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贩子没继续跟上来,二人走到无人处,贺枕书才小声嘀咕:“其实八十文那个价还不错。”
裴长临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来,少年依旧垂着眼,模样可怜兮兮的。
“他那样与你说话,你还想卖东西给他?”裴长临问。
“做生意嘛,哪有不起冲突的。”贺枕书道,“钱能到手就行。”
裴长临:“你以前也遇到过这种事?”
贺枕书:“……那倒没有。”
贺枕书虽是商户出身,可事实上,他爹并未让他接触过太多生意上的事。他人生的前十六年,都活在纸墨书香当中,被保护得很好。直到一年前,他失去了那个总是把他护在身后的人,一切天翻地覆。
“那药贩子不敢断了与我家的生意,你不用在意他的话。”裴长临顿了顿,低声道,“也不用委屈自己。”
贺枕书抿了抿唇:“我不是觉得委屈。”
裴长临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贺枕书真没觉得有多委屈,但他的确有些低落。
那份低落是来自挫败感,他清楚地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都是因为他把事情想得太过理想化,也太过自信。
就像前世,他觉得自己已经竭尽所能,可最终仍没能让裴长临活下去。
活了这么多世,还是没什么长进。
贺枕书没有耽于情绪太久,不让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影响自己,这或许是他活了这么多世以来最大的进步。他深深吸了口气,将自己从那低落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然后才注意到,裴长临依然握着他的手。
裴长临比他高了足足一个头,手掌也大,能轻易将他整只手包进掌心。那手掌干燥微凉,贺枕书下意识动了动手指,对方也好似才注意到两人还牵着手,飞快将手松开。
微凉的指尖从指缝中滑走,带来点若有似无的痒意,贺枕书悄然抓了下衣角,耳根有点发热。
“那、那个……”贺枕书一张口差点咬到舌头,轻咳一声才捋顺了话,“药没卖出去,回去怎么和阿姐交代?”
裴长临抬眼看了看天色。
今儿的确是个大晴天,天边澄澈如洗,初升的日头亮得晃眼。
“我陪你去镇上卖。”裴长临道。
贺枕书:“……啊?”
裴长临抬步往前走去,见贺枕书没跟上来,又回头:“愣着做什么,走了,回家取药。”
.
裴长临从去年入冬后身子就不好,算来已经有小半年没出过村子。贺枕书着实没想到,这人竟会愿意陪他一块去镇上。
更没想到的是,裴兰芝竟然也没反对。
不过她坚持把二人送到村口,喊来和裴家熟识的车夫,给他们挑了个有避风顶蓬的牛车。临走前还特意叮嘱车夫路上行得慢点,别太颠簸。
牛车慢悠悠出了村子,贺枕书抱着装满草药的背篓,眼神不住打量坐在他面前的人。
裴长临的脸色比早晨他刚醒来那会儿好一些,但眉宇间仍带着疲态,眼底那浅浅的乌青也尚未完全消去。
贺枕书莫名有些愧疚,小声道:“其实你不用跟过来的。”
裴长临没听清:“什么?”
“我说,你不用特意跟我跑这一趟。”贺枕书道,“虽然我是没什么经验,但我从小就看我爹爹做生意,我不会把药卖亏的。”
裴长临:“……”
裴长临:“你觉得我跟着你,是担心你亏钱?”
贺枕书:“不是吗?”
昨日采回来的药材被裴长临和周远分拣打理过,共有二十一株,就算每株只卖八十文,算下来也能赚一两多钱。
这在村中不是个小数字,足够给裴长临买将近两个月的药。
裴长临不回答。
他侧过身,掀开窗户的围帘看向外头,一副不太想搭理贺枕书的模样。
贺枕书一头雾水,但他早习惯了这人喜怒不定的性子,自顾自道:“你多出来走走也好,瞧你那体力,走两步就喘不上气,连桶水都搬不动。”
裴长临“啪”地放下车帘。
贺枕书连忙偏头,若无其事地看起了风景。
实话实说嘛,有什么可生气的。
小病秧子,还挺好面子。
.
下河村是离集镇最远的几个村落之一,哪怕是裴家那位赘婿周远,从村中步行到镇上都需要一个半时辰,驾牛车也要半个时辰。
由于出发前裴兰芝特意叮嘱,车夫一路上行得极慢,活脱脱把路上耗费的时间又增加了一倍。
因此,二人达到镇上时,时间已经接近正午。
早市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去,二人步行走进镇子,陆陆续续看见有卖完货物的农户往回走。
也有家住得远的,就近在镇上解决午饭。
路口卖馄饨汤面的小摊热气腾腾,饭馆里伙计吆喝着招呼客人,饭菜香味儿飘得隔一条街都能闻见。
贺枕书脚步微顿,没忍住吞咽一下。
饿了。
他早晨起床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过呢。
……但正事要紧。
贺枕书揉了揉肚子,一言不发,默默跟着裴长临往前走。
裴长临也不常来镇上,为数不多那几次,几乎都是为了去医馆。他带着贺枕书穿过集市,轻车熟路来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医馆“回春堂”门外。
回春堂今儿没什么人,一名伙计倚在柜台边算账。听见有人进门,他抬起头:“长临,你怎么来了?身子又不舒服了?”
裴家求医数年,这方圆百里上至医馆,下至游方大夫,只要是个会把脉开药的,就不会不认得他。
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上名声在外了。
裴长临指了指贺枕书抱在怀中的小背篓:“我们来卖药。”
“卖药?可……”伙计顺势看过去,看清站在他身后的人,却是惊呼,“哟呵,听人说你爹给你相了个顶好看的夫郎,我原本还不信呢,你小子福气不错啊!”
裴长临眉宇微蹙,侧身挡住他的视线。
“还护上了。”伙计自然注意到他的动作,揶揄一句,摆摆手,“不看了不看了,免得吓到小双儿。”
说着,又朝贺枕书笑了笑:“弟妹别在意,我家就住在你们邻村,和长临认识好多年了。他有次在家发病,我背着他走了好几里路呢。”
这伙计贺枕书是认得的,自然也知道这人的秉性。
他没有计较,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你怎么到这儿卖药来了?”伙计又转头问裴长临,“你不是不知道,咱们医馆不收散药,你还是……”
裴长临轻声打断他:“不是寻常散药。”
“是千层叶。”贺枕书从背篓里取出一株草药放到柜台上,“您看看能收吗?”
“还真是千层叶。”伙计仔细看了看,道,“难怪你们不卖给收药的,这么一大篓子,卖给普通的药贩子不就亏了吗?”
贺枕书瞥了眼身边的人,没好意思说是自己把生意谈崩了。
伙计思索一下,又道:“你们在这儿等等吧,我去请大夫出来,这事我做不了主。”
他撩开门帘进了内院,很快,一位蓄着山羊胡的老者走出来。
“是裴家小子啊。”
老者是这间回春堂的坐诊大夫,姓吴,裴长临现在喝的药就是他开的。
吴大夫如今已年过半百,模样十分和善,说话声音慢慢悠悠:“药材在哪儿呢,给我瞧瞧。”
贺枕书连忙把背篓里的药材取出来。
吴大夫仔细检查了每一株草药,连连点头:“不错,就是千层叶,这么好的品相可不常见。”
这千层叶要数出苗的十五至二十日成色最佳,前世贺枕书找到这药材,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那时也是这位吴大夫告诉他,这药材叶片长得过大,根茎变老,已经不能再入药了。
所以这次,他才会提前上山。
吴大夫放下药材,笑吟吟看向二人:“回春堂原本不收散药,但你这药材品相着实不错,便按照市价,一百二十文一株,如何?”
这价格甚至比贺枕书预期的更好一些。
吴大夫是个爽快人,谈妥后便让伙计去后头取银钱。趁这空档,还把裴长临按在椅子上,把了把脉。
“脉象细弱无力,气血两虚,最近可还会心悸气短?”吴大夫问。
裴长临:“是。”
吴大夫长叹一声,道:“我几年前就与你爹说过,你这是先天不足,我开那副药只能用做滋补调理,根治不了。是药三分毒,吃多了效用只会越来越差。”
“还是让你爹再想想办法吧,否则……”
裴长临眼眸垂下,那张常年苍白的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大堂内陷入一片沉寂,始终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少年忽然开了口:“吴大夫,我以前从医书上读到过一个方子,好像便是能缓解先天心气不足的。”
吴大夫有些惊讶:“哦?什么方子,你可还记得?”
贺枕书点点头:“我写给您。”
柜台上便放着纸笔,贺枕书伸手取过来,思索片刻,直接沾了墨在纸上落笔。
吴大夫行医多年,虽不像其他人那样看不起双儿女子,但也没觉得这小双儿能提出多么不得了的方子。且不说他就没见过几个会读书认字的双儿,要真是那种功效奇好、市面罕见的药方,哪是一个小双儿能找到的?
他本是这么想的,但见少年神情专注,下笔流畅,还是忍不住往柜台走去。
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倒不是因为药方,而是因为少年的字迹。
吴大夫自己也是读书人,一个人在书法上有没有功底,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少年的字迹行云流水,娟秀却不失锋芒,笔力遒劲,入木三分,是难得一见的好字。
小小年纪就能写出这样的字,若非自小天天苦练,就是天赋超群。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比他见过的许多读书人厉害得多,怎么会嫁去乡下……
真是可惜。
这方子用了十几种药材,贺枕书写得专注,停笔才发现吴大夫已经来到他身边,似乎还看了有一阵子。
他连忙放下笔,侧身退开半步:“方子就是这样,您看看吧。”
吴大夫看少年写字看得入神,却连一样药材都没看进去。直到少年停笔才回过神来,重新仔细端详起这药方。
“……川芎、党参、五味子……”他一边看一边默念出声,眼神渐渐变了,“如此用药倒是从未试过,可以一试。”
但他说完这话,忽然想到什么,又摇摇头:“但是难啊……”
许是怕贺枕书误会,他连忙解释:“你这方子没有问题,这其中有几味药老夫也一直给裴家小子用着,但就是这几味……”他用手指在纸上点了几味药,“这几味药都不好找,尤其这天玄参,因为近来越发稀少,恐怕要费一番功夫。”
这话贺枕书并不陌生。
前世,他得到这药方之后,第一时间便来询问了吴大夫。那时候,对方同样是这样回答的。
吴大夫捋着胡须,说出了与前世一样的话:“只要能把药材找齐一切都好说,老夫会帮你们留意着,但你们最好自己也想想法子。”
“……不过要尽快。”
.
午后,裴长临和贺枕书走出医馆。
那一背篓草药最终卖了两贯零五百二十文,全换成了铜板,装在贺枕书的背篓里。他颠了颠背上比来时重了好几倍的背篓,忽然有些感慨。
折腾整整两天,又跑得这么远,最后才赚了不到三两。
也就够他以前在城里酒楼与人下一顿馆子。
但有钱入账就是好事,何况还是他靠劳动赚来的。贺枕书这么想着,偏头看向身边的人。
不知是不是今天走得太远,有些累了,从吴大夫给他诊完脉之后,裴长临就没再说过一句话。此时也是,他静静与贺枕书并肩走着,脚步轻缓,脸色苍白。
“那药方绝对没问题,你刚才也听到了,连吴大夫都说对你病情会有效。”贺枕书道,“至于那几味草药……我们再想想办法,肯定能找到的。”
贺枕书早就知道,回春堂找不齐药材,因此他今天原本没想过这么早将那方子拿出来。可方才看见裴长临的模样,他又有些不忍心。
让一个人直面自己时日无多,无论对谁都是一种打击。
他不想让裴长临自己面对那些,哪怕只是给他一点微末的希望也好。
可裴长临……好像并没有那么开心。
上一世,他找到药方时,裴长临也没有表现得多么开心。他好像总是这样,就像吴大夫刚才明确表示他没有多少时间时,他也并未表现出太多情绪。
贺枕书时常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裴长临模样生得俊朗,脸上仍能看出些许稚气。他这个年纪,本该是最逍遥自在,贪玩随性的时候。
可就因为这身病骨,他变得沉默寡言,只能每日卧床修养,连出趟门都不容易。
他明明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啊。
贺枕书看得出神,后者忽然停下脚步。他连忙移开视线,想往前走,却被人拉住了。
“怎、怎么了?”贺枕书莫名有点心虚,几乎不敢看他。
裴长临道:“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贺枕书:“啊?”
他这才注意到两人已经重新走到市集,就停在刚才贺枕书进镇子时看到的那家馄饨摊前。
贺枕书愣了愣,正想说什么,就听见腹中传来一声极其清晰的:“咕噜~”
贺枕书:“……”
他连忙捂住肚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绝望地问:“它……它刚刚也响了吗?”
“响了。”裴长临转身往那馄饨摊走去,掩去眼底一抹浅笑,“好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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