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的公园早就没有了人,富有童趣的摇摇乐木马上的彩色喷漆也剥落下一块块碎渣,被人轻而易举地踩在脚下。
用结实的不锈钢管拼接而成的攀爬架上,一个穿着到膝短裤的小男孩正倒挂在上头。他用腿窝夹住攀爬架,上半身挂在攀爬架的外侧,因为重力的原因,剪短的刘海也尽数垂向了地面,露出光滑好看的额头。
整个公园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显得有些可怜。
但或许他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看见有陌生的男人朝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黑褐色短发的男孩起初还并不在意,晃动着脚腕,攀爬架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他双眼放空地望着一点一点由金色褪为深蓝的天空,月亮也逐渐有了朦胧的形状。
人生就像上了发条的音乐盒,只会一遍又一遍播放着重复又无趣的歌谣,枯燥无味。
今天又要过去了吗。
直到那个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停下,阴影挡住他的脑袋时,男孩才回过神来。他灵巧地卷腹翻身,趴在相织交错的攀爬架上,用手臂撑着自己的脸颊。
“……有什么事情吗,大叔。”
他的声音算不上有多礼貌,充满了警惕。
男人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上布满了青色的纹身,是一只恶鬼的脑袋,瞪着赤红的双目,肃穆又恐怖。这人身上带着一股不好惹的气场,自然让人不由得想要远离躲闪。
“你就是北原拓也?”
“……”
他的表情僵硬了一瞬,然后假装平静地回答道,“不是哦,怎么了吗?”
果然还是小孩子,藏不住什么情绪,全都在脸上和肢体动作上写完了自己的紧张。
“呵呵,我的名字叫迦具都玄示。”
强壮的黑发男人并没有对他的撒谎感到冒犯,反而笑出了声,没有一点铺垫,带着恶劣的意味,直接说道,
“知道吗?你的那个赌鬼老爹把他自己儿子卖给我了。”
面前的小家伙瞳孔一缩,握着攀爬架的手掌攥紧了一会儿,又重新松开,脸上露出兴趣缺缺的样子,无所谓地低下了脑袋,露出毛茸茸的发旋。
“哦,你就是催账的人吧。怎么,现在就要带我走吗?”
“你也不怎么伤心嘛,不会生气、愤怒吗?怎么说他都是你父亲。”
“不……只是这种事情我早就预感了。总有一天会发生,只是稍早一些、稍晚一些的区别。”小拓也嘲讽地笑了笑,把胳膊架在攀爬架上,仰头看着面前身材高大的迦具都,没有任何胆怯。
“反正他也不怎么管我,除了出生时贡献了一颗细胞外也再做什么贡献,哪来的什么父子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爽快的笑声在公园里响起。迦具都玄示忍不住伸手揉了一把小家伙的脑袋,粗暴的手法跟揉狗的脑袋一样,只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小鬼,你可比你父亲有意思多了。”迦具都玄示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渣,乐不可支地说道,“你是不是更像母亲吧?哈哈,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看不出哪一点像你那赌鬼父亲啊。”
北原拓也的脸不是那种精致的漂亮,而且更加清爽的英气,可惜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阴沉。
“不知道,反正,不是死了就是自己走了吧。”
头发被揉得乱七八糟的北原拓也很想拍开对方的手,但是想想两个人的体型差距,还是把这个念头忍了下来。小家伙清亮的声音顿了顿,瘪了瘪嘴,继续说道,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能够早点从那种地方离开。”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呢?乖乖听话跟我走吗?”
“我?我不是已经被卖给大叔你了吗?”北原拓也翻身从攀爬架上跳下来,轻巧地停在地上。他的膝盖上青青紫紫,偶尔也会有被树枝剐蹭的擦伤和红痕。
“去哪里都一样,”
“反正情况也不会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这可说不准。要知道,小屁孩可值不了几个钱,不过你肚子里的东西说不定能卖个好价格。”
不是迦具都玄示故意吓唬小孩,实在是这张故作老成的脸偶尔露出不一样的表情时,太有意思了。
“……”北原拓也一愣,想明白对方话中的意思,脸瞬间惨白,身体僵硬起来,犹豫地向后退缩着。
说到底,还是会害怕的嘛,果然就是个虚张声势的小孩子。
“你不是胆子挺大的吗,这么现在又怂了。”
迦具都玄示饶有兴趣地盯着对方试图逃跑的动作,在小拓也转身的那一瞬间,大手一伸,直接拎起了小家伙的后衣领。后者还试图挣扎,扭过脑袋准备朝自己的手臂来咬上一口,跟只狗崽子似的。
“不过我还挺中意你的。”
“——过来做我儿子怎么样?”
北原拓也记不太清自己被迦具都玄示捡回去之前的时光了,发生过什么,经历了什么,都没什么印象。
反正他也没什么目标,光是思考着第二天吃什么东西,都会感到疲惫。
对他而言,活着就行。
至于活着要做什么,都无所谓吧。
……
迦具都玄示可不算是什么好人,手上也沾着不少血,能够从底层世界一点一点地爬上来,没点能力和手段,早就被其他人虎视眈眈剥皮吞腹了。他一手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极.道组织——炼狱舍。
北原拓也瞪着浅棕色的圆眼,对于周围凶神恶煞的大人们上下打量自己的眼神,紧绷着小脸,然而假装并不在意,坦坦荡荡地仍由他们看去。
然而,若他现在是一只猫的模样的话,大概已经炸成了一团,全身的毛发都竖起来,竭尽所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大些。
“喂,你们几个,别故意吓小孩了。没看到他都快炸毛了吗?”
迦具都玄示骂了一句,自己倒是一巴掌把北原拓也往前猛地一推。
“我没有被吓到。”拓也一个踉跄,差点没直接栽倒在地上。他磨了磨牙,不爽地说道。
但那张略显的脸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反而显得有些可爱。
周围立刻涌现噗噗的笑声,倒是没什么恶意,反而让气氛缓和了下来。
“我说迦具都老大,这家伙年纪也太小了点吧,”其中一个男人大声嚷嚷起来,挤了挤眼睛,故意开他的玩笑,“不要什么猫猫狗狗都往回捡啊。”
“嘿,什么猫猫狗狗,以后这就是我儿子了。”迦具都玄示也懒得估计什么小孩子在场,点了根烟叼在嘴上,哼笑着说道。
“什么啊,老大你才几岁啊就准备要儿子了?”
“就是就是。”
在日本极.道世界里,认领一个养子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倒不如说广为流行的做法。他们大概也都做好了踏上这条道路后,不想再牵扯重要之人的觉悟。极.道们很少结婚,和家人们大多都也断绝了关系。
不过像迦具都玄示这种,把这么小的人类幼崽直接带回来的,确实不常见。
好在「炼狱舍」的大家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现实。反正迦具都玄示是老大,他做什么,下面的小弟们可都管不着。
那群男人们眉开眼笑着,身上带着浓浓的香烟味,一个个凑过来,使劲地搓了搓北原拓也的脑袋,跟捏毛绒玩具似的,没轻没重,却能感觉到其中的亲昵意味。
“要不开瓶酒庆祝一下?”
“吗的,小孩儿能喝酒吗!我看是你自己想喝吧!”
“滚蛋,老子八岁就直接啤酒瓶对嘴吹了好吗!”
“吹牛吧你,现在还不是三杯倒。”
迦具都玄示叼在嘴里的烟很快就剩下了半截。他眨了眨眼,拍拍身边小拓也的脑袋。
“这里应该还行吧。”
“哟,臭小子,欢迎来到炼狱舍啊。”
……好吧。
这对于北原拓也而言,是个糟糕但也并不那么糟糕的欢迎仪式。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具有两面性,要么朝着好的一方发现,要么转身往坏的方向坠落。
但看起来,现在的自己还算是幸运。
在最差劲下等的环境里,遇到了那堆的混蛋们——即便没有血缘,却更像家人一般的存在。
北原拓也勉强找到了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守护好这个有点吵闹的现实就可以了。
……
如果迦具都玄示没有被德累斯顿石板选中的话。
…
洁白的病床上,黑褐色短发的少年猛然睁开眼睛,紧缩的瞳孔又开始不断放大,颤抖着,像是回忆起什么令人灵魂发颤的事情。
过了好一阵子,北原拓也也勉强回过神来,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察觉到身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绷带,如同被割裂的疼痛感顺着皮肤下的神经蔓延至全身,痛得令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唔……拓也?!你终于醒了吗!”
趴在床边浅寐的十束多多良听到声响后,缓缓睁开带着困意的眼睛,当看到拓也脸上因为疼痛而渗透出的冷汗,脑袋一下子就清楚了,一巴掌拍响了病床边上的护士铃,紧张兮兮地询问道。
“喂喂,你身上还都是伤啊,安分点躺着吧——啊,尊你回来了,快点,把这家伙按回去!”
拎着装有咖啡的塑料袋的周防尊刚到门口,听到多多良的话后,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大长腿一迈,几步路就到病床前,直接被人推了回去。
“靠,疼死了……我没被伤口疼死也要被你弄死了!”
牵扯到伤口,北原拓也的脸一下就扭曲了,骂了一句后便只喘气。
多多良倒是松了口气,
“醒过来就好,嗯,按照拓也小强一样的生命力,应该很快就下床了吧。”
“别用奇怪的东西比喻我啊喂。”
北原拓也下意识地吐槽。他抿了抿唇,看了看病房里纯白的布置,只有多多良带回来的那束花为房间增添了几分色彩。
“多多良,尊,我怎么在医院里。”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应该去了神奈川才对。”
提到这个,两位挚友原本放松的表情又变得僵硬。二人对视一眼,眼神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和拓也说。
“你、你不记得了?”多多良试探着问道。
“哈?什么?”
“……神奈川县发生了大爆炸,超过70万人丧生……或者说,现在已经没有神奈川了。”
周防尊不像十束多多良那般,说话婉转,而是将发生的事情用最简单的语言转述给对方。
赤发男人顿了顿,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
“拓也,你是少数的幸存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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