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往家里带回来这么多人,贾宝玉正愁不知道怎么解释,被她这样不管不顾的一番指责,更加有话说不清楚。
“我没有藏银子,我要银子做什么?我是在路上遇见她们的,看她们无处可去,所以才把她们带回来。”
“无处可去?天大的笑话,你去外头问问,像她们这样出身大家的丫头,会无处可去?”
都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因为从大户人家出去的即便是丫头见识也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小姐更高,更遑论是袭人她们这等副小姐?
她们在公门侯府见识过这天下最顶级的富贵,出了门不知道多少小门小户愿意将她们聘请回去教导自家女儿规矩,以便将来女儿高嫁,更不知道有多少乡绅富豪想要娶她们做继室,带领自家走向更高一层。
或许她们寻不到比旧主更好的去处,但要说无处可去,绝对不可能。
宝二奶奶满脸讥讽,视线在几人身上巡视:“看个个满面红光,可不像是吃苦受了虐的,你们的主家好吃好喝待着你们,居然还能跟着他跑出来,也是难为你们一片心。”
这阴阳怪气的语气着实讥讽,但她们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们是贾家被发卖的旧仆,那些高门显贵是不会将她们买回去的,只有那些刚到京城的小官,或者是周边的外官会买她们,虽说也是吃喝不愁,可哪里比得上当副小姐的日子?
因此即便不知道为何她们的主家会忽然放她们自有,但能抓住贾宝玉,她们自然不愿意去做那些粗鄙乡绅的妻妾。
几人一齐看向她们之中最能讲理的麝月,而麝月也不负众望的站出来:“二奶奶容秉,我们都是被卖进贾家的,早不知娘老子在哪里,眼下忽然被赶出来,全靠宝二爷和宝二奶奶收留。”
被讥笑一声,麝月恍若未闻,继续道:“二奶奶或许不知,我们现下已是自由身了,二奶奶若是不放心,重新将我们的身契买去就是了。”
“买去?你当我脑子不够用,还是和你们一样脑子丢在外头了?谁不知道你们是说一不二的副小姐,我带去的陪嫁丫头都受你们的气,买回来给自己生气吗?”
贾宝玉最怜香惜玉,即便不喜欢一个女人看在她美貌的份上也不会发脾气。宝二奶奶倒是想管,但上头有婆母催着要抱孙子,所以贾宝玉屋里是最乌烟瘴气的,如今终于自己掌着权又看见她们,这口气不发出来都对不起她自己。
“怎么都不说话,哑巴了?我就是把银子扔给路边的乞丐也不会给你们!自由身,正巧了,你们要搬进来就搬,横竖我们不许蓄养奴婢,你们这些自由身就在这里自己养自己吧!”
说罢她甩手一声令下,带着两个干女儿将布料收拾起来,全部带到后面去。
这本就是个二进院子,夫妻两人居住绰绰有余,宝二奶奶闹了脾气将前院后院分开,自己往后院去,将几个干女儿、干儿子也都带到后头去使唤。
袭人等人并不在意,她们本来就是伺候贾宝玉的,而且方才听得分明,家里是有银子的。
“宝玉,你受苦了。”
她一开口,几人立时上来嘘寒问暖,不外乎说宝二奶奶强势善妒之类,又对着贾宝玉温柔小意安抚,着实贤惠得紧。
前院有空屋子,她们就在这不清不楚地住下来,原以为会回到从前,可还没过去一日,到吃饭的时候就遇到问题。
“哎呦,这个油它会溅起来!”
从前袭人管家,其他人连个银称子都不会用,对小丫头们高高在上非打即骂,还能指望她们会做饭?
三四个人做出两盘烧糊了的菜,最后用身上仅剩的耳环当来的银子从酒楼里买菜,才对付了一顿饭。
可她们是被忽然赶出来的,那些偷偷攒的钱根本就没带出来,身上那点可怜的首饰连三天的饭钱都支撑不起。
吃过饭她们私下商量几句,就来找贾宝玉要银子。
“宝玉,厨房里空荡荡的,咱们要买饭买菜才行。”
贾宝玉最烦宝二奶奶要银子的时候,如今换了袭人她们还是一样被要银子,没好气:“银子在二奶奶手里,你们去要便是,从前不都是这样吗?”
以前是因为在家里,上头有王夫人压着,如今哪里还能要的出来银子?
几人面面相觑,袭人眨眨眼,微笑着凑过来:“宝玉你别恼,咱们这么多人吃喝难免要花销。你和宝二奶奶是如何度日的?若是手上银子不够也不要紧,我们这么多人,便是做了绣品去卖,总够养家的。”
她忽然这样温柔贤惠,果然让贾宝玉心软:“你们等着,我去要银子。”
说罢他抬脚从屋里出来,走到二门处又停住,犹豫片刻,转身从大门出去。
是面对宝二奶奶被骂一顿也不一定能要到几两银子,还是去找林家下人伸手就能拿到更多银子,贾宝玉在短暂的犹豫之后选择了后者。
走到那个这一年来早已熟悉的地方,他只需要露脸什么话都不用说就会有人递给他二百两银子,若嫌不够可以继续要,但不想开口拿着银子走就是。
他闷头领了银子,回去交给袭人,躺在床上晚饭都没吃,第二日才被拉起来吃了早饭。
说到底银子是立身之本,有了银子在哪都能过下去。可宝二奶奶也指着这个银子过活,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们将银子占去?
晚上秋纹去酒楼买菜,提着食盒刚回来就被宝二奶奶堵在门口。
“好你的小蹄子,竟敢偷了我家的银子出去,还不赶快拿出来,信不信我拿你去见官!”
秋纹是忽然出现的,不清不楚住在这里,说她是贼那是一扣一个准。宝二奶奶得意洋洋,然而还没等她把第二句威胁的话说出来,笑容就僵在脸上。
“秋纹,果然是你。方才在街上远远瞧见身影熟悉,我们就跟过来,竟果真是你!”
两个比袭人、秋纹等更年轻漂亮的姑娘泪眼汪汪地跑过来,却是芳官和四儿。
宝二奶奶神情几乎裂开,语调都变得尖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四儿和芳官只抓着秋纹:“我们被买回去日日做粗活,忽然不知怎么就被放了身契赶出来,你在这里,宝玉呢?”
“你们也是这样?”秋纹瞪大眼睛满脸惊奇,连忙带她们两个去见贾宝玉。
被她们留在原地的宝二奶奶却忽然冷静下来,感觉脑子从未这样清醒过:“前儿来了几个,今儿又来两个,会不会过几日还有?我那不成器的相公,最不缺的就是红颜知己。”
身后跟着服侍的是新认的干女儿,她不知道贾家的事,低着头不说话。
但宝二奶奶也不是真的需要回答,直觉告诉她,会!
贾宝玉身边最不缺女人,从最早的贴心大姐姐袭人等人,到后面鬼机灵芳官,再到宝二奶奶嫁过去带的陪嫁丫头,还有王夫人抱不到孙子着急给的通房……直到贾家被抄那年,贾宝玉房里还在不停添人,从未断过。
二百两银子说多不多,但也绝对不少,这可是三春十年的月钱。两个人花够花一阵子,可来的人越来越多,绝对不够。
不行,不能再等下去了!
宝二奶奶转身就走,不管前头几人重逢的喜悦和悲伤,收拾了金银细软,还有这段时间她偷藏下来的千数两,鼓鼓囊囊塞了两个小箱子。
她管钱可不是白拿的,早买通人偷偷联系了娘家。她那好色便宜爹年纪大早死了,但她娘也攒了不少钱,她再带着这些钱回去,足够娘俩过完后半辈子。
带着钱带着买来的干儿子、干女儿,宝二奶奶不声不响地就走了。直到五日后又有人找来与贾宝玉团聚,她们在前头住不下想到后院来,才发现后院已是人去楼空。
贾宝玉浑然无所觉,芳官等人更是高兴:“这么大的院子咱们住正好,以后咱们还像从前一样。”
她比袭人等人年轻,还会唱曲会争宠,自然满心欢喜,却不知在不久的将来还有更年轻更会争宠的人到来,到时候谁又会是那个失意人?
做出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林黛玉。
年少时她看着这位表哥和丫头们亲近并不觉得有什么,这个时代的男人就是三妻四妾,自她出生见的就是如此,贾宝玉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可如今回首过往,才发现这位表哥的荒唐原来在那时只是初现端疑。
鹦哥从屋外进来,顺手将房门关上:“福晋,咱们已找回了十几个,还要继续找吗?”
“他们过得如何?”
“巷子里来回话,说他今日又去拿了银子,想必过得不错。”
“那就接着找吧,几百两银子还给得起。”
“是。”鹦哥面无表情应声,躬身退出去没有半分犹豫。
作为从贾家走出来的人,她对贾宝玉还是存着几分期待的,可这取银子的概率,让她连最后的期待都没了。既如此,就随他去吧。
林家还在忙林如海的丧事,在京停灵三十五日后才送棺椁回姑苏安葬。林瑾作为唯一的儿子已经获准丁忧,他会在姑苏灵前住满一年,然后回京守剩下的孝期。
林茈玉与林黛玉身为女儿同样要守孝,她们露面的时候更少了。
两位本来存在感就不高的福晋减少露面,对京城大局并没有什么影响,但贾宝玉去取银子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
“宝二爷,不是小的不给您,实在是手上没那么多。您也知道为着守孝的缘故我家近来诸事都放缓了进程,这个月的银子虽然按时送来,可您是第三次来要银子了。要不这样吧,虽说姑太太、太太都在守孝,我也能帮您通报,您明儿再来。”
管事人说话很客气,可他越客气贾宝玉的头越低,到最后一句更是连连摇头:“不必了,这个月拿四百两尽够了,我只是来看看,不用去打扰。”
一个普通的农户之家一个月买米买菜也就花费一两银子左右,二百两足够一个乡绅小半年花销,贾宝玉他们一男几女一月却要四百两,怎么都不正常。可不正常的缘由他说不出口,更不能想象这缘由落在林黛玉耳中她会如何想。
支支吾吾糊弄过去,他匆匆转身离去,心中愈加烦躁。
自从宝二奶奶走后,家中陆陆续续多了十来个人,她们早前是被王夫人压着的,袭人可压不住,贾宝玉更压不住。
我是通房丫头你也是,凭什么你管银子我不能管?就算把银子平分了,凭什么买东西要花我的不花你的?
那些原本足够锦衣玉食的银子被争抢起来,到最后连基本的温饱都保证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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