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事,就去做吧。”
如果将看医生时最不想听到的台词列一个排行榜,这句话一定名列前茅。
时间临近中午,她花了一早上接受各种检查,巨大的荧光屏幕展现出黑白为主的图像,包括这次核磁共振和超声心动图的结果。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屏幕边,握着双手斟词酌句许久。高昂的问诊费估计包含照顾病人情绪的费用。在这一点上,对方表现得十分尽职。
“说实话,你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医学奇迹。”医生的语气温柔和缓,试图减轻噩耗的冲击,“但是这个奇迹能够持续多久,根据现在的医学技术我们没有办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说完,对方仔细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大概是觉得她表现得足够冷静甚至有点无动于衷。
“心脏移植手术的等候期目前是六个月,在这期间……”
那名医生声音微顿,松开双手叹了口气:“如果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就尽情去做吧。”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离开病床,重新踩到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我确实有个未了的心愿。”
她抬起手臂披上外套,将头发拨出衣领,微微侧身:“你们这里提供心理咨询服务吗?”
“……什么?”
“心理咨询服务,”她说,“面对精神疾病的诊断和治疗。”
1959年,神罗发现了魔晄能源。在短短的五十年之内,社会发展日新月异,相当于从煤炭为主的十九世纪直接跃入了高科技的新纪元。但科技的高速发展不代表观念的改变。心理咨询是新兴行业。她根据发到手机上的地址来到一家私人诊所内。
咨询室布置得小而温馨,在资金有限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提供了一个舒适的环境。她坐在沙发上,旁边的窗沿上摆了几盆绿色的盆栽,在雾蒙蒙的阳光中舒展着塑胶的枝叶。
“我需要躺下吗?”
“不用,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你不用紧张,怎么放松就怎么来。”摊开笔记本的心理咨询师坐在她对面,露出亲切的笑容,“我的任务是做一个倾听者,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
心理咨询入门原来这么难的吗?
她垂下眼帘,盯着对方的笔尖。
寂静如光中的尘埃弥漫开来,但对面的人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漫长而耐心的停顿过后,她听见自己开口:
“我有时候会见到幻觉。”
她说:“我不知道那些幻觉为什么会出现,但它们总是看起来很逼真,就像我身边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一样。”
“一个人?”对面的声音问道,“你可以稍微描述一下吗?”
“准确点说,是我的前男友。”
对方手里的笔尖动了,划过纸面响起沙沙的声音。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只是很平常的分手。”
“分手的原因是?”
“我们的未来规划不同。”她说,“我想在乡下隐居。”
“他呢?”
“……”
萨菲罗斯?萨菲罗斯当然是想成为新世界的神。
但这个说法显得他太有病了,她不太好开口,只好换了一个委婉一点的说法。
“他想统治世界。”
“……”
笔尖沙沙的声音一顿,对面的人抬起头。
她没有表情:“所以我们就分手了。”
对面的人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语涌到嘴边转了一圈,变成了稍微有些不同的问句。
“这是你们分手的主要原因吗?”
“算是。”
“除此以外呢?”
“我和他家人关系不太好。”
停顿片刻,她补充:“主要是和他母亲关系不太好,所以分手之前我们打了一架。”
记笔记的声音再次停了下来。
“你是说,你们吵了一架?”
“不,我们打了一架。”
“……我明白了。”对面的人再次拾起笔,“你第一次见到这些幻觉是什么时候?”
“大概五年前,我当晚喝了点酒,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了奇怪的幻觉。”
“奇怪的幻觉?你为什么觉得那个幻觉奇怪?”
她看着窗外。
“因为他看起来很正常,既不疯狂也不愤怒,而且也不打算向我寻仇。”
对面传来的声音微轻:“你为什么觉得他会想要向你寻仇?”
停顿片刻,她转回头:“因为我伤害了他的家人。”
“你觉得愧疚吗?”
她微微开口:“……不。”
她说:“再来一次我也会那么做。”
空白的寂静过后,对面的人再次捡起话题。
“第一次出现幻觉的时候,你除了喝酒,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吗?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就算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也没有关系。”
“……当时酒馆里有很多人,大家都挤在吧台边看电视。因为是个很小的村子,所以全村也只有一台电视机。”
对面的人点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村里的人都喜欢看什么?”
“陆行鸟竞赛的转播。”她陷入回忆,“但转播到一半,节目忽然被切断,变成了新闻报道。”
“那个新闻报道说了什么?”
“萨菲罗斯殉职的消息。”
“然后呢?”
“因为喝得有点多,所以我就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你看见了幻觉。”
“准确点说,是我回到家门口时,看见了幻觉。”
她能感觉到对面的人在打量她,虽然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自己应该试着敞开心扉,但她发现自己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对面的人道:“你是萨菲罗斯的粉丝?”
“不是。”
“看到那则新闻报道的时候,”那个声音慢慢说,“你是什么感觉,你还记得吗?”
她坐在沙发上,没有动。
“没什么感觉。”
“……是吗,我知道了。”笔尖沙沙的声音再次响起,“一般会在什么情况下见到幻觉,你有注意吗?”
窗沿上的盆栽沐浴着黯淡的阳光。
“修剪花草的时候。”她说。
第一步是去除腐烂的根茎枝叶,确保腐朽的部分不会感染健康的枝条。
“晾衣服的时候,买家具的时候,总之没有任何规律。”
不想见到他的时候,想见到他的时候。暴风雨吹坏了窗户的时候,选择新窗帘颜色的时候。
她微微转过头:“现在也是。”
笔尖微顿,对面的人抬起眼帘:“现在也是?”
她颔首。
“他在哪?”
她的视线落向对方身后。「萨菲罗斯」将一只手搭在沙发上,闲散而随意的动作,因为他天生自带的压迫感无端透出一股危险的意味。
但他的表情还是温和的,眼神看起来也足够理智,是疯掉之前的萨菲罗斯才会露出的神态。
坐在她对面的心理咨询师顿了顿,微妙地感到了些许不自在,但很快就将不安的情绪压了下去,语气再次变得平和舒缓。
“一个人会出现幻觉有很多种原因。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有这方面的家族遗传史吗?”
“我不清楚。”
“出现幻觉后,你有和前男友联系过吗?他有试着联络过你吗?”
“没有。”
她看向对方手里的笔记本。
“你说一个人会出现幻觉有很多种原因,可以举一些例子吗?”
“药物、酒精、心理疾病、精神创伤。”对面的人说,“还有丧亲之痛,都可能造成一定的幻觉。”
“……心理咨询服务得长期进行吗?”
“如果想保证的效果的话,我们一般建议进行长期的咨询辅导。”
“我可能不会在米德加久留。”
“那么你大概会在这里停留多久呢?”
“一个月。”她说,“最多一个月。”
回到酒店时,明亮的灯光沿着玄关的走廊渐次亮起。拥有特殊空气净化系统的套房足有一个公寓那么宽敞,配备拥有落地窗的浴室,能居高临下地俯瞰夜色中荧雾朦胧的钢铁都市。
她踢掉鞋子,边走边脱下外套,解开衬衣,将储物魔石放到大理石水池旁边的台面上,浴室里很快氤氲起白色的雾气,她没入水中,绿色的水面漾起涟漪,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
水底的世界温暖舒缓,像一层柔软的外膜包裹着身躯。在生命之流里的记忆零零散散,如今只隐约记得一种模糊的渴望。
所有生命都会回归同源,星星点点的光芒编织成流动的水波。
一段铃声响了起来,模模糊糊的声音仿佛随着水流摇曳。寂静被打破,她浮出水面,来到浴缸边沿,伸出手在旁边的毛巾上擦了几下,拿起台面上的手机。
是送上门的晚餐服务。
将近十道菜都用很大的盘子装点小得可怜的菜肴,空运的新鲜食材被摆成花圈一般的形状,雪白的瓷盘边沿用酱汁勾勒出花纹,非常严谨地将视觉也当成了体验美食的一部分。
她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地毯上,一边看着米德加的夜景一边用餐。
黑压压的夜空不见星辰的踪影,巨大的魔晄炉围绕着浮空的钢铁都市,绿色的荧雾随工业废气飘摇弥漫,她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在这种地方生活了十几年。
挤在狭小的公寓里,每天做着无聊的工作,呼吸着工业废气,最重要的是寡淡无味的食物。
米德加没有明媚的阳光,没有葱郁的植物,只有压抑的灰色天空和同色系的钢铁建筑。
她望着窗外,出神了很久。
「萨菲罗斯」靠坐在窗边,银色的长发滑如炼银,碧绿的竖瞳幽光流转,光凭美貌他确实有自视为神的资本,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幻觉,不,也许正因为他是一个幻觉,那种非人的美丽才会如此蛊惑人心,比蛇牙渗出的毒液更加危险。
夜风拂过面颊,轻柔如同纱雾。
「你打算怎么做?」
她微微转过头,望进那双碧绿的竖瞳。
「你想怎么做?」他再次问她。
空荡宽敞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月光被乌云遮去,米德加不见星光,绿色的荧雾点缀着黑暗中亮起的城市街道。
“我想怎么做?”她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目光依然停留在他脸上。
她长久地,一瞬不瞬地望着已经死去多年的虚影,注视着来自过去的亡灵。
她说:“我要摆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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