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1层的擂台掉下来后,那台基础款轮椅摔得稀烂,无法继续使用。
庄青砚从底部钢架里抽出根长条,勉强当作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身体关节有好几处磕碰,手背也有擦伤,幸好都不严重,唯独连接伤腿的膝盖压迫到神经,钻心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
周围光线暗淡,只能看清隐约的轮廓,这一层的监室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走了十分钟左右,庄青砚停在一间敞开的牢房前,里面的囚犯身形枯瘦,头发像打结的干草,乱蓬蓬铺了满地,他就这样蜷缩在头发堆里,要不是胸膛还有起伏,就像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四十五年。”
背后一道冷肃的声音突然响起。
庄青砚迅速回头,一名大约五六十岁的狱警,穿着笔挺无褶,款式老旧的警服,平静地望着他。
这人什么时候靠近的?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庄青砚拄着拐杖的手背缓缓收紧。
“他叫森蚺,曾是联盟排名前三的顶尖杀手,新历2年被关入死狱,今年正好第四十五年。”
森蚺,庄青砚默念这个名字,很快从脑海的资料库里翻出相关履历,和素察一样,森蚺也出身雨林,是几十年前的活跃人物,此人风头最盛的传闻,是他曾在一场举世瞩目的国际会议举行前夕,成功刺杀邻国首脑,直接促成联盟对其的吞并,不过……如今恐怕早就没人记得了。
“你不是我们监层的犯人。”狱警肯定地说。
“威廉怀特把我丢下来的。”庄青砚回答。
狱警默了默,听到典狱长的名字也没什么特殊反应,而是兀自说:“从现在起就是了,记住,这里只能进不能出,静止的时间是你永恒的敌人,你要习惯亘古的孤独。”
孤独么?庄青砚无声地笑了笑,继续蹒跚朝前走去。
前方又是一间与众不同的牢房,墙角安放了一台光泽迷幻的营养舱,躺在里面的囚犯双眼紧闭,赤-裸的躯体浸泡在不化不腐的营养液里,舱体外部嵌有小小的,接通能源的黑盒。
“斯麦尔。”庄青砚低低念出他的名字。
“你认识他。”狱警古井无波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斯麦尔是写进教科书的人物,谁不认识他呢?”庄青砚的眼底映出营养舱的底光,“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位a5区的著名空想家,也是‘老人国’理念的缔造者。”
狱警沉默一瞬,客观地说:“你出身不凡,而且很博学。”
庄青砚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敛眸思考起来,连营养舱这种撕裂科技的造物都能在f区出现,看来死狱的建立和联盟高层的暗势力脱不开关系。
“他死了吗?”
“从生物学意义来说,没有,犯人的刑期是一百年,为避免他提前死亡,我们将他的思维剥离出肉-体,保证他的意识存活,并且在这里度过百年监-禁。”
这名狱警的态度意外平和,有问必答,庄青砚这样散漫地闲逛,也没呵斥他回牢房。
借着营养舱透出的微弱光线,庄青砚凝神打量对方,观察他压在警帽里整整齐齐的花白头发,以及一双沧桑清醒的眼睛。
“警官,你对所有犯人都这么耐心吗?”
狱警答非所问:“这里很久没人下来了。”
“是吗,那还剩多少犯人?”
“42人,”狱警补了一句,“活的。”
庄青砚用拐杖轻轻敲了敲地板:“警官,你看看我,反正我也出不去,可以自由活动吗?”
“可以。”狱警点头。
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庄青砚慢腾腾地往前挪动,那名狱警无声无息地跟着他。
庄青砚:“……”
什么意思,说好的自由活动,你跟着我什么意思?
宋可掉入一片虚无。
从擂台的缺口跳下来后,底下是一条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缓坡,沿途有不同的出口,但她当时意识昏迷,无力挣扎,直接滑到最深处,“咕咚”摔向地面。
不知道过去多久,宋可幽幽醒来。
周围是绝对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那种。
宋可趴着动了动手指,尝试放出异能,均以失败告终。
刚刚那种异能爆发的玄幻感觉再也把握不住,体内精神力如同枯竭的死水,感应不到任何涟漪,连心口没好透的伤,也在这时候倒霉地疼起来。
宋可摸索站起来,在弯弯绕绕的通道里来回探索,走了好几条死路,最后进入一个开阔的空间。
耳畔有很轻的呼吸声,似乎从离她高一些的地方传来。
宋可倏地抬头,尽管她看不见:“谁?”
“我。”
“……你是谁?”
“我就是我,我一直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宋可恍然,应该是犯人吧,说不定可以向他打探些情报。
她一步一步摸到墙角,疲惫地靠坐下来。
“这里是哪?”
“死狱。”
“……我是说,这里是几层?”
对方没有回答。
宋可换了种问法:“除了我,还有别人,掉下来吗?”
“没有。”
宋可沮丧地低下头,13-18的监层和她想得不太一样,她要如何才能找到庄青砚呢?
静悄悄的气氛里,那道听起来很年轻的声音再次开口。
“你的躯体很完美。”
宋可“噌”地寒毛直竖,后背泛起刺骨凉意。
这种漠然评价的口吻,她曾经从另一人嘴里听到过。
弗拉拉的公共陵园前,超级ai伊利亚也说过类似“喜欢她的躯体”的话。
“你什么意思?”宋可故作镇定地问。
“夸奖而已,你的四肢关节有蓬勃的生命力流动,很健康。”男人语气透出淡淡的怅然。
宋可捏着手心,紧张地问:“你不健康吗?”
那人又沉默了。
他不说话,宋可心里反而松了松,这人大概哪里缺胳膊少腿了,出于羡慕才说那句话的吧。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腿断了,但他,热爱生活,阳光积极。”宋可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说瞎话。
男人的语气透出点不解:“你在安慰我吗?”
宋可:“……啊。”
“谢谢,但我不需要。”
“……”
好难沟通啊,宋可头疼。
“我要找找周围,你要不要,一起?”
“我不能动。”
“我是一颗树。”
“树有扎根的土壤,我也有。”
宋可满脑袋问号:“???”对方好像很认真地和她说话,但她怎么就是听不懂呢?
“树,不会说话。”宋可和他较劲。
“你又不是树,你怎么知道树不会说话?”
“我……”宋可急得结巴冒出来,“我不是树,你你你、你也不是树。”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树也不会说话?”
糟糕,被他绕进去了。
宋可讲不过他,只能暗自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男人又主动和她交流。
“那你现在见到了。”
“什么?”
“会说话的树,我。”
“……”
“商量个事,你死掉以后,躯体可不可以归我使用。”
“不可以!”
“你很吝啬。”
宋可气结,我吝啬?我谢谢你啊,大可不必。
这人的思维方式真的很奇怪,刻板,生硬,透出古怪的程式化,明明很积极地在和她沟通,但不知道是不是缺乏社交技巧,一开口就能把人气昏过去。
“我要去,找人。”宋可说完就走,结果因为太黑,踩到什么东西,被绊了一跤。
“你踩到我了。”
“……对不起哦。”
宋可哽咽,你的声音离我至少有十米远,我怎么可能踩到你啊!
“接受。”
簌簌的轻微动静响起,带有叶片的枝桠从她脚底快速收了回去。
宋可一怔,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不会吧,她不会真的在和一棵树说话吧?
宋可摸黑逛了一圈,这里很大很大,她一无所获,气馁地回到原地。
“你要找谁?我确定,这里只有我。”
“你刚刚,为什么不说?”宋可好气。
“这种事,需要提前说的吗?我以为你知道。”男人没有嘲讽,语气充满纯粹的疑惑。
宋可伸展四肢,无力地躺在地上,心好累啊,让她先摆烂五分钟。
至少13-18层比她想象得安全,庄青砚,你再等等我。
……
从13层到18层,庄青砚一层一层查看,除了森蚺和斯麦尔,他找到了其余40名犯人,无一不是联盟赫赫有名的人物,但在这里,跟行尸走肉没有区别。
可能花了两天,或者三天,具体时间没有参照物,无法计算,因为过度行走,庄青砚的掌心和胳膊都磨出血泡,完好的左腿也开始剧烈疼痛。
“警官,你说,死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庄青砚望向这期间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人。
“死狱是联盟发展到特定阶段的必要产物,随阶级和分区的产生而产生。”
“必要产物,那罪行录呢,也是必要的吗?”庄青砚轻笑。
狱警沉默一秒,似乎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名词感到陌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庄青砚顿时了然。
除了囚犯,整个监层就只有眼前一名狱警,这人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我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庄青砚说。
“13到18层全部犯人都在,活着的。”狱警说。
“是么?那我猜,死狱不止18层吧。”
庄青砚微微抬眸:“是不是,冥王大人?”
狱警沉默。
“抱歉,我应该更严谨一点,称呼你为——曾、经、的冥王大人。”庄青砚慢慢说道。
这名狱警从出现就充满各种违和,后来他渐渐发现,这人没有呼吸,胸膛没有起伏,情绪稳定的没有任何波动,他对四十五年前入狱的森蚺记得一清二楚,却认不出如今囚犯人人皆有的罪行录,也不知道威廉怀特这位以暴戾出名的典狱长。
把所有古怪的地方串联起来,只剩下唯一的可能。
但这可能背后,还藏了些别的秘密。
“你一路都在强调‘活的’,因为你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活物,那你是什么?傀儡,还是人偶?”
“你不用回答,不管你是什么,带我去见见那位,真正的冥王吧。”
……
“你死了吗?”
“没有。”宋可抬了抬小腿,示意自己还活着,虽然对方可能根本看不到。
“哦,”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丝失望,“那你什么时候死?”
宋可嘴硬:“你先死,我再死。”
“可是树的寿命是很长的。”
“我的寿命,也很长,”宋可小心眼地记仇,“比你长。”
男人还想和她就“谁的寿命更长”这个辩题进行逻辑举证,突然顿了顿:“有人来了。”
宋可一骨碌翻身起来:“谁来了?活的吗?多少人?男的女的?在哪里?”
终于有人来了,可把她激动坏了。
男人默默思考一会,自言自语:“见人,要有灯。”
“有灯你、你为什么不早开?”宋可难以置信地喊,亏她摸黑了这么多天!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微弱的光线由远及近,逐渐亮起来,宋可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瞳孔适应周围的光亮后,小心翼翼地睁开,随即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铺天盖地的数据构成一颗枝繁叶茂的巨树,矗立在空间正中央,散发苍绿的生命光泽,和她说话的男人整个身体被流动的代码包围,他的双腿,从大腿以下空空如也,但无穷无尽的数据不断汇入,构成虚拟腿的形状,同时也是两根灵活的树枝,盘根错节,延伸到整个空间,可以说,男人就是巨树的一部分。
银发!冰瞳!!
宋可此前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冰瞳,路星阑的眸色不纯,隐约带点冰蓝。
但在这一刻,她能肯定,眼前的男人绝对是最纯种的冰瞳,很难用语言形容那究竟是什么颜色,像冬日的初雪,像结冰的镜湖,像剔透的水晶,但绝对不死板,男人每次眨眼,都能从中窥见星辰流动。
路小羽,这棵树……啊呸,不对,这个人是路小羽!
他们找了那么久的人,真的找到了!
另外两人从黑暗里缓缓走出,拄着拐杖的男人看清眼前的景象,先是一怔,转而微微笑出声。
“果然是你。”
“几年没见,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落魄?”
“路氏下手挺狠啊,两条腿都打断了?”
路小羽疑惑地眨了眨眼,银发散落肩头:“我有腿。”
数据动了动,点缀有苍翠101010叶片的枝桠簌簌抖动。
“没腿的是你。”他反唇相讥。
“你在这里做冥王,做得挺开心啊?”庄青砚把肩上的罪行录摘下来,随手丢到他面前:“这破玩意,也是你搞出来的吧?”
路小羽瞥了眼地上的罪行录,又抬头望向庄青砚,他眉头微皱,周围数据流速越来越快,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
庄青砚勾唇,挑眉一笑:“怎么,腿没了,记忆力也退化了?”
数据的流动戛然停止,路小羽观察他的表情,良久,轻轻地说:“啊,是你。”
“庄青砚!”宋可连忙跑过去扶住他。
庄青砚松了口气,他也的确快坚持不住了,顺从地卸下力气,半靠在宋可身上。
宋可委屈巴巴:“我找你,没找到,这里,好黑,出不去。”
庄青砚伸手轻轻掐住她鼓鼓囊囊的腮帮,左右拽了拽。
宋可跟着他的动作左右摇头。
“行了,别撒娇,我没事。”
撒娇?宋可面无表情,一拳打他脸上,把他脑袋都打歪。
“嘶,好凶。”庄青砚轻呼。
“庄、青、砚。”
路小羽突然喊他名字,语气怪异地重复一遍。
他那双纯种冰瞳紧紧盯着庄青砚,庄青砚也回看他。
隔着十米距离,两人都没说话,但神态极其相似,连下巴微抬看人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跨过遥远的时间与空间,很久以前,两位同样具有超高智商的骄傲少年,因为谁也看不惯谁,处处较劲,最后又不得不握手言和。
宋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庄青砚说过,路小羽勉强算他的“朋友”。
他和这样的怪胎是朋友?
路小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努力做出“微笑”的表情。
“好久不见,庄青砚。”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