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同时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很模糊。支离破碎。
起初,周围全然是黑暗。
黑暗中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他空荡荡的意识。
毫无凭依地飘浮。
飘浮在虚空。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陌生,从未体验过。
支离破碎的意识悬浮在虚空。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也无法拥有任何感官。
无法听,无法说,无法看。
无法感知冷热。
甚至连自己的身体是否还在都感觉不到。
……身体?
他感到疑惑。
他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样的呢?
他的身体应该是什么样的?
……
不知过去多久。
铺天盖地的黑暗,像是被什么东西敲得松动。
隐隐约约,有一点光透进来。
“……耀……”
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
是温柔的女声。听声线,已经不年轻了。却优雅得体。
他莫名地安下心来。
……安心?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在安下心来的同时,再一次感到奇怪。
为什么听到那个女性的声音,就觉得安心了?
那是谁?
……
那个温柔的女性声线,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像光,轻柔却有力的光,一点一点,敲打着黑暗的外壳。
他直到此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一个黑色的巨大外壳包裹住。
他试着去触摸那外壳,却并没有触碰到任何实质的感觉。
黑色外壳仿佛巨大到没有边界。他无法从此处逃离。
很奇怪的,他对此也并没有恐慌。
他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为何停留在这里。
温柔的女性声音,像年长的鸟类轻轻啄着蛋壳。
黑色坚硬的外壳,被敲出越来越大的缝隙。
缝隙里有光。
渐渐的,他开始听到另一个男性的声音。
也不年轻了,声线很敦厚,温和。有种书卷气。
“江……”
那个男性的声音,传进来的也是断断续续的话语。
无法拼凑,无法得知话语的具体内容。
只是令人安心。
他不明白这种安心感的缘由。
直到那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交替着,频率越来越高地出现。
越来越多的光,涌入黑暗。取代了原来坚硬无边的黑色外壳。
他终于能够看见东西。
起初只是一些模糊零碎的视野:沙发靠垫,床的一角。一只蓝色小熊拖鞋。半页很久都不翻动的画册。
时间的流淌变得不再均匀。他有时候觉得已经过去很久,有时候又觉得只是短短一瞬。
他终于意识到这怪异现象的缘由。
——他的视野,并不是随着他的心意而动。
像一个钝重的摄像头。很久才会挪动一次。
挪过之后,就又长久地停留。尽管摄像头对准的,只是一些非常无聊的东西。
盆栽。蚂蚁。空荡荡的画板。
有时候视野会歪一下。
大多数时候,视野都只是静静地,固定在那里。
缓慢眨动。
缓慢眨动。
【……】
他忽然明白了。
那是另一个人的视野。
不知出于什么原理,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完整视野。
不对。
不能说是完整。
而且不光视野,还有声音,还有一些……触觉。
支离破碎。
一切感官,都是支离破碎。
他没有办法听到完整的句子,大多数话语都只有一两个字,可以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也没有办法看到完整的画面。视野镜头长时间地停留,长久注视着某些随处可见的静物。单调得几乎令人发疯。
冷,热。疼痛,舒缓。这些感觉,也都是断断续续。
但是,一切都在好转。
随着那一男一女两个声音,温暖的光不断涌入,这些支离破碎的感官也全都在好转。在拼凑。
在变得连续,完整。
终于,某一天,他也开始尝试。
尝试与外界交流。
【你们是谁?】
【你们听得到我说话吗?】
……
没有回音。
果然如此。
他并不是很意外。
但也没有沮丧放弃。
他的思维逐渐清晰,支离破碎的模糊感,也渐渐淡出他的意识。
他仍然想不起自己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但他隐约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光芒——不是从外界,而是从内里。
从他的内里,开始与外界呼应。
一盏灯。
一盏白色的小灯。
白色的小灯,起初很微弱。几乎湮灭在黑暗里。
但是随着那对男女温柔的呼唤,随着外界光芒的涌入,他感到自己内部那盏小灯,也开始释放光芒。
很奇怪的感觉。
却给他力量。
他终于也开始尝试,发出自己的声音。
【……耀……】
【……江……耀……?】
是这样吗?
是叫这个吗?
他不太确定,那是不是从自己这里发出的声响。
但很明显地,外界的什么听到了他的声音。
因为视野很明显地晃动了一下。
……似乎是在转头?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个晃动的视野,好像是在转头,张望。
是在寻找声音的来源吗?
于是他轻轻地,又唤了一声。
【……江耀?】
镜头停下了。
视野不再晃动。而是微微歪了一下。
……是歪了下脑袋吗?
莫名有些可爱。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笑了笑。尽管他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身体”的存在,所以这个笑容也仅存于意识范畴。
但是,看那个“镜头”的反应,很明显是听到了他的声音。
于是他继续对着“镜头”说话。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对吗?】
“……”
视野一明,一暗。
是“镜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为这小小的反馈,又感到一阵欣慰。
【你叫做……‘江耀’,对吗?】
他试着提问。
然而这次没有回答。
“镜头”并没有回答他,也没有作出类似点头歪头之类的反应。
“镜头”的注意力被什么东西吸引了。
……是风。
由于共享视野的关系,他能够轻易看到,“镜头”此刻的注意力在那里。
“镜头”正在追逐一阵风。
风吹动白色窗帘,窗帘轻柔地晃。
“镜头”就追逐着窗帘,跟着窗帘一起晃。
……呆呆的。
窗帘有什么好看的啊。
他有些好笑地,和“镜头”一起,盯着那块窗帘。
直到冷飕飕的感觉从外面钻进来。
……冷?
在此之前,他从未体会到“冷”,但此刻却清楚感觉到,皮肤在变凉。
胳膊,后背,在变凉。
……谁的胳膊,谁的后背?
他继续尝试对“镜头”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冷?】
“镜头”没有回答,只是视野左右摇晃。
“镜头”又在寻找声音来源了。
他想了想,换了个更简单的,更容易理解的句式。
【你觉得冷,对吗?】
“……”
视野缓慢地一暗,一明。
“……嗯。”
……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镜头”的声音。
很轻,很软。似乎是个男孩子。但却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一只小猫。
他非常确信自己的“镜头”不是一只小猫。
所以,只是一个说话声音很轻软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对于话语的理解能力,似乎非常低弱。
“你是不是觉得冷”,这种话,那个男孩子是听不懂的。
要说“你觉得冷,对吗?”
用这种句式,十次有一两次,那个男孩子会给他回应。
而回应也仅限于“嗯”。
轻轻软软的鼻音,像小猫柔软的喉管在打呼噜。
时间久了,他竟也能分辨出这些小呼噜的不同含义。
“……嗯……”是犹豫中带着不确定。
“……嗯。”是犹豫之后最终确定。
还有完全没发音的“……”
很有意思。
虽然完全没发音,但他能“听到”那个省略号。
像是感觉到了那个男孩子,疑惑茫然的心境。
是的。疑惑,茫然。
这是那个男孩子,面对大多数事物时所产生的反应。
别人递东西过来给他吃,他不懂得伸手去接,也不懂得道谢。
别人跟说话,他甚至不知道那是在进行“对话”。他会认真地听,然后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因为不理解。
因为无法理解。而且有时候甚至听不完全。
像一个玻璃罩子,冷冰冰硬邦邦,遮住了那个男孩子与外界。
而如今玻璃罩子裂出些许的光。
里应外合?
嗯……是有点这个意思。
他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外面的光照进来,里面的“灯”产生了感应。
于是里面也亮起了光。
如果能把玻璃罩子打碎就好了。
他很快就意识到——或许,从内部发力,会更有效果。
因为他发现,那个玻璃罩子,并不是横亘在他与那个男孩子之间。
而是那男孩与外界之间。
或者说,他和那男孩,是一体的。他们一起被困在玻璃罩子里。
其实说来也怪。他并不觉得自己也被困在那男孩的身体里。
不是“被困”。
只是“存在”。
他在那个男孩子的,心里。
……
【今天天气很好。】
第无数次,他尝试着那个男孩子对话。
【出去走走吧?】
“镜头”的视野微微抬起。
透过男孩子的眼睛,他看到蓝天白云,看到万里晴空。
天气确实很好。
他隐约也能感觉到,灿烂阳光照耀在皮肤上,那种热烈蓬勃的触觉。
渐渐的,那个男孩子对他的回应越来越多。
【多吃一点蔬菜。你不讨厌洋葱,对吗?】
【冰淇淋你想要什么味道?巧克力味的吗?告诉你的妈妈,你想要巧克力味。】
【你爸回来了。听到他停车的声音了吗?去门口接他吧。他会很高兴的。】
【肚子疼要跟家里人说。不要缩在被窝里忍着……你在发抖。不要忍着。快起来,去告诉你妈妈。】
……
男孩开始认真吃饭,开始试着自己穿衣。
开始主动表达“我想要这个”,也会在认真思考之后说出“我不喜欢那个”。
甚至开始主动跟他说话。
“……天鹅。”
某一天在院子里,微风拂动阳光的清晨。
男孩的母亲为他铺展画布,让他在院子里随意绘画。
男孩子的视线从空白画布上,缓慢移动到葡萄花架前那个俯身栽培的。
【……?】
他一时有些无法理解男孩的意思。
“天鹅。”男孩盯着那位女性,再一次重复。
【……噢。】
他反应过来。
男孩是在向他介绍自己的家人。
那是“天鹅”。
不应该叫“母亲”吗?
不,在那个男孩子的心里,对那位优雅芭蕾舞者的称呼,就是“天鹅”。
【很形象。】
他笑了笑。
【那你爸呢?】
爸。
男孩子缓慢地眨动眼睛,努力理解着这个词语。
这一次的沟通费了些力气。
心里的人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男孩子管他父亲叫“圣伯纳”。
也很形象。
男孩的父亲是一位温柔敦厚的学者。身材高大,略有些发福。
确实很像那种救护犬——圣伯纳。
心里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这些知识是哪里来的,但他确实知道。
圣伯纳是以前某座雪山修道院里,修士们用来救援迷失在雪地里的旅人而训练出来的犬种。性格温顺而稳重。
倒是——江耀怎么知道这个的。
随着相处,心里的人也渐渐找到答案。
哦。原来都是他父亲母亲教的。
江耀有自闭症。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可是即便如此,他父母也不曾有一天放弃。始终努力教导着他各种知识,教他做人的基本。
十年如一日。
二十年如一日。
终于将那玻璃罩子,敲出破壳般的缝隙来。
……
不知为何,他渐渐接受了现状。
他并不好奇自己到底是谁,也并不好奇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为什么会存在于江耀的心里。
那盏小小的灯,一直明亮温暖。让他感到内心安定。
让他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很好。
他和江耀的父母一起,互相配合着,一点点地为江耀打碎玻璃罩子。
他想把宽阔美丽的全世界展现在江耀眼前。让他看看这世界有多美好。
江耀的病情真的开始好转。
作为心里的居住者,他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人。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江耀的话变多了。
江耀开始,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完整地,与他进行对话。
真好。
他从距离最近的地方,最直观地感受到江耀的进步。
从一个字,到两个字,到简短的语句。到完整的表达。
真好。
江耀也越来越听他的话。
无论他说什么,无论他让江耀做什么,江耀都会乖乖去做。
毫无犹豫。也不问理由。
江耀太听话了。乖巧得几乎让人心疼。
心里的人有时甚至忍不住想:如果我是个坏人呢?
如果我是坏人,我让他去做坏事,他也乖乖去做了……怎么办?
……那是一种,光是想想,都让他心惊后怕的可能。
只能说幸好。
幸好这种“如果”不成立。
至少,在心里的人自己看来,他从未起过坏心思。
哪怕在心理医生委婉地指出,他可能是江耀的第二人格,可能要通过人格融合来治疗江耀的精神疾病时,他也没有产生任何反抗情绪。
没有像那些描写多重人格的影视作品里一样,为了保全自己而争夺身体、驱逐主人格。
……人格融合啊。
如果这样会对江耀好的话,那就这样做吧。
心里的人平静地想着。
只是,有点不舍。
嗯。毕竟都相处了这么久了。
从最开始,江耀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
到现在,他随便说一句什么,江耀都会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安安静静,歪着脑袋认真聆听。
……好乖。
乖得让人心疼。
仿佛只有在江耀这里,他才是“存在”的。
他从未在其他任何人面前现身。因此在其他人看来,他从来都“不存在”。
他是只存在于江耀心里的,“那个人”。
真奇怪啊。
更奇怪的是,他对此一点都不感到恐惧,不安。
相反。
他很安心。
时常有种,“真好”、“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的心情。
真的很奇怪。
……
心里的人通过江耀的视野,了解到越来越多的事情。
比如他的自闭症,比如他的家庭。
比如他曾遭遇的【神隐】。
【神隐】。奇怪的说法。
据说江耀出现的时候,身上都是血。
那是谁的血呢?
无法回忆。
江耀的大脑,有一个地方是空白。
像被手术刀干净利落地剜去一块。切口锋利,没有丝毫余地的空白。
心里的人试着倒推线索,他发现自己的苏醒,就是在江耀【神隐】归来之后。
很有可能,他目前的状态,就和那场【神隐】有关。
可是每当江耀试图回想,试图回忆那空空落落的地方曾经有什么……
一层黑色的雾气,就会沉重地笼罩下来。
那是一种很熟悉的黑。
奇怪而熟悉。心里的人花了很久才意识到,那种黑雾,正是最开始他苏醒之时,笼罩在他周身的黑色外壳。
为什么这时候又会回来呢?
而且,每当黑雾降临,心里那盏小灯,就会变得很不稳定。
像有什么试图破土而出,又像某种剧烈挣扎。
不懂。
算了。
想不起来就算了。
就这样下去,也挺好的。
一点点变得开朗,一点点学会独立生活。
等江耀的自闭症再好一些,他就可以回去上学了吧。
他可以认识很多新朋友,可以真正开启自己的人生。
他将来会做什么工作呢?
……
【神隐】的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不重要。
江耀那时候身上的血到底是谁的,也不重要。
就连心里的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与江耀共存,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一条。
那就是江耀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在这个世界里生活。
唯有这一点,是心里的人无比确信的。
那就像是某种使命,又像是某种执念。
他也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江耀在这个美好的世界里,好好地活。
不要去经历风雨。不要去遭受苦痛。
不要受伤,不要难过。
不要失去所爱,也不要所求终不可得。
就这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当个平凡人,当个普通人。
就这样幸福平静地过一辈子。
这样就很好了。
……
这样就很好。
心里的人一直这样对自己这么说着。
可是为什么,明明没有身体的他,却会在江耀孤零零地站在浴室里,伸长脖子去看后背的时候,感到心痛难忍。
“好空。”江耀说。
心里的人替他打开莲蓬头,让热水冲刷江耀的后背。
他希望热水能让江耀的身体暖起来。不要那么冷。不要那么空。
可江耀的脸上却渐渐露出一种疑惑的神情。
江耀还是朝背后伸出手,似乎在寻找什么。
从后侧肩胛,脊柱,到腰部。一点点地摸索过来。
皮肤在热水里变得又湿又滑。他在自己后背摸来摸去,却始终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像鸟类被剪去翅膀,身体重量骤然减轻。
像感到极度不适应,却甚至无法理解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那一瞬间,心里的人,明明没有身体,却感到心痛难忍。
小小的白色灯盏,在那一刹那忽然地明亮起来。
心里的人试着伸出手,伸出江耀的手,双臂交叠,环绕在他胸前。
好让江耀自己拥抱自己。
【这样?】
他低声问。
江耀的手臂不够长,无论多么努力,手掌只能够到肩胛骨的位置。
没有办法把后背完全地包裹起来。
不过即便只是这样,江耀就已经满足了。
“嗯。”江耀扬起嘴角,在哗啦啦的热水声中笑起来。
好乖。
好心疼。
明明没有身体啊,明明没有心。
为何他还是感到心里酸软成一团。
无法忍耐。
……
他开始思考江耀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江耀忘记的,被从大脑里身体里,刻骨铭心地剜去的,到底是什么。
铭记比遗忘更痛苦。
铭记……比遗忘……更痛苦吗?
……
不知怎么,当看到那个名叫王慧的女性,在痛失爱子、于是决定向全体变异种复仇的时候。
当意识到她本可以选择清除记忆,回家去过平静生活的时候。
心里的人,忽然如有所感,低低叹息一声。
【有些事情,遗忘比铭记,更让人痛苦。】
遗忘比铭记更痛苦。
他听到江耀在自己心里,轻轻重复。
遗忘比铭记更痛苦。
像一种反驳。
像一种说服。
……
所以,江耀最终选择了铭记。
哪怕所有人都将不记得。
哪怕所有世界的创伤都将被抚平。
江耀选择铭记,那些壮烈,那些英勇,那些苦痛,那些不甘。
那些生动鲜活的灿烂与至暗。
江耀不愿意遗忘。
江耀不舍得遗忘。
所以,他也没有阻拦。
“去吧,江耀。别怕。”
他并没有身体。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算不算是灵魂。
他只是一盏灯。
一盏小小的,微弱的灯。
但也正因他是灯,所以他能和万千英灵一起,站在江耀身后,化作永恒护盾。
永远守护,指引。
“我一直在。”
……
江耀,别怕。
陆执一直在。
所以不要难过。
不要哭。
陆执一直在。
陆执永远是你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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