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结构复杂的建筑占地一万多平方米,共有大中小三个剧场,再加上零零总总的吊杆、升降台、演播室,进行寸地搜寻绝对是个大工程。
佐藤看了眼时间,又看看还没来得及进行检查的一千多个座位:
“荒木教授,要是你也没办法的话,我们只能一个一个检查这些座位了。”
那位一大把年纪、听到消息还要连夜赶来的老教授闻言,叹息着打开了这座建筑的设计图:
“这副设计图是我们教学时的经典案例,她不是被学生们在结构、材料、美学等各方面吹毛求疵的理论模型,她是一个整体,她的整体性展现直指人心的力量。”
“大师的杰作就是如此,人们众口纷纭,能指出它的一堆瑕疵,却无法给出一个具有公信力的确切答案。”
“那个罪犯肯定不懂建筑,谁知道他会怎么想?真正热爱建筑的人不会想要毁掉它。”
教授恨恨地说完,又皱着眉在设计图上点了几个位置:“这里垂直窗口边的闭合面,这一块的扶壁,以及这里的底层架空柱,你们去检查一下。”
簇在教授后面的警察闻言迅速散开,跑向指定地点。
但是对讲机里并没有传来好消息。
佐藤看向跟在高木后面,匆匆跑来的剧场负责人:“监控调查结果呢?”
剧场负责人忧愁地摇头:
“最近筹备的剧目多,来来往往的演员、后勤、舞美音响等合作方更多,不要说还有频繁流动的观众,这要怎么从监控里找出那个偷渡炸弹的人?”
“那现在,我们只能继续进行地毯式搜查,等宫纪警部过来。”
佐藤向同事们颔首:“继续吧,还有三个半小时的时间。”
高木几步跟上了佐藤:“宫警部有什么办法吗?”
佐藤凑在高木耳边,低声说:“她知道一些额外的、目前不能被公布的信息。你知道那个搜查二课的兼行真吗,他是这次事件的主要嫌疑人。”
“兼行警部?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虽然潜意识愿意相信佐藤的一切判断,但高木的第一反应还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我和兼行警部接触得不多,但也知道他是一个谦逊和善,前途光明的后辈。”
“看吧,不可置信?据说搜查二课没人不喜欢兼行真,你猜他们会是什么反应?所以在这件事盖棺定论前,警视厅会做好保密处理。”
佐藤补充:“最终介入调查的是公安。但是小纪受到了上层指示,对兼行真展开了个人调查。”
高木有点恍惚:原来警视厅内部盛传这两位频繁约会,竟然只是谍中谍吗?
宫纪走进来的时候,距离爆炸时间还剩三个小时。
她像是被丢到岸上湿淋淋的鱼,在窒息感的催促下,艰涩而滞重地呼吸。
佐藤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焦虑和着急,却顾不上听她倾诉,只能将自己的外套递给宫纪。
“别紧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位脾气暴躁的建筑学教授慢悠悠地挪了过来,安慰般地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手臂。
他年迈,身体随着年龄渐渐萎缩,只到宫纪胸口的高度。他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却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到这里,同警察一起待在四个钟头的亡命倒计时下。
宫纪攥着佐藤前辈的外套衣角,咬着自己的嘴唇,将自己脑子里的恐怖幻想驱赶出去。
当同事将警视厅配备的电脑带过来时,她已经磕磕绊绊地顺过呼吸,强制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她披着佐藤前辈的外套,在警视厅的电脑设备上登录自己的账户,把兼行真的设计作品调出来给荒木教授看:“这是一
位建筑爱好者的设计。”
老教授不明所以,凑了过来,视线定格在了电脑屏幕上。
“虽然稚嫩,但很有灵气,进步也快。”
教授说起了题外话:“看起来不像是经过系统教育的人,他是自学吗?”
宫纪点在显示屏上的手指虚虚地悬浮在上方,思索了一瞬,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是自学。”
“看得出来,他的作品和那些学生们不一样,没有那种浮夸的精雕细琢之感。”
老教授矜持地掏出自己的名片:“如果在自学过程中出现问题的话,可以来请教我。”
宫纪低眼,看着那枚名片。
“他是在国立剧院放置炸弹的第一嫌疑人。”
这句话堵在喉咙口,没能说出去。
宫纪只能将那枚名片放进手心,对教授说:“但他的‘父母’希望他成为一个警察,工作忙起来的话,不一定有时间继续学习。”
“因为这种原因,就要白白浪费自己的才能?”
老教授轻哼一声:“年轻人应该叛逆一点,他的人生剧本不该是父母的续集。”
宫纪想起了那副戛然而止,半面留白的基础平面布置图,那上面有一道痛苦的铅笔划痕。
兼行真最后的创作,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直线切断。
宫纪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问:“教授觉得,以他的水平和风格,他会怎样指摘这栋建筑?”
教授摇头:“他是初学者。你看他的笔触,建筑的历史与知识像条河流一样淌过他干涸的河床,他是谦逊的,所以全权接受一切、吸收一切。他又是迷茫的,从古典主义到现代派,他在这些设计图里汲汲探索,慌张而急切地找寻设计的支点。连自己的设计核心都找不到的人,要如何去解构大师的建筑语言?”
他敏锐地一皱眉:“你们觉得他是那个妄图炸毁国立剧院的人?他做不到的。”
“他过于诚挚谦逊,所以无法依靠解析建筑来毁掉建筑,还不如不要搞什么犯罪美学,像个狂徒一样直接把炸药扔在这座建筑里。”
宫纪思索着,向教授道谢,打算去监控室和佐藤会和。
临走前,她向教授提议:“我们这边的工作进展不太顺利,您可以选择和警方远程联系,不必待在这个危险的地方。”
“再等等吧,如果来不及挽救的话,就让我待在这里,最后看一看她的原貌。”
空荡的大剧院里,教授扶着拐杖,动作缓慢地坐到了观众席位上。
宫纪不喜欢思考一切和人性有关的东西。兼行真到底对建筑怀着怎样的感情,到底会不会选择炸毁国立剧院,对她来说是超脱逻辑认知的谜团。
她一边梳理这些事件的来龙去脉,一边沿着旋转楼梯往上走。
在前往国立剧院的途中,宫纪收到了上司发来的调查报告。
兼行真资料上记载的”父母“确有其人,不过他们都是组织的外围成员。在伪造资料、进入警察学校前,兼行真和那一对“父母”从未见过面。
所以兼行真口中,那个希望他成为警察的“父母”,大概率指代组织。
宫纪与兼行真属于同一物种,但是生长环境赋予他们不同的习性。
那就换一种思考方式。
在电影院里,兼行真问:如果得不到踏上方舟的船票,你会怎么做?
那张半成品的设计图上写下了他的回答——我想要这个世界,和我一同呼吸,与我一同受苦。
兼行真的笔记本里,拼贴着十八宗案件新闻。
三年前那起飞机坠毁案发生在国外,宫纪从各类卷宗中拼凑出它的真相——凶手扮作纪念品销售者,将一部装有定时炸弹的留声机卖给一位游客
,那位游客将它带上了返航的飞机,差点酿成一起无人生还的惨案。
自那起飞机坠毁案后,粘贴在笔记本上的其他案件大都沿袭一种作案手法——将装有炸弹的“礼物”递给无辜路人,由那些不知情的受害者将炸弹带到指定地点,发生爆炸,制造骚乱。
模仿,重复,成为一种规律,在规律里舒适地行动。
这也是宫纪喜欢的模式。
宫纪停在监控室门口,在寂然的思考中,无意识地握上门把手。
近期出现在皆河圭事件,尾田公馆爆炸案里的炸弹,全都具有两重启动保险。
监控室里传来佐藤和高木的讨论声音。一里一外,宫纪站在光暗交界处,握着门把的手垂落。
那,被安装在东京五个地点的爆|炸物,真的只是简单的定时炸弹吗?
这个想法像一枚气泡那样在宫纪脑海中炸开。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转身靠在门板上,翻开手机通讯录,手指悬停在“风见裕也”上方。
在这一秒内,她下定决心赌一把,手指落下,通讯录继续上翻——她拨通了兼行真的电话。
宫纪后仰脖颈,握着手机,指尖用力到浮现发白颜色。
三十秒的忙音后,电话被接起。
那边好似是身体撞到了什么铁制物,哐啷一声闷响传来,随后兼行真带着喘息的笑音响在耳边:
“小纪?我猜你会联系我。”
宫纪听着手机另一端的响动:“公安在追捕你?”
“是的,不过你肯向我打电话,证明你那边的情况更糟糕一点。”
兼行真说:“怎么样,你是不是根据我留下的线索,抵达了国立剧院?”
像一场朋友之间的闲聊——“我在到达国立剧院后,线索消失了。”宫纪语气放松:“你放弃了在国立剧院和东都游乐场制造骚乱的计划吗?”
“不,我和你一样,改变计划会让自己变得焦虑。”
兼行真那一边已经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枪声:“国立剧院和东都游乐场的额外布置,是我向警察开的一个小玩笑。”
“我想告诉你一个真相。”
他停下了跑动,在遥远的枪火声中,一字一句地说:
“这不是你们警察的推理游戏,这是罪犯的恐怖活动。”
兼行真笑了笑,嗓音里却含了一点颤:“你看,小纪,我和你不是同类,我只是在伪装之后,恰巧游到了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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