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城下了足足三天的雨。
那天的事情几乎没有人再提起,虽然发生在林家,也去了很多的记者,可风声并没有走漏太多出来。目睹了全程的林景夜对此只字不提,林锦华面对那些媒体罕见地甩了脸色,让他们滚出去。
台风天又来了,今年的台风似乎来得很早,但对于前段时间比较干旱的兰城来说很及时。
景夜和江思娴在度假村的落地窗边并排站着,看着玻璃窗被雨水涂抹模糊,细细密密的小水珠沾满窗台,外面是一片苍翠葱茏,有小蜗牛背着脆弱的壳沿着台面踽踽前行。
风很大,淋了雨的小猫叫声凄厉,景夜把房主的那只小白猫给抱了进来,不太娴熟地帮它洗了澡,又用毛巾擦干,开了小电暖机让它趴在旁边当太阳晒。
“锦华姐最终决定瞒着你们的爸爸妈妈?”
看着那只小猫在暖风机下伸展毛茸茸的爪子,模样惬意地翘起胡须,江思娴低声问了句与此时的情景不相关的问题。
景夜“嗯”了声:
“她和我嫂子商量了,觉得让女儿失而复得对于他俩来说打击太大,其实我爸爸身体也一直不太好,他有心脏方面的疾病,所以当时我妈才想生两个孩子……”
林倾海在商圈是首屈一指的大腕,可在家里,对她,对江思娴都很温和,林锦华和洛迢迢也对他很亲。
他在外不苟言笑,但在家里完全扮演的是慈父角色,对妻子也很体贴。
甚至有一次,景夜回家的时候看见她妈妈在喝药,林倾海笑眯眯地把她用来解苦的蜜饯藏起来,很孩子气地让人在他脸上亲一下才给,两人结婚多年,却依旧感情如胶似漆,她爸爸虽然是alpha,但很多事情其实也是妈妈这个o来做决定。
她穿越过来这件事,景夜不想公之于众,毕竟不是每个人的接受能力都那么强大。
什么玄乎的前世今生,她爸爸妈妈是相信了,可如果再多变故,也会让他们的心里再添一道创伤。
景夜曾经承诺过,自己与anny的结局会是不死不休,她没法原谅anny对江思娴的所作所为,更没法与对方称姐道妹。
可在看见anny紧紧抱着杰罗妮,哭着求她把自己带走的时候,景夜心脏都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
在她的印象里,anny一直是个贪财好色、贪生怕死的人,只要有弥留人间的机会,绝对不会那么慷慨地奔赴死亡。
景夜也想过到时候如果与anny恶斗一场,父母那边该怎么交代,不过现在这些全都成了空谈,就是不知怎么的,她也高兴不起来。
林锦华其实对anny也没有太深厚的感情,如果要她抉择一个,她必定是更喜欢景夜。
但在知道anny一心赴死的时候,毕竟是亲眼看着与自己同样血脉的人丧生,林锦华也支撑不住掉下眼泪来。
她不是江思娴,没法对江思娴曾经的遭遇完完全全地感同身受,也不是anny,不知道究竟是对这个世界究竟绝望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才会甘心死在那颗人体炸弹下。
林锦华也是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不告诉父母那件事。父母的年龄已经上来了,承受不起一次又一次的风波打击,景夜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失而复得,而再有这样一个令人纠结的女儿,或许并非好事,反倒是破坏了如今的家庭生活。
林锦华在大事面前还是能保持住绝对理智的。
她亲自想了个理由告诉了父母,同时对外也是那么通告的。
自然,杰罗妮本来可能是带有想要与景夜同归于尽的意思,只是在后来转了想法,这一点林锦华没告诉林家夫妻,只是说了是一个意外。
林夫人在知道
以后被吓得不轻,非得要看看几个人身上都没伤才放下心来,又把门口的那些记者全都给驱散了。
那些记者就像是闻风而动的鲨鱼,一旦寻找到目标就会紧盯着不放松。
很快就有人扒到了文萧霖和杰罗妮的关系,文萧霖隐藏在国外,逐渐也开始崭露头角,这次很快直接给出回应,表示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居然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anny和杰罗妮的尸体早就破碎不堪,甚至连运送回去也没意义了,那边就立了衣冠冢,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景夜听莉拉说,古迦娜皇后亲自参加了杰罗妮的葬礼。
在那件事处理完以后,江思娴就休假一周,和景夜一起来了度假村休息。这段时间的心弦太过紧绷,她怕再这样继续没完没了下去会对胎儿不利。
在来到度假村的当天晚上,景夜就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发来的消息,用的是临时邮箱,但在正文里署名是杰罗妮。
她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用中英双语给写了下来,还有一封英文手写信,以及血书签字,密密麻麻的文字景夜一路看下来,看得心惊肉跳。
杰罗妮是个从小就被告知自己要如何“活着”的人。
包括如何讨好父母,如何讨好他人,在进了那个孤儿院以后,与anny如何相处都是被一步步规划好的事情。
有时候孤儿院克扣食物,她能悄悄找到,递给anny,是因为食堂那边塞了两只小小的肉松面包过来。可anny却很感动,边泪流满面地啃着边呜咽着说感谢她的话。
那时候的anny还不像是个小狼崽子,因为身边还有个可以关心她保护她的人,在撞到了人以后会说对不起,在偶尔偷窃食物时会心慌愧疚到半夜睡不着,脸上偶尔还会挂着稚气的笑,抱着杰罗妮的手臂细声细气地说“长大了我来保护你”。
杰罗妮比anny要大一点,也就主动承担起了姐姐的责任,睡觉的时候会帮她盖好被子,半夜上厕所的时候一起陪她去。
孤儿院的宿舍里面没有洗手间,要想上厕所,就得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在寒冬腊月里,两个小家伙会常常牵着手,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前行,用身体的温度互相温暖彼此,然后在洗手间里说几句悄悄话,上完厕所后悄悄回去。
有时候她甚至会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多了个妹妹似的,可这样的日子注定不会长久下去。
后来孤儿院开始做一些实验,他们起初只是想找一个来培养肝脏匹配源头,做完以后就收手,可在一开始没能培养出来时,却意外地发现这是个暴利的项目。
除了肝脏匹配,其实他们还可以做很多别的交易。
在看见白天里还和自己吵了一架的男孩半夜被捂着嘴拖走,再也没有回来以后,anny的性情就变得越来越古怪。
她常常会在夜里惊醒,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双手紧紧攥着被单一坐就是一整晚。在与其他人发生冲突以后,对人殴打毫不留情,拳拳到肉的刺激更是激红了她的眼,如果是别人胆敢反抗,anny往往会以最狠的姿态压迫过去。
当时杰罗妮就听那个孤儿院的一位护工说,这家伙长大以后必定是个茹毛饮血的狼崽子。
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可以呵护她的人时,狼性就会被潜藏起来,但当杰罗妮从她的世界消失以后,那个隐藏着扭曲世界的开关就会被打开,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其实在后来,杰罗妮陆陆续续也能看见anny在孤儿院里面的表现。
如果放在街头,她就是最难缠的那种混混恶霸,甚至连大人都不怕。哪怕今天因为打人被饿了一顿,那个被她打的人第二天更会讨不到好,不管是继续耀武扬威针锋相对还是求饶,都会遭到最强烈的报复
。
那个孤儿院把一些孩子的器官给取走,之后有的人会因为失血过多被处理掉,杰罗妮就亲眼看到过一次。
他们有些人甚至被上了编号,有编号的就会被优待,起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会被饿肚子、不会被殴打,吃得饱穿得暖。
就像是被饲养的猪,在养肥了准备宰杀之前也会有比较优厚的待遇,在奔赴屠宰场的路上,是它们见过的最后一片灿烂阳光。
杰罗妮的言语作为证据力度不够,但还加上了一些已经解锁了的照片和视频,与郑书方的结合起来,可以算是完全的实锤了。
孤儿院的幕后黑手,那位叫作“冯泽昌”的人,现在在百科名单上已经去世,继承他位置的人是侄子冯启年。
冯启年现在甚至都已经升官了,准备去更好的地方发展,他的交际圈广,认识不少高官,估计早就形成了强大的保护网。
景夜心跳有些厉害。
对于anny和杰罗妮这两个人,她无法评价,在江思娴那天得知了anny凄惨的死讯后,也久久没有说话。
她对anny说不恨是不可能的,就算是知道了她的性格形成原因,但前世的自己丝毫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却遭到了那样凄惨的报复,任谁也无法接受。
杰罗妮是促使这一切的人之一,但在她们的身后,却是更加吃人不吐骨头的文萧霖。
文萧霖是冯泽昌的支持者之一,当年拿到了那位书记的贪污证据差点被灭口,就把恨意转嫁到了她们的头上。
杰罗妮到底是不太受宠爱的女儿,就算是拼尽全力,收集到的证据也没有特别齐全。
她本来的想法是用这些试图跟景夜交换,让景夜来保护anny好好活下去,这也是她当时唯一的一条路了。
anny的体内现在是没有炸弹的了,但杰罗妮的身体里有。
当时文萧霖也知道了景夜的打算,为防万一,不顾她的恳求,开启了炸弹定时,只要倒计时结束之前她能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就能解除。
文萧霖给的时间不短,但杰罗妮彻底受够了在人手底下讨生活的日子,在知道anny先一步悄悄去找景夜以后,就买机票跟了去。
她对景夜倒也算不上恨,非要做抉择的话,其实更仇恨的是在背后布局,以至于让她的前半生全部生活在操控之中,行动宛如木偶的那个人。
于是在最后关头,杰罗妮放弃了与景夜同归于尽。
但面对一个能猜到她的杀招的alpha,想要得逞何其容易?文萧霖分明就是把她往绝路上面逼迫。
“周路宸后来找我了。”
过了很久,江思娴才开口说道。她没再提起anny和杰罗妮,但说的依旧是那些相关的事,景夜边拨弄着小猫爪子上的肉垫边侧耳聆听。
“他说过段时间把孩子送到我这里来玩玩,这些年来是他做的也太过分了点。”
江思娴虽然是这么说着,脸上却没多少笑意,语气里满是黯然疲惫。
长期的勾心斗角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她一直最恨的人死了,江思娴从前一直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可却发现,等真正来临以后,自己却没发现有多少快乐。
不过比起anny,她现在关心更多的其实是那家孤儿院。不管之后那位高官是否能得到处置,孩子们的童年却已经被蒙上了黯淡色彩,更是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她们救出来一个蓓蓓,可还有成千上万的蓓蓓会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惶惶不可终日,在黑暗中挣扎,甚至看不到长大的希望。
江思娴嘴上说着对这些不在意,可实际上,每次看到那些孩子的遭遇,她就总是会想起自己前世的女儿江温祺。
温祺是个很可
爱很治愈的小家伙,给她当初暗淡的人生带来了唯一一点光明。就算是今生无法相见,她也常常会在梦里想起。
外面的狂风席卷着雨水噼里啪啦打在树枝上,整个兰城坐落在滂沱大雨里被冲刷,冷风呜呼咆哮,给予这座城市一次次的打击。因为温差,窗户上很快泛起一层薄薄白雾,景夜纤长的手指在上面按了一下,借着窗户当白纸,画出了一只小小的猫咪头。
“姐姐,就算是神,也救不了所有人。”
众人常说“神爱世人”,可就算天上真的有高高在上的一位神明,也未必真的能够普度众生,否则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苦痛灾厄。
她和江思娴已经把能做的给做到了极致,不管是对蓓蓓,还是对孤儿院里其他的那些小孩子,景夜都没有打算放弃。
景夜从来没有体会过被控制,被pua,一生都被掌控在别人的手中沦为棋子是什么感觉。她前世在孤儿院里长大,但没有遭受过这样的虐待,长大后最难受的也不过是被上司偷窃了成果,而后摔落楼梯来到了这个世界里。
相比之下,她其实也算是幸运的,在这个世界起码遇到的是江思娴而不是别人。
可在那天看着杰罗妮心如死灰的模样,她才忽然意识到,当一个人的信念彻底崩塌会是什么样的绝望。
如果江思娴没有遇到她,又是会在怎样的颠沛流离下过完这一生?
景夜以前更多是想活下来,等到一切结束以后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上班,过上以前的那种生活,平平淡淡地度过一辈子。
可现在哪怕是身处漩涡中心,她却也依旧斗志昂扬,再也没有之前那样的厌弃情绪。
江思娴坐了下来,靠在沙发上看向窗外逐渐变小的雨势没再说话。景夜则是去了厨房里忙碌。
她用荷叶配上白糯米煮了一小锅粥,又做了荷叶鸡和红焖大虾,清炒一道西蓝花作为午餐。景夜现在的厨艺已经越来越好,甚至不亚于孙阿姨了,就算是孙阿姨亲自来做,对火候的掌握也可能就与她差不多。
西蓝花是清水煮过又加盐的,还有景夜自己学着调配的柠檬酸辣酱,吃起来味道很好,一点都不会寡淡。饭前还有开胃的果汁,全都是她自己动手。
食物是最能勾动人心的,就算江思娴刚刚心情并不算好,在闻到午餐的气味时也忍不住绕了过来,很快就看见在厨房里忙碌的景夜。
她的脊背挺拔,穿着围裙也不显得土气,在把菜从锅里盛出来的时候,袖子向上翻卷一截,露出白皙的手腕。
一道素菜似乎营养不够均衡,江思娴现在是孕妇,一人吃两人补,得好好照顾着才行。景夜之前没学过怎么照顾孕妇的饮食,但最近一段时间有所恶补,又打算再做个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
当她在切开西红柿的时候,就听到厨房门被推开的声音。须臾,江思娴纤长的手指贴上了她的手背,顺着弧线向上慢将她的袖子再撩起一点。
景夜的手生得很好看,手指纤细而长,但并不瘦得青筋突出,而是恰好匀称。alpha的骨架要比o大,她的手腕上只覆着薄薄一层肉,但并不会显得太单薄,皓腕翻转间依稀可见淡淡的青色,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她的手其实是很适合戴戒指的。
但景夜自己虽然是设计师,却很少会戴饰品。
用她的话说就是以前把公司的产品戴在身上,但在坐高铁去出差的时候睡着被人给偷了,起来报警时小偷却已经把产品拿去卖了换钱,最终产品都没找回来,害得她被骂了好久,有心理阴影了。
“上次我送你的那个蓝鲸项链怎么不戴上?”江思娴看着她在动作熟练飞快地打鸡蛋,半开玩笑道,“这里可没有小偷。”
之前江思娴又去了一次
拍卖会,虽然是应邀去陪朋友的,可在那拍卖会上看中了一款设计很好看的项链。
那只项链是用钻石雕刻出来的小鲸鱼,水蓝色的钻质地通透,戴着脖子上很是可爱,江思娴买回来以后自己试着戴了一下,好看是好看,但与她的气质不太吻合。
于是后来就送给景夜了。
景夜今年过完生日正好20岁,戴这种项链应该很适合。但在江思娴送出去以后,只看到她戴过一次,一度还以为景夜对这种东西没兴趣呢。
“那东西太可爱了,我想留给温觅。”
谁知她话音刚落,景夜已经想好了回应,在把鸡蛋炒好与西红柿一起放进锅里的刹那,回过头来定定看向江思娴,犹豫片刻后,就说出来她一直憋在心里的话。
“等你生完孩子,我们再结一次婚吧,老婆。”
当时anny与江思娴领了结婚证,签了合同,现在景夜与江思娴的确算是妻妻合法身份。
可景夜心里总觉得不太痛快。
她没什么心理洁癖,并不主要是因为前世江思娴与另外一个alpha结过婚,而是觉得自己和姐姐的婚姻,并不想再顶替着之前那个名头。
anny与江思娴结婚是和合同婚姻,算是“互惠互利”的一笔交易,只是江思娴最终被那只中山狼给狠狠咬了一口。
但当时江思娴与anny是并没有举办婚礼的,在景夜看来,没有婚礼的认证,这场婚姻终究不是圆满。
而林家与江家实力相差没有很大,这样就算是联姻,从外人看来,她们的婚姻关系岌岌可危,先前是觉得江思娴迟早有一天会抛弃她,后来是觉得她总会放弃江思娴从姐姐的身边离开。
她想向周围人证明,无论如何,接下来的路会与江思娴一起走下去。
而且许多人的人生中只会有一次婚礼,她在以前没想过自己会恋爱,会结婚,在忽然有了老婆以后现在才慢慢体会到实感。
她不想再放开江思娴的手。
只是不知道姐姐愿意不愿意再陪她麻烦一次。
景夜话音刚落,空气忽而陷入沉默,只余下江思娴看向她的温婉眼神。在视线交接的刹那,景夜看到她的眼中如雨过初晴般露出笑容。
虽然笑意淡淡,却是这段时间以来,她见过江思娴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所有的愤懑不安在这一刻全都堆到了记忆里,像是无形之中跨过了一道坎。
“我想这一天很久了。”
她听到江思娴在自己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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