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峨眉山上游人如织,雷洞坪停车场作为大巴和步行的中转站,由此上山的小路上游客大多神色轻松,看看路边摊贩上扎堆售卖的灵芝特产,再逗逗不知道从哪跑来的猴群,气氛非常活跃。
黄诗雨穿着刚租到的冲锋衣,独自走在人群中,面无表情的模样和周围有些格格不入。
她是和男朋友一起来的川省旅游,差不多三天前到的蓉城,在市里待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坐车去了乐山,在当地住了一晚上天,看了大佛后就坐车来了峨眉山。
昨天晚上到,在山脚民宿住了一晚上,说好了今天来爬峨眉山,结果他早上起来一直靠在床边打游戏,喊他起床也懒得动。
她跟男朋友都是去年刚毕业,因为学校一般,找到的工作也很一般,各方面的待遇更一般。
因为没有年假,这次是请假出来玩的。
她工资四千五,其中两百全勤,三百绩效。
正常来说,绩效是看每月工作情况给,但她公司比较流氓,一旦请假不光全勤扣光,绩效也全扣。而她的工资是按照一个月26天算,没错,她公司是单休,算下来请一天假要扣一百五十三。
为了省钱,她总共只请了四天假,加上周日就是五天。听起来好像不少,但川省景点多,离得又不是很近,逛景点加上路上花费的时间,五天根本不够用,所以他们的行程非常赶。
明天早上他们就要返程,如果今天不爬峨眉山,就没有时间再爬了。而峨眉山作为他们这趟旅行最重要的景点,不爬上去,他们这趟旅行等于白来。
所以见男友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她当时就火了,将被子一掀问:“你到底还想不想去爬山?”
她声音虽然有点大,但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男友别老盯着手机打游戏,跟她出去爬山。
结果她男友声音比她更大:“不去!我早就想说了,你这都订的什么行程!从下了高铁,我两条腿就没停过,不是在逛景点,就是在去景点的路上,我是个人,我也会累的!我现在就想躺着休息你知不知道?”
听着男友的抱怨,她的眼泪瞬间涌了下来。
她很委屈。
她知道行程很赶,他很累,可她也很累啊!而且她还是女孩子,体力天生不如他,这几天累得她腿都肿了一圈。
可旅行不就是这样的吗?好玩归好玩,累也是真的累,总共就这几天,他就不能忍一忍吗?再说行程这么紧又不是她故意的,他们总共就那么几天假,三座城市都想逛,当然只能轮轴转。
而且行程虽然是她订的,可做攻略的时候,每一步她都给他看过,当时他没说时间紧,现在发脾气算怎么回事?
虽然家境没有那么富裕,但她也是父母娇养长大的姑娘,也有脾气,抛下一句:“反正我要去爬山,你去不去随你!”收拾东西就出了门。
出门时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还能忍得住眼泪,等坐上大巴车到了雷洞坪,穿上冲锋衣走在成群结队的人群中,她却越想越觉得委屈,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因为路上人太多,她怕被人发现,所以努力忍着。
只是她到底没能忍住,走了不到一百米,她就开始控制不住眼泪滚落,她不得不侧身站到一边,戴上帽子,低着头用衣袖捂住嘴巴。
但她还是被发现了,一包未开封的纸巾被送到面前,温柔的声音随之响起:“小姑娘,你没事吧?”
黄诗雨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站在旁边,男人离得远一些,女人近一些,见她不吭声,将纸巾往前送了点问:“擦擦眼泪?”
她接过纸巾,打开塑封,从里抽出一张擦掉眼泪说:“谢谢。”
“不客气,”女人摇头,温声问,“你还要爬山吗?”
这的确是个问题。
离开民宿时她心里堵着一口气,觉得自己今天非爬上峨眉山不可。可真到了这里,她又有些茫然。
明明这一趟是为了和男朋友一起来玩,可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她不知道自己一个人爬上金顶有什么意义,可要让她现在回去,她又有些不甘心,抽噎着问:“奶奶你们也要爬山吗?”
“嗯,我们这次过来就是为了爬山。”
黄诗雨闻言,细细打量面前两人。
他们年纪应该不轻,虽然头上没有白发,但脸上生出了皱纹,看起来像是五十多,不过他们的年龄可能比外表看起来会更大一点。
因为他们家境明显不错,身上穿着的同色冲锋衣明显不是从景区租的,而是上山前早有准备,还有他们脚上的鞋,是很出名的运动品牌的。
而且刚才接过纸巾时,她注意到女人手上皮肤很细腻,只有中指关节处有握笔的老茧,一看就知道平日里肯定养尊处优。
晚年过得好的人,看起来总会比实际年龄小一些。
黄诗雨看着,心里不由生出一丝羡慕,不知道她年老后能不能过上像他们这样的生活,兴致来了,就和另一半出来旅游爬山。
念头刚闪过,她就想到了在民宿里打游戏的男朋友,情绪再次低落下去,心里倒是打定了主意,说道:“我要爬上去!”
他愿不愿意来爬山是他的事,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旅游,她要把行程走完!
“那我们一起?”
黄诗雨迟疑问道:“这……合适吗?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没什么不合适的,”苏婷伸手一指贺东川道,“他这人不爱说话,我们一起还能聊聊天。”
贺东川:“我……”
他想说自己没有不爱说话,也很愿意陪她聊天,只是看到她身边眼睛通红的小姑娘,忍住了到嘴边的话。
他明白她的想法,无非是看到小姑娘哭得难受,怕她孤身一人在山上做傻事,他们一起也能看着点,便含糊应了声:“嗯。”
于是三人同行。
爬山过程中,三人互通了姓名,苏婷夸奖道:“诗雨,这名字真好听。”
黄诗雨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道谢后问:“那我能叫您苏奶奶吗?”又看一眼贺东川,“贺爷爷。”她心里有点怵他。
“当然可以。”苏婷看在眼中,笑着说道,“你别怕他,他只是看着凶,实际上很好说话的。”
黄诗雨又抬头去看贺东川,并迅速收回目光,一看到他严肃的表情,她就觉得自己是梦回高中看到了教导主任。
还是怵。
但黄诗雨知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所以轻轻嗯了声说:“我知道的。”
他们才从雷洞坪出发,再加上前半段路没有那么陡峭,三人走得很轻松,沿途说说笑笑,聊的都是这几天旅行的见闻。
交谈过程中,黄诗雨知道苏婷他们的行程跟她差不多,只是他们时间更加充裕,半个月前就到了川省,光在蓉城他们就待了一周,之后又去看了大佛,在当地住了三四天,才慢悠悠来到峨眉山。
到峨眉山后他们也没有急着来爬山,吃吃喝喝休息了两天,养精蓄锐差不多了才开始登山。
黄诗雨很羡慕,她的行程跟他们的行程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苏婷听后忍不住笑起来,开解她道:“那是因为我们处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没有时间出去旅游,也就是现在年纪大了,退休了,才能随心所欲。说不定等你到我们这个年纪,也能想去哪就去哪。”
“那估计很难。”黄诗雨耸肩,在苏婷疑惑的目光中玩笑说道,“退休时间每年都在延迟,说不定等我到了退休的年纪,已经跑不动了。”
这点苏婷很有感触,前世她也经常觉得自己可能活不到领养老金的年纪,并且后来的事证明的确如此,三十岁不到她就穿了。
虽然穿到了六十年代,但她并没有享受到五十岁领养老金的待遇,因为她没有参加过工作。
她是九十年代末,自己办起漫画杂志后才开始交社保,到一四年才缴满十五年,开始领养老金。其实她可以早点补齐十五年的费用,但是她觉得没必要。
虽然出版社早已交给别人打理,但每年分红不少,再加上作品版权费,还有房租收入,她年收入挺高的。另外她还管着贺东川的退休工资,他退休时级别高,所以养老金非常可观。
种种收入加起来,就算不交社保,苏婷晚年都不会差,只是她这个人总喜欢给自己留后路,就按月将社保交满了十五年。
不过……年轻的时候想到六十岁,总觉得自己应该走不动路了,但实际上,今年她都满七十岁了,腿脚依然灵便,还能来爬山。
苏婷问:“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
“那就是两千年的,六十三岁左右退休?”
黄诗雨想到网上的退休表,点头说:“差不多。”
“你猜我今年多大?”
虽然觉得两人实际年龄可能比看起来的大,但黄诗雨想了想,还是决定往保守了猜:“五十五?”
苏婷顿时眉开眼笑:“谢谢你夸我。”并让她再猜。
黄诗雨往上猜:“六十?”
“再猜。”
“六十五?”
“你再猜猜。”
黄诗雨觉得苏婷话里的意思是她不止六十五岁,但她怎么想,都觉得眼前的人年纪没那么大,犹豫好半响问:“六十六?”
苏婷不再卖关子,笑道:“我七十了。”
“七十!!!”黄诗雨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婷,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她知道有的人身体好,活到八十岁还能健步如飞,可是苏婷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七十岁啊!
头发可以染,皮肤状态总不能作假,虽然从她脸上能看出胶原蛋白的流失,但她脸上的肉并不松垮,如果自己六十岁能有这样的皮肤状态,黄诗雨都觉得她能乐死。
“真的,”苏婷肯定点头,指着贺东川说,“他比我大六岁,今年七十六了。”
黄诗雨又看向贺东川,咋舌道:“真看不出来。”她以为贺东川最多六十五,实际上他看起来比很多五十多岁的大爷都有精神。
“哈哈哈这说明我们保养得好。”
“你们保养得不是好,是非常好!”黄诗雨说出心里话,“如果我七十岁有您这样的状态,我做梦都能笑醒。”
苏婷传授经验道:“也不难,早睡早起,营养均衡,哦,还有多运动,老话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她话音刚落,就听贺东川噗嗤一声,转过头问,“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有错吗?”
贺东川神情一肃:“没错,你说得很对。”这些年苏婷的确做到了她说的这几点,只是早中晚散步都是被他拉出门的。
苏婷满意了,将跑远的话题扯回来:“你看,我们到这个年纪都能来爬山,所以我觉得,不管年纪多大,只要能迈开腿都不晚。”
黄诗雨若有所思地点头,过了会问:“你们经常出来旅行吗?”
这么问是因为黄诗雨觉得他们装备齐全,贺东川身上背着登山包,里面装了吃的和水,背包外面还别着根登山用的拐杖,一看就有经验。
苏婷点头说:“对,自从他退休,每年我们都会抽出半年时间去旅行。”
“你们的家人不会担心吗?”黄诗雨问,毕竟他们年纪挺大的。
“担心,这次我们出门他们就问了很久,还想陪我们来,但被我们拒绝了。”
贺焱他们年纪大了,爬峨眉山有风险,所以想陪他们一起来,但苏婷和贺东川却觉得没必要。
一来他们平时没少出去玩,腿脚都很便利;二来他们很有自知之明,没想过要挑战身体极限,山脚到雷洞坪这段路是坐大巴上来的,爬到接引殿后,他们会坐索道直达金顶;三来他们爬的是游客最多的路线,就算中间坚持不下去,想求助也很容易。
说到这里,贺东川接话道:“我能爬上去,到金顶都没问题。”
苏婷微笑:“那你是要一个人爬上金顶吗?”
贺东川:“我可以爬上去,但没必要。”
苏婷呵呵,笑着问黄诗雨:“到了接引殿,你是想跟我们一起坐索道上去,还是想自己爬上去?”
黄诗雨做过攻略,知道索道上下加起来要一百多,顶她大半天工资了,她犹豫道:“我想再看看。”
“行,反正离接引殿还有一段距离,你慢慢想。”
随着时间的推移,上山的路渐渐变得陡峭起来,每个拐角的凉亭都能看到休息的人。
他们三人也休息了好几次,黄诗雨注意到,每一次停下来,贺东川都会第一时间打开登山包,从里面拿出矿泉水拧开递给苏婷。等她喝完水,他又会拿出纸巾给她擦汗,并从她手里接过矿泉水瓶。
而到了有小吃的地方,他会先找位置让她坐下,询问她要吃什么,自己去找店家买。后来气温渐渐升上来,冲锋衣开始穿不住,脱下来的衣服也是被他拿在了手上。
爬山的时候,如果路段不好走,他会让她走在前面,自己从后面扶住她的腰,又或者握住他的手臂。如果路段好走,又很宽敞,他会牵住她的手,跟她低声交谈。
他并没有她说的那样不爱说话,只是他的话都是对着她说的。
看着他们,黄诗雨羡慕之余暗暗下定决心,从民宿出来后她也有反思,想早上的争吵是不是她也有错,毕竟她的行程安排得太满了。也许男友发脾气并不是对她不满,而是真的累了想休息。
但这一路看下来,她终于明白,他的不满和脾气,并非源自于她行程安排得太紧,而在于他没有那么珍惜她。
因为没那么珍惜,所以他可以熬夜打游戏,却不愿意花十分钟仔细看看行程,只知道敷衍地回复她说好好好。她以为两人在行程上已经达成一致,但这其实是她的一厢情愿。
因为没那么珍惜,所以心里不痛快时,他可以干脆地撂挑子,可以毫无负担地指责她。虽然提出旅行的是他,但投入到其中的只有她。
就像这段感情,告白的是他,付出更多的却是她。可他不愿意珍惜她,世上总有其他愿意珍惜她的人。
……
到了接引殿,黄诗雨没有跟苏婷和贺东川分开,一起坐索道上了金顶。
网上有一句话,国人旅游的流程基本可以概括为:上车睡觉,下车撒娇,到了景点就拍照。
虽然苏婷很不愿意承认,但仔细想想,他们出来旅行流程的确跟这差不多。就像现在,到了金顶后他们第一件事就是拍照。
二零零零年以前,苏婷和贺东川不常拍照,顶多逢年过节去照相馆拍几张全家福。
后来有了手机,拍照次数就变多了,但早期的按键手机拍照模糊,不好打出来,都是存的电子版。
智能手机流行起来后,贺东川也退休了,他们开始到处旅游,而每次旅游都少不了拍照。智能手机像素好,也方便打印出来。
这些年里,光他们两个人旅游的照片就装了三大本相册。
除此外还有一本相册,里面装的每一张照片,他们的姿势都一样,只是时间背景不同。这是贺东川故意为之,他说这样才更能看到他们这些年的变化。
两人肩并着肩手牵着手站在宝相庄严的佛像下,在黄诗雨“一、二、三”的喊声中扬起笑容。
虽然时光在流逝,他们在变老,但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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