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文森特一枪打穿了她的心脏。身为前塔克斯的神枪手从不会失误。她带着那种伤落入剧毒的魔晄,按理说不可能活下来。
灵魂融入生命之流的过程和失血过多的感觉很像。身体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连自我的边界都无法感知。
从身体里流出的血和星球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既是消失也是融合。
大量的血漫溢出来,在消失的边缘徘徊时,却不可思议地被人止住了。
灵魂的光点散成绿色的丝绦,柔软起伏的丝线中织入黑色的浓雾,就像dna的双链分子一样缠绕着拧成一体。
带着致命伤坠入剧毒的魔晄还能活下来的,在这世上只有一人。
那个人将她搂在怀里,让两个人的灵魂熔在一起。她那段记忆十分模糊,一切都如隔云端般朦胧而不真切。
她只记得他一直将她抱在怀里。
漆黑的灵魂,核心冰冷滚烫。
他一直将她抱在怀里。
……
爱丽丝和扎克斯走后,窗外还在下雪。
飞舞的雪花盖过边缘城的街道,盖过米德加的钢铁废墟,盖过黑暗中的旷野。白茫茫的雪色不断飘落,衬得四周的夜色愈发寂静。
茶几上叠着七年前的旧报纸。世上大多数人都相信萨菲罗斯已经死了。英雄的头衔仿佛与生俱来便染着悲剧的色彩,名为萨菲罗斯的传奇以人们心满意足的方式落下了帷幕。人们将他和那场灾难一起,葬入落满灰尘的过去。
英雄的头衔和伴这个头衔而生的荣光,就像被遗忘在阁楼的旧盔甲一样,只会偶尔在特殊场合被提出来掸落尘埃。
以前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以前曾有这样那样的人。在那些人中,最有名的便是大英雄萨菲罗斯,他曾是一个时代的传奇。
人是需要向前看的生物,而为了向前看,就不得不将过去进行加工美化。
谈及过去的声音渐渐稀少。随着灾难的阴影淡去,人们的生活逐渐平稳,未来变得比过去更具吸引力。
家喻户晓的大英雄萨菲罗斯,成了属于过去的名字。
只有少数人相信他还活着,也只有少数人知道那场灾难的真相。
在那场灾难中,杰诺瓦的尸体不知所踪,至今未能找到下落。被杰诺瓦病毒感染的生物散布到世界各处。继星球的基因库被污染之后,生命之流中也出现了异动。
杰诺瓦如同星球之癌,扩散的癌细胞缓慢地从内部蚕食着星球。爱丽丝听见了星球微弱的声音,却找不到病痛的源头。生命之流深居星球的核心,距离地面上的世界十分遥远。
wro以清剿怪物之名定期发布悬赏,那些怪物的尸体都被送到wro科研部门的实验室,研究杰诺瓦细胞对星球的生态系统造成的异变。满世界送快递的克劳德同时也在寻找杰诺瓦尸体的下落。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虽然退休了,却定期和wro保持着联络。两人坚定不移地相信萨菲罗斯还会回来。
一个月前,米德加废墟里的魔晄泉出现异常,之后广场的纪念碑又遭到袭击。克劳德回了一趟尼布尔海姆,但那里一切正常。
在花店外见到她的时候,爱丽丝其实并不太确定。她的灵魂构成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爱丽丝几次想和她单独接触都没找到机会,今天终于等到萨菲罗斯不在的时机。
——萨菲罗斯现在在哪?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他们往米德加的废墟去了。
爱丽丝问她,她打算怎么办。
她想怎么做?
深夜时分,窗外落雪无声。客厅的灯光映在玻璃窗上,晕开水痕般朦胧的光影。她站在窗边,仿佛在望着外面飘雪的街道,仿佛又只是在看着玻璃中的倒影出神。
厚布的窗帘不能遮挡夜晚的寒意,玻璃笼罩着寒冷的白雾。爱丽丝和扎克斯的身影消失在夜晚深处。送两人离开时,她说她会留在这里。
她已经从拯救世界的队伍中退休了。
与其冒着风雪出去找萨菲罗斯,不如等人自己回来。
冬夜沉寂,她不知道自己在窗边站了多久。客厅里的灯光,坏掉般地微微一闪。周围光影倏暗,狭长的阴影攀上客厅的天花板。等恢复稳定的灯光再次亮起来,客厅里已经多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在两人之间蔓延的寂静如同某种活物,有心跳和呼吸,伸手就能触碰。
她听见自己开口打破寂静:“……卡达裘他们去哪了?”
“他们回去了。”
萨菲罗斯身上没有伤痕,同样没有血迹。他仿佛只是在下雪的时候去外面走了一圈,回来时银发和肩甲上的雪花未化,连睫毛都染着冬夜的寒气。
“回去了?”萨菲罗斯的回答让她有些意外,以至于她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
“如果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再花上十年的时间,他们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萨菲罗斯望着她,漂亮而纤细的竖瞳,就像危险却艳丽的蛇。
他微笑道:“你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好像他把主动权交到了她手里,由她向他索取答案。不管她问什么,他都会如实回答。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
“你那些宝贵的同伴都还活着。”
“……”她开口:“为什么?”
“因为这是约定。”
他暂时不会毁灭世界。他会允许星球苟延残喘。
“但你已经出手了。”
在这七年间,他并不是毫无作为。
萨菲罗斯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也需要进食。”
杰诺瓦以生命之流为食,是侵吞星球的灾祸。
萨菲罗斯的这句话隐约让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你似乎并不怀疑我之前的说辞。”萨菲罗斯问她,“你就这么确定你那些同伴的安危?也许他们已经全军覆没。”
她抬起眼帘:“你没必要撒这么容易被拆穿的谎。”
“既然我已经诚实地回答了你的问题,接下来换我提问。”
萨菲罗斯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在客厅的壁炉和木地板上投下黑暗浓重的阴影。
“你告诉他们了吗?”
“什么?”
“杰诺瓦。”萨菲罗斯说,“这个世界的杰诺瓦去哪了?这个问题他们想必已经苦恼了很久。”
全知全能的神是没有弱点的,但萨菲罗斯还未达成这个目标。他现在只能算个半神。
卡达裘他们世界的萨菲罗斯需要身体,为此需要杰诺瓦的细胞。萨菲罗斯当时和她一起坠入魔晄,但杰诺瓦去哪了?
第一世的时候,萨菲罗斯曾在生命之流里待了五年吸取古代种的知识。这个星球的血液无法腐蚀他的意志,但更重要的是,萨菲罗斯的身体被他封印在北方大空洞的结晶里,静待复活的时机。
萨菲罗斯知道如何抵御生命之流的侵袭,在星球庞大浩瀚的记忆里维持自我的边界。这其中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拥有属于自己的肉身。
“……答案不确切的情报,只会误导他人。”
“但你多多少少已经猜到了。”萨菲罗斯表情不变。
卡达裘三人追寻着杰诺瓦来到了这个世界,却失去了它的坐标。
“是你。”她说。
杰诺瓦在萨菲罗斯手里。他将外星生物的遗骸藏起来了——连同他自己的身体一起。
“但我为什么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她侵入过杰诺瓦的神经系统,知道复数存在的意识如同虫群,齐声嘶鸣时能够轻易扯碎人类的精神,将一个人的大脑化为融化的血水。
现在如果她闭上眼,意识海里空荡黑暗,安静得犹如一潭死水。
潜伏在黑暗的水泽里,像阴暗的捕食者一样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所熟悉的,曾和她共存的外星生物的意识,如今无迹可寻。
好安静。
“杰诺瓦曾经是一个族群。”萨菲罗斯的语气温柔下来,柔和得令人毛骨悚然,“但现在我就是杰诺瓦。”
她看着他。
“你不喜欢它。”
萨菲罗斯耐心地说:“你不喜欢「母亲」。”
他用手掌拢住她的脸,指腹拂开她脸边的碎发,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
“所以现在只有你和我。”
萨菲罗斯低声重复:“只有你和我。”
“你……”她说出一个字,剩下的话语像滚烫的炭灼烧着喉咙,她几乎无法出声。惊涛骇浪般的空白席卷了脑海,她怔了许久,才道:“把它给吃了?”
杰诺瓦是吞□□神能源的外星生命体。萨菲罗斯继承了杰诺瓦的特性,反过来吞噬了杰诺瓦的主意识。
“这是生命进化的过程。”
「子」取代了「母」,完成了杰诺瓦这个族群的换代。
萨菲罗斯说:“你不喜欢的东西消失了,这不好吗?”
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利娅。”萨菲罗斯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像在哄她,仿佛深海生物展开柔软的触肢,想将刚诞生不久的子嗣拢到怀里抚慰。
“你为什么……”她抬头看着他,“不肯放我走?”
客厅里的灯光熄灭了。黑暗如活物蔓长。木地板上映出微弱的月光,也有可能是窗外的积雪。银白的雪华如银霜一般铺在木地板上。两人都能在黑暗中视物,因此也能将对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因为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雪点落到银白的眼睫上,仿佛一眨眼就会融化开来。
比地底的暗河更加深邃的碧绿,纤细而美丽的竖瞳让她无法移开目光。
就像被捕获的猎物一样。
但谁才是猎物?谁才是捕食者?
「不要当英雄了。」她曾经对他说过,「和我一起逃亡吧。」
离开神罗后,他们能去哪里?
不管去哪里都好……
不管去哪里都好——
重点是他们要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她想说:「我改变主意了。」
「但我的愿望没有改变。」萨菲罗斯道,「也不会改变。」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告诉我。」萨菲罗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仿佛世界的命运都取决于她接下来的回答,「你为什么那么关心那三个思念体?」
为什么允许他们接近,为什么允许他们停留,为什么——允许他们躺卧在她膝头,贪恋不属于他们的温存?
她闭上眼,哪怕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她也无处可逃。
也许是她终于累了,也许是并不存在的心脏因为快要满溢出来的某种情绪而近乎破裂。
为了让心脏的负担减轻一点,她闭上眼睛说:“因为他们像你。”
他们像你,萨菲罗斯。
这世上无人像你,而他们却是例外。
无边的寂静中,雪好像停了。但当她睁开眼睛时,夜色中的雪花依然在飞舞。纷纷茫茫的白色依然迷人眼目。
“哪里像?”
“……眼睛。”
她慢慢抬起手,碰了碰纤长细密的羽睫。碧绿的暗河里投下阴影,萨菲罗斯的眼睫似乎轻轻颤了一下,但他很快屏住呼吸,就像完美的大理石塑像、就像伏击猎物的野兽一样,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
“还有?”
“头发。”她的手指掠过他脸颊边的发丝。冰凉的长发像月光一般淌过她的手背。“你们都是银发。”
她补充说:“美丽的银发。”
优雅的眉骨、挺拔的鼻梁、苍白的皮肤。
“还有这里。”她的手指顺着他颧骨向下,来到他的嘴角旁边。
“这里的弧度也一模一样。”
柔软的嘴唇,仿佛总是稍微一抿就会笑起来,不管是凉薄的、高傲的、还是充满讥诮的。
曾经也会露出温柔的笑意,偶尔也会表达喜悦。
眼底毫无预兆涌上热意,仿佛水面蒸腾的雾气。
指尖下滑,萨菲罗斯突然抓住她的手。
他的喉咙震动了一下,仿佛呢喃了一声她的名字。但她听得过于不真切,抬起头时,萨菲罗斯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窗外的雪好像静止了,白色的萤火停在空中,凝固的时间停止流动。
一开始只是浅尝辄止的吻,因为许久没有触碰而显得有些陌生。背脊贴到冰冷的玻璃窗上,两人的呼吸微微分离,她睁开眼睛,碧绿的竖瞳近在咫尺。
漫长而短暂的永恒过后,宽大的手掌拢住她的脸颊,忽然加深的吻让她忍不住抽了口气,一下子攥紧了黑色皮革的衣襟。
饥饿的感觉在腹中燃烧,让人分辨不清这究竟是谁的情绪。她扯住银色的长发,美丽而凌乱的发丝像月光编织的帘子一样围拢下来。
她好像落到了沙发上,然后是厚绒的地毯。
萨菲罗斯的呼吸和她的心跳成了黑暗里唯一的声音。她好像咬了他一口,牙齿紧紧嵌入大理石般苍白的皮肤,仿佛想看见细密的血珠渗出来,像冬天凄艳的梅花一样开在雪地里。
他拢住她腰肢的手很烫。他落在她颈侧的呼吸很烫。碧绿的竖瞳就像阴燃的火焰,比地狱深处的业火还要滚烫难熬。
但两人的身体明明是冰凉的,比活人的体温更低,就像冷血的动物一样缺乏温柔的暖意。
两条蛇死死缠在一起。她发出低泣般的声音时,他诱哄般地吻去她的颤抖,含在喉咙里的叹息近乎虔诚。
啊。
那个声音说: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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