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倒v开始)
逐衡却不知道, 他想的“亲一下”与道侣想的“亲一下”,是完全的两码事。
江冽沉默了良久,古怪地清了清嗓子:“你要在这里?”
这里有树遮挡,是个很好的地方, 逐衡眨眨眼, 坚定地点头:“嗯!”
“等等……”江冽觉得他应该与道侣好好谈一谈, 但神思却不由自主飘到很久以前, 某次因缘与风初醒一同出行, 路过一个小镇的时候。
“少主,你兴许不知道,关于‘拥抱’与‘亲吻’,并不只是表面上的意思, 这类含蓄的词其实就是‘关系更进一步’的敲门砖。所以少主,我先去办点正事,你找个地方等等我。”
那鸟在对一位路过的魅魔抛了个媚眼后, 得到了魅魔“你太好看了,我能亲亲你吗”的询问, 便对江冽如此传音,说罢也没看江冽脸色,搂着魅魔就走了。
直到很久后, 他再回来, 整只鸟由内而外散发着餍足的慵懒, 以及神魂上都沾了呛人的牡丹花味, 江冽才意识到,原来那些都是双修的委婉表达。
诸多关于情爱之事, 在江冽如今的年纪, 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宜的了。
亲一下……
嗯, 是道侣之间可以做的事。
但真的要在这里吗?
逐衡殷殷切切地看着他,江冽艰难地扭过头,他没有当着诸多人的面白日宣……的癖好,用眼神示意时崇他们,做了最后的挣扎:“不能等我们出去么?”
逐衡垂着头嘟囔道:“很快的,他们发现不了。”
原来这种事可以很快吗?
没有经验、也没被辅导过更细节功课的少主,感到非常迷茫。
他对上逐衡晶亮的目光,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面对逐衡,他似乎从来都无法拒绝,不知道为什么,自他看见逐衡的第一眼,便有个念头鬼使神差地浮到脑海:他过得太苦了,自己要对他好一点。
直到江冽有次握到他骨节凸起的手腕,才给这样的念头做了解释:太瘦了。这么瘦,想必之前没过什么好日子。
但若要答应他。
只微微一动唇,脸颊便忽地灼烧起来,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字。
秘境内没有日月轮转,时间过得较平常慢,于是堪比等候审判的煎熬也比平时更折磨三分,江冽素来冷淡,面上极难透出情绪,此时皱眉凝思,侧脸宛如被度了一层寒光,教逐衡以为他不愿。
逐衡心里明白,他们虽有道侣的关系,但若论感情,直到如今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逐衡眼神渐渐黯淡下来,视线欲盖弥彰地垂低,落到他手中的剑上:“对不起,是我无礼了。”
他咳了两声,摸了摸鼻子,扯出了轻松的笑,声音低了下去:“我不知道让你如此为难,以后不会再提了。”
“并不为难,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做。”江冽实话实说。
他此刻在纠结,是一剑清退方圆百里所有生灵较好,还是布个遮天蔽日的结界较好,以他目前的状态来看,似乎后者更省力,但也并不很省力。
逐衡眸光复亮起来。
“我试一试吧。”江冽闭上眼,试图运转真元。
不久前那一战带来的痛苦没有完全消除,他不敢再如方才那般,只好慢……
突然,唇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打断了他的动作。
江冽后脊顿时僵直,下意识屏住呼吸,正想让他等一等,那人却一触即分,仿佛只一片羽毛擦过,快得没有真实感。
逐衡极轻的、长舒了一口气,双唇相碰的瞬间神魂便起了战栗,颇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飘飘然,他缓了很久,抬眼一看,他耳根红透的道侣还在闭着眼睛,忍不住唤了一声:“阿冽?”
江冽睁眼,见逐衡已经站到了半步远的距离之外,完全没有接着动作的意图,不由得一窒。
江冽:“就这样?”
逐衡十分单纯地“啊”了一声,也很茫然地想,不然还能怎样?
江冽:“……”
这样确实很对,江冽没忍住笑,笑自己真是傻了,怎么能用妖魔的思维去衡量人族呢?
“若仅是这样,”江冽松了口气,想起方才道侣为这小心翼翼恳求的样子,心脏一软,说道,“可以不止一下。”
顿了顿,他一言不发凑近,微微抬起下颌,覆上逐衡的唇。
逐衡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先前从未细看过,原来那一双剑眉下,凤目上,是温柔似鸦羽般的眼睫,那眼睫颤了颤,缓缓垂下,遮住了眼眸。
江冽的吻同他本人一样冷,辗转落在嘴唇上,连厮磨亦不带温度,像是一片迟迟未融化的雪花,又轻又凉,却勾起了逐衡心中的一簇火,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轰”得一下,有许许多多不合时宜的悲哀与心酸炸开,让他一动不敢动。
迟迟感觉不到对方的呼吸,江冽退开半步,眼里尚含着雾蒙蒙的水汽,一边纳闷若没有修为岂不是要憋死,一边抬眼,看到了他道侣一脸复杂的表情。
“……?”他问:“你在想什么?”
逐衡却突兀地仰起头看天,飞快眨着眼睛,露出个傻笑,嗓音略低哑:“在想,你真真实实地在我身边。”
“我们都还好好地活着。”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江冽失笑:“你的幸福太简单了,待解决完这件事,我带你回魔域……嗯,人间亦可,去看繁华和盛景。”
逐衡也笑:“好啊。”
他摆正了视线,神色已经恢复如初:“可我有很多事情,没对你说过……”
“不要紧,”江冽道,“想说的时候再说,我不急。”
此时,悬在剑柄处的乾坤袋蓦地震了震,是里面的东西在强行往外挤,江冽神识一探,发现被他顺手丢进去的尸体被黑雾重新缝拼起,便往乾坤袋里注入一丝冰凉的寒气,将作祟的玩意一股脑冻住,才对逐衡道:“恰巧,我有事要对你说。”
他默了默,歉疚道:“先时没对你坦白,让你落入千山门手中,陷入险境的人,就是我妹妹。”
早在他从暗卫尸体上发现寒潭雪莲时,便猜测主谋要么是他父亲,要么是他妹妹,无他,雪莲珍贵至极,素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说法,从不轻易外流——无妄宫的十二位长老一年到头也能得到几片叶子,却断不会把这么珍贵的东西当暗器用。
他从近日里得到的信息中推断出,他妹妹命支镜吟去杀逐衡,支镜吟又把这个任务委托给千山门,却没想到千山门的弟子生了异心,自作主张绑了人来秘境。
千山门的弟子兴许不晓得雪莲的珍贵,只想到用那半枚暗器雪莲把此事嫁祸给魔域。
他们委实嫁祸成功了,只棋差一步——最擅追踪的裴寒卿在宫里。
此番也算阴差阳错,若非如此,江冽不会回宫,不会怀疑到他妹妹,不会追来秘境,最后发现真相。
个中弯弯绕绕,江冽没打算对逐衡解释,只歉疚道:“我会让她赔罪。”
“算了,小孩子嘛,我能与她计较?”逐衡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去找她,但要先等一等。”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他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方镜花水月,戴到手臂上,放入一颗灵石,联络风初醒。
他想知道,那些黑雾,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二十四章
镜花水月另一边很快被联接, 江冽猝不及防对上一只炸毛鸡,上半身嫌弃地往斜后歪了几分。
风初醒形容不可谓不狼狈,浑身挂着骨头渣子与碎肉,和各种动物毛, 鲜红的血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 一张脸被污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一见清清爽爽还很嫌弃他的少主,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种时候, 如果不是比命重的大事,老子回去就活吞了你!”
江冽:“如何变得这样?”
“妖族那帮玩意一见圣泉保不住,纷纷在泉边自爆了!冲天怨气激活地下的煞气大阵,先锋皆被困于阵心里。”风初醒骂了一句脏话, 抹了一把脸:“倒是有血气,老子服得很。”
“煞气大阵而已,就把你困住了?”
“我出得来, 但我又不能只自己出来,那帮废物不知道被卷去了哪, 我得找到他们。”风初醒不耐烦了:“你找我有事?”
江冽也不再多言,一边转着乾坤袋,一边问道:“关于支镜吟, 我有些事想问你。”
那三个字一入耳, 风初醒明显地一怔, 也不提“活吞”了, 周遭煞气打着旋卷过来,在他肩膀上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嘶——”, 他被剧痛唤回神, 兴许是想查看伤口,垂着头偏开视线:“她的事你问我做什么,我俩分开十多年,早不记得了。”
“那你总该记得,当年从哪里把她带回来的。”江冽淡淡道:“以及,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哪个字戳到了风初醒,他眉头一皱,眼风隔着层虚幻都凶得迫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烦躁至极的喘息,以非常不客气的语气道:“断州一个偏远的犄角旮旯,具体不太记得了,离妖族边界很近。少主,她虽非魔非妖,却也是我族缚州之王,念在她为缚州解决了数不尽的麻烦,你也当视她为同袍,怎么能用‘东西’来形容?”
“同袍?”少主品了品这两个字,含着三分怜悯的眼角轻弯:“你的同袍在观澜城豢养她的同类,还在背地里同化人族,把他们变成与她一样的‘四不像’,供她驱使。你猜一猜,你的同袍命令那些人去做什么。”
即便鲜血覆盖,也能看出,风初醒的脸色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白下来,这被三言两语把肺管子戳破的鸟恐怕已经想明白了。
风初醒冷冷开口:“戮州的事我自会处理,至于其他,我管不着。”
“随便你。”江冽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曾经的道侣,到底是什么?”
关于支镜吟到底是什么,风初醒并不敢确定,但他绝不会这样告诉别人。
毕竟在还不清楚对方是什么的时候就与对方结为道侣,怎么看怎么有色/欲/熏心的嫌疑,脑子不正常得很。
“等等,你不会无缘无故问我。”风初醒身后煞气缭绕,血光和影在他脸上流动,把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她怎么了?”
“她该死。”江冽目光落在他身后:“你背后有东西。”
风初醒没回身,巨大的翅膀一扇,想要偷袭他的妖兵神魂便被罡风撕扯得散成了飞絮。
明显他有些急躁,但被环境所困,只能强压下:“少主也不能罔顾王法!她是缚州王,你不能随意处置她!”
“我就是王法。”江冽不咸不淡地说:“我判她该死,她就该死。”
风初醒一噎,走神的功夫,又被刮出一道口子。
但罪魁祸首远在天边,打又打不着,也打不过,他只好能屈能伸地央求道:“我的亲少主,死囚尚能秋后问斩呢,她怎么惹到你了?她是个傻的,半个脑子都没有,她如果做错事,十有八九是被利用了……”
“所以支镜吟到底是什么?”江冽耐心告罄,不住摩挲着镜花水月中央的红宝石。
不知哪位仁兄动了什么手脚,风初醒周遭煞气陡然大动,搅得他声音失真,镜花水月中的影像起了波纹:“魔族和妖族边界是什么地方?那地方出来的,能是什么?你先别急着动手,待我处理完这烂摊子,会尽快赶过去……嘶,我看到翼族了,先去救他们,你记得等我!不要动手啊!”
尾音还没散,红宝石闪了闪,被迫切断了联系。
魔族与妖族的边界处,那里有……江冽想起了曾看过的一本古籍。
古籍记载,万年前,曾有一族诞生于天地大浩劫中,因出生不详,女娲以自己及数位真神之神魂,封其于蛮荒之地,将封印之地命名为“苦海”,
——但其实只是半真不假的一个传说。
古往今来,无数好奇心重的三族皆去探过苦海,这倒霉地方就在妖族与魔族接壤处,昔年战火连天,大部分还没沾到苦海的边先被战火波及,少数进入苦海且活着回来的,皆言那里只是一望无际的荒地,因灵气断绝,鸟路过都不稀罕回头,唯有自忖聪慧的三族,前赴后继往那里扑。
久而久之,现实迫使修真界不得不相信,那里真的只是荒地,才停止对苦海的摸索。
江冽收好镜花水月,对逐衡道:“叫上时崇,立刻便走。”
时崇一见提着剑朝他走来的江冽,“嗷”一嗓子化成狐狸就要跑,江冽手指微拢,魔气立刻把时崇拽了回来。
时崇只觉身体越来越轻,视线越来越宽,直到后颈皮被江冽扯住,狐狸腿止不住在半空晃悠,他才意识到,这货把他变成了一只兔子大!
“哟,真可爱。”逐衡接过狐狸,摸了摸毛茸茸的狐头,笑着对江冽道:“要我抱着他走吗?”
没等逐衡说完,江冽眉心微不可见一拢,又从逐衡怀里把狐狸提了出来,往斜照上一扔:“算了,让他自己走吧。”
他手指一勾,斜照离弦之箭般起飞,狐狸爪子忙紧紧抱住剑柄,刚一张嘴想骂他个天昏地暗,就被狂风灌了透心凉,嗓子眼里的谩骂直接被吹回了肚子里,时崇忙不迭闭上嘴。
少主一冷下脸,阙成一行便不敢言语,逐衡便替他们问了最关心的问题:“他们怎么办?”
江冽道:“机缘是自己寻得的,在庇护下寻的机缘,算谁的?”他顿了顿,又道:“机缘再珍贵,也不如性命要紧,回去修炼几年再来。”
这话乍一听好像在骂他们废物,但细琢磨便知少主是好意,二叔领着一众族人行了个大礼:“少主此番大恩,我等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定当以性命相报!”
江冽道:“我要你们性命作甚,速速离去吧。”
江冽又一抬手,将魔气汇聚在脚下,牵稳逐衡,而后与斜照化成两道流星,直冲西南方而去。
*
没了累赘,他们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找到了江纤尘和支镜吟。
此刻,他脚下的山中,无论飞禽走兽,还是树枝野草,全被裹进了水墨一般的雾里——在不久前,他刚在千山门弟子的回忆里见过这雾。
时崇险些被风吹成狐狸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江冽喊:“为什么不下去?”
“危险。”
“啊?”时崇怀疑自己听岔了:“什么危险?”
时崇看不见吗?
江冽问逐衡:“你看得到吗?”
逐衡也意识到时崇看不见这些黑雾,他眨眨眼,避开了话题:“你在问什么?”
江冽:“没什么。”
两人同时垂下了目光。
逐衡先前见到的支镜吟便是这样,张狂地将触手布满了森林,此刻亲身亲眼再见一遍,只觉遍体生寒。
这么强大的一缕跑了出来,居然没有游神发觉,甚至连他在亲眼看见之前,都没有觉出不对。
这跑出来的恶鬼究竟修炼到什么程度了?
时崇抓耳挠腮:“前、少主,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怎么我什么都看不到?嘶……你什么眼神?”
少主没理他,反倒少主道侣慈爱地……觑了他一眼。
它们乃六欲七情八苦所化,感情越是淡薄,便越难感受到它们,也越难被它们控制。时崇看不见它们,便说明时崇是适合做和尚的好苗子。
逐衡笑笑:“没什么,感觉你头发有点多。”
时崇:“?”
江冽凝聚神识,小心地下放。
阳光透得进这些雾,烈风却避开了它们,在雾的包裹下灵气迅速流失,花草树木纹理脉络上的生机全不见了。
神识穿透黑雾下沉,宛如穿过一片死气沉沉的瘴气——事实上,江冽并没任何不适的感觉。
他记得在残香卷雪阁时,甫触碰到那些黑雾,那些真实的喜怒便好似被逐条逐缕地掰开,又被无止境地扩大,叫嚣着往心脏之外冲,实在是心魔很好的养分。
可支镜吟温和多了,除了堪称榨干了这片山的灵气,对山里的生物、甚至对他这位外来者,半点都没有排斥。
他妹妹江纤尘在支镜吟附近的一棵大树旁坐着晒太阳,周身却也散发着黑雾,但她毫不在乎……不对,她与时崇一样,对黑雾根本浑然不觉。
为什么他能看见,而他们看不见?
一阵寒意从心口滚向四肢百骸,江冽的血液都是冷的——他当年如何便放心让妹妹与支镜吟混在一起了?这些东西……他怎么如今才意识到危险?
支镜吟面前跪着几个人族,他们皆着千山门道袍,为首的是个女子,此时正梗着脖子对支镜吟哽咽道:“飞云宗那几个驭兽师修为甚高,我们一行人皆不是对手,还被灵兽冲得失散。王上,您明鉴,我们对您忠心耿耿,定不会违背您的命令。我一听说您来了这里,便御剑疾行,片刻不敢耽搁,来向您禀报。”
她狠狠咬着牙:“飞云宗欺人太甚,定是他们不知如何知晓了他的身份,起了歹念,想利用他探索秘境!”
支镜吟看起来很急燥,双手掐着腰,不断走来走去,好像她说得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人没杀成,还丢了,人族第二大宗门,如此靠不住吗?连个凡人都杀不了,还想去杀风初醒,我看你们不如解下腰带就地找棵树吧——飞云宗有这么大本事吗?”
江纤尘抱着胳膊插了一句:“飞云宗很有!他们剑修很强的!”
她评价飞云宗时,眼角眉梢挂着骄傲与憧憬,一连两个“很”字,不像在夸宿敌人族,浑似在夸情郎,听得江冽难以言表自己的心情。
“罢了罢了,没用的东西们,留着也是浪费灵气。”支镜吟停了脚步,五指一张,浓稠如墨的黑雾顿时涌进那几个人的天灵盖,只见他们的皮肉仿佛承受不住如此巨量的黑雾,皮肤浮起裂纹,“砰!”一声,炸成了齑粉。
黑雾重新被拢回支镜吟身体里,她叹息着揉了揉太阳穴:“皎皎,人果然不能做坏事,魔也不行,我这些天整日提心吊胆地,都出幻觉了,总恍惚感受到杀意,好像有把剑就悬在我头上似的。”
晒在江纤尘身上的阳光被云遮住了,阴影又宽又长,迟迟不散,她皱眉仰头,手里捏了个诀,想打散那朵云,目光刚穿过树,便僵住了。
“镜吟……”江纤尘颤声道:“确实有把剑,哥、哥哥……镜吟快跑!”
第二十五章
“镜吟快跑!”
狂风卷着雪沫, 将这片山丘活生生冻成极地,江纤尘惊慌的一嗓子喊劈,尾音尖锐走了调,被风吹散在雪里。
江冽布下结界护住半空的道侣, 顺便罩住了时崇, 旋即剑芒般从半空坠落。
跑定然跑不了, 支镜吟早在江纤尘出声的时候便飞速收回四溢出去的水墨般的雾, 雾在半空中翻滚着涌回她面前, 迅速凝成浓黑的实体。
千钧寒意排山倒海压下的一刹那,支镜吟周身黑雾宛如密不透风的盾牌把寒意悉数挡在外面,又四两拨千斤地凌空旋一圈,将裹着寒意的黑雾往身侧一推, “轰”得爆开,炸裂的真元气息浑似不要钱的刀片四散刮出去。
时崇两只眼睛都不够看了:“这……这就是缚州王的本体吧,这是什么?”
黑雾成了实体, 他就看得见了,又想到方才惨死的几个千山门弟子, 被震撼得不敢呼吸。
那些刀片偶尔刮过护住逐衡的结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逐衡一错不错眼地盯着战场, 手指将法袍攥得变了形, 江冽重伤未愈, 不该如此妄动真元, 怪他以为他的道侣能坐下谈一谈,便没想着拦。
该怎么拦下他们?
“你冷静, 冷静, 别把我带出去, 我们九尾狐快绝后了,我命很值钱的!”
在他两步之内,时崇爪子紧紧扒住斜照剑柄,后颈毛全竖了起来,百忙之中抽空对逐衡道:“这是你道侣的剑,能不能听你话啊?它看样子很想上场……”
“别吵!”逐衡皱着眉,头也不回一摆手。
“……”
狐狸和剑都不知道这位在让谁闭嘴,却都默契地消停下来。
时崇纳闷极了,这小子没有修为啊,我怂个什么劲儿呢?
江冽先前在残香卷雪阁被这些玩意害过,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布下结界将自己肉身严丝合缝护住。
下方木屑灰尘乱飞,两方暴戾的真元互相碰撞撕扯,江冽伤势作祟,一半真元用来压制蠢蠢欲动的伤口,竟与支镜吟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支镜吟一边躲闪一边大喊:“少主!少主你听我解释!呃……”
她像被扼住脖子,卡壳了——少主道侣确实是她派人杀的,少主如今来兴师问罪,有什么好解释的?
“对对,哥哥,你听我们解释!”江纤尘在一旁试图加入战场,无果。
两方真元都不约而同绕开了她,即便碰到她,也像是不痛不痒的一挠,她站在惨不忍睹的环境中央,连个血皮都没破。
江纤尘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哥哥,是我让镜吟杀他的,你要怪就来怪我,别怪镜吟啊!”
闻言,支镜吟的声音从风雪里传来,被雪含得失了真,语气里的焦急却仍传达到众人的耳朵里:“不是的,派人去杀他是我自作主张,你别怪皎皎!都怪我错信那群废物,我自己出手就好了……啊!少主,我不是那个意思!饶命——”
逐衡:“……”
风初醒确实没说错,这是个傻的,半个脑子都没有。
他看向江纤尘。
这熊孩子试图冲过去拉架失败,焦急地在原地转圈,头上挂着编织的精致头饰、手腕上串着繁复的镯子,分别随她的动作叮当响。
她脖子上围着白色皮毛,上衣是露腰且没袖子的一块貂皮,黑色的裙子……也是一块什么的皮,连膝盖都没遮住,但幸好白色的毛茸茸靴子很长。
逐衡只在小时候见过这种搭配,因那时纺织业未兴,迫不得已都穿兽皮。冷不防在一万多年后再见到这令人怀念的穿法,让他恍惚了片刻,不禁忆起一些旧友。
方才数招过后,江冽发现了,只要避开那些雾的直接触碰,支镜吟就拿他没办法,但那些雾几乎无孔不入,教他不得不最大程度凝聚神识,不敢丝毫松懈。
凌厉的真元再一次倾轧,支镜吟躯壳被震得发麻,她虽不死,却会感受到疼,在被砍了不知多少剑后,她的眼泪就不由自主掉下来了——被疼的。
险险挡住了一处差点把她削成刑天的剑意,就见江冽本人紧随其后冲出来,手中古朴无锋的长剑直取她面门。
支镜吟慌忙之中化盾再挡,再次相撞,散了江冽的攻击,还没舒一口气,眼前的人忽地消散,她刚看出这只是分/身,就被身后的威压狠狠倒掀了出去。
没等她从木屑中爬起来,江冽转瞬即至,左手一拢,朝支镜吟天灵盖按下。
千钧威压当头落下,他冷冷道:“我倒要看看,怎么个‘不死之身’。”
他身为魔域的少主,对三位州王的修炼方式了如指掌:断州王裴寒卿常年征战沙场;戮州王风初醒吞噬修士;孽州王苍琢剥夺他人气运。
唯独对支镜吟,只知道她“不死之身”,其余什么都不了解——支镜吟每次出手,连点骨头渣子也不会留下,只要在她的战场里,无论飞禽走兽还是花草树木,皆会化作一把飞灰。
如今自己与她交手,江冽便懂了这残暴的战局是如何来得了,他此时怒气已消,只剩下好奇。
支镜吟到底是什么?
他的真元打入支镜吟天灵盖,黑雾像是没反应过来,停滞一瞬,支镜吟的肉身便“砰”得被撑开,四肢骨头散向各处,堪称大型肢解现场。
然而地面上没有一滴血,那些骨头落地化成木头,又被黑雾牵着自发往一起拼接。
江冽一日之内冻了两次这些东西,已颇有经验,随手打个响指,那些黑雾便被冻在了半空。
但很快,黑雾化回虚体挣脱冰冻,凝聚成人的形状,站到他面前,木头哗啦掉落,只剩左右两只手掌还保持原状,在江冽面前捧着她的头颅,一扁嘴,眼泪啪嗒啪嗒掉:“少主,我知道错了,求你让我先拼起来嘛,这个样子太难看了。”
江冽若有所思地抱起手臂。
原来“不死之身”,根本就没有“身”。
江冽点了点头。
得到赦免,那些黑雾重新化成实体,把胳膊腿接回上下/半身,朝头走过来。
江冽刚想说什么,眼前猝然一黑,他下意识捂住嘴唇,却没拦住那口心头血。
鲜血顺着指缝淌下来,江冽眼前黑影重叠,耳朵里仿佛灌进山呼海啸,识海发出天崩地裂的震颤,肉身一瞬间就疼麻木了。
那要命的伤终于后知后觉露出了獠牙。
他腿一软,反手用无锋撑了一下身体,但右膝盖还是狠狠砸向地面。
支镜吟一见少主给她“行了个大礼”,身体本能地跪下朝他磕了个头——然而磕空了,她震惊到忘记把头接回脖子上。
但她本人虽然很傻很老实,她身上的黑雾一看他出剑的动作,像是护主一样,张牙舞爪朝江冽扑过去。
逐衡眸光一紧,想也不想跳了下去,他下落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张开双臂挡在了江冽身前,黑雾沾到了法袍,要往他皮肤里钻——
江冽七窍溢血,识海嗡鸣,五感被禁锢在肉身里,却知道身前站的是谁:“不要……”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狐狸尾巴扫过来,将他们掀开数丈。
逐衡一把将江冽紧紧箍到怀里,两条胳膊许是照着跟螃蟹钳子长得,任凭后背砸倒了一棵三人合抱粗的树,又在地上拖出一道极长的土痕,也没松开半分。
江冽感受得到发生了什么,他想睁眼看看逐衡,但眼球被覆盖了一层血膜,明明近在咫尺却什么都看不见,只好攥住他的衣襟,手背上青筋暴现:“你受伤了……”
“没有,我一点事都没有,不要担心。”逐衡安抚地捏了捏他的后颈,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在胸口,声音沉沉落在他耳边:“你太累了,休息一会吧,好吗?”
随他话落,江冽眼皮顿时沉重地压下来,他心里不想休息,却又不知为何抵不过那人沉稳温柔的嗓音,一个“好”字将要辗转出口,耳边突然炸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哥哥”,把他全部意识拖回清明。
江纤尘跑过来,极其霸道地掰开了逐衡手臂:“哥哥!你怎么样?你别吓我!”
她没看见逐衡眼里毫不掩饰的戾气,哭着回头对时崇喊道:“臭狐狸,我要你的命!”
时崇:“……”
这不讲道理的小泼皮!
“行了。”江冽清醒过来,勉强撑着地坐起,一下抚开她的手:“你闭嘴,待会再找你算账。”
江纤尘咬着嘴唇,委委屈屈地跪坐在一旁,视线不敢乱瞟,因目之所及只能看见逐衡,遂狠狠剜了他一眼。
逐衡:“……”
这不讲道理的小泼皮!
江冽隔空一抓,知道做错事连大气也不敢喘的支镜吟立时被抓到他面前。
支镜吟:“少主,我不是故意……”
她话一顿,无锋抵上了她的咽喉。
江冽:“你和你养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支镜吟呆滞地张了张嘴:“而且少主,我养什么了?”
江冽冷笑,随他手指一动,无锋就要戳穿她的喉咙。
支镜吟忙道:“我兴许是忘了,劳烦您提醒我,在哪养的?”
江冽一字一顿:“观澜城。”
支镜吟沉默了。
良久,她道:“少主,您知道我与风初醒的过去,便该知道,若非必要,我不可能再踏入戮州——这回、这回是要杀人,我才进了观澜城,顺便去了一趟残香卷雪阁。少主,天地为鉴,我真的没有在那里养过什么东西。”
第二十六章
“哥哥, 镜吟不撒谎的。”江纤尘急忙说:“她说没养过肯定就没养过!”
江冽盯着支镜吟看了半晌,看得她心直突突,随后面无表情把目光挪开,像在判断她撒谎与否, 总之没理会她们俩。
下一刻, 江冽回身牵起逐衡的手, 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臂, 一直往上, 捏住他的肩颈,最后按向他的脊背,仔仔细细确认无一处骨折,才松了一口气:“疼吗?”
问完, 他默了一瞬:问了句废话。
逐衡没料到这时候他还关心自己疼不疼,受宠若惊,眼帘一垂, 一句“疼死了”将要脱口,却忽然隐约感觉到按着自己肩背的那只手似乎在发抖。
那一瞬间, 逐衡有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他没有在清醒后立刻就回身看自己,兴许是在……后怕。
“不疼,”逐衡娇都不敢撒了, 认认真真看着他, “真的不疼。”
江冽说不准什么心情, 他长这么大, 第一次在遇见危险时被人保护——那人还毫无修为、手无寸铁。
其实在他来找支镜吟前,便做好了被黑雾侵蚀的准备, 于是他早将真元凝到极致, 化成了固若金汤的盾, 哪怕那些黑雾钻到他身体里,他亦能将它们驱逐出来。
他没对逐衡说这些,逐衡便因此险些出了差池。
江冽依旧面无表情,在逐衡的纳戎里挑挑拣拣,选了一枚丹药,递到逐衡唇边,又朝江纤尘伸出手:“糖。”
江纤尘:“!!”
她神似一只炸了毛的小猫,不情不愿地贡献出了零食袋子,放到江冽手上,又瞪了逐衡一眼。
江冽投喂完,才继续方才的话题,瞥向他妹妹:“不是她,那是你养的?”
江纤尘愣了愣,表情一片空白:“和我有什么关系?”
“残香卷雪阁不是你们的么。”江冽道:“我在三楼,见到了和她相同的东西。”
“相同?”江纤尘思绪立刻被岔到别处,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那是镜吟的同族?“镜吟一直苦于自己孑然没有来处,若真的是她同族……
江冽一掀眼帘,冰冷的眸光衬得脸色不大好看,江纤尘缓缓捂住了嘴,眼神躲闪着轻轻拍了自己一下:“哥哥,我们当初在各地下命令,让他们时刻注意着跟我九分像的男子,之后就很久没有去过了,也没有养过什么东西。”
“嗯,姑且信你,那便说说你们做了什么吧。”他点了点江纤尘:“你先说。”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神情绷得很严肃,颇有一种六亲不认的冷漠,江纤尘最怕他摆出这架势,脸色煞白。
“三年了,我怎么找你都找不到。”江纤尘垂着头,蚊子似的哼哼:“我没有办法了,得引起你的注意嘛。”
她刚开个头,江冽就明白了。
依他妹妹的秉性,他三年没给过回应,那么她一定越找不到越要找。
“我一个不知名的手下想出了个办法,我听着挺妙,就那么做了。”
不知名手下支镜吟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仰面望天。
她们做了什么呢?
她们在戮州、缚州与孽州地域的九城内,找了九个最乌烟瘴气的地方,顶着他哥的名义干坏事,这样哪怕她哥闷不作声地飞升了,也得被气下来揪出罪魁祸首。
但她亲自上阵搞事业,又如何瞒得过州王?江冽正纳闷,就听她接着说道。
“我好言好语去求义兄,还被他骂了呢!”江纤尘想起裴寒卿冷着脸的一句“荒唐”,委屈地不行:“他居然凶我,可气坏我了!”
裴寒卿不止骂她荒唐,还下令严防,所以断州她没混进去。
“苍琢也拒绝我了,但是凭我的聪明,最后还是混进去啦!”
江冽哑口无言地白了她一眼。
苍琢若真的想要拒绝,江纤尘怕是连孽州的边都摸不到,这厮既担心得罪圣女,又担心得罪少主,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只有风……”江纤尘偷偷瞥了一眼支镜吟,换了个称呼,“只有红毛鸡,我一拿雪莲威胁他,他就毕恭毕敬放我们进去了!”
看她美得翘尾巴的样子,江冽已经不想再给她半分表情。
风初醒那是恭敬么,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又点了点支镜吟:“你接着说。”
支镜吟又做了什么呢?
在她还跟着风初醒的时候,她就同化了一些戮州的魔族,如今那些魔族都成了她的眼睛,早在江冽和逐衡刚踏入戮州——那兴许是他醒来之前,支镜吟就知道了。
支镜吟把少主有道侣的事告诉江纤尘,江纤尘一个不乐意,决定灭了这个便宜嫂嫂。
江纤尘:“动手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让哥哥发现是你做的!”
如何才不会被发现呢,支镜吟琢磨一会儿,派了队人去杀。
她派出千山门弟子后,谨慎起见,特意跟到了客栈——在她发现暗卫悉亡后,便以为千山门得手了,美滋滋出了城,因为心情太好,顺便捎上一队要来苍梧的修士。
江冽:“然后?”
“没有然后了,”支镜吟鹌鹑似的缩在一旁,“我们进苍梧之后,除了游山玩水寻机缘便没再做别的,哦……还跟几只奇形怪状的野兽打了一架。”
江冽垂了一瞬眼睛:“没有其他隐瞒?”
“绝无隐瞒!若有隐瞒,就让我……”她本想说被雷劈死,转念一想她根本不会死,于是堪堪换了句:“下一个道侣是油腻的黑熊精!”
江冽“唔”了一声,唇角似是扬了一下,转头看他妹妹:“你呢?有隐瞒吗?”
他妹妹咬了咬嘴唇,良久,破罐子破摔似的闭上眼睛,一口气说道:“那些阁啊楼啊都不是我花钱买的,我威胁他们如果不乖乖听我吩咐,少主就把他们全家都吃了。”
江冽:“……”
破案了,他知道修真界关于他凶神恶煞的传闻是从哪来得了。
江冽视线扫过她们两个:“照这样说,你们都不知道那东西的来路?”
二人齐齐摇头。
江纤尘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生气吗?”
江冽懒得跟傻子生气,没再理会她们,漫不经心捻着零食袋子的系绳,脑海里飞快串着此事的来龙去脉。
他醒来后,被引去了残香卷雪阁,在那里遭受了黑雾攻击,再之后便是道侣被绑走,他又追着来到苍梧。
除了黑雾一事,所有问题都有答案。
而且,这黑雾的存在看起来似乎并不那么重要,除了勾起他一些记忆,再没作其他祟。
但养这黑雾的幕后黑手,难道只为了让它不痛不痒出现一次,继而死在他的识海吗?
逐衡咽下融化的糖果,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阿冽,你原本也会来苍梧吧?”
“嗯。”江冽点头。
他本打算等伤势好转,再来苍梧寻找失去记忆的真相,如今不过是提前了些,再顺手杀支镜吟。
……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听逐衡接着说:
“我们反着推,如果真的有阴谋,即眼下的局面——你来苍梧、并与缚州王针锋相对,便是那幕后真凶想看到的,你觉不觉着,那幕后真凶……”
江冽接道:“想借我的手,除掉支镜吟。”
“嗯。”逐衡赞同点头。
逐衡相信支镜吟没有说谎,方才那一战他看很清楚,支镜吟比残香卷雪阁那鬼更纯粹,通俗讲便是更厉害,凭恶鬼的本能,会选择直接吞噬弱小的鬼,不会多此一举去养。
逐衡没明说想法,其实他认为养鬼那人还想借此判断,支镜吟这般修为的鬼,对上江冽会有几分胜算。
到底是谁养的?到底跑出多少只鬼?
江纤尘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困惑极了,她与不敢吱声的支镜吟对视一眼,皆从彼此脸上看到了茫然,凭她俩的脑子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弯弯绕绕,于是江纤尘讷讷地问了一句:“哥哥,若真如此,对谁有好处呢?”
说完一默,有好处的可太多了,多少外族日盼夜盼魔域大能横死?远了不说,近处可就有只狐狸呢。
“谁知道啊。”江冽把零食袋子丢给逐衡,淡淡地说:“算了,不必去忧虑。”
他一直不曾忘记自己来秘境的目的,这一路已经耽误太多时间,该去办正事了。
他看向支镜吟。
支镜吟后退一步,头皮发麻——这是要和她算账的眼神。
江冽手指一勾,装着从千山门弟子身上剥出的黑雾的乾坤袋旋着飞到半空,系口微松,寒气顿时把支镜吟卷了进去。
许是他眼里没有杀气,江纤尘抿了抿唇,没有多言。她难得沉稳一次,盘算着只要她跟在哥哥身边,总有机会救人。
江冽掂着乾坤袋,回身问了江纤尘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想杀他?”
闻言,江纤尘目光从乾坤袋挪到逐衡身上,顿了片刻才挪开,回答他:“为了你好。”
江冽:“?”
江纤尘:“爹爹说你前途不可估量,不出百年必会飞升,就该不带羁绊来去天地间,责任与感情都是累赘,你有我、义兄和爹爹就够了,而且你又不喜欢他。”
江冽:“?”
他哑然失笑:“你懂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喜欢?”
“我懂。”江纤尘眼球一转,又觑了逐衡一眼,语速飞快地说:“爱是本能,责任是束缚,因为他是你的道侣所以你对他好,而不是因为想对他好才让他当你道侣。”
逐衡听得啼笑皆非。
这争宠的小孩蛮记仇,专挑戳心窝子的话说,逐衡就吃了她一块糖而已,被她戳成了个筛子,他把手探进零食袋子,又抓了一把松子糖,咯吱咯吱咬起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便在此时,他听到一阵传音:“我妹妹脑子不好,别听她胡言乱语。”
逐衡动作一停。
江纤尘又看向逐衡补了一句:“换谁当你道侣你都会对他好,哥哥,没事闲的养小白脸干嘛,早日飞升不好吗?”
“这是谁教你的?”江冽似笑非笑道。
“还用教吗。”江纤尘丝毫没察觉到她哥笑得不对,理直气壮扬起下颌:“我在你的脑子里,我最了解你。”
“是啊,你最懂。”
江冽点了点头,语调却蓦地转冷,他扫了眼半空中的剑——剑上的狐狸早不知跑哪去了,捏了个法诀,随他动作,这柄凶剑旋着往江纤尘面前一立,锋利的剑光顿时围成一道结界,把她罩在里面。
“哥哥!”江纤尘惊愕失色,双眸瞬间睁大。
江冽:“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会通知宿伊来接你回宫,读书、修炼、睡觉,做什么都好,反正别再出来现眼。”
江纤尘:“哥哥……”
“你还哭?”江冽眉头不耐地压低:“你如今越发不像样子,魔域万万同胞浴血沙场,不是为了让你四州之内横行霸道、为非作歹。”
“还有。”可能被气得太狠,江冽额头青筋直跳,连带眼皮也不消停,他压了片刻,才道:“教你的礼数呢?你该如何称呼他?叫人!”
“哥哥。”江纤尘不敢置信:“你是为了他,才跟我发火的吗?”
“叫人。”江冽道:“我不想再重复一遍。”
逐衡已经过了跟熊孩子计较的年纪,对她的敌意并不介意,他只求她不使给他绊子让她哥为难就好。
好歹吃了不少熊孩子供上来的松子糖,他系好袋子,刚想给熊孩子求情,一抬眼,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一双凤目盯着逐衡,宛如地面蓄起的落雪,跟她哥哥要杀人时凶得一模一样。
她顶着这样的眼神,倔强地把蓄着的眼泪全收了回去,咬着牙道:“就不。”
话音一落,她眸光一凛,朝剑光扑去。
“呲啦”一声,是剑光划破她的衣裳血肉,几滴血滴到斜照虚影上,立时化作血色的雾。
她被剑气掀回结界里,拍了拍手上沾的灰,爬起来再撞。
谁都没料到她会如此,俱是一惊,江冽下意识想收了斜照剑,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
“真出息啊江纤尘。”江冽面色彻底寒下来:“你若想赌我心疼不心疼——”他看着妹妹身上又割出一道血痕,冷笑一声,没再接着说,只转身便走。
“去哪里?”逐衡愣愣道。
“找四重境的门。”他袍角猎猎,淡漠得像一阵风,却被起伏的胸膛暴露糟糕的情绪。
此时寒霜爬满四野,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带着点冰碴,逐衡怕他被气出好歹,也怕被波及的倒霉生灵被冻出好歹,搓着胳膊跟上去,想劝一劝:“阿冽,不必拘泥于称呼……”
“少主。”一声弱弱的呼唤响起,撞断了江冽的脚步。
时崇躲在江冽面前的树后,在“撞破魔域王族丑事可能要被灭口”的惊惧与“我的药还没拿回来错过这村没这店”的担忧里,后者勉强盖过了前者:“我的药……”
江冽站定。
他默了半晌,喉咙滚了滚,刮起来的寒风随他一起转过方向。
逐衡借坡下驴,牵着他的手,朝斜照指过去:“我这么说可以吗?收!”
江纤尘浑不在意被割出好几道伤口,双目紧闭,作出再撞的架势,冷不防撞了个空。
江冽眼睁睁看着她扑出来,无动于衷。
本着帮人帮到底,逐衡瞬间跨步上前,在江纤尘那不聪明的小脑袋磕地之前,抬臂扶住了她。
怎么说呢,这烦人的臭脾气,跟少年时期的他一模一样,逐衡亲切地冲着她笑了一下,极轻地说:“别跟他置气了。很疼吧,起来上药。”
江纤尘的呆滞很快褪去,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就着这个姿势狠狠咬了他胳膊一口,被剑气割成那熊样也没耽误她用力:“要你管!”
逐衡:“……”
这熊孩子属狗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嘎,我卡文卡得头秃,鞠躬~
第二十七章
逐衡的高阶法袍和他本人一样, 从来没遭受过这么原始的攻击,约莫是一时间也愣住了,防御机制没触发出来。
“哥哥我错了。”感觉到唇齿间有血腥味蔓延,江纤尘见好就收, 以防她哥一掌把她拍死, 非常不走心地道了个歉, 迅速推开逐衡爬起来, 擦了擦嘴唇的血迹, 又抬起胳膊露出剑伤,一扁嘴,眼泪成串往下滚:“哥哥,好疼呀。”
逐衡:“……”
这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居然先哭!
江冽疾步过来,面无表情地瞪了她一眼。他的妹妹他了解,能哭能喊能作妖, 就还是没疼到份上。
“抱歉。”江冽垂着眼睛,牵起逐衡的手臂, 把袖子往上推,露出被血覆盖住的伤口,掌心一道柔和的清光顺着逐衡手腕向上, 包裹住齿痕, 缓缓抚过他的伤:“不会有下次。”
她妹妹先天不足, 身患恶疾, 被无罔宫上下捧着长大,一个本该优雅高贵的小公主生生被惯成张扬跋扈的小泼皮, 顽劣生了根。江冽很明白她的熊样, 但想到她的身体状况, 便狠不下心去管。
哪怕她派人去杀他的道侣,他能做的,也只是通知侍长接她回家,把她关在王宫里,不让她见到道侣。
不会有下次,但我该怎么补偿他,江冽想。
这种一不小心就痊愈的小伤口根本不值他大费周章,逐衡本想逗逗他,但一看他的脸色——他的脸色便如暴风雨来临前,黑沉沉悬在地面上的云——别有一番冷酷俊逸的风味,但很有压迫感,又好看又可怕,于是一句撒娇的“我也好疼”便没憋出来。
“把抢来的东西还回去。”江冽没感受到道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背对江纤尘道。
以多年的挨骂经验来看,她哥哥生气并不可怕,不生气才可怕,因为这意味着,她哥彻底拿她没辙,准备撒手不管她了。
江纤尘一听这个平静的语气,心下有了判断,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手指掐了个法诀,手上便多出个木质锦盒,甚是乖巧地“哦”了一声,手指夹着锦盒转来转去,脚步一点没动。
她扭过头斜睨躲在树后的时崇,睫毛上仍挂着泪珠,在她哥看不见的方向,唇角勾起一个称得上灿烂的笑:“小狐狸,你来拿呀。”
她笑得很友善,目光却凶得很放肆,嘴上说着“你来拿呀”,眼里写得是“你敢”。
被她这么一盯,寒意便像附骨之疽一样黏上来,时崇永远忘不了很多年前的雪夜,她就是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一边眨着眼睛单纯地说“小狐狸,我放你走呀”,一边在他出门后,拔出了佩剑。
她的剑薄如蝉翼,刺破皮肉时并不如何痛,所以直到她往前横推剑刃,一整条手臂的皮和肉缓缓分离时,少年时崇才后知后觉——我这是被剥皮了么?
时崇紧紧抓住心口,呼吸陡然重了几分,不,不必害怕,那已经过去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此刻感觉有点喘不上气。
然而很快,他便知道不是心理作用,因为江纤尘的眼神猝然变了,尖叫着朝江冽跑过去:“哥哥!树成精了!”
江冽循声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时崇身后的树不知何时垂弯了枝条,那些柔软的枝条结成一缕,足有树身粗,远远看去活似两条巨型手臂,这棵树正在弯腰“抱”时崇。
而树的手臂上,腾起黑雾。
与此同时,江冽腰间的乾坤袋猛然震起来,黑雾翻涌,像掀起又落下的海浪,一层叠着一层,紧接着“砰——”一声,乾坤袋暴裂成碎片!
“镜吟!”江纤尘眼睁睁看着两团撕扯在一处的黑雾被甩到半空,惊呼道。
“什么玩意?!敢在你奶奶面前装神弄鬼!”支镜吟无瑕理会江纤尘,她把周身黑雾织成一张蛛网,紧紧裹住对方,对方身上流出水银一样的物质,顺着网汇入支镜吟身体里。
竟然是江冽先前收进去的尸体与黑雾。
那些明显不是从一副躯体上切下来的残肢断臂被七拼八凑,勉强组成个不能称之为人的人样,黑雾“佝偻”在里边,宛如一个很嫌弃水壶、但找不到更好容器只得将就的沸腾热水,咕噜咕噜冒着黑泡。
那模样实在太过骇人,江纤尘立马扯过江冽手臂躲在他身后,也顾不上跟逐衡斗殴了。
水银的流逝让沸腾的黑雾以肉眼可见之速缓和,宛如生命力被抽离,它嗬嗬笑着,吃力地说:“我就是你。”
“放屁!”支镜吟气得脸颊通红:“奶奶才没你这么臭!”
它身上泛着难以言喻的味道,以支镜吟浅薄的感知来形容,便是新生儿的奶臭味以及被糖腌烂的果肉味交织在一起,混成一种“臭到极致自然香”,能把人熏晕。
在乾坤袋里,支镜吟认出那颗头了,但是她拒绝承认那是自己放出去的黑雾——就算变质,也不能变得这样快吧,还变得这么彻底,甚至产生了自己的意识,跃跃欲试想把她吸收了!
支镜吟脑子转得慢,没意识到这兴许便是同族,但不妨碍她的本能。
“看我怎么收了你!”
那边支镜吟自己知道处理烂摊子,江冽便没再管她,凝聚结界护住他道侣与妹妹,沉声命令妹妹“不许捣乱”,自己飞身上前,掌心寒气化成冰刃,狠狠割向缠住时崇的枝条。
树木应声而碎,狐狸一个翻身滚向一旁,不断运起妖力想驱赶身上的黑雾,却如何不得其法,它们仿佛极地的寒气,一直往他骨头缝里钻,而那个雪夜被抽筋剥皮的痛处跟着越来越强烈,他好像又变成了少年那只任人宰割的狐狸。
恍惚间,他停下了动作,朝江纤尘的方向转过头,一只手臂不知不觉化成了狐爪,指甲里泛起幽绿色的光,那是妖毒,一滴就致命。
不,不可以对江纤尘下手,敢动她一根头发,江冽能当场把他凌迟……可凌迟和被剥皮似乎无甚区别。
时崇不受控制地迈开脚步……
“醒来!”
耳边乍起一声怒喝,那威力就很像用降魔杵当头给邪祟来了一棒子,削得黑雾当场灰飞烟灭。一阵火光骤然亮在时崇识海,在他纷乱的思绪里烧出片空白,时崇哆嗦一下,觉得声音好耳熟,下意识望向逐衡。
逐衡站在不远处,被江冽的结界护着,正跟熊孩子扯皮,压根没空注意他。
时崇竖起耳朵,偷听他们在说啥。
“给你多少钱你能离开我哥?”
“多少钱都不行,不要用钱玷污我们纯洁的爱!”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信不信我剥了你的皮!”
“我不信,你手上连个刀片都没有。”
“……你信不信我把你推出结界去,让那些东西吃了你!”
“我不信,我是个男人,力气比你大,可以先把你推出去。”
“你!你要是敢伤害我,哥哥不会放过你的!我是他最疼最疼的妹妹,你不过是个小白脸而已!”
“可我也是他最爱最爱的小白脸啊。”
“那怎么样,小白脸没了可以再找,妹妹没了,难道我爹能再自己生一个?”
“……”小白脸语塞。
时崇:“……”
也就这两位吧,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争宠。
时崇拍了拍头,心道自己真是魇住了,看什么小白脸吵架啊,得看小白脸道侣啊,那才是大腿!
时崇手脚并用朝江冽爬过去,然而,他看见让他肝胆俱颤的一幕——
一片木屑纷飞的间隙中,黑雾见缝插针要往江冽身上粘,就在那一刻,江冽忽然撤了防护。
时崇“嗷!”一嗓子:“你作死吗?”
他被控制了吗?要赶紧跑吗?
江冽既没作死,又很清醒,方才支镜吟给他提了个醒——这些黑雾都是“不死之身”,再锋利的真元都无法杀死它们,那么像支镜吟一样吸收它们可以吗?他这样的“非它族类”,能做到吗?
可不等他亲身实践,支镜吟这眼疾手快的孝顺手下就蹿到他身边,一边安慰他“少主别慌”,一边徒手来扯钻进江冽皮肤的黑雾。
江冽:“别……”
支镜吟的手甫触碰黑雾,黑雾就仿佛成了一根软绵绵的线,她手指一个弯曲,黑雾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拉了出去,然后支镜吟把它们缠成一团,卷抹布一样攥进掌心。
她另一只手朝虚空一探,余下的黑雾也跑不掉,打着旋往她身体里钻。
支镜吟疑惑地问:“别什么?”
“镜吟!你好厉害呀!”偏偏还有个二傻子在一边起哄。
江纤尘正吵着架呢,一边瞪逐衡一边给支镜吟鼓掌:“哥哥,镜吟这算是戴罪立功了吧!”
江冽:“……”
心很累,不想说话。
一旁,逐衡唇边还挂着笑,漫不经心地打量支镜吟一眼,果然,再傻的恶鬼也不会丢掉吞噬的本能,随后他把目光落到时崇身上。
先前还想着这小子七情六欲淡薄,不容易被鬼控制,看来只是没到触发的地步啊,他看得很清楚,江纤尘一句话的功夫,便勾出了藏匿时崇身上不知多久的黑雾,足可见多么强烈的“怨憎会”。
可是这些黑雾又是从哪来的?
有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出现在逐衡脑海——难道秘境……
不,应当不会,境灵是从神农鼎中化出的天地灵物,相当于神农鼎的一部分,不会被黑雾污染……吧?
起码上次他见境灵,境灵是正常的。
但这么大动静境灵怎么没反应呢?
正纠结着,他听时崇忽然说:“我后颈毛奓了,好像要地震。”
九尾狐嘛,即便修成人形,身体里流淌的也是先天灵物的血,对天地灾害有独特的感知。
江冽垂眸凝思一瞬,转身往结界处走。
就在这时,仿佛为了回应时崇的话,众人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一道道尖锐的土柱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刺,想把生人串成冰糖葫芦,同时地面裂开血盆大口,作势把这些个“冰糖葫芦”一口吞下。
江冽头发丝都没动一下,手腕翻转间凌厉的真元打出去,土柱还没来得及触碰到他便化成碎土,而寒气裹着土往地下铺开,地面的血盆大口顿时全被冰冻住。
不远处,江纤尘猝然喊了一声“哥哥!”,江冽转眼,就见一道飓风轰然撞碎他的防护结界,道侣和妹妹被一起打包送进了地面裂口里。
那一瞬间万道冰龙闪电般探入地底,如影随形缠上飓风,将飓风撞得四分五裂,扬起尘石万丈,地面被捣成深壑,然而——
什么都没有。
土地吞了人就消停了,心满意足地开始闭合。
“完了,我的药……”时崇呆滞。
支镜吟脸色也很难看,她拎着狐狸后颈皮飘过去,抽出了一枚长方符咒,勉强安慰少主和自己:“我在皎皎身上放了保命用的傀儡符,与我这枚相连,我的符没事,便说明皎皎也没事,皎皎没事,少主道侣应当也没事。”
“可是如果他们都没事,只是落去了另一个……呃,空间,那对他道侣而言才是大事吧。”时崇道:“江纤尘没人管,不得无法无天,立刻剥了他的皮?”
支镜吟捏了个禁言咒,往时崇嘴上一拍:“你少说两句吧……”
江冽闭上眼睛,放出神识。
寒气以他为中心,波浪般朝四方散去,抚过每一棵树,渗进每一寸土地,而后朝更远、更深的方向延伸。
约一盏茶的时间,江冽睁开了眼睛。
“他们不在这里了。”他道。
支镜吟却对他的话没反应,只盯着他的手:“少、少主,你……”
支镜吟眼睁睁见着鲜血从他袖口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似的。
“哦,不碍事。”他在两位惊恐的视线里,平静地用帕子擦干净手指。
他的伤裂开了,但不要紧,并不怎么疼:“一重、二重、三重,我都用神识探过了,没有,我怀疑他们掉进了第四重境。”
支镜吟无瑕感慨一口气探三层秘境的神识有多强大,听他这么说,只六神无主地问:“那怎么办?”
“找门。”
第二十八章
变故陡生时, 逐衡只来得及飞快扯过江纤尘,把她按进怀里。
风把他们卷进地面的裂口,冰龙龙爪明明只差一寸就可以触碰到他们,但逐衡眼见面前升起一道透明的屏障, 将他们裹成虚影, 与真实的世界隔绝开, 紧接着土地闭合, 黑暗吞噬了全部的光。
他们掉进了一个极深的洞, 极速下坠时,耳边只剩呼啸的风。
手边没有可探墙壁的物什,逐衡略一思量,没抱江纤尘的那只手臂肩膀一缩, 脱下一半法袍,借着往上掀的风把法袍一扯,顺势用另一半把江纤尘包得严严实实。
这孩子虽熊, 万一真有个好歹,她哥会很难过的。
“这是什么鬼地方?”
刚还在斗嘴, 只一转眼的功夫,就变成共患难的关系了,跌进黑暗太过突然, 江纤尘眼睛还没适应, 不自觉地攥紧了他腰间的衣服, 小心探出头, 另一只手在头发上拨了拨,卸下一枚珠串, 往脚下一扔。
那些珠串带着幽光, 流星般坠进黑暗里, 很快不见踪影,但足够逐衡看见下边了——
反正就是一望无际的黑,连个边都没有。
逐衡叹道:“行了妹妹,别抖了,既来之则安之。”
“我也不想抖啊,可是我害怕。”江纤尘牙齿打颤:“我连金丹都没结,也不会画符咒,还没带飞行法器。”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回明白该好好修炼了吧。”
逐衡的声音响在她头上,江纤尘奇怪地抬起眼帘,想看看他的表情,他似乎一点都不害怕,甚至带着懒洋洋的倦意,好像如果一直这么坠着,他就能当场睡一觉似的。
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于是重新低下头:“我一直都明白啊。”
她默了片刻,很有耐心地解释:“我没有故意不努力,我是没有办法修炼。”
逐衡诧异地问:“为什么?”
“灵气不懂事呗,不往我身体里进。”
“……”
这话听着就很敷衍,字里行间充斥着江纤尘不怎么愿意搭理他的不耐烦,还很像不用功找的借口,跟“我写不好字,因为笔不懂事”是一个道理。
但敷衍归敷衍,江纤尘没有反手捅他一刀,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已堪称超常懂事了,逐衡“哦”了一声,识趣得没再说什么。
可惜神君不会读心,不知道自己属实误会了,江纤尘没有敷衍他。
无止境下坠的恐惧盖过了对逐衡的厌恶,江纤尘还真的没去考虑借着机会杀了他,逐衡半天不吭声,尤其黑暗里,他沉默的时间被加倍放大,江纤尘的心在惊慌中跳得剧烈。
她没话找话地问:“我们……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底啊?我们会被摔成饼吗?”
“不知道,不会吧。”逐衡正仔细感知下方的情况,抽空答了一句:“就算当饼,也有我给你垫着,你不会摔得太烂。”
“……”江纤尘:“并没有安慰到我。”
逐衡被她的语气逗笑了,方才还像个斗志昂扬要挠人的猫咪,眼下就成了霜打的茄子。
他想了想,拍了拍熊孩子的狗头,慈祥地说:“逗你的,莫慌,我身上有你哥的法器。”
江纤尘的声音顿时活了起来:“什么法器?哦对,我身上也有镜吟的法器,我找找啊。”
逐衡本是为了安慰她随口胡诌,听她这么一说,想起来自己身上真有个高阶纳戎,当初在那个什么斋,他道侣面不改色地买空了一小半的法器丹药,他至今没看过里边具体有什么玩意。
“完了,我不知道她放在哪,也不知道怎么触发。”江纤尘没等垂头丧气,手里就被塞进个东西,她用神识一探,当场被纳戎里堆成小山的金光闪闪震惊了。
“挑挑有没有能用的。”
江纤尘快乐地点头:“嗯!”
然而他没意识到,江纤尘连符咒都不会画,大概率也不认识各式各样没有标注的法器,更可怕的是,江纤尘亦没有自知之明。
她翻得认真,但逐衡等到地老天荒,也没见她摸出什么门路来,他耳朵里却传来了细微的“嘀嗒”声。
他瞬间翻身,后背朝下,拢紧了手臂。
江纤尘:“怎么了?我看到一段缚龙索,能用吗?”
“给我。”
逐衡把一端缠在手上,想也不想朝身边甩去,缚龙索砸到石壁激起一串的火花,很快,另一端碰到了什么东西,自行缠上,他们下坠的趋势止了一瞬,继而被缚龙索扯得在壁上狠狠磕了一下,但又接着坠下——它缠上的是一块石头,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碎了,落下的石头很快传来“嘣”的回音。
他们要到底了!
被那一磕缓合了坠落的速度,逐衡借力贴着墙壁往下滑,一路刮到不少石壁上的凸起,疼得他险些没控制住表情。
“砰!”一声,尘埃落定。
那条珠串挂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散发着微弱的光,江纤尘借光看见这是一方天然的池子,怪石嶙峋,水浅得近乎于无,他们正砸到中央。
她只被水花溅了一脸,皮都没破,而给她当垫子那人无声无息的,不知道有没有命在。
“你……”她话一顿,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隐约抵在了她的肩膀,颤颤巍巍地偏开目光。
她手不小心按住了逐衡刚受完石头磋磨的肋骨,疼得逐衡倒吸了一口凉气:“别动!”
江纤尘愣愣地看着他:“你受伤了……”
“我没事。”
他声音平稳,若非不断蔓延的血腥气出卖了他,真教她信了没事。
江纤尘动了动唇,眼泪“啪嗒”落下来。
逐衡:“……”
没凶她啊,怎么还哭了?
逐衡憋了半天,艰难地说:“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先起来……别磕着自己。”
江纤尘立马爬起来,余光一瞥,发现有块尖锐的石头穿过了他肩膀的衣裳——刚硌着自己的便是这石头尖,而他衣裳下洇开了一大团湿润的红,她以为他被石头穿透了,眼泪更汹涌:“你伤得怎么样?会死吗?”
逐衡肩膀被石头划破了一大块皮,血流得不多,但衣服太白了,便显得情势很严峻,听她这么问,逐衡才明白她约莫认为自己要死。
难得能拿捏住熊孩子一次,逐衡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他顶着一张煞白的脸,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很致命,我要死了。”
江纤尘“哇”一声,眼泪决了堤,她无措地去翻纳戎,挨个打开装丹药的盒子,寻找续命的药。
逐衡幽幽地说:“我死了,你很开心吧。”
“开心个头!你死了我怎么办,对着尸体自生自灭吗?”江纤尘抹了一把眼泪,捏着一枚丸药直接塞进他嘴里:“我不许你现在死,咽下去。”
“……这是治什么的?”
“应当是疗伤的。”
逐衡气若游丝:“别‘应当’了,万一吃错药,岂非死得更快?”
“是哦。”江纤尘抽噎着,抓着裙角,慌张地四下看去,可除了石头就是石头,连根草也不见。
裹着她的法袍随动作滑落,她定定看了半晌,忍不住问:“我先前想杀你呢,你为什么护着我?”
“因为……”
因为熊孩子其实挺倒霉的:她最好的朋友是一只恶鬼。
江纤尘脾气很坏,但这坏有几分是家里人惯的,又有几分是恶鬼影响的?支镜吟可是七情八苦凝成的怨魂所化,正经八百的“极恶”,谁跟她日日相处,性格会正常?反正逐衡是不能。
逐衡笑了笑:“因为道侣没了可以再找,妹妹没了,他父亲不能再生一个。”
再听这没心没肺的话,江纤尘垂下了头,讷讷道:“对不起。”
眼泪一滴滴落下,她又道:“那你真死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下辈子和你哥继续做苦命夫夫呗。”他挑眉,瞳孔的光很亮:“十八年后我会回来的,希望你到时对我好点……现在对我好点也行,说不准我舍不得这个美丽的人世,多苟延残喘一会儿。”
江纤尘歪了歪头,把“还有这等事”完完全全写在了脸上,看着不太聪明,而确实也不太聪明,若换个人在这,早明白他是装的了。
江纤尘纠结了片刻,重重点了点头:“只要你别死,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作对了。”
话没说完,逐衡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半蹲在她身边,健康的不能再健康了:“只要你说话算数,我立马痊愈。”
江纤尘没有一点点防备。
半晌,她眨了眨眼,怒吼:“你骗我!”
逐衡捂住肚子,痛苦地弯下了腰:“好疼啊,完了,你哥要守寡了。”
“你按错地方了!”江纤尘骂骂咧咧,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拽出一条丝巾,不由分说包扎他的肩膀伤口:“勒死你,我再去给哥哥找一个!”
逐衡:“……”
*
“找门?”支镜吟问:“可是门在哪呢?”
“一重境灵气最盛之处,是与二重境的接壤,二重境灵气最盛之处,是三重境边缘。”江冽摩挲着手指:“若我没猜错,四重境的门,就在三重境灵气最盛处。”
江冽解释完,细细感受一番,大步朝西方走去。
支镜吟慌忙跟上,走了几步才发现时崇还站在原地,于是皱眉道:“快点跟上,我们可不等你。”
时崇踟蹰着,却没动,朝江冽的背影大喊:“我不跟着你了,药你记得帮我拿回来,到时候我给你狐裘。”
江冽背朝他摆摆手,意思是“好”,脚步半点没停顿,看得出来很是着急。
支镜吟狐疑看了时崇一眼,也没说什么,转身跟上了。
他们迅速消失在时崇视线里,时崇叹了口气,怎么拿个东西这么难?他得尽早去做两手准备,以防他的药跟江纤尘一起找不回来。
江冽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在一处丘陵前停下。
丘陵处灵气浓郁,周遭驻扎着不少各门各派的修士,他们自是感受得到大能的元神威压,半声不敢吭,却都疑惑地偷偷打量他们。
支镜吟没去管旁人,低声问:“是这里吗?”
江冽缓缓摇头:“断了。”
线索指向这里,但这里灵气根本不够,定然有结界罩住了三重境。
无论结界还是法阵,必有源处可循,江冽按住眉心,再放出神识。
那厢,本着“既来之则安之”,逐衡与江纤尘呆在一处剥松子,松子壳被江纤尘用手帕兜着,准备出去后带走——不随地丢垃圾,真是个懂事的熊孩子。
只有一处石头平整,他大方地让给了妹妹,自己则蹲在她身边,正要把松子仁往嘴里送,忽然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到他手上。
逐衡:“你又哭啦?”
“什么叫‘又’?”江纤尘不满道:“我没哭。”
逐衡一愣,遽然扔掉手里的松子,揽过江纤尘,足尖踏壁借力一跃,同时手指勾起挂在石头的珠串往半空一抛。
黑暗中,一双眼睛盈盈发光,涎水从它口中流下来,“啪嗒”、“啪嗒”。
江纤尘惊恐地看着那张惨白的人脸:“是人吗?”但他怎么长了个鸡翅膀?
“不。”逐衡脚步错开把她挡在身后,浑身肌肉顷刻绷紧,眼神缓缓沉下来:“凫徯。”
凫徯,善战,喜食人。
凫徯不敢攻击他,但眼球盈满黑雾的凫徯,可就未必了。
逐衡正想着怎么优雅不血腥又不暴露身份地处理恶鬼附体的凫徯,感觉江纤尘扯了扯他的衣袖。
江纤尘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绕到他身前,单薄的往他面前一站:“礼尚往来,你保护我一次了,这次换我保护你吧。”
三重境,大地蓦地再次震颤,道道土柱冲天拔起。
地面裂出了经验,专挑修为低的吞,在一溜烟连滚带爬御剑上天的修士中,独支镜吟化成一道黑雾,猛得朝裂口中钻去——
“啊!少主!”支镜吟被看不见的结界弹出来,捂着脑门道:“它不要我!”
而江冽骤然盯向虚空某处,斜照“锵”得出鞘,凛凛斩向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
逐衡:我死了,我装的,嘿嘿
第二十九章
在地面乍裂乍合的轰隆声中, 凶戾的剑气将连天浓云扫成残絮。
但除了将御剑升空的修士们惊成了没头苍蝇之外,再无其他动静。
江冽收剑,面上并未露出半点遗憾的情绪,完全不意外, 毕竟四重秘境门若是一劈就开, 修真界也不至于探索三年都摸不到边了。他对周遭或是疑惑或是惊惧的目光置若罔闻, 转身向前走去:“通知秘境内所有魔族即刻撤离。”
支镜吟束起一道黑雾朝天边打去, 黑雾在高空炸成黑色的烟花, 垂落的黑雾在空中爬成一个硕大的魔族文字——撤,字形成的一瞬间,金光从字上迸发,威压随光散落各地。
支镜吟不解:“为什么要撤呢?”
江冽却没答, 反问道:“当法器中的灵气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生出器灵,你猜, 秘境中灵气如此浓厚,会不会生出境灵?”
支镜吟想了想:“我觉得会。”
“那怎么才能引境灵出来?”
这问题可难倒支镜吟了。
但少主既命她通知魔域同胞撤离, 想必跟引境灵出来有密切关系,她皱着眉沉思:“少主想通过众魔一同撤出秘境搞出大声响,引境灵好奇?”
好奇嘛, 就会出来看看发生什么事, 怎么这么多人一同撤离?
江冽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
行吧, 若她能跟机智搭上点边, 也不会做出派人去魔域刺杀他道侣这种事。
少主没理她,支镜吟便当他是默认:“把别族一同赶出去, 岂不是动静更大?”
“他们会自己离开的。”
江冽抬眼观察半空的气流, 边走边又劈出一剑, 引得支镜吟更加费解。
为什么会自己离开?而且方才不是没劈开吗?他这是又在劈什么?
然而少主就像一缕寒风,冷峻地刮来,再冷峻地刮走,支镜吟也不是很愿意直面他那副冷冰冰的脸,便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不再吭声了。
断木烟尘里,有一队黑袍修士,老老实实戳在一旁目送他们离开,支镜吟被这黑黝黝一片吸引了一瞬间的目光,粗扫了一眼,也没在意。
若逐衡在,便该认出来,这家修士的校服跟在奚州截住千山门的修士几乎一样,只绣的花不同——
他们领口处的兰花,是飞云宗剑修的象征。
有一年轻剑修道:“师叔,那个魔修是在截灵吧?我们不管吗?”
他感受得很清楚,那魔修剑落的瞬间,有一道剑气落地成薄膜,兜住了西方涌动的灵气,不出他所料,当那魔修走完八卦位,他的剑气便会形成一个截灵阵,届时秘境就成了他家后花园,灵气只能为他所用。
虽然他修为高,也不能这么嚣张吧?
领队是个中年男人,他眯着眼睛,捋了捋胡子,道:“管不了,我们即刻撤。”
年轻剑修惊道:“管不了?”这天下还有我飞云宗管不了的事?
“那女人是缚州王,而那截灵的魔修,八九不离十姓江。”魔修的影子已经看不见了,领队还没把目光移开:“魔域少主亲自发令撤退,必有大事要发生。咱们是来寻机缘的,不是来送命的,不该掺和的事,就当没看见。”
一听江冽与支镜吟的名字,年轻剑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再去伸张正义了——缚州王便是与飞云宗门主不相上下的存在了,遑论还有个魔域少主呢?
“可是师叔,我们撤了……”年轻剑修犹豫道:“小师兄他们怎么办?他们被吞进地里,生死未卜。”
“我先前去信给门主,门主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是景昀他们的造化’。”领队叹了一口气,双手拢进袖子里:“想必全秘境的道友都看到了那个‘退’字,你们联络正道宗门,提醒他们一句咱们要撤了,他们……爱撤不撤吧。”
飞云宗都撤了,其余大大小小宗门自然也不会留。
支镜吟仰头看着御各式法器离开秘境的修士,感慨道:“少主,您神机妙算啊。”
少主落下最后一剑,像是才发现她居然还跟着自己,视线略有些疑惑地盯着她。
支镜吟:“……”
支镜吟跟他面面相觑半晌,挠挠头,脚下象征性动了一步:“难道我也要走吗?”
“算了,来不及了。”江冽收回视线,淡淡看向远方。
随最后一个人离去,他方才劈出的数道剑光轰然化成实体,夕阳斜照的金色光芒连日光都切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静谧瞬间笼罩整片三重境,唯独江冽所在之处灵气翻涌——截灵阵成,全部灵气被阵心吸引而来,卷成龙卷风,从阵心汇入江冽内府里。
他站在风眼,被灵气推着升入半空,垂眸看掌心脉络泛起清光。
他一直都知道,汲取的灵气越多,他伤好得越快,先前本没打算用这种方式,毕竟秘境不是他的。
江冽闭上眼睛,感受着灵气粗针一样,生生戳进他的皮肉里,将他破裂的伤口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缝合起来,而汹涌的灵气海啸般冲入他的身体,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脆弱灵脉悉数撞碎,再自行从断裂处拼接。
很疼,但在这锥心的疼痛中,他的伤在以肉眼可见之势愈合,值了。
可教他意外的是,就在此时,他的脑海里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没事的,我在这里,我永远都在你身边,再没有任何能将我们分开。”
江冽一怔,那是……逐衡。
被封陈的记忆逐渐苏醒,他隐约想起来,在重伤之后也有过这样被灵气疗愈内府的时候——但那灵气温柔极了,游走他灵脉里,一点都不痛。
那应该是一个落雪的天,因为风与雪的味道很浓烈,篝火噼啪响着,烤得他的脸很暖和,有人用厚实柔软的皮毛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再滑过他的鼻梁,在脸颊处一停,最后拿食指开始不停轻戳他的脸。
他的神识难得清醒片刻,可是他肉身依旧僵得宛如尸体,戳他那人没有察觉他醒来。
玩了半天,那人叹了一口气,将额头抵上他的,声音沉沉响在他耳边:“又到每日疗伤的环节了,我知道你很疼,但我跟你一起疼,这样是不是心理平衡些?”
彼时江冽整个人就像被撕裂再被缝合,由内而外疼得一寸不落,听到这样的话,只烦躁想:并没有,而且你是谁?离我远点。
可惜那人没期待他的回答,也听不见他的想法,他从皮毛里找出江冽的手,两手交握。
在那一刻,周遭灵气全部被汇成一缕灌入那人身体里,再从交叠的手流进江冽经脉。
江冽沉静又烦躁地想,明明一点都不疼……
然而紧接着,他的沉静便碎了——那人擅自撞开了他的内府门,将神魂强行探了进去。
江冽:……
他的内府里冰天雪地,寒凛的风凝成一片片薄刃,割刮着那人的神魂——他很清楚,神魂交融的行为只是听起来暧昧,因为只有当两者都同意的时候才是双修,若有一方不同意,这便是凌迟与吞噬——此刻显然是后者,他太清楚自己的神魂有多锋利了。
但那人面不改色,连呼吸都没有急促半分,看起来一点都不痛苦,随着他的步履,一朵朵火焰莲花绽放,而他径直走到风雪最烈的地方……燃起一把熊熊大火。
这真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他本应将那人吞噬殆尽,可火舌席卷之处,风雪止息,江冽惊奇地发现,他的内府罔顾他想杀人的意识,居然背着他接纳了那位不速之客!
就很无语。
记忆最后,那人在他额角落下一吻:“好了,睡吧。”
江冽缓缓睁眼。
截灵阵剑气四壁“轰”得碎裂,破碎剑气搅得秘境天昏地暗,而那些经他身躯淬炼再涌出的灵气翻卷着四处撞去,长林丰草皆在震颤中四分五裂。
秘境开始坍塌。
支镜吟早在灵气卷过来的瞬间,就被冲散成一片黑雾,活生生体验了一把五马分尸的痛苦,她一边泪流满面一边抬眼,看见了少主周身围绕的寒气将空气都凝成水雾,再冻成冰刃,坠落地面,又被灵气割成粉,循环往复。
他在一人对抗整个秘境。
支镜吟那不聪明的小脑袋才明白,他并不是想通过众族撤出秘境引起境灵注意,他是要把秘境震塌,逼境灵出来——而那个撤退,只是因为不想祸及无辜的人而已。
寻常人无法承受秘境内如此磅礴的灵气,但少主可以,并且看起来一点都不艰难!
支镜吟:不愧是少主!不愧是魔域万万少年少女的梦中情郎!
*
江纤尘从乾坤袋里抽出一把长柄钺,因了手臂颤抖,一个没拿稳,柄在她手里打了个旋,刃便毫无预兆地跟她身后的逐衡贴脸而过。
她一句“我保护你”说得逐衡受宠若惊,但还好逐衡没有因为太感动而上头,忙从她手里接过来,吹掉被割断的发丝:“好意我心领了,你一边藏着去,我来。”
逐衡一推她肩膀,她的一腔孤勇顿时泄了洪,江纤尘没再客气,哆哆嗦嗦躲到一块巨石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偷窥,就差当场“嘤嘤嘤”了。
她哪见过这么丑的东西,本来环境便阴森森的,它一张惨白的脸上还眼球凸起,泛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磷光,头上道道长毛竖成刺猬,总之就是弱不禁风的圣女看一眼能做十天噩梦的程度。
然而这丑东西在石头上矗立半天,除了口水直流,简直像个雕像似的,逐衡也颇为诧异,搞不懂它想做什么,他皱着眉,压低声音发出一声哨响。
在上古,有一种人天生拥有与兽类沟通的能力,逐衡曾与他们学过几句,这种哨声在人话里相当于“醒醒!”,他本意就是试一试,毕竟凫徯被鬼附身,不能当作寻常兽看待了。
却不料,凫徯周身剧烈一抖,突然展开翅膀上下冲撞起来。
四周一时碎石乱滚,狂风刮着石头擦得皮肉渗出血痕,江纤尘从法袍里伸出一只手,猛得把逐衡拉过来,同时把一张符咒拍在她面前的石头上,立刻便有一道三尺见方的结界护住了他们。
“它在干嘛呢?”江纤尘惊魂未定,眼睁睁看着它不断往一处石头上撞,血肉模糊也不罢休:“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不知道。”逐衡也很茫然,他看了一眼凫徯:“等它结束吧。”
这么离奇的事他也是头一遭遇见,凫徯的状态不对劲,很像尚清醒的残余意识在与恶鬼控制的那一部分抗衡——可凫徯本身就是凶兽,自己便已经很恶了,怎么还能保持清醒?
而且境灵死哪去了?他眼皮子底下的兽被恶鬼附体,他怎能毫无察觉!
一盏茶的功夫后,凫徯的动静停了,它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喉咙里喘着粗气,同时一道光从它头部上方的石头里漏了出来。
它方才竟然想要逃生吗?
可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人皆被这天降奇遇震惊了,江纤尘缩在逐衡后边,盯着那道光喃喃道:“它是老天派来的救兵吗?”
“我们分头行动怎么样?”逐衡盯着它看了半天,回头道:“我去处理那只东西,你再翻翻纳戎,找一找能把那道缝炸开的法器。”
“唔,可以,”江纤尘探头看了一眼被血覆盖住的人脸鸡翅膀,又飞快缩回来:“不用那么麻烦,只要你把它拖得远远的,我几拳就能砸开。”
说着,她活动活动脖子,黑色的魔纹从心口蔓延,覆盖全身,她看着还是那么单薄纤瘦,但却有了莫名其妙的力量感,这便是魔族本体天生的优势。
逐衡轻轻跃到凫徯身边,拎起它的鸡爪子往后拖,它垂死挣扎着,可怖的脸骤然一回头,就要往逐衡脸上啄。
逐衡眼也不眨,手起钺落,帮它结束了这痛苦的濒死状态。
他飞快瞥向江纤尘,见她正忙着砸洞,便往凫徯魂门探去,徒手抓出一缕黑雾,继而在黑雾尖锐的嘶吼中,手指轻轻一攥。
那些黑雾青烟一般爬上他的手臂,可却没有附身于他,甚至连他半点情绪都没勾起,便轻飘飘散了。
江纤尘拨开碎石,露出足以一人通过的通道,眯着眼打量了一番外界,才疑惑地问他:“方才什么声音?”
“哦,约莫是它在骂我,”逐衡下巴点了点凫徯,“你饿不饿?这玩意可以吃的,我给你割几片肉烤烤?”
江纤尘下意识看了一眼他指的方向,然后:呕!
逐衡:……
两人灰头土脸地从洞里爬出来,江纤尘跟他跑了几步,远离那逼仄的山洞后,便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她往一棵巨树下一瘫,从怀里摸出一个乾坤袋,垂头翻了翻,手指捏起一块肉干,仰脸给逐衡递过去:“喏,很香的。”
逐衡扛着长柄钺,朝她眨眨眼,接过来塞进了嘴里,确实很香,于是他也坐下,拿出她先前贡献的零食袋子,置于他们中间。
弱小、可怜、无助、但能吃。
江纤尘吃饱喝足,懒洋洋地往树下一躺,打定主意等人来救援,自己一步都不肯往前走了:“你说,会有别人像我们一样,也被吞进这鬼地方吗?其实这鬼地方还挺好看的,你看天上,那些云一看便很软,要是能摘下来一朵做被子就好了。”
受她情绪感染,逐衡也躺下来,枕着一只手臂,顺着她的手看去。
“小白脸,你说天上美吗?”
逐衡想了想:“应该美吧。”
说来令人不可置信,天上美不美,他一个神君都没怎么见过,他常年闭关三十六重天,与那些被囚禁的恶鬼对峙,早已经忘了别的天是什么样子了。
江纤尘忽然转过头:“我哥哥必然要飞升的,只是早晚的问题,他飞升了,你怎么办?”
逐衡有些神游天外,便漫不经心地说:“那我也上天好了。”
“哪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规矩?青天白日的,你做什么梦呢?”
逐衡沉吟半晌,认真对她说:“我没做梦,等你哥飞升,我就皈依佛门,每日在佛祖面前叩头念经。我长得这么好看,佛祖一定能一眼就看到我,然后点我立地成佛。”
江纤尘无言地看了他半晌,一时有些纠结应该笑他痴心妄想还是骂他人头畜鸣,神色颇复杂道:“挺好。”
然后爬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开始打坐,连背影都写满了眼不见心不烦。
逐衡笑着看了她一眼,心情非常放松地想:熊孩子不熊的时候,还挺有趣的。
等江纤尘入了定,他才闭上眼睛,缓缓放出神识。
他的神识逐渐升入高空,俯瞰整座四重境。
境内安静如斯,连点风起云涌都不见——这是正常的,毕竟有境灵守着,还有他的剑镇着,任谁来都翻不起浪。
逐衡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先把连日来发生的事通知伏巽,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
正待他用神识凝起镜花水月时,忽觉有一只颤抖的手,掐住了他的手臂。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
神识立即归位,逐衡睁开眼睛,看向江纤尘。
江纤尘侧对着他,一手紧紧捂住脸,鲜血不断从她指缝里往下淌,她按住逐衡的手不受控地抓紧了他,指甲陷入他的皮肉里。
江纤尘的嗓子似乎被血糊住了,含糊不清地咳嗽着,从口鼻中溅出一串串血痕,她的骨骼仿佛成了一触便碎的薄冰,随她动作发出碎裂声,而同时,她的皮肤也成了一张脆弱的纸,骨骼一个冲撞,便撑得她皮肤悉数裂开。
血渗进土里,发出“滋啦”的声响,绿油油的野草顿时枯败。
怎么突然成这个样子了?
逐衡惊愕看着,不由自主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那是八十年前,一个被雪覆盖的薄暮,无罔宫灯火如昼,红梅如雨,在簌簌风雪声中,一个女人朝他走来,朝他郑重施了一礼。
她的宫装已被鲜血浸透,面容皮肉裂得看不出本来面目,骨骼尽碎,可至此,她腰背仍然笔直,用平稳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劳神君出手,杀了我罢。”
“你别看我……”
江纤尘紧紧捂着自己的脸,仿佛只要这样,她的狼狈可怕模样便不会被人瞧见,早先每次犯病,她身边都有魔域大能守着,强行用真元修补她的身躯。
她的神识已经痛得模糊,却清楚知道哥哥不在、爹爹不在、镜吟不在……没有人能救她了。
好疼啊……
不想活下去了……
被这念头支配,她猛然朝树上撞去。
逐衡匆忙之下挡在树前,便被她一头扎在怀里。
魔族本体本就力大无穷,她这心存死志的一撞,不仅自己的头骨险些没保住,连逐衡一根肋骨也顿时分家。
“好、好、我不看。”逐衡深深呼吸,闭上了眼睛:“别怕,我救你。”
八十年前,五感六识与记忆尚且封闭的神君临凡,亲手送走了江冽最亲近的人——那时他明明可以想办法保住那女人的命,可却选择了对自己而言最没有后患的方式——直接杀了她。
八十年后,往事无论如何都不能重复上演。
他单手锢住江纤尘,防止她再去寻死,另一手捏了个诀,朝半空一抓——
被他放出用以罩住四重境的部分神力呼啸而来,涌进她的身体里,强劲压制住那股正在摧毁她的力量。
而正在坍塌的三重境内。
江冽忽然转头,抬手重重朝虚空一劈——他不会感受错,那无形结界露出了缝隙,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足够他捕捉到。
他的修为与先前重伤时不可同日而语,那是渡劫修士的全力一击,悍然剑气足以斩裂虚空。
就见片刻后,天空突然震颤,他面前缓缓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与此同时,修真界三族十八州全部沸腾起来,因为在那一刻,所有宗门留在秘境用以探查的秘宝,全部发出刺目白光。
“秘境怎么了?”
“四重境的门开了!”
“带上弟子,走!”
各宗各派无数修士御起本门最快的法宝,争先恐后往秘境赶,然而全部被拦在招魂客栈外。
浑身挂满骷髅头的狐狸双手拢袖,身后九尾全开,千年道行的冲天妖气形成一道浑浊的结界,他站在结界前,笑眯眯地道:“门是我干儿子开得,他说,要想过去,得留下点买路财,来吧诸位,排着点队,别挤。”
江冽浑然不知自己正在被迫劫财,长剑一收,负手踏进门。
支镜吟正要跟上,手腕镜花水月却发出光,魔君的脸显现其上。
魔君单手撑腮,懒懒品着一杯酒:“四重境内境况如何?”
支镜吟化回人形,诚恳地说:“不知道,少主才进去,我还没进呢。”
“这样啊……只有阿冽进去了吗?”
“对。”
魔君轻笑道:“听说方才三重境地面裂开,吞了本君的女儿和儿婿,依本君看,四重境内只会更加凶险。”
“我也这样认为。”支镜吟说。
“既然这般凶险,我魔族自然该身先士卒。”魔君微笑道:“镜吟啊,你知道的,人族修士进境慢,妖族修士少,若再折在里头,本君亦是看不下去的,你便留在四重境门,劝一劝他们,别让他们犯险。”
支镜吟很想立刻去找江纤尘,但魔君已经下令,她便不好说什么,只不大乐意地拿脚尖踢了踢地:“圣君,您再善良,再为他们考虑,他们也不知道感激您,何必呢。”
“没办法,谁教本君名头上坠个‘圣’字呢。”魔君的脸渐渐虚化,声音仍旧含笑道:“去吧镜吟,人已经来了。”
支镜吟回过头。
那些被狐狸搜刮过一波的修士对上她的视线,顿时开始牙疼。
她身上涌起黑雾,缠成一道硕大的蛛网,不偏不倚粘住了四重境的门。
她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帮你们,但谁让我们圣君偏要为你们着想,怕你们死在这。”
众修士:“???”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在一片闹哄声中,不知哪位道友气急射出一箭:“你们魔修别太过分!纵然你修为高深,可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打不过你一个?”
支镜吟却没理他,只皱着眉望向天际坠来的一团红光。
那箭在她三步远的距离停下——被从天而降的红衣高挑少年卡在了指间。
他的短发长了些,被风吹动扫着眼睛,半张没被魔纹覆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一手抱着……夹着一名绝色妖姬,另一只手旋着箭,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半刻后,他莞尔一笑:“找到了。”
他话音一落,朝支镜吟射箭那人猝然炸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而后他环视一周,笑着问:“来吧,还有谁想进去?”
支镜吟翻了个白眼,理都没理,转身就进了四重境。
你愿意守门就守去吧,妖族圣泉一战都没把你累趴下,可显着你了。
风、初、醒。
四重境内,江冽望着面前堵住路的飞禽走兽,慢慢抽出了剑。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作者明天继续粗长补更(倒地
第三十章
秘境极大, 江冽斩杀上古凶兽的动静没传到逐衡耳朵里,但并不妨碍他劈开罩着境门的神力结界之时,逐衡识海跟着一颤。
逐衡刚抢回熊孩子的一条命,正捏着净衣诀收拾两人身上的血迹, 动作忽地一停, 望向远方。
他不过是借了一瞬自己的神力, 马上还了回去, 怎么就被捕捉到了?修为如此强悍、神识又如此敏锐的……逐衡心塞又忧郁, 可别是他家里那位跟他半点灵犀都没有的道侣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人开了门却没关,此刻他这个断了肋骨的病号,该如何带着病恹恹昏迷的小拖油瓶, 去把门关上呢?
于是当小拖油瓶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那张愁眉紧锁的侧脸。
小白脸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五官模样挑不出半分差错, 且莫名其妙的,他身上带着哥哥的气息, 难道这就是魂印的作用吗?
她沉默盯着他看了看,轻轻咳嗽了一声:“你救了我啊。”
她被法袍裹成蚕蛹,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 只露出一双眼睛望天。
虽然那会神识不清, 但她很清楚有人救了自己, 还贴心地给自己掐了个净衣诀, 眼前除了小白脸就是树,树怎么也不可能凑巧成精救她一命吧, 肯定是小白脸了。
江纤尘用带着一点点的探究、却不是很刨根问底的语气道:“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没想到你居然有修为, 还蛮厉害的,你是人族哪个宗门的修士啊?”
逐衡回过神来,斩钉截铁:“不,我没救你。”
江纤尘眨眨眼,明显不信。
逐衡望了望远方的寂静,眉心拧出一道浅浅的纹路,勉强压下那分坐立难安,顺口胡诌:“我没做什么,是你哥买的那些法器,不知道哪个突然开始发光,亮着亮着,你就好了。”
江纤尘:“……”
她狐疑地问:“真的吗?”
听着很离奇,但若是跟哥哥扯上关系,好像也不是不可信。
逐衡敷衍地点头:“真的。”
既然江纤尘醒了,他便只想赶紧去裂口处看看,但江纤尘似乎完全没有继续赶路的意思,动都没动,只犹犹豫豫地问道:“我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逐衡继续敷衍,并作势把蚕蛹抱起来。
就在这片刻功夫,他已经感受到他的剑在嗡鸣,那是要出剑的架势,不出意外,定是凶兽又暴动了,他必须得过去看看。
“你怎么着急忙慌的?”江纤尘按住他的手臂,从法袍里钻出来,示意自己能走:“我没什么事了,你不用担心……”
说着,她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你以后也叫我皎皎吧,这是我小名,家里人才这么叫。”
逐衡很怕她腿骨没恢复好再摔个马趴,手臂在她背后虚扶着她,本着继续敷衍的精神随口念了一句“好啊皎皎”,但在名字脱口的瞬间,意识到了不对。
逐衡品了品她的意思,太过惊讶,以至于心里没有多余的地方再去忧郁了:“你的意思是认我当家里人?不想杀我了?”
江纤尘瞥了他一眼,不甚自在地挪开目光:“暂时吧。义兄不在的时候,我便暂时认你当嫂子,但是义兄在的时候,我便不能认。”
“你义兄……”逐衡话一顿,反手用钺扫出一道风,劈开了那条朝他们射来的蛛丝。
不远处的半空,一只巨型蜘蛛匍匐在树梢上,随风而动,黑漆漆的眼珠一眨不眨盯着他们。
行吧,又来了。
看着被鬼附身的……不知道什么玩意,逐衡的心很平静。
江纤尘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脑子还在死生界限反复横跳,见此亦没掀起半分惊惧,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了句“你可以,我相信你”,便坐回树下了。
逐衡一手捂住肋骨,一手将钺横在身前。
蜘蛛目光宛如锋利的剑,刹那间朝他扑来——
“咣当”一声,蜘蛛被突如其来的一道剑气弹开,树林间传来阵阵破风声,数条人影如流光一般穿梭林中,卷起叶片飞舞。
有道人影吹了声长哨,用以吸引蜘蛛的注意力,把它从逐衡他们身边引开后,旋即朝他身后的银色剑芒喊道:“请它吃个天女散花!”
那道剑芒一滞,逐衡才看清那原是个黑衣修士。
黑衣修士实诚地问:“小师兄,天女散花是什么?”
“笨死了,我来!”他身侧另一道剑芒冲向半空,又在半空中化成万道光雨,噼里啪啦朝蜘蛛砸去:“小师兄,它好抗揍啊,我就蹭破它一层皮!”
蜘蛛显然被激怒了,蛛丝朝那人兜头喷去!
那位小师兄丝毫不见慌乱,他抓住面前的树枝旋了一圈,轻盈地踩在树上,朝左边一扬手:“阿木,来个胸口碎大锤!”
“好嘞!”被称为阿木的人重重一脚踏上枝条,借力将自己甩去蜘蛛的方向,手中重剑携雷霆万钧,剑气扫成飓风。
“咔”!蜘蛛拖着断了的一条腿,怒吼着朝四面八方喷出蛛丝,目光锁定了一直发令的小师兄,风一样朝他掠去。
那可是个足以让对手粉身碎骨的命招,却只折了蜘蛛一条腿,它还剩很多条腿,但阿木已筋疲力尽,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阿木用剑别住树干缓冲去势,喘着粗气喊道:“不行,它太硬了!”
“这样……”小师兄垂下眸光,动也不动,陷入了思考。
在蜘蛛即将与他贴脸刹那,一只白鹤尖啸着从天而降,正砸到蜘蛛背上,压得蜘蛛半空坠落,同时小师兄倒翻下树,登时有柄银剑接住了他,带他朝半空飞去:“摆阵吧,速战速决。”
众修士激昂道:“什么阵?”
小师兄打了个响指:“烟花三月下扬州!”
众修士:“……”
但他们领会了小师兄的意思,即刻各归各位,剑气拉成刺眼的光,看似杂乱无章地横竖斜穿插到一起,却将蜘蛛团团围困起来。
面对这天降神兵,逐衡愣愣地看了半晌,转头对江纤尘说:“你上辈子拯救了三界吧,不然怎么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你干什么?中邪了吗?”
方才懒洋洋瘫在树下的江纤尘不知何时直起了腰板,把那件法袍穿得板板正正,连个细小的褶都抚得很平。
她本就眉目清冷,如今穿着一袭流云广袖的白衣,一旦没有表情,简直像冰天雪地里走出的神女,端庄娴静、高贵出尘。闻言,她只淡淡颔首:“你少说两句。”
逐衡:“……”
天降修士们委实做到了速战速决,逐衡说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就把蜘蛛大卸八块了,且每块尸体都有剑光笼罩,确保它无法自行拼接。
小师兄疑惑地看着蜘蛛魂门里的黑雾,朝黑雾探出了手:“那是什么?”
逐衡:“别……”
但他手探了一半,余光瞥见蜘蛛幽绿色的血汩汩流出,顿时嫌弃得“咦”了一声,倒退一步,并吩咐诸位师弟也不准碰,谁碰砍谁手。
诸位师弟:我们本来也没想碰!
阿木最先发现逐衡他们的,他目光越过逐衡,落在他身后的江纤尘身上,立时一愣,转身跑到小师兄身旁,肩膀撞了撞他,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小师兄眸光一亮,看向江纤尘,笑着朝她挥挥手:“皎皎!”
逐衡:“……”
不是只有家里人才能叫的小名吗?
江纤尘对逐衡探究的眼神视而不见,抬袖掩唇,故作恬静、但又掩盖不住娇羞地笑了笑作为招呼,同时以极低极低、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声音道:“请你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逐衡:“……”
夭寿了,他好像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哥知道吗?
小师兄几个起落,来到他们身边,拱手朝逐衡施了一礼:“在下路景昀,飞云宗太襄峰弟子,排第七。”
逐衡负手微皱着眉,一副家长的模样打量路景昀——替他道侣暂行家长权利打量路景昀,然后发现,这年轻人真是……朝气蓬勃啊!
他的脸精致漂亮,尤其一双眼睛长得极好,熠熠生辉,诸如“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炯炯有神”之类的词皆可往他身上用,他只需站在那里,就能让人联想到初落的晨光。
逐衡镇定地点了点头:“逐衡。”
路景昀对这名字很陌生。
但既然出现在江纤尘身边,必然是魔域的大能,他没听说过魔域有这号人物,只当自己孤陋寡闻,含笑又回了一礼,才问道:“皎皎,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别提了!”江纤尘眉头一皱,脚跺了跺地,跺完才想起来不大符合身份,便又舒展身体,扯出个笑:“我们是被地面吞进来的。”
“我们好像也是!”
天女散花刚探头插了一句,立刻被阿木塞回去捂住了嘴:“闭嘴!让小师兄说!”
天女散花“唔唔唔”,抬肘照着阿木肋骨来了一下。
路景昀明白师弟的意思,赧然一笑,挠了挠头:“其实我们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入定前还在队里,再睁眼便来到了这个地方,我们找了一路,除了被野兽撕裂的新鲜尸体,什么都没看见,直到遇到了你们。”
江纤尘舒了一口气:“你们好幸运啊,没有遇到那些丑东西。”她朝蜘蛛努努嘴:“这是我们遇见的第二只凶兽了。”
“第二只?”路景昀紧张起来,下意识朝她走出一步。
逐衡:“咳咳。”
路景昀才回过神,关切问道:“先前那只死了吗?你……没有受伤吧?”
江纤尘:“死啦,我没事,但逐衡哥哥受伤了,你有疗伤的药吗?”
阿木和被天女散花骂的小笨蛋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逐衡:“有药有药,来来,我们给你上药!”
逐衡:……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我是不会让你小师兄和我家熊孩子独处一室的……嘶,我的肋骨!
阿木讶然:“他肋骨断了一根,小远你轻点!”
小远不经意间推开逐衡衣袖,露出他手臂的咬痕,立即就被震惊了:“你们遇到的第一只凶兽咬的吗?这牙齿长得比大部分人都周正啊!”
牙齿周正江纤尘:“……”
逐衡干笑道:“不是,但这不重要……”
逐衡被热心年轻人们按住上药,只能眼睁睁看着天女散花晃晃悠悠领着白鹤走过来,把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你们让让……”逐衡艰难试图伸出手,未遂。
大家充耳不闻。
喧嚣外,路景昀半步上前,手指轻轻勾住她的袖口,极快地握了下她的手,又站回原地。
江纤尘只看着他笑。
两人对着傻笑良久,路景昀低声开口:“别怕,我保护你。”
江纤尘:“嗯,不怕!”
她侧过脸,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我有什么可帮你的吗?”
路景昀想了想,旋即拍了拍胸口:“不用帮,那样的凶兽再来十只我也扛得住,你负责歇着就够了。”
江纤尘甜甜地笑起来,勾起他的手指:“小太阳,你真好。”
少年少女展开新一轮傻笑,而疲惫的老家长被热心师弟接上了骨头,他们还把他蹭破的血皮涂上药膏,看起来和和睦睦、热热闹闹。
但江冽那边境况却不大好。
准确而言,是支镜吟境况不妙。
他站在一地血与尸体中,遥遥望见一道火光势如破竹朝他飞来,他看清了那是一柄剑,旋即松开了手,让斜照嗡鸣着迎了过去。
剑的火光并不温暖,反倒挟着冰凉刺骨的温度,与斜照相击仍去势不减,斜照颤抖着被它撞开,江冽正要凝起冰剑,却忽地发觉剑指的方向不是自己。
他收回寒冰,眼见着那柄火剑径直越过自己,朝他身后刺去。
支镜吟甫踏入四重境,便被迎面而来的剑气掀了个跟头。
她明明没见过这把剑,可在看见那道火光的瞬间,浑身不由自主战栗起来,仿佛跌进沼泽地里,被浑浊堵住七窍——那是死亡的味道。
她神魂巨震,充满宿命感的恐惧坠得她脚下千钧,半步挪不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与神木形成的躯壳剥离,下半身黑雾扬起,被缓缓吸进剑里。
剑在吃人?
不,支镜吟不是人。
江冽神思一动,瞬间上前,寒冰自他掌心向外冻结,电光石火间冻住明亮的火焰,他徒手握住剑柄,悍然向外一拔——
他本做好了被剑气反噬的准备,但没想到,火光在触碰他时顷刻消散,剑柄甚至亲昵地蹭了蹭他手心。
江冽:“……”
但就在那一刻,他与逐衡间从未有过反应的魂印似乎在他识海亮了一下,紧接着他便“看”到了逐衡目前的所在。
逐衡身边不止站着他妹妹,还有一队黑袍的年轻修士,修士们各自握紧了手中剑,如临大敌地与谁对峙。
他们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青绿衣袍,巨大双翼,浓稠的黑雾自他身上蔓延,沉重压抑到让人无法呼吸。
江冽无瑕顾及支镜吟,收起那柄不见外的剑,化作遁光疾行而去。
那厢,逐衡暗道不妙。
他早该在秘境内第一次出现鬼的时候,就把境灵逮去天界,让伏巽搜魂。
境灵不是这群小辈能对付的,他沉沉呼了一口气,准备召唤他的剑——
但来不及了,境灵拔地而起,手掌推出一团黑雾,杀气四溢地朝他们打去。
逐衡闪身人前,不大趁手的长柄钺“锵”得对上境灵的手,金石相撞的声音震耳欲聋,逐衡来不及回头,喝道:“快走!”
但他话音未落,一句“布阵!”划破长空,白鹤振翅,带起弱质女流升至半空远离战场,四个剑修齐齐出剑。
“门规不允许我们抛弃道友临阵逃脱。白虹贯日换流水落花!阿木,劈!小远防守!”
可喜可贺,小师兄终于在布阵时说人话了。
趁着三个师弟剑气笼住黑雾,他单手撑地,如大雁展袖低飞,剑气随他贴地滑行,自下而上呈弧形朝境灵斩去。
境灵却躲也不躲,生生由着他一剑豁开自己半个喉咙,直直盯着逐衡,扬手落下一掌。
那一掌压下雪山崩塌般的威力——那是境灵所能控制的全秘境之力,足以碾得秘境内全部的人妖魔神魂粉碎个彻彻底底。
境灵的手落得极慢,但这般苍茫的威压兜头罩下,无论身在几重境,没人动得了。
逐衡眉头很快舒展,他松开了法器,一掌震开近在咫尺的路景昀,同时五指化作钩爪,狠狠朝自己心口抓去。
“有我在这里。”他的声音含着轻微的哑,眸光冷而沉,紧紧盯着境灵的眼睛,似乎在透过那团黑雾与谁对话:“你想做什么?”
下一刻,长风呼啸,烈火穿林。
作者有话要说:
绿茶:苏醒了,装13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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