看烟花的莲生娘同宋大夫见她面色难堪,脸上似还挂着泪痕,皆吓了一跳。
莲生娘忙握住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冻得刺骨冰凉,心疼,“不是说要回去过生辰,怎么弄成这样了?你莲生哥哥没有陪你一块吗?”
桃夭泪眼婆娑地望着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的莲生娘,心中委屈极了,想要告诉她今晚有一个很坏很坏的人骗自己,说是将她同宋大夫绑了去。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更加坏的人骗了她几个月,拿她当傻子哄,将她哄得神魂颠倒,不知羞臊地嚷嚷着要同他过好好地过一辈子。
甚至就连着自己一向最信任的阿耶同哥哥也联合外人一块骗她。
可她最终什么没说,哽咽,“莲生哥哥有事不能陪我过生辰。”
今日是上元节,有什么天大的事情竟然连自己的媳妇儿都不陪着!
莲生娘瞧见她这样伤心委屈,正待要说谢珩几句,桃夭抱着她,轻声道:阿娘外头风大,我觉得冷。”
莲生娘忙道:“那快进屋烤火,阿娘给你烤红薯吃。”言罢牵着她的手进院。
正要关门的宋大夫隐约瞧见巷子的尽头长身鹤立着一锦衣华服的男子,仔细一看,好像是谢先生。
他瞧见桃夭同莲生娘一起进了院子,连忙朝那人走去。
近了,宋大夫见果然是面色极其难堪的谢珩站在那儿,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今日穿得衣裳庄重华丽,威仪赫赫,惊讶,“谢先生怎么穿成这样?”
谢珩动了动唇,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穿戴,哑着嗓子道:“照顾好她。”言罢便转身离去。
直到人走远了,宋大夫才回过神来,不知怎么就想到那日被他母亲哄到他家里去的情景,心里“咯噔”一下,谢先生家里该不会是皇亲国戚吧?
他又想到方才桃夭的模样,猜测两人必定是吵架了,匆匆赶回去,只见桃夭依偎在莲生娘怀里。
莲生娘轻抚着她的背,正在低声与她说着话。
宋大夫走过去坐下,见她哭过,想要问问她怎么回事儿,可莲生娘在场,有话也不方便问。
三个人静静坐在炉火前烤火,外头时不时传来烟花绽放的声音。
不晓得坐了多久,外头传来敲门声。
宋大夫去开门。
外头站着一个一袭雪狐大氅,面目严峻,生得风神俊朗的郎君。
正是许凤洲。
他甚少来这里,很是惊讶的宋大夫心道什么风把这位大爷给吹来了,正要询问,他已经抬脚马大步进了院子,直奔堂屋而去。
宋大夫赶紧抬脚跟上,见他人已经进了屋子,对桃夭道:“阿宁,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好好说不好?”
伏在莲生娘怀里的桃夭这时坐直身子,却并没有作声。
许凤洲径直坐到火炉旁烤着火。
宋大夫也跟着坐在一旁,拨弄着炉子旁快要烤熟,散发着甜香的红薯。
约过了一刻钟,被火光映照得面色晦暗不明的许凤洲缓缓道:“哥哥不是有意要骗阿宁,可阿宁那样喜欢他,哥哥怕说出来伤了阿宁的心。哥哥同他自小一起长大,从未见过他那样待一个女子好,心里想着等他主动告诉阿宁会不会好些。”
正在低头吃红薯的桃夭没有作声。
半晌,她吃完红薯,轻声道:“我今晚想在这里睡一夜,明日一早便回家去。我不会有事,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想不开的人。”
许凤洲见劝不了她,又陪着坐了一会儿,嘱托宋大夫同莲生娘好好照顾她,这才起身告辞。
宋大夫赶紧将他送出去,谁知才打开门,就见着换了平日里衣裳的谢珩正站在外头。
许凤洲一见他来,面色极不好看,向他拱手行了一礼,一言不发地离去。
一旁的宋大夫很是惊讶,心想许凤洲为人眼高于顶,竟然向谢先生行礼,难不成谢先生真是皇亲国戚?
不待他开口询问,谢珩哑声问:“她还好吗?”
宋大夫摇摇头,“吵架了?”
他“嗯”了一声,却站在外头并不进去。
宋大夫见他不肯进,也不勉强,自己先回堂屋去了。
他把莲生娘哄去睡觉,然后悄悄问桃夭:“同谢先生吵架了?”
此刻屋子里没人,一向同他无话不谈,满腹委屈的桃夭眼泪夺眶而出,“他根本不是什么先生,他就是那个爱欺负人的假道学太子!”
宋大夫闻言目瞪口呆,一时想起还站在院子外头的谢珩,背脊有些发凉。
他竟逼迫堂堂一国储君做赘婿!
桃夭并不晓得谢珩就在外头,将今夜发生的事情仔细同宋大夫说了一遍。
宋大夫见她哭成泪人,心疼得眼睛都红了,骂道:“真不是东西!”
骂完以后才想到“不是东西”的太子殿下就站在他家门口,有些后怕地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桃夭哽咽,“长安的人都太坏了,阿耶,咱们回江南吧。”
宋大夫轻轻叹了一口气,回江南容易,可她心底真能放得下吗?
只是眼下她在气头上,他恐怕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顺着她说了几句,见外头天色不早,道:“去睡吧,睡醒了天大的事情都会过去。”
桃夭“嗯”了一声,“我晓得。”
她吃了杯热水,这才回屋睡觉。
莲生娘临睡前已经帮她生了火,一推门进去屋子里暖意溶溶。
根本没有睡意的桃夭打量着空荡荡的屋子,不由自主想起这几个月来同谢珩在一起的日子,眼里的热意又涌出来。
这个满腹心机的骗子!
她把自己藏进被窝里,捂着嘴抽泣起来。
堂屋,宋大夫收拾好炭火正打算回屋睡觉,却见谢珩这时走了进来。
宋大夫一见到他,一时不晓得要不要下跪行礼,就听他道:“坐吧。”
宋大夫哪里还敢同他坐在一块,站在那儿低着头不作声。
谢珩见他如今面对自己这样拘谨,心底十分失落。
她事事都不瞒他,想来已经同他说了自己的身份。
良久,他道:“去睡吧。”
如释重负的宋大夫抬脚就要走,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见他神情落寞地坐在那儿,想了想,道:“她说她打算回江南。”言罢这才离开。
其实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可谢珩仍是喉咙发紧,只觉得身子冷得很。
他在屋子里坐了约有半个时辰,实在忍不住走到屋子前。
屋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她小声抽噎的声音。
谢珩想要推门进去,却最终没有勇气。
他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直到莲生娘起床,才裹着一身雾水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去东宫以后,皇后正在殿内等着他。
同样一夜未睡的皇后抬眸看着眼里布满红血丝,魂儿都没了的儿子,原本满腹责备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非要娶一个寡妇做正妻,丢了一次脸还不够,这次丢得更加彻底些。
昨夜当着全长安的面承认自己给她做了赘婿还不够,竟然那样不顾体面的追着一个女子跑,他如今还有没有一点儿出息!
恐怕不出一个月,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东宫储君不仅给一个寡妇做过赘婿,还被她始乱终弃!
“脾气那样倔强的女子,即便是三郎同她成了婚,真能过得高兴吗?如今圣旨既然没有宣读,不如就算了。”
谢珩沉默不语,轻轻揉捏着眉心。
他一向如此,不愿意做的事情便沉默以对。
半晌,皇后轻叹一口气,道:“三郎好自为之。”言罢,起身离开。
待回到坤宁后,她问赵姑姑,“他打算如何处置那个野种?”害得她儿子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颜面,她恨不得将其剥皮泄愤!
赵姑姑忙道:“昨夜金吾卫将其关进宗正寺内,未央宫那位昨晚回来便动了胎气,圣人恐怕还在陪着。”
皇后冷笑,“像那种祸害,关在里头一辈子才好!”这次进去就别想着那么快出来!
赵姑姑轻叹,“眼下就怕殿下想不开。”
说起谢珩,皇后想到昨夜的情景,恨恨道:“本宫实在想不通,怎么就非她不可呢!你瞧瞧她小小年纪却那样狠的心肠,三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求她,她竟然都能无动于衷。”
赵姑姑沉默片刻,却道:“可奴婢却希望小姐同公主能有她那样的心肠。”一个女子能有那样清醒的认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耽于情爱,到头来受伤的多是女子。
皇后愣住,眼圈渐渐红了。
东宫。
谢珩将皇后送出宫门口后便回去寝殿睡觉。
明明殿内温暖如春,可他却觉得全身凉津津地,不由自主摸着身侧的位置,怎么都睡不着。
他叫宫人在香炉里加了大剂量的安魂香。
直到安魂香的香气填满整间冰冷的宫殿,他这才觉得暖和些,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终是回了江南,在万安县开了间香料铺子,不仅如此,还重新给自己找了一个赘婿。
成婚那日他也去了,混在人群里看着她含羞带怯地对那个面容模糊的赘婿说:“等成了婚,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
她怎么可以这样待他!
他冲上前去要带她走,她却一脸冷漠地抽回自己的手,道:“太子殿下毁了我一次不够,还想要再毁我第二次吗?”
谢珩猛地从梦中惊醒,伸手一抹,满头的汗。
他在床上呆坐片刻,弯腰从床底摸出一个小箱子,自里头取出那支大尾巴猫的木簪,这才重新躺回去,把木簪搁在心口处。
这次,她恐怕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
燕子巷。
哭了半宿的桃夭总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眼睛,怪痒的。
她下意识道:“三郎别闹。”说完,猛地睁开眼睛,一转头便瞧见是采薇踞坐在床边,正手里拿着一条帕子。
“小姐醒了?”
眼眶泛红的采薇望着她,“小姐眼睛肿得厉害,这样敷一敷会舒服些。”早晨她进来时,尚在睡梦中的小姐眼角仍在不停流泪,必定是哭了一夜。
桃夭怔愣片刻,“嗯”了一声,任由她将那条浸了冷水的帕子敷在眼睛上。
疼痛果然缓解不少,就是有些凉。
她哑着嗓子问:“你怎么来得这样早?”
采薇道:“是公子一早叫奴婢过来接您回家去。”
桃夭沉默了一会儿,问:“外头什么时辰了?”
“快晌午了。”
“那就吃了晌午饭再回去吧。”
采薇“嗯”了一声,摸摸她眼睛上的帕子,又重新换了一条。
待冷敷得差不多了,她才服侍桃夭起床洗漱更衣。
对镜梳妆时,桃夭望着镜中眼睛仍是肿得跟核桃一样的少女,好似很陌生。
采薇见她似是伤心到极点,忍不住劝,“兴许姑——”话到嘴边立刻改了口,“兴许太子殿下不是故意的。”
桃夭淡淡一笑,“你都知道了。”
她这一笑,采薇瘪瘪嘴想哭。
桃夭眼里涌起一股热意,拿指尖按了按眼角,哽着嗓子道:“你莫要招我,我本来都不想哭的。”
采薇赶紧憋了回去。
待穿戴整齐后,桃夭这才出门去。
今日是个极好的天气,日光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正准备摆饭的莲生娘见她盯着一对红肿的眼睛出来,吓了一跳,“怎么哭成这样?”
“就是没睡好而已。”
眼睛微微有些刺痛的桃夭扫了一眼院子,“阿耶又出去摆摊了?”
话音刚落,宋大夫自屋里出来,瞧着她那副模样,知晓她必定昨晚哭了一夜,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今日想在家里歇歇。”
桃夭笑,“也好,天天出去怪累的。”
莲生娘这时已经摆好饭。
桃夭用完晌午饭后要回家去,临上马车前,宋大夫偷偷道:“昨夜他在你门外守了一夜。”
桃夭低垂眼睫没有作声,半晌,道:“阿耶想不想回江南,不如咱们回去吧?”
“你若是真想回去,阿耶自然愿意回去,可是就这样回去,你心里高兴吗?”宋大夫语重心长劝,“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天底下就没有过不去的事,”桃夭微眯着眼睛望着云卷云舒的天空,“从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往后必然也能过去。”
她留在这里,他总是不死心。
不若先回江南,待事情过去再回来。
宋大夫叹息。
昨晚知道他是太子后,自己心底也觉得同他疏远了许多。
桃夭道:“那这段日子我先回家多陪陪我阿耶同哥哥,然后咱们再回去好不好?”
宋大夫点头,“都听你的。外头冷,赶紧回去吧。”
桃夭这才上了马车。
行至半路,采薇往外头看了一眼,道:“小姐,后头有人跟着咱们。”
桃夭“嗯”了一声,却没有回头。
采薇晓得她心里不痛快,遂不再说话。
待回到家中以后,桃夭在屋子里坐了没一会儿,许贤便派人叫她去书房。
许凤洲也在。
桃夭如同往常一样向许贤请安问好,关心了一下他的起居。
许贤望着她微微红肿的眼睛沉默不语。
心里很不是滋味的许凤洲道:“阿宁还在怪我们?”
桃夭摇摇头,“家里人哪有隔夜仇。”
许凤洲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三人吃了一盏茶,桃夭主动开了口,“阿耶,我想过些日子同我阿耶阿娘他们回江南,待迟些时候再回来。”
不待许贤开口,许凤洲便急了,“这里是阿宁的家,阿宁要回去哪里?”
桃夭低垂眼睫不作声,好一会儿,抬起眼睫笑笑,“哥哥忘了,我已经嫁过人了。我已故的夫君是江南姑苏万安县桃源村人士,这里是我的娘家。”
许凤洲闻言微微红了眼圈。
他突然就理解了谢珩为何这样要骗她。
年纪这样小,心肠这样狠,说不要就不要,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半晌,一直未开口的许贤嗓子沙哑,“阿宁就这样决定了?就这样抛下我同你哥哥一走了之?”
桃夭忙道:“我以后还会回来的。”
“多久会回来一次?一年,两年?五年?”
许贤缓缓道:“阿耶今年五十有四,若是活到六十岁,阿宁一年回一次长安,咱们还能见六次面。若是两年回一次,可以见三次,若是五年回一次,那就只剩下一面。也或许,阿宁这一走,咱们便再也见不着了。”
桃夭闻言,呆呆望着眼前两鬓斑白的父亲,逐渐泪盈于睫,眼里的泪珠一串一串往下掉。
许贤自一旁的抽屉里取出圣旨递到她手里,道:“那日他来向我求亲,我其实心中并不愿,因为我知晓阿宁不愿意进宫。可他说会亲口问阿宁,若是阿宁真不愿意,他便再也不会缠着阿宁。”
桃夭泪眼婆娑地望着手上册立太子妃的旨意。
许凤洲道:“听说他为了求得这份圣旨,不仅被圣人打了,大雪天被罚在未央宫门口站了一夜。”
征愣住的桃夭又想起那日她去国子监接他,烧得很严重的男人不顾外人在场,十分害怕地抱着她。
她一直以为他是因为害怕自己知道他并不是掌教,如今想想,他是以为自己知晓了她的身份。
后来她问他额头怎么受伤了,他说是不小心磕到了。
她当时还心疼地抱怨他怎么会那么不小心。
原来是被人打的。
她又想起这些日子他时常夜里睡着睡着突然就醒了,不停地在那儿揉腿。
想来是寒气侵体。
可他总说是抽筋,叫她不要担心。
桃夭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明黄的圣旨上,浸润了上头的字。
“阿耶知晓阿宁现在心里有气,所以想要逃回江南去,”许贤一脸慈爱地替她揩去眼泪,“就当是为了阿耶,多留一个月。若是一个月后阿宁还是要执意回江南,阿耶亲自送你回去,好不好?”
桃夭点点头,灼热的泪水再次滚落眼眶。
许贤见她答应下来,心底松了一口气,道:“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桃夭回屋后并没有睡意,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帷幔。
采薇道:“小姐怎么了?”
“没怎么,熄灯吧。”她阖上眼睛,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不由自主伸出手抚摸着身侧空出来的位置。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这一晚桃夭失眠了。
一连三五日都是如此,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许凤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劝她可以去燕子巷住一段日子。
桃夭很听话去了。
可到了燕子巷以后,她失眠的毛病更甚,住了两三日只好又回来了。
这日她回到自己的院子没多久,隔壁寒亭轩传来赵姨娘的哭声。
她问一直留在家中的白芷,“怎么了这是?”
白芷道:“二小姐病了好些日子,总不见好。”
桃夭这才想起自己只顾着伤心,都不曾关心过家里人,忙道:“那我去瞧瞧二姐姐。”
桃夭原因为许怡宁不过是风寒,可入了寒亭轩才知晓她病得极重。
她看着倚坐在榻上,不过短短几日未见,瘦得有些形销骨立的少女,心里有些难过,“二姐姐这是怎么了?
许怡宁淡淡一笑,“小妹放心,我就是不思饮食,没什么大毛病。”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
她陪着许怡宁坐了一会儿,道:“那二姐姐好好养病,我先回去,过两日再来瞧你。”
她才跨出门槛,突然听到许怡宁道:“其实我很羡慕小妹。”
桃夭回过头来看她。
倚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杏树少女竟然哭了。
那样病弱苍白的女子,哭起来都是无声无息。
桃夭心想自己其实也曾羡慕过别人。
刚到桃源村时她羡慕人人都有一个家,后来她同还是先生的谢珩成婚后,羡慕大牛哥待大牛嫂那样好,甚至刚回长安的时候也曾羡慕后二姐姐,羡慕她什么都懂,不像自己,学什么都学不好。
可桃夭什么都没说。
只是叮嘱她好好养病,便回屋去了。
她在屋子里呆坐了好一会儿,问采薇,“你可曾有羡慕过她人?”
采薇笑,“自然有。小姐怎想起问这个?”
桃夭道:“就是随便问问。”
原来这世上的人皆是如此。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变到了同许贤约定的一月之期。
桃夭并没有回江南。
她害怕真如许贤所说的那般,此去经年,再回来时物是人非。
阿耶年纪大了,她要留在他身边尽孝。
三月的长安依旧不平静,东宫储君流落江南时曾给一个小寡妇做过赘婿,又被其始乱终弃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大家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多是在嘲笑皇太子谢珩。
饶是不大出门的桃夭也知晓这些传言,可见传得多厉害。
这日清晨起来,她问采薇:“堂堂一国储君这样待我一个寡妇,我是不是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
采薇一时之间不晓得说什么好,劝道:“小姐若是无聊,不如去梨园听戏,听说最近戏院排了新戏。”
桃夭想了想,颔首,“也好。”
待会儿听完戏刚好可以去燕子巷。
她好些日子不曾去过燕子巷,想来阿耶阿娘心中定是十分惦记她。
采薇见她答应下来,赶紧叫人备马车。
待到马车赶到梨园,已经是傍晚。
桃夭时常来,且生得那样的好相貌,侍者一眼就认出她来,立刻上前向她行了一礼,领着她入了戏园内最好的雅间内。
桃夭惊讶,“我并没有订这里的位置。”
这里的位置要早早订票,且还不一样能够订上。
侍者恭敬道:“娘子的夫君早已经将这里的位置包下来。”
桃夭怔了好一会儿。
片刻的功夫,矮桌上摆好几碟点心与一盏热牛乳。
正是桃夭爱吃的那几样。
这时台上的戏已经开场。
最爱听戏的桃夭一句也没听进去,捧着热牛乳出神地望向身旁的位置。
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采薇以为是侍者,连忙去开门,却曾想是齐云同一个一袭绯袍,眉眼清冷的郎君站在外头。
桃夭总觉得他似曾相识。
齐云上前向桃夭拱手行了一礼,向她介绍,“这位是裴侍从。”
桃夭想起来了。
她曾在桃源村见过他一面。
当时她还在想,这世上怎会明明看着清冷,却偏偏生了一对多情眼眸的郎君。
怪道安乐公主那样的女子会喜欢他。
只是,他来找她做什么?
季泽道:“裴某过来是想要来给殿下做个说客。”
桃夭没想到他竟然说话这样坦白,反倒不知晓说什么好。
裴季泽开门见山,“娘子犹豫,也无非是殿下的身份,虽然入宫是一条很难的路,可殿下一直在前头为娘子披荆斩棘,娘子何不为了殿下试一试?”
不等桃夭作声,他接着道:“当时在城墙那样的情况,太子殿下明明知晓靖王为了叫他丢脸,也知晓他不会真的推娘子下楼,可殿下害怕他吓到娘子,还是顺了他的意,娘子难道一点儿都不为之动容吗?”
桃夭低垂眼睫仍是不作声,小口小口抿着手中已经凉了的牛乳。
一旁的齐云见她这样狠心,忍不住道:“殿下自从离开桃源村,没有一日不想娘子。可殿下有殿下的难处。后来等殿下想通后便安排了一切亲自去江南接娘子回来,谁又能想到娘子已经离开了。”
她楞了一下,抬起眼睫,“他回江南找过我?”
“娘子不知晓?”
齐云惊讶,“殿下没有同娘子说过?本就未病愈的殿下为了能早些见娘子,昼夜不歇地赶路。待赶到桃源村时却只见着后院娘子立下的衣冠冢。殿下还以为是娘子,当时便吐了血。后来得知娘子没有死,又马不停蹄赶回长安来。这样来回奔波,路上高烧不止,不停叫着娘子的名字,可等从江南赶回来时,娘子却将早将他忘了个干净。”
桃夭沉默。
他从来没有提过自己去江南找过她。
她一直以为那日相亲宴上遇见他不过是意外。
她亦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回头去找自己。
齐云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谢珩为她做的那些事情。本就很忙的男人时常熬一整夜,只为空出时间陪她出去玩。
为了给她庆贺生辰,亲自为她在孔明灯上提笔写祝词,那么多的孔明灯,熬了几夜才写完。
这些日子入夜便去燕子巷等她,若是她来了,他也不敢进去,就在外头守着,守到天亮又回东宫处理政务。
齐云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坐在那儿捧着牛乳的少女却无动于衷,自始自终连眼皮子都未抬过,气得他眼睛都红了。
前些日子他见她与殿下那样好,还以为她至少会心软些,没想到她说不要就不要,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裴季泽今日也算是见识了她的性子,心道难怪殿下一直不敢同她说。
两人见多说无益,并未再说下去,便告辞了。
待到裴季泽同齐云离开后,桃夭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戏园子,一直到采薇叫她,她才醒过神来,瞥了一眼戏台子,“结束了?”
今日唱的什么,她一句没听见。
她起身起来,快要上马车时往戏园子门口看去。
采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问:“小姐在看什么?”
桃夭摇头,“回去吧。”
待回到燕子巷已经很晚了。
开门的是宋大夫。
他愣了一下,连忙将她迎进堂屋,“这么晚过来了?”
“方才去听戏了。”桃夭见莲生娘不在问:“阿娘睡了?”
宋大夫, “你阿娘最近着了风寒,睡得早。”
桃夭一听便急了,“怎不叫人告诉我,可严重?”
“无事,”宋大夫忙安慰她,“就是起夜着凉了而已。”
话虽如此,桃夭还是有些不放心,进屋看了一眼,摸摸脸生娘的头,见她并不发热,这才松了口气,替她掖好被角,同宋大夫一块去了堂屋。
宋大夫见她人瘦了一圈,心疼,“你心里莫要总是怀念我们,总得多想想自己的事儿。”
桃夭笑笑,“我能有什么事儿,我挺好的。前两日哥哥同我说,他再些日子说不定要下江南一趟,到时咱们跟着一块,回桃源村看看。”
宋大夫见她笑,心里反而更难受,道:“他这些日子几乎日日都过来,就这么干坐着,常常一坐就是一晚。他是在等你。”
桃夭笑不出来了,低垂眼睫不作声。
宋大夫又劝,“他虽是骗你在先,可总是真心待你好。你何不给他一个机会?”
桃夭抬起眼睫,“阿耶,我想起这段日子他待我的好,其实心底已经不生他的气了。可我并不想入宫。人贵有自知之明,太子妃不是我这样乡下来的人能做的。”
宋大夫轻轻叹了口气,遂不再劝。
两人静坐片刻,桃夭看了一眼更漏,道:“时辰不早了,我去睡了,阿耶也早些睡。”
她才回屋没多久,外头院子传来敲门声。
宋大夫一开门,便瞧见谢珩站在外头。
自从知晓他的身份后,宋大夫总不敢同他说话。
可一想到他二人就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忍不住道:“若是真舍不得,就多哄哄她。”
他“嗯”了一声,大步进了院子。
行至门口,却又不敢进去。
屋子里同样没睡的桃夭呆呆望着映在窗户纸上高大挺拔的身影,良久,轻叹了一口气,“进来吧。”
外头的人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进来。
不过月余未见,他瘦了一大圈,眉眼更加凌厉。
桃夭心中隐隐作痛。
他缓缓走到床边坐下。
两个人相顾无言。
半晌,他哑着嗓子道:“你这些日子总不回家,我夜里都睡不着。”
她没想到他见面第一句话竟然是说这个,嘴巴张了张,眼泪夺眶而出。
眼前的男人实在太有心机了,知晓她知道真相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去,所以前些日子这样温柔体贴地哄着她,哄得她如今到了哪里都有他的影子。
就连说什么她会心软都知晓。
谢珩抬手要替她揩去她灼热滚烫的泪,心疼,“宁宁别哭了,我知晓都是我不好。”
“殿下没有不好。相反,殿下这些日子一直待我很好很好,”她挡开他的手,自己拿衣袖擦干净眼泪,哽咽,“可我为何要按照殿下设想的那般生活?我同殿下说过,我就是一个同乡下来的小寡妇,且十分的没有出息,最大的本事,可能就是开一间铺子。”
“我其实也晓得,现在全长安的人在骂我一个寡妇不知好歹。堂堂一国储君不仅给我做了赘婿,还当着全长安的面低声下气地求我不要走。我亦晓得殿下为我丢尽了颜面,成为全天下的笑柄。我更加晓得殿下真心喜欢我,待我很好很好的。”
昔日不是唤他一声“先生”便是“三郎”的少女,如今一口一个“殿下”,喊得谢珩心都凉了。
他眼尾洇出一抹薄红,喉咙发紧,喉结不断滚动,“那宁宁呢?这段日子以来,宁宁有没有真心喜欢我?不是谁都可以取代的那种喜欢?”
她闻言,把脸埋在臂弯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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