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停着一只鸟。
雾一般的光线透过叶隙照射下来,丛林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鸟鸣,就像某种哨声一样,忽短忽长地在空气里荡开涟漪。
细长的竖瞳盯着枝头的雀鸟。那只鸟抖动羽毛,震动歌喉,时不时跳跃到另一边的树枝上。扑簌簌的声音像灰尘一样抖入耳中。
「看来,你发现了一只绿旋蜜雀。」身边的人和他一起望着枝头的雀鸟。
发出声音时,那只小小的雀鸟挺起胸膛,羽毛蓬松颤动。
——为什么要特意发出声音?
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暴露自己是非常愚蠢的做法。
「……这个啊。」旁边的人摸摸下巴,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这是在求偶。」
「到了繁衍的季节,雄鸟会用歌声吸引雌性。」
不只是鸟类,其他动物——包括人类——都有求偶的行为。这是生命循环的一部分,是非常自然而美丽的事。
就算是独行的动物,到了求偶的季节也会离开自己的巢穴,有时候甚至会跋涉千里寻找伴侣。
明明说着「非常美丽」的事,对方的语气也温缓从容,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望着自己时,眼底却压抑着痛苦而奇怪的情绪。
记忆翻出几张照片。周围是白色的房间。指着照片的手点了点那些人类的表情,说这张图是愧疚,另一张图则是哀伤。
「……萨菲罗斯。」男人试着露出笑容,和蔼的声音低如呓语。
「你很特殊。」
那个努力藏起自己负罪感的声音说,他是特殊的。生来特殊。
……
忘了是哪来看来的说法,具体也不记得是哪里的部落,那里的人们将巨蟒奉为神明,相信被巨蟒吞吃的人灵魂能够获得永生。
她不相信人有灵魂,对永生也没什么看法。恢复意识时,她发现自己四肢尚在,有心跳有呼吸,全身酸痛得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拆开重组了一遍。空白的记忆里闪过支离破碎的片段,大部分画面都晦暗不清,只剩下灼热满涨的感觉,烫到能融化意识和身体的边界。
她感到口渴,喉咙像曝晒多日的大地,干到几乎要开裂。同时又觉得很饿,仿佛她几天几夜都未曾进食。
视野逐渐清晰,她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巨树底下,粗壮的树根交错盘绕,遥远的阳光——姑且称其为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落下来。
身下的地面很软。树根底下的空间就像某种生物的巢穴,到处都铺满了厚厚的枯叶。她随手往旁边一摸,就摸到了细腻温凉的鳞片。银灰色的蛇躯蜷伏在旁,就像一堵天然的壁垒将她环在内里。
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眨了一下眼睛。她似有所感地转过头,碧绿的蛇瞳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也不知道盯着她观察了多久。
“你醒了。”萨菲罗斯的声音平滑无波。
她怀疑他想说的其实是:你没死。
她还活着,还有呼吸,就是睡得有可能些久。萨菲罗斯直起身时,几片落叶顺着银色的长发滑了下来。
蛇埋伏不动时,能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
萨菲罗斯侧了侧头,似乎在打量她。细长的蛇瞳不需要眨眼,他虽然长着一张人类的脸,但神态举止都和普通人有所不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近乎妖异的优雅。
“你需要进食。”他吐出冷淡的陈述句。
“……在那之前,”她说,“附近有可以……清洗自己的地方吗?”
她今天学到了几件新鲜事。一是萨菲罗斯会筑巢,二是他所属的物种似乎没有在交尾之后将配偶吃掉的做法,三是他似乎明白人类有隐私的概念,也知道人类有洗澡的习惯。
萨菲罗斯筑巢的地点离河流不远。他将她放到河畔后,很快就在浓密的丛林中失去了踪迹。
河滩的草丛中传来低低的虫鸣。一只颜色艳丽的箭毒娃蹲在宽叶上,瞥她一眼后飞快跳入水中,好像她是更加危险的生物一样,划着水波游走了。
腿间斑驳的痕迹已经干涸,但清洗并不困难。问题是留在体内的东西。蛇需要的时间很长,而她昨晚没有任何措施。
不过,不同的物种之间有生殖隔离。考虑到她所剩的时间,就算奇迹真的发生了,她的身体也无法撑过困难的过程。
宝条算盘打得响亮,但他的计划注定失败。
做完该做的事,她披上那件勉强还可以穿的长外套,回到铺着厚厚枯叶的树根底下。
萨菲罗斯给她带了食物。
银灰色的蛇鳞窸窣着围拢过来,将她圈在中间。她抬起头,萨菲罗斯将掌心里的东西递到她面前。见她没有反应,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看,萨菲罗斯停顿片刻,然后才道:“这些没有毒。”
她回过神:“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为何犹豫?”
她看向他手里的树莓和浆果,然后又抬眸瞥了他一眼,诚实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水果。”
虽然在书里读到过不少,但现实里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从他的手里拿起一枚浆果,然后凑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甜美的汁水流溢出来,带着一股她形容不出来的香气。
萨菲罗斯观察着她的反应。
“你喜欢?”
她试着寻找合适的形容词,最后只能语言匮乏地说:“很好吃。”
她抬起头,补充:“谢谢你。”
银灰色的蛇尾拍了一下地面,在她看过去时,又紧绷绷地贴在地面上不动了。
萨菲罗斯对树莓浆果好像没有过多的喜好。在他看来,也许这是弱小的猎物才会喜欢的食物,是林间的雀鸟和小型走兽寻觅的东西。
那些吃不完的树莓浆果很快在枯叶上叠成了一小堆。她吃东西时,萨菲罗斯就围在她身边盯着她看,以野兽伏击猎物的专注程度,看着她将他给她的食物吃下去。
“你还想要什么?”吃东西的速度渐渐慢下来时,他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眼睑的薄膜轻轻滑动,萨菲罗斯没有移开目光。他看着她说:“你还是很虚弱。”
“……和你比起来,人类确实虚弱。”
虽然萨菲罗斯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巨大的蛇躯蜷曲在一起,她看得出来他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
萨菲罗斯好像在考虑杀点什么别的动物塞给她吃。和甜津津的野果比起来,还是其他生物的血肉能给予人更多养分和力量。
她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这里有苹果吗?”
她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片刻后,茂密的树林豁然开朗,萨菲罗斯带她回到熟悉的山坡前。白色的巨树开天辟地,绿荫浓厚的树冠足以遮蔽天光。
“现在还不是结果的季节。”
风声拂过,周围的草丛沙沙摇动。
“你喜欢这棵树吗?”
萨菲罗斯盘起巨大的身躯,两人在白色的巨树下休息。
主要是她有点累了,萨菲罗斯也跟着停了下来。银灰色的蛇躯靠过来,自然而然地托住她的身体。她靠在他身上,望着叶隙间跃动的光芒。
斑驳的光芒随风摇曳,萨菲罗斯没有回答。也许他觉得她的问题没有意义,也许他的认知里没有喜欢的概念。
但憎恶估计是有的。人类将他囚禁了这么多年,他憎恶人类理所当然。
心脏隐隐疼痛起来,她强迫自己望着遥远的树冠。
……他的同类在哪里呢?
萨菲罗斯在这世上有同类吗?
“地面上的世界也许没你想象得那么好。”她听见自己说,“这里是一个牢笼,但外面的世界也只是一个更大的牢笼罢了。”
过了一会儿,萨菲罗斯的声音才传来。
“那又如何?”
萨菲罗斯的视线越过树冠,越过山坡下的那片树林。他的目光落得极远,不知道曾有多少次像现在这样,望向那片虚假的天空。
他会打破这个牢笼,然后获得自由。
如果外面的世界会成为阻碍,会成为新的牢笼,那将外面的世界也毁掉就是了。
没有什么会困住他。
没有什么能困住他。
他会超越一切,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
“就算要毁掉外面的世界也无所谓?”
萨菲罗斯:“外面的世界与我何干。”
“……”
“你笑什么?”
她无法回答他的话。
好半晌,她才断断续续地止住笑声。
“把一切都毁了也挺好。”她轻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想看看。”
细长的蛇瞳微微眯起。“你不是人类吗?”
她侧头:“你觉得我是吗?”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给过她答案。所以问完这句话后,她只是点点头:“你觉得我是。”
萨菲罗斯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仅凭这个答案,他已经打败了神罗研究部门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再笑一次。”
“……什么?”
萨菲罗斯抬起手,手指按住她的嘴角。他微垂眼帘,碧绿的竖瞳如同树荫里的河流,敛着粼粼的幽光。“再笑一次。”
她第一次收到这种命令,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他望着她的模样,就好像在观察她的表情,同时也像在研究他自己心中翻涌的情绪。
萨菲罗斯的学习能力很强。
冰凉的气息忽然落下来,就像冬季的第一捧初雪,才轻轻贴上人的脸颊就融化了。
他并不知道亲吻的含义,一开始只是单纯地模仿着她昨晚的动作,咬了咬她的唇角。
但就像嗅到血腥味的蛇一样,萨菲罗斯的呼吸危险地停顿了几秒。他睁开眼睛,碧绿的蛇瞳细如刀尖。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低声说:
“张开口。”
比起亲吻,那更像是对氧气的掠夺。
萨菲罗斯俯下身。她无意识抓住他的手臂,指尖死死嵌入苍白的肌理。他将她缠在怀里,巨大的蛇躯在周围窸窣涌动,细密的鳞片似阴天的海面,而她成了溺水者,只能抱着他这根浮木。
黏连的呼吸短暂分离,她喘了口气。萨菲罗斯托住她的后颈,巨大的海蛇再次将她卷入晦暗的水底。
无法思考。
反复的吮吸和撕咬,缠弄和搅动,就像要对方被吃掉一样。
体温开始升高,热意往下汇聚。她不由自主颤了一下,喉咙里溢出模糊的声音。
在本能压过理智的前一刻,萨菲罗斯动作微顿。
“……碰我。”他贴着她的嘴唇低声说。
她过于恍惚,一时回不过神。
萨菲罗斯的声音深处压抑着某种危险的渴望:“像昨天一样碰我。”
两人对视片刻。她笨拙地倾身在他的喉咙处落下一吻。
萨菲罗斯的胸膛不受控制地震动起来,鳞片细腻的蛇尾也随之缠绕上来。他用海妖般低哑动听的嗓音说:“继续。”
——世上没有人能拒绝那个声音。
她亲吻他的眉眼、鼻尖,抚摸他苍白冰冷的脸庞和光泽柔软的银色长发。
蛇是变温动物,偶尔会靠近火源,偶尔也会喜欢晒晒太阳。
神罗打造的地底实验室没有太阳。萨菲罗斯没有见过阳光。
胸膛持续震动,巨大的蛇躯在周围蜷曲舒卷,仿佛本能般地想将猎物紧紧绞住,但在最后一刻又打消了念头。
只是猎物还不够,他想要别的。
想要更多,吞吃更多。
萨菲罗斯睁开眼睛看着她时,蛇瞳稠丽似融化的碧玉。
美丽又危险、傲慢又冷酷、仿佛天生就没有心的存在,仅凭一眼就能让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不懂感情,那没有关系。
由她来爱他就好了。
——如果她心底这份快要将她自身吞噬殆尽的感情,也能被称之为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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