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的身体,活到今日也算是高寿。
但因为当初贾敏是在江南去世,姐妹俩只来得及在最后一个月回去,所以如今瞧着林如海不好,她们姐儿俩就差直接搬回家来住。
西林觉罗氏带着孩子回来了。只是她看林如海正常吃喝,除了有些畏寒与其他正常老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便觉得姐妹俩有些小题大做,于是给林瑾写信去叫他不用担心,说她在家会好好照顾公公。
林瑾的回信很快,没多解释什么,只说家里多用心,年下他会早些回来。
没有儿女会盼着父母早死,但姐弟三个的态度属实有点奇怪。西林觉罗氏摸不着头脑,又不能直接问,只好把疑问先藏在心里,横竖照顾公婆、掌管内宅本来就是她的事。
一家子抓住最后团聚的时光,不知不觉就入了秋。待到秋后问斩时,林如海已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偶有晚辈后生来拜见,也是见一面问候一声就走,他这一辈的文官们早没剩几个了。
倒是贾母,她到底还是偏心贾政,哭晕了两回,又病了一场,险些醒不过来。
林茈玉原本是打算等到年底贾琏回来再讨论贾母的事,但她病这一场不能不管,于是她和林黛玉往庄子上去了一趟。
贾母倒是见着了,但她在床上半睡半醒,不大认人,对着林黛玉叫了几声敏儿就又睡了过去。
“外祖母每日清醒多久?”
“回福晋话,老太太那日哭晕过去之后就没缓过来,每日清醒的时候连两个时辰都没有,不是半昏半睡就是愣着神说胡话,叫二老爷,叫姑太太。”鸳鸯脸上还挂着泪,回话倒是不耽误。
林茈玉没应声,转头看旁边坐着的林黛玉,却见林黛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林家看着林如海感觉他时日无多,今日见着贾母,竟是同样的感觉。他们作为老一辈为后辈撑起一片树荫,但这棵树总有倒下去的时候。
里间与外间间隔的帘子被人掀起,耿立春拎着他的药箱从里头出来,见所有人都看着他,摇摇头:“老了。”
是啊,老了,年近九十能不老吗?
“有劳,这几日你在这边守着吧,太医院那边我叫人去说一声。”林茈玉看向门口,一个小太监就过来接过药箱,跟在耿立春身后站着。
“行。我写个单子,还有劳两位福晋将药送来。”耿立春说完就去列药单去了,出门的时候,还看了站在外头不敢进来的贾宝玉一眼。
鸳鸯垂下头背过身,肩膀抑制不住地抖动。
林黛玉看看站在外头的贾宝玉和贾环,让人将他们叫进来:“二舅舅的后事可办了?”
“办了,大妹妹给的银子祖母全拿出来了,托了人买了地方,安置妥了。”贾宝玉半低着头回话,说完没忍住抬头,视线落在林黛玉脸上痴痴看着。
从当初离开贾府至今十多年,林黛玉的模样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可看着神态和气场,却又与当初不同。她变得更漂亮了,那种远离世俗的气质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扫来就仿佛能将人看透。
被这双眼睛看着,贾宝玉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忽然一个激灵回神,连忙低头。
他如今不过是个无官无职的平民百姓,还是罪臣之子,有什么资格去肖想皇子福晋?曾经他最瞧不上那些禄蠹追名逐利,可如今这功名二字,却成为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
心口忽然悸动,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半晌他再次抬头,林黛玉的视线却早已离开,正微微侧身向着旁边说话。
“将大舅舅接过来?”
“何姨娘还在这边,小辈们跟着外祖母住就罢了,大舅舅怎么接过来?把大舅母和琮哥儿媳妇接过来吧。”
“将琏二嫂也叫来吧,还得她主事。”
和林茈玉说完话,林黛玉侧身回来,瞥见贾宝玉的目光恍若未觉,扶着丫头的手起身离去。
与贾宝玉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忽然觉得身上一阵轻松,仿佛有什么桎梏脱离。但她没有停留,走出安居堂去找何姨娘。
林茈玉看着他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互动,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但凡贾宝玉有一丝丝担当,木石前盟就是天定良缘,即便抄家同死也算生同衾死同穴。可惜,一切都变了。
“宝二哥可还有话说?”
“什么?哦,没有。”贾宝玉匆忙回神,余光还是忍不住去追林黛玉离去的方向。
满屋子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林家人都恨不能啐他两口,连鸳鸯都看不下去:“太医开药去了,等会子老太太吃了药怕是要休息,宝二爷先回去吧。等琏二奶奶回来,咱们还有的忙。”
贾宝玉拱拱手,逃也似的出去。
贾环从鼻子哼两声,拱拱手,昂首阔步地出去。
两人这姿态,竟像是彼此互换了似的。林茈玉好奇:“环兄弟倒是有些模样了。”
鸳鸯忙道:“三奶奶是个厉害人,能劝得住环三爷。”
说着话,她忽然想到很久之前贾宝玉将她拦住闹着要吃胭脂的场面,那个时候她叫袭人管管贾宝玉,可说了几次也无用。如今,他再也吃不着胭脂了。
那么遥远的事情,恍惚已经是上辈子。鸳鸯回过神,低头苦笑一声,当年谁又能想过会变成今日?
林茈玉扶着雪容站起身:“家里近来有些事,我们怕是不能经常过来,大姑娘前些日子说来我不许,如今叫她来吧。你们有什么事来不及报我们,告诉她也一样,她再不是在奶娘怀里吃奶的小丫头了。”
“是,奴婢记下了。”
看看屋内的装潢摆设,林茈玉又嘱咐人采买些东西,然后才出去。
林黛玉也从何姨娘那边出来,两人回程路上一路无话。眼瞅着都不是喜事,有话也不想说。
没几日邢夫人和琮三奶奶就去庄子上探望了贾母,但安居堂后面的屋子已经分干净,没有她们的住处,两人当天又回去了。
贾赦连哼好几声,但到底是他亲娘重病,没说出什么来。
贾琮心里清楚,他怕是又想到贾母对大房二房的偏心,庄子虽然偏远却锦衣玉食,她带着二房的孙子住却不带着大房的孙子,留下他们一家子挤在这只有三间房的小院里,除了卧室就是厨房。
不过他也没说话,只私底下教媳妇:“别在父亲提老太太,就算实在躲不过也只说孝顺的话。”
贾琮媳妇听劝,连连点头。
未及初冬,王熙凤从江南风风火火地赶回来,带着两口子在江南攒的几千两买了个三进小院落脚,然后将贾赦等人接进去,好歹一大家子不用挤着住,家里也能有几个使唤的下人。
两三日忙活完这些事,她才有空闲去看老太太。庄子上打过招呼,她去了报上名号,鸳鸯叫人出来看,是自家人就放进去。
贾母依旧没精神,却正巧赶上了清醒的时候,看见王熙凤连叹好几声,一个字没说却仿佛说了千言万语。
贾宝玉更是早习惯王熙凤管家时的安心享乐,见到她仿佛看见了主心骨,张嘴全是话。
“宝兄弟,这几年事情多,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但眼下咱们得先紧着老太太。院子我已经买好了,虽然只有三进,十来个屋子,可好歹够咱们住,这满天底下没有儿子、孙子尚在,叫老太太在外孙女家养老的道理。”
打断了他,王熙凤又把鸳鸯叫来:“我把平儿给你留下,你们收拾东西,等我回去和两个妹妹说一声,就将老太太接走。大姑娘这几日可来过?”
“昨儿才来过,还带了东西。大姑娘和姑爷本身底子也不厚,我才说叫她不必再拿那么些。”
“她能拿多少?你莫要管她。我买房子接了大老爷和太太,又见了琮哥儿媳妇的娘家人,还要预备接老太太,顾不上见她,这几日若她再来,你叫她去见我。”
“哎。”
王熙凤还是那个王熙凤,办事利落雷厉风行,一来就将所有权力揽在手里。
匆匆来一遭见了贾母,又威吓赵姨娘一番,她又匆匆走了。回京不过三五日,她手上过的事大大小小已有几十件。
回去又见过王家人,她才给林府递帖子,见到了西林觉罗氏。
从礼法上讲,她们该是亲近的,可实际上她们却素未谋面,王熙凤也不去套那劳什子的亲戚关系,有话直说:“弟妹你不曾见过我,我是个粗人,说话直,你别见怪。我来一是拜见姑父请安,二来是想托弟妹给两位妹妹带个话,我既回来了,老祖宗还是要接过去的,说破天去也没有让两位妹妹奉养的道理,叫人笑话。”
凭王熙凤与林氏姐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情分,她自然可以亲自登门,但她却选择找西林觉罗氏绕个远路,这不是多此一举,而是把西林觉罗氏当成林家人,把她自己当成了客人。
西林觉罗氏被她前两句直白的话说得有些不悦,听见后头才笑起来:“原来是为这个,嫂嫂放心,不过这两日我就帮你把话带到。琏二哥在江南可好?常听相公提起,说小时候他和琏二哥没少被父亲罚抄书。”
“嗐,这等丢人的话也拿出来说。”
能说丢人的话,那就是把关系拉近了。王熙凤热情配合着说话,坐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
她的轿子从林府门前走,卫若兰正好骑马路过,远远瞧着身影眼熟但没想起来,回家跟史湘云说起,被她一提醒才想起来。
“难怪觉得眼熟,原来是贾家二奶奶,以前去贾家赴宴隔着戏台远远见过。以前宁、荣二府尚在时林家不与他们联系,如今宁、荣二府没了,这位二奶奶又上门,眼瞧着是重新联系起来了。”
都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林家和贾家却反着来,卫若兰心觉诧异多说了几句,一抬头就见史湘云红了眼眶。
“是我不好,又惹你伤心,快别哭了。我方才刚替你上过香,只是你身子不方便,等明年开春我再带你去可好?快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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