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从来没问过你,我当时站在你面前向你自荐,你是怎么想我的?”


    江浅予靠着窗户,风从罅开一条缝隙的窗吹进来,撩拨她的长发,有些轻缓的飘忽,窗外夜海蓝的天有些冷清。


    尹颂笑着,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和她隔着一段距离,说:“我当时么?觉得我们之间是有一些缘分,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你还可以有其他选择。”


    “我没有救你,救你的只是你自己。”


    他站在原地,白衬衫黑西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冽,和人相处带着强烈的距离感,可是有不让人感觉冷漠。


    江浅予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粉色的指甲根部有一圈月牙的白色:“我当时不相信你真的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谈恋爱会考虑结婚,我以为,你只是不接受送上门的人。”


    尹颂摇头:“非必要,我不会撒谎。”


    江浅予笑了笑:“我相信。”


    她不会不相信,尹颂不会骗她。


    从认识开始,尹颂就没有骗过她。


    “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尹颂问。


    “再等两分钟。”


    两分钟真的只是两分钟,两分钟后,她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往外走。


    她懂得休息的道理,即使对现在的她来说,休息更像是一种逃避,逃避现实世界,让自己整个人处于一种脱离世界的感觉,这么安静地等一会儿,再鼓起勇气去处理现实生活中的事情。


    这个习惯她忘记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只是等她发现,就已经有了这个习惯。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江浅予这么对自己说,于是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这一点。


    站在门口等的段小茹以为她在讲电话,看见她出来时心情不错,想到刚刚听到的模糊的声音,想了想,可能是江浅予男朋友。


    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江浅予毕竟不是idol出身,身为演员,年纪这么轻已经拿到了视后,谈恋爱真的不需要在意别人说什么。


    于演员而言,能为她自身说话的永远只有她的作品。


    回到饭桌上,江浅予没看见邓艺恩。


    “艺恩呢?”


    小方很快从角落走到她身边:“刚刚跟一个投资人出去了,还让我跟你说,你回来不想在这儿呆着可以先走。”


    作为江浅予的助理,她不会遇到别人的刁难,所以坐在角落只是不停地吃东西。


    这家酒店的饭菜确实好吃,菜式新颖,还有特色。


    小方吃得很满足。


    江浅予点点头:“那就走吧。”


    她又走到彭江天和导演身边说了一声,他们问:“这么早就回去了?”


    “再回去准备准备明天的戏。”


    彭江天笑:“浅予这么认真,难怪演戏从来都不会有懈怠的时候。”


    江浅予依旧笑着:“靠这个吃饭,怎么能敷衍。”


    周导露出八颗牙齿笑了一下:“这话可是对的,在这行吃饭还敷衍,注定是走不下去的。”


    江浅予很容易便脱身走出剧组。


    她如今身价高了,那些从前发生得出乎平常的事情也变得鲜见,从这边直接坐车回到了酒店,杨师傅已经把保姆车开到了酒店门口,江浅予走上车拿上剧本,回到酒店继续看。


    尹颂问:“你准备好要把自己的想法和导演说了吗?”


    江浅予回答:“嗯,我明天会说的。”


    周导看起来也不像是一个不容商量的人,只是怕新编剧会有些恃才傲物,这才是她会考虑的事情。


    在这一行混从来都不容易,一个新人编剧第一个剧本就能让纪录片导演想改行,足以说明这个剧本的潜力,而她的质疑,从某些方面来说,未尝不是对编剧天赋的质疑。


    再会说好听话的人,说出的话是拒绝,也不会好听到哪里去。


    “你今天吃的东西不少,一会儿要运动吗?”


    “要的,这部剧的女主应该非常瘦,虽然化妆有一部分的效果,但是我如果穿很薄的衣服看起来不够弱,也会演得很滑稽。”


    江浅予本身已经很瘦,这段时间已经又瘦了五斤,瘦得骨头都凸出来,脱掉衣服更是肩胛骨明显,嶙峋如山峦,可她的面容又那么有灵气,看到她就会让人想到清晨,雾气,以及傍晚来临时的湖泊。


    “你已经很瘦了。”尹颂说,“导演今天见到你的时候没说吗?”


    江浅予摇头:“今天虽然见了,但是他更多的是和艺恩聊天,我们两个人只是打了招呼。”


    周导本人看起来还是有些严肃冷漠的,以前拍纪录片的时候镜头内外都显得过分冷漠,如今拍电视剧,跟主演都不是很热情,从在饭桌上跟彭江天说话的语气来说,也不算很热情。


    “听起来你跟他没说过几句话。”尹颂说。


    江浅予点头:“对。”


    “你怎么能肯定你的提议不会被他立刻否决掉?”


    “今天我说要早点回来继续琢磨剧本,他笑了,应该是肯定我的态度,虽然之前没怎么聊过,但是我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所以只要我是认真研读过剧本,就算我解读的女主角是错误的,他也不会非常生气。”


    “你没问艺恩?”


    “艺恩今天好像有点焦躁,我没跟她说太多话,去了一趟洗手间回去她就离开了。”


    “看来我下次应该好好问问艺恩,到底是怎么带你的,居然现在当起了甩手掌柜。”


    江浅予笑起来:“艺恩早上还问我是不是真的要接这部戏呢,是不是你最近给她开的工资低了,她觉得这部戏我赚得不多才不想让我接。”


    “苍天可鉴,她是公司的董事,有公司的股份,不是靠我给她发工资的。”


    尹颂正站在酒店房间台灯旁边,江浅予坐在床边,目光柔缓地看着他笑。


    “那看来是因为我给公司带来的收益不够多了。”


    尹颂摇头笑:“当年我让她接手你的时候,她可一分钱都没跟我要,直接就答应了。


    江浅予:“真的吗?”


    尹颂:“嗯,只给了百分之三的股份。”


    “……”江浅予红了脸,“你消遣我!”


    尹颂:“我可没,这是事实。”


    江浅予抱着剧本不再看他,低头继续看剧本。


    尹颂站在原地,笑着看着她。


    看了会儿剧本,江浅予拿出手机又看了眼自己上次更新动态下面的评论,切换到自己的私人账号。


    她的私人账号所有内容都是仅自己可见,上次更新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那时候她上部戏刚拍完,发了个vlog给自己庆祝。


    她给自己庆祝的方式比较特别,相当于一个对自己的复盘,整理一下自己演角色时的感悟和体会,说说自己学到了什么,正好思考一下下次演戏应该怎么改进。


    这已经变成了她每次在拍戏前和杀青之后的必备项目。


    打开摄像头,江浅予将镜头对着自己,开始录像。


    “这次接到的这部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她的声音低低缓缓,咬字清晰,普通话也很标准,都是她之前苦练的结果,因为是陈述自己而不是说台词,所以她并没有带太多的感情,更趋向于最平静,最客观的语调。


    “虽然不是我第一次接刑侦剧,但是这次的剧本却是我最近两年最感兴趣的剧本了。好像自从我过了二十五岁之后,我就开始感觉到我对于很多事情产生了漠然的感觉,所以也越发难以被打动,虽然在演戏的时候尽力克服,导演也并没有说我的问题,但我自己却知道,跟以前相比,我演戏没有那么投入了。”


    “这部戏的女主角色很打动我。她让我想起了一些我很久没有想起来的事情。我的高中,我很少回忆从前的事情,更加很少回忆我的苦痛。高三上半学期,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去世了。那段时间我整个人浑浑噩噩,我把我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丧事结束,我甚至还没有回过神,街坊邻居对我很好,也帮了我很多,我很感激,可是对于他们我却每次连一个笑容都没有办法扯出来。”


    “那段时间我学会了怎么把我自己本身的一部分隐藏起来,但我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却发现,其实有时候有时候坦言自己,也无妨。”


    尹颂:“觉得自己成长了吗?”


    江浅予目光朝尹颂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一下,点头:“嗯,是有这种感觉。”


    “我以前总会有一种很中二的感觉,以为自己经历过亲人的生死就是看透了生命,懂得了绝望,但最近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从前的幼稚。我好像懂得了承受这些加诸在我身上的不能承受之重,也懂得怎么和它们相处。”


    “听起来很厉害。”


    “你夸得好不走心啊。”江浅予转回头跟他说话,“你明明早就懂得这些,以前看着我是不是觉得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怎么会?”尹颂非常讶异,“我又没什么特殊癖好,你只是人生的阅历和我不同,但你本身还是一个成年人,我不可能把你当孩子看。”


    江浅予摇着头啧啧感叹:“看来尹总放在言情小说里,也不是一个吸引人的霸总。”


    尹颂:“怎么说?”


    江浅予:“爱一个人就自愿承担所有外界的波折,让自己爱的人变成一个生活在乌托邦的孩子,会说一句台词,‘一切都有我在。’”


    “听起来不是谈恋爱,而是在给自己养孩子。”


    尹颂评价。


    江浅予笑出声。


    尹颂说:“我爱你,但是你并不是依附我而存在的人,我在或者不在,你都有生活的权利,不会因为我不在你身边,你就要遇到任何痛苦都会被击垮。”


    “我们是并肩前行的人,在我们聚沙成塔的爱意里,我们不会失去自己。”


    “是……不会失去自己。”


    江浅予关掉了摄像头,低声喃喃。


    -


    第二天一早,江浅予喝过水从房间走出去,跟着小方坐上保姆车前往拍摄地。


    彭江天到的很早,他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今天居然还到这么早,江浅予走到他身边跟他打招呼:“这么早?”


    彭江天:“没怎么睡,正好演今天的戏。”


    江浅予注视着他眼底的乌青,注意到他的面庞有些憔悴,点了点头,随后客气关心道:“注意身体。”


    彭江天笑了,他笑起来很阳光。


    “知道了。”


    江浅予也笑了一下,随后说:“我去找导演聊一下今天的戏。”


    彭江天:“正好我也想听听导演怎么说,我们一起去。”


    “我有点想法,但是不知道导演会怎么说。”


    “嗯?说来听听。”


    “我觉得女主在被解救的那一瞬间,希望和开心不会比恐惧和彷徨多。”


    人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待的时间过长,会在这期间逐渐生出对外界的恐惧,像是一种返祖现象,想要把自己隐藏起来的期待会比重新走出去更多。


    江浅予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


    她演戏偏体验派,很容易将主人公带入自己,每个角色都像是她,却不完全是她,也都不是她,却都像不同世界的她。


    彭江天目光在江浅予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自若转回头,眼眶又有些红,抿了抿唇,将手指揣进裤兜,没有说话。


    眼前的人看似完好无损,但又仿佛失去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东西,彭江天自觉自己看过的书学过的词语不够多,不足以形容目前的感受。


    周导正在看着工作人员调试机器,看到江浅予和彭江天过来,笑着说:“过来了。”


    彭江天点了一下头,说:“浅予过来跟你聊聊今天的戏,正好我也听一下,调整一下我自己的状态。”


    周导很果断,毫不犹豫道:“可以啊!”


    他虽然第一次拍电视剧,但是以前做副导,和导演助理的时候,也看过不少,这次的主演一个比一个敬业,对他来说是好事。


    “浅予对这段戏有自己的看法?”


    他问。


    江浅予:“嗯,我仔细看了几遍剧本,里面对女主的人设和内心活动都很模糊,我自己的感觉是,女主的内心会直接映射到她的表情上,从她的经历来说,她从小生活富足,家庭环境也和睦,这会造就她的天真和直白。”


    “所以被解救出来之后,她内心对季夕,一定还有一些可惜和怜悯,对男主的期待虽然也有,但是不会占据全部,并且她会在被关在房间的过程中,不断地思考这件事情,许静是一个善良的人,以前季夕被母亲带走的时候,许静就想过季夕的生活以后会怎么样,她在那个时候会担心季夕,那么再次见到季夕,就算是季夕将她关了起来,她也会好奇为什么会这样,在得不到答案之后,内心应该会非常摇摆,一方面希望自己出去,另一方面应该也并不想季夕受到太严厉的惩罚。”


    “她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因为黑暗同时也会滋生出一些她从来没有想过的怯懦,比如‘走出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人们会怎么看待我’,‘以后会怎么样’……她是人,人之所以不是机器,就是因为人会思考,而思考在一定程度上会让人不那么勇敢,所以才会有人说,明明知道会失败依旧会去做,才是真正的勇敢。”


    “她看到柯津时,有想念,也会有开心,也许情感涌上心头会让她的眼睛泛出泪花,她的情绪不应该是一眼望到底的,而应该是层层递进,不断变化的。”


    周导看着剧本,再听着江浅予说的话,看了彭江天一眼,问:“你怎么看?”


    彭江天:“我觉得浅予说的有道理。”


    周导对身边的一个工作人员问:“小张来了吗?”


    “来了,那会儿还看到他,好像出去买早餐了。”


    “等他回来让他过来一下。”


    周导手指在剧本上摩挲,思考着江浅予刚刚说的话。


    他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在现在的环境下,网友已经自发地组建了自己喜欢的cp类型,女主本身是什么样的人,对这个故事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所以跟编剧聊天的时候,虽然提到了这个问题,但也没想好怎么解决。


    江浅予的话给了他新的灵感和思路。


    周导到现在没结婚,跟他接触时间最长的女性只有自己的母亲,而因为他的叛逆,他母亲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他。


    平时出去吃吃喝喝跟朋友也是男性居多,女性很少,即使看过不少书影,但真实地揣摩女性的想法,他依旧做不到。


    一部作品的诞生,从来不是一己之力就足够的,好的演员好的剧本好的导演好的剪辑缺一不可。


    没一会儿,编剧提着一袋煎饼果子过来了。


    “周导找我?”


    小张本名张梁朔,今年三十三岁,在编剧行业里不算一个很大的年纪,之前只是接过一些散活,这部剧剧本他写了五年,去年才完工,之后投了挺多地方,一次机缘巧合被周导看中才有面世的机会。


    “刚刚小江聊了点自己对女主人设的看法,我觉得挺有意思,让你过来一起听听。”


    “行啊。”张梁朔咬着煎饼坐下,“说吧,我现在听着。”


    江浅予大致重复了一下自己的意思,期间张梁朔不停点头:“对,确实是这样,我当时确实没考虑到这一点。”


    原本以为他会生气,也可能会有些恼羞,没想到全都没有。


    等江浅予说完,张梁朔说:“难怪之前听曲老师说,您的视后当之无愧。”


    江浅予恍然:“曲老师现在还好吗?”


    张梁朔笑:“身体还很硬朗,这两年每天都坚持爬山,她常和我们聊起您。”


    “聊起我?”


    “对啊,说您是她带出的最好的学生。”


    江浅予笑了一下,随后抬眸:“她以前可不是这么说我的。”


    张梁朔有些意外,像江浅予这样长相的人,不管站在哪儿都能鹤立鸡群,应该是曲老师眼里最值得期待的那种学生才对。


    “她啊……”江浅予摇了摇头,“她对我算是最严厉的,我当时入学迟,有一次上课迟到,被她罚出门站了一节课。”


    张梁朔很意外:“曲老师脾气很好,怎么会……”


    “可能因为我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发展,走更正确的路。”


    江浅予收起了剧本,说:“不早了,已经耽误了不少大家的时间,我们开拍吧。”


    她转过身,看向站在屋檐下的尹颂,怒了努嘴,再次回过头,已经调整好了表情和状态,准备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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