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说她的运动神经怎么变好了。不管是动态视力,还是身体的反应能力,都远超她以前的水平。原来症结在这。
头顶的灯泡闪了闪。黑暗中传来应急电源启动的声音。短暂的混乱过后,外面的街道依次亮起灯光。就像重启的大型机箱一般,电路低声嗡鸣,整个街区再次恢复运转。
wro的创立者——里维,以前据说是神罗都市开发部的部长。现在看来,边缘城不仅基础设施十分完备,应急措施也做得相当优秀。
供电系统恢复正常,外面街道上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到家中。她拉上客厅的窗帘,还没抬起手,卡达裘已经非常配合地低下头,让她端详他的伤势。
猫一般纤细的竖瞳,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竖瞳边缘的虹膜颜色稍浅,随着距离渐渐加深,看起来就像涌出地面的一汪暗河。
杰诺瓦和这个星球的生命之流相性不合。萨菲罗斯以前也帮她修复过生命之流造成的伤口。她回忆着那个时候他所做的,碰到卡达裘伤势的手指边缘变得模糊起来,仿佛被水彩沾湿的纸面,氤氲散溢成柔软的黑雾。
如同时间倒流,卡达裘脸上的伤痕缓缓复原,从裂开的口子变成狭窄的裂缝,最后连裂缝也消失不见了。
他们长得都比她高,罗兹和亚祖挨个低下头让她治疗伤口。
黑色的烟雾再次凝成实体,她收回手。亚祖垂下眼帘,看着她的手臂重新回到身侧。银发的青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率先出声的是卡达裘。
卡达裘用她是否想要统治世界的语气问她:“妈妈想要什么?”
“妈妈想要这个星球吗?”
暗含渴望的语气,仿佛她现在只要点个头,三人立刻就会蹿出去给世界末日铺路。
“……”
她都差点忘了,这三人的出厂设置就是找到杰诺瓦的细胞,复活萨菲罗斯,然后毁灭世界。杀光这个星球上的生命对三人来说就和刻在基因里的本能一样。
“我不想占领这个星球。”
她的脑回路和外星病毒不一样,也没有以星球为舟征服宇宙的冲动。
“那妈妈想要什么?”
“和平而普通的生活。”
三人组停在原地,好像大脑宕机了。
她的回答可能触到了他们知识的盲区,于是她解释道:“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很好了,我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的。”
她不需要他们做什么。
这么回答后,卡达裘三人的脸上却出现了近似绝望的神情。
“妈妈……不需要我们?”卡达裘的声音微微发颤。他轻轻扯了一下嘴角,仿佛想要露出笑容,脸上的表情却因为这抽搐般的动作显得更奇怪了,看起来几乎有些扭曲。
「不被需要」这个事实对三人来说似乎是致命的打击。
她似乎给出了错误的答案。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理解啊,妈妈……”卡达裘朝她伸出两只手,被黑雾包裹的身影不稳定起来。
银发的少年嗓音破碎,脸上挂着似哭非笑的表情:“我们不是因为你的「需要」才诞生的吗?”
「……等一下,萨菲罗斯。」在她身后涌动的黑雾正要张开,闻言凝固了一下。
她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漆黑的雾泽像蛇一样滑过她的手指。森冷细腻的蛇鳞缠住她的尾指,她隐约感受到了一点尖牙。象征萨菲罗斯意识的雾气咬了她一口,仿佛某种无声的警告,旋即悄无声息地从她身上退了下去。
他回二楼了。
她收回视线,看向客厅里的三人。刚刚恢复稳定的电灯此刻又在闪烁不停。她只希望外面街道上的电路没有受到影响。
“……我叫你们做什么,你们就会做什么吗?”
她说:“那就别哭。”
她试着放缓语气:“不要哭。”
缠在卡达裘身边的黑雾缓缓退回体内。亚祖看了旁边的罗兹一眼,罗兹很努力地将眼泪憋了回去。
杰诺瓦这个族群有很明显的等级制度。卡达裘三人没有办法探查她的意识,她却能将三人的记忆一览无遗。
本来不想这么做的,但语言的效率太慢。
“……你们不是想取代萨菲罗斯吗?那就得在某些方面更像他一些才行。”
卡达裘在尽力稳定自己的情绪。罗兹是指望不上了。亚祖安静开口:“比如?”
“自我一点。”她说,“更以自我为中心一点。”
“为什么非得为别人存在不可?妈妈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这是你们自身的愿望吗?如果要取代「萨菲罗斯」,你们至少得挣脱他意志的影响。”
萨菲罗斯的思念体需要继承他的意志,同时也不能完全像他——太像他就会出现篡权的可能,正如他本身所做的一般。
思念体本来就是残缺的,是脱离本体、但却受本体强烈意念影响而行动的存在。
说到底就是傀儡。
亚祖沉默良久,忽然说:“我们已经在这里了。”
银发的青年抬起眼帘,用那双猫一般漂亮的眼睛看着她:“不在那边的世界,而是回到了这边的世界。”
她怔了一下。
“这不能算作我们的「意志」吗?”
亚祖说:“就算回去了,我们说不定也会被抹杀。”
“你就是「母亲」。”亚祖放慢语气,仿佛在努力斟词酌句。
他说:“我们的「母亲」。”
“……”
好奇怪的感觉。她试了几次,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不会带孩子。”她没有表情。因为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就算……您不需要我们,”亚祖艰涩道,“也请不要赶我们走。”
“我们什么都能做的,妈妈。”
……
遇到棘手的问题了。
她发现自己无法狠心将人赶走。
但她总不能雇佣外星童工。那样的话,她和以前的神罗有什么区别。
黑暗中,二楼的房间静悄悄的。她没有开灯,黑漆漆的身影就那么隐藏在房间的角落里,巨大的翅膀将萨菲罗斯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如同一个诡异的茧。
普普通通的房间,因为萨菲罗斯的存在而变得像某种神话生物的巢穴。
话说他既像蛇又像鸟,有纤细的竖瞳和黑色的翅膀,那他是什么?羽蛇?
神话里执掌死亡和重生的羽蛇。
“萨菲罗……”话还未出口,黑色的羽翼忽然张开,就像打开的陷阱一样,一下子将她裹进了茧里。
厚重的黑暗中,冰冷的不悦近乎能漫溢出来。
“你让他们留下来了。”萨菲罗斯用的是陈述句。
黑色的羽毛几乎根根立起,如同刀锋般锋利。
但盖在她身上的部分是软的,如同鸟类腹部最暖和的绒羽。
她抬起头,萨菲罗斯低头望着她。银色的长发像帘子一样遮落下来,将她笼罩在碧绿竖瞳的视野里。
“思念体如果没用了会怎么办?”
萨菲罗斯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如果没用了,再造一个便是。”
只要本体还在,思念体想捏几个就能捏几个。
不管是卡达裘、罗兹、还是亚祖,都是随时可以换掉的替代品。
亚祖说的确实没错。
“……我们可以明天再聊吗?”她说,“我今天累了。”
虽然是再明显不过的托词,但她确实需要时间整理思绪。
第二天,她一个人去边缘城的广场附近走了走。
在袭击事件中被炸毁的纪念碑,如今基本上已经被修复完毕。她原本只是想散散心,顺便考虑一下家里的三个小的和一个大的外星生物要怎么相处。
听到爱丽丝的声音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离开花店跑过来的少女抱了个满怀。
“太好了!”爱丽丝说,“我听说你决定续租了!”
她被撞得后退几步,下意识抬手环住少女的腰,免得两个人一起摔倒。
扎克斯接住了两人的身影。高大的黑发青年,身形稳得就像一堵墙。随即,他将两人一把抱起,笑哈哈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仿佛一只快乐的大型犬。
将她和爱丽丝放下来后,他才后知后觉道:“抱歉,忘了你不喜欢肢体接触。”
“……”
算了,已经被人抱起来转了一整圈,现在抗议也没有什么意义。
“你决定要留下来是真的对吧?是真的对吧?你这次打算待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你已经适应边缘城这边的生活了吗?”
……问题太多了。
她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平静地抬起头:“一年。”
新的房租合同续约到明年。
扎克斯还想问些什么,爱丽丝竖起手指:“你送花要迟到了。”
这才赶走了快乐的大型犬。
爱丽丝笑了一声,放下手。活泼明亮的少女和昨日端庄肃穆的模样判若两人。
“怎么了?”注意到她的目光,爱丽丝在原地转了一圈,“不习惯‘平凡’的我吗?”
爱丽丝笑着弯起眼睛:“昨天是不是把你唬住了?代表星球决定未来命运的少女……这头衔戴起来太沉重了,我其实超——超级紧张。但是不是完全没看出来?”
半晌,她才点了下头。
“哇,那我真是超级成功!”爱丽丝握住拳头,“能够把你唬住就相当于成功了大半。”
“……”
“你没看出来吗?”爱丽丝朝她眨了一下眼睛,“我昨天真正的目标是你哦。”
将手背在身后,爱丽丝步伐轻快地回到广场边的花店。店内弥漫着植物清新的香气,绿意盎然的景色让寡淡的冬天也变得鲜亮起来。
“‘平凡’就是最幸福的。”爱丽丝拿起水壶,“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爱丽丝一边浇水一边和她闲聊:“我送给你的那些百合花的种子,你种下了吗?”
在冬天种下的百合花,要等到春天才会开花。
她看着爱丽丝的身影。少女背对着她,美丽的棕色长发随着她给植物浇水的动作轻轻摇曳。
上辈子的记忆毫无预兆地回涌而来。伊法露娜坐在窗边,窗外是尼布尔海姆铺天盖地的大雪。旅馆内的壁炉生着火。和伊法露娜有八分相似的小姑娘趴在母亲膝头,对于自己身负的命运一无所知。
“……会觉得孤独吗?”
正在给花浇水的身影,闻言似乎轻轻顿了顿。
——作为古代种的末裔,会觉得孤独吗?
身为世间仅存的古代种,肩上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使命,偶尔会觉得孤独吗?
爱丽丝握着洒水壶转过身,脸上依然带着笑意:“真要说起来的话,我也不知道当特种兵是什么感觉。”
“浸泡魔晄,被注射杰诺瓦细胞,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和速度。”爱丽丝歪了歪头,“特种兵眼中的世界,和普通人肯定不一样。”
“……那不一样。”她说。
扎克斯不是这世上唯一的特种兵。他的经历有其他人共享。但身为古代种的孤独,同一个种族的人只剩下自己的孤独,不论是身边的同伴还是恋人,都无法感同身受。
自己的这一部分,谁都无法理解。
身为古代种要面对的命运,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无法替她承担。
「特殊」是一个孤独的词。
“偶尔会感到孤独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爱丽丝说,“因为肚子会饿,所以吃饱饭的时候才会特别幸福。因为会感到寒冷,所以温暖的感觉才令人留恋。我觉得孤独也是一样的。”
“‘一直一个人待着的话可不行啊’——我觉得人会感到孤独的理由正在于此。”
“一个人是不行的。”爱丽丝说,“人会感到孤独,是需要彼此的证明。”
“……所以就算孤独也没事吗?”
“嗯。”爱丽丝点点头,“就算偶尔会感到孤独,也没事的。”
爱丽丝笑着说:“因为我有爱的人,也有爱着我的人。”
“所以,”声音微顿,爱丽丝说,“你也没事了吗?”
构成自己的一部分,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无法理解。
只存在于心中的一些事物,只存在于记忆里的一些遥远的风景,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感同身受。
习惯着这一点活下来,如同求生的本能,磨损着对孤独的感觉活下来,到后来几乎已经察觉不到自己在溺水的事实。
直到燃烧坍塌的废墟里,忽然有人握住她的手,将她从某些摇摇欲坠的东西底下拉了出来。
……起风了。
风声掠过耳畔,店内的门铃在风中轻轻摇晃。
“话说你之前是在担心我吗?”爱丽丝说,“哇,我好高兴。”
少女来到她面前,将一小袋东西放到她手里。
“以免你忘了我之前送你的东西在哪。”爱丽丝拢住她的手。人类的体温仿佛散发着太阳的温度。
“快点去种下吧。”
金色百合花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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