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暴雨里捡到这个男人以后,她漂泊的旅途发生了难以言述的变化。
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只要她开口问，就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关于末日、异能、青岚、c级城市的信息,委托任务……庄青砚说他不是全知全能的，但在宋可眼里,他就是无所不知的。
只要有庄青砚在身边,连无知都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情，宋可再也不会对未知的世界感到疑惑,一切都能从理论上解决,而她只需要负责执行。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因此失去思考的能力。
庄青砚是谁，他究竟是什么身份？青岚普通的研究员？
——绝无可能。
初次见面时，他说自己是药品研发员,遇见苍鸾后,改口为天气拟态系统维修师,似乎只要对他有利的身份,庄青砚都能信手拈来,完全不在意真假。
而他真正的来历隐匿在看不清的迷雾中，层层包围，除非他亲手撕开一层层伪装的面纱，否则，宋可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
u-b的暗门前，庄青砚被她抓个正形。
他偷偷离开队伍,想要做什么事，并且这件事，不方便被别人知道。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隐秘的计划呢？
从他主动提议和安奇文一起去u-b？或者更早一些，从他知道苍鸾的任务是找失踪已久的人？
宋可不是傻子,她当然明白，就算u-b是青岚的子机构，那道防卫森严的门禁系统，也绝对不是一名“普通研究员”可以打开的。
宋可绷着脸，凶巴巴地开口：“坦白，从宽。”
庄青砚表情轻松，接下一句：“抗拒从严？”
宋可脸颊鼓鼓：“你，老老实实，交代……”
庄青砚笑眯眯：“你就大发慈悲放过我？”
啧，宋可生气，干嘛老是接她的话，弄得她后面想说的都乱套了。
指尖微动，幽蓝的光芒若隐若现，慢悠悠对准眼前的男人。
“怎么说不过，又要动手？”庄青砚拄着拐杖，懒洋洋地靠在写字台上，“你就忍心这么对我？”
刚洗完澡出来，他没坐轮椅，高大的身形就这么杵着，一片迫人的阴影迎面压来。
宋可抬头瞄了一眼，其实不是阴影，只是他浴袍没系好，露出半个胸膛。
“不要，开玩笑，快说。”
宋可不依不饶地问，她选择只有两个人的时间，孤身来他的房间，就是为了弄清楚心里的疑惑，今天他不说明白，她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说实话。”
考虑到这人出口成谎的本事，宋可不忘补充一句。
庄青砚被她步步紧逼，无奈地叹息一声。
“我的确可以开门，那是因为，我在青岚内部的权限很高。”
“至于我为什么要进中控室……几年前，我曾经去过一趟u-b。”
宋可的眉头皱成一团：“你去，做什么？”
庄青砚不会也参与那些非法的生物实验了吧？
从表情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庄青砚不由哂笑，慢慢摇头。
“别乱想，我没有参与任何实验，当时我是以内部监察的身份去的。”
“安奇文要回收的资料，包括了访客名单，里面要是出现我的身影，恐怕解释不清，会给我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删除了门禁记录，把这个后患彻底解决了。”
“除此以外，我什么都没做。”
“你现在，说的，是、是真的吗？”宋可表情狐疑地望着他。
庄青砚缓缓笑起来：“宋可，我说过的吧，我没有必要骗你。”
没必要骗我么？那还有一件事，你会回答吗？
宋可静默一瞬，问出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你认识，那位，谢斫吗？”
就算没有庄青砚聪明，但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镜湖那晚，庄青砚见到谢宁玉的时候，神情明显有异。
他对那张脸，有反应。
庄青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双眸微敛，陷入长久的沉默。
用来维持平衡的拐杖动了动，末端在地面上发出“咯吱”的摩擦声。
“不许，说谎。”宋可警告。
“认识。”过了很久，庄青砚低低开口。
果然，宋可暗忖，心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慨。
“他是谁？”
“算是一位故人吧。”
庄青砚往前走了两步，脚步慢却稳，他来到宋可面前，在床沿另一侧坐下来。
两人并肩而坐，一同望向窗外朦胧的夜色。
“抱歉，他的身份，我暂时不能告诉你。”
“不过安奇文说的没错，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苍鸾的人永远找不到谢斫。”
“为什么？”宋可疑惑。
“因为他死了。”庄青砚的嗓音低哑。
“很久以前，谢斫就已经死了。”
“……”
“死了的意思是，无论从生物学，还是社会学来说，他都完全消失了。”
宋可认真思考起来，生物学意义的死亡，是指一个人停止呼吸，肉-体腐化，变为白骨尘埃；而要实现社会学意义的消失，那么这个人的生活习惯，人际关系，行为轨迹……必须从他人的记忆里，被完全抹除。
“为什么，会死？”
“因为有人要他死，或者说他不得不死，谢斫活着一天，面对的就是无穷无尽的追杀。”
追杀，不得不死……庄青砚说出的每一个词，都含有某种残酷的意味。
宋可不由沉默，她想起那张惊艳的影像，那名桀骜的少年，最终还是没能活过成年吗？
那么，作为谢斫的故人，知晓一切的庄青砚，现在又是什么感受呢？
宋可的视线落在庄青砚垂在身侧的手背，那里青筋凸起，似乎昭示说话的人起伏的情绪。
顺着手臂往上看，垂落的刘海盖住庄青砚一半脸庞，剩下的半张脸，异常冷漠。
宋可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庄青砚不言不语，回望面前坐着的小姑娘。
宋可眼神澄澈，面带关心地注视他。
庄青砚指尖动了动，露出一个凉薄至极的笑容。
“宋可，如果有一天，我被全联盟追杀，所有人都想我死，你会怎么做？”
“……”宋可没说话。
“你会救我吗？”
庄青砚伸出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稍稍用点力按下去，那里出现了凹陷的小梨涡。
“嗯，你会吗？”
他低下头，凝视宋可的双眼，还在追问，非要求个答案。
两人认识这么久，这是庄青砚第一次，主动离她那么近。
宋可内心混乱，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她往后仰头，脱离他的掌心。
“不会。”
得到答案的庄青砚缓缓笑起来，深邃的眼眸熠熠生辉：“聪明的孩子，记住，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麻烦，保全自己，永远是第一位的。”
宋可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压了下去。
爷爷说过，让她好好活下去，所以，她只能管好自己。
两人视线相交，几秒过后，又前后错开目光，默契地岔开话题。
“你从中控，拿了什么、什么东西？”宋可问。
庄青砚从空间里取出一台小型仪器：“异能测定仪。”
和吴觉敏在愚人码头用过的黑匣子有点像，不过庄青砚这台是橙色的，看上去更加精巧。
宋可伸出手，想碰一下，很快又缩了回来。
“不会，坏吧？”她有心理阴影。
“这是l型，市面常见的流通款式，轻易坏不了。”
虽然比不上功能齐全的r级，以及c区的异能者基地通用的p级，但因为手持方便，l型异能测定仪反而是这几款里最畅销的。
宋可放心了，按照仪器的指示，双手按住测定口，精密的仪器扫过她的身体，各色线条暴涨，最终停在a的刻度上，能量值顶满。
“可惜，最高只能测到a级。”庄青砚表情遗憾。
宋可好奇：“这个，可以让流浪汉，开口吗？”
前几天他们已经去过两次洛珈，无论怎么问，流浪汉都没有交流的意愿。
“再等我一天，还少些筹码。”庄青砚说。
次日，第一一九医院。
身穿土黄色马甲的宋可趁着午休时间，又跟山大王一样开始乱逛。
她先去找徐星，小家伙现在已经脱离八层的药房跑腿，“荣升”成为十层的丧尸清洁工，和宋可相同的工作内容，每天净赚180联盟币。
明明终端账户里一长串数不到头的0，志愿者的工作还要更累更苦，徐星却一点不介意，干得还挺开心的。
“小星，过来。”
宋可在护士台找到了摸鱼的徐星，他仗着人小嘴甜，花言巧语，尤其讨白大袍的哥哥姐姐欢心，口袋里经常被塞满各种零食，宋可算是知道，他每天回家的时候总打嗝是怎么回事了。
徐星看到宋可，面露惊喜，蹬蹬小跑过来：“姐姐，你找我呀？”
宋可点头：“嗯嗯，给你看，宝贝。”
两人结伴来到无人的过道，宋可嘿嘿一笑，从空间里摸出异能测定仪。
“来玩这个。”
“啊？这不是吴队用来测异能的吗？”徐星脸皱成包子，想起自己曾经失控的黑历史。
“这个，高级。”宋可一本正经地忽悠他。
徐星勉为其难地同意，伸出双臂抱住仪器，手指按住测定口，光屏里的线条上上下下，最后停在刻度b，还超出一大截。
“哇，厉害！”宋可啪啪鼓掌，超给面子地夸奖。
“嘿嘿，”徐星挠了挠头，满脸兴奋地提议：“姐姐，我们去找淘淘吧，给她也测一测。”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满脑袋天马行空的想法。
同样幼稚的宋可一听，欣然同意。
两人又抱着测定仪去找淘淘。
淘淘就没有徐星这么配合了，看到陌生的仪器如临大敌，两只耳朵都竖起来，“汪汪”乱叫，小短腿满病房乱蹿，还放出领域，把两人怼出去好几次。
宋可死活不气馁，和淘淘拼起持久战，好不容易抓到，她按住淘淘的狗爪，放进测定口，淘淘呲牙又咧嘴，不满地嗷嗷叫唤，终究无力反抗。
光屏再次亮起，花花绿绿的线条变来变去，最终刻度停在c。
宋可和徐星满脸惊叹。
淘淘竟然是c级的异能者……哦不对，异能狗！
c级异能狗淘淘大发神威，又一次放出领域，两人没有防备，被撞了个四脚朝天。
旁边的淘淘妈一边嗑瓜子，一边翘着二郎腿看热闹。
“这玩意儿还真好使。”
“我还想带淘淘去注册呢，这下省事了，直接填资料就行。”
“淘淘也要注册吗？”徐星摸摸脑袋上撞出来的包，好奇地问。
“当然啦～我们淘淘可是异能者，有福利可以领的。”淘淘妈一脸理所当然。
宋可幻想了一下，一条狗去领异能证的场面，感觉有点魔幻。
“来，吃瓜子呀。”淘淘妈热情招呼他们，顺手抖了抖用来垫瓜子壳的光屏。
宋可探脑袋一看，里面都是些医疗新闻，什么“桐湾最帅医生评选”，“医疗界的美男子”，“温柔的手术刀”之类的花边新闻居多，淘淘妈以为她也感兴趣，拉着宋可坐下来，把瓜子壳随手一抹，兴致勃勃地跟她安利起桐湾的帅哥医生。
宋可就瞄了两眼，被迫听了半小时八卦，看那些医生的脸都快一模一样了，不过他们的手倒是挺好看的，又细又长，骨节分明，拿起手术刀的时候，有种别样的优雅。
……
另一边，庄青砚抽空去一趟桐湾警卫队，找到赵立强。
“你要查阅桐湾所有注册异能者的资料？”赵立强得知他的来意，尤为惊讶。
“是的，还要麻烦赵队长帮忙。”庄青砚客气地点头。
这些属于内部资料，庄青砚在医院的档案室里查不到，只能拜托赵立强。
他查这些，是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
赵立强满脸不解：“你看那玩意干嘛？又没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是些年龄、籍贯之类的，而且光我们警卫队就有200多号人，还不算那些外来的，桐湾注册的异能者，怎么说也有500多人吧。”
庄青砚笑了笑：“不是为了获取信息，我只想确定一些事。”
档案馆的资料柜很高，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不同的柜别储存不同的资料，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所有信息通过中央的光脑就能查询到。
赵立强刷完证件，把人领进来：“抱歉啊，这里的资料不让外带，只能委屈你在这里看。”
庄青砚一脸理解：“应该的，我尽量今天看完。”
“那你先忙，走的时候和我说一声就行。”
赵立强事务冗杂，肯定不能陪他在这里浪费时间。
“多谢赵队长。”
等人走远，庄青砚调出光脑界面，从末日前，最早注册的异能者看起，快速浏览起来。
洛珈避难所。
v587人第次来看望那名流浪汉。
他的体征和几天前相比，几乎没有差别，伤口也没有进一步恶化，反而有渐渐愈合的趋势。
这人果然没有变异。
虽然没有变异，但经过几天的不懈努力，这人终于快把自己搞死，形销骨立，出气多进气少，光从邋遢的外表看，甚至比丧尸还像丧尸。
徐星被委以重任，不情不愿地往前挪了两步。
他蹲在流浪汉面前，扬起天真烂漫的小脸，嗓音软软的：“叔叔，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呀？”
“我的面包是夹心的，还有火腿肠、饼干、果汁……是酸角汁诶，很好喝哒。”
原以为小孩子多少能卸下点对方的心防，结果流浪汉依然趴在地上，毫无动静。
徐星被彻底无视，头顶的卷毛不甘心地翘了翘，压住火气继续劝道：“叔叔，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姐姐，姐姐人很好的，我们可以帮你。”
流浪汉缓缓转过头，倒向另一边，似乎是觉得徐星聒噪，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
徐星忍了忍，没忍住，破口大骂：“喂！你怎么这么狗啊？”
说你是狗，都是侮辱淘淘了，你他妈简直比狗还狗！
狗还给点反应呢？你就不能说句话吗？
这回流浪汉有反应了，他从鼻子里，很轻地“哼”了一声。
徐星把面包和果汁一丢，肺都快气炸了，暴躁的本性暴露无疑：“我跟你说话呢，你能不能懂点事啊？你都这么老了，寻死觅活的有意思吗，能不能要点脸啊？！”
“气死了气死了，你个糟老头！”
徐星呼哧呼哧地喘气，一扭头，宋可张大嘴巴，呆呆望着他，第一次真正见识他破防的样子。
徐星：qaq
糟糕，忘记姐姐就在旁边了，嘤嘤。
徐星败下阵来，庄青砚的轮椅停在流浪汉面前。
对方毫不在意，连抬头的动作都不曾有。
庄青砚抚摸着盖毯上的纹路，语气淡淡地开口。
“你不是流民。”
“你也并非生来颓废。”
“你出生在桐湾，远近闻名的医学之都，从小家境优越，性格温和体贴，你无病无忧地长大，从事的职业既体面又光鲜，你也曾经意气风发过，成为过行业的佼佼者，你的家庭非常美满，享受众人敬仰羡慕的眼光，这样的日子你过了十多年，习以为常，直到末日来临。”
“末日不仅摧毁了整个世界，更摧毁了你。”
“你遭遇了对你而言堪称毁灭打击的事，从此一蹶不振。”
“你抛弃过往的荣耀，丢掉光鲜的身份，你失去挚爱的亲人，合心的朋友，你的人生变成一滩烂泥，而你却无能为力，所以只能逃避。”
“流民也好，乞丐也罢，你什么都不在乎，只想快点死去，对吗？”
宋可惊呆了。
他不知道庄青砚这几天究竟查到什么资料，做了什么准备，竟然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概括了这名流浪汉的前半辈子。
虽然趴在地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但宋可明显察觉到，对方脊背绷紧，手指也蜷缩起来。
对了，手指。
这是另一个令宋可格外在意的地方，她不经意间发现，这名流浪汉有一双堪称艺术品的手，和他蓬头垢面的外表不同，虽然他的手指缝里沾满污渍，脏兮兮的，但无论是骨骼走向，还是关节线条，都是她见过最优越的。
“你想死，可是轻易死不了，因为你觉醒了。”
庄青砚仿佛最无情的判官，一字一句下达冷酷的判词。
死一般的寂静里，流浪汉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知道我怎么猜到你是异能者的吗？”
“一个人想死，有很多种办法，最简单的就是被丧尸咬一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你清楚地知道，自己死不了，因为你早就已经试过了。”
“试过，却没能死成，于是你更加万念俱灰，只能选择绝食这种笨方法。”
“或者再直接点，让别人一枪崩了你。”
庄青砚从空间里拿出那台异能测定仪。
他裹住纸巾，一把抓住流浪汉的手，强制他放到测定口，流浪汉绝食好几天，根本反抗不过。
“滴滴——”
光屏上的线条剧烈波动，刻度一下涨到a。
宋可：“！！！”
不是吧，这人竟然还是a级异能者？！
现在路上随便捡个流浪汉，都已经是a级了吗？
太荒谬了吧？
流浪汉看到结果，剧烈挣扎起来，乱蓬蓬的头发散开，露出半张面带愠色的脸。
宋可咦了一声，这张脸，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似曾相识……
淘淘妈下午看的八卦新闻蓦地出现在脑海里。
“温柔的手术刀”，那则新闻，介绍的不就是……
“你！你你、你你！”因为太过震惊，宋可结巴的毛病犯了，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
庄青砚弯下腰，冷冷地盯着那名流浪者。
“我猜对了吗？方知许。”
“还是说，应该称呼你为……方、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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