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官的声音低哑严肃:“摩天轮的供电系统被切断了,4450将在三分钟内返回供电间。”
被切断的不只是摩天轮的供电系统。
暴雨如注,13号轿厢停在了最高点。
在200米的高处,4456号看到整座游乐场的光源呈区块状依次熄灭,世界陷入晦暗。
这个狭小空间被猛烈的雨水敲出沉闷而密集的声响,在永无定型的雨声里,还有另一种不详的声音由远及近,隐隐震动耳膜。
4456号对声音极其敏感,他在暴烈的雷雨声中听到了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
静电在云块里游离,暴雨吸收无线电短波,通讯耳机中,一片噪杂微响。
“长官,老大,我觉得我活不到三分钟以后。”4456号不断调整着自己的耳机,妄图让电流声更小一点。
——他们真的好有种,居然敢在这种天气开直升机。
13号轿厢悬停在最姐姐,一架直升机正在迫近。组织如果要带回库拉索,最好的方法是降下机械钩爪,像抓娃娃一样将整座轿厢吊上去。
“我好像快要被直升机的娃娃夹抓走了。”
4456号分辨着外面的声音,悲愤涌上心头,嘴里却说着烂话:“放心吧长官,我已经作出了决断,我绝不会让库拉索活着走出轿厢。”
库拉索被锁在角落,血水染红了手铐。4456号低头看着她,忍不住想到:如果这个真的是宫纪的话,我们两个要一起去恐怖组织内部一日游吗?
思维一发散,他打了个哆嗦:不对,能让我们一日游的只有组织的审讯室,招待我们的人还会对我们严刑拷打,我要是屈打成招了怎么办?
还好为了不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库拉索”和自己都早早做好了准备。
只不过这个“准备”也太悲壮了一点。
指挥官显然不太能接得住4456号的演技。面对这种恍若慷慨就义的言辞,指挥官只能干巴巴地稳住他的情绪:“4450已经到达了供电间,4456,请务必不要冲动,等待最后的命令。”
商场顶楼咖啡厅因断电发生了短暂骚动,整座楼层此刻已空无一人。贝尔摩德独身一人坐在黑暗里,监听着警察那边的动静。
警方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到耳边。贝尔摩德蹙起眉:“琴酒,你听到了吗?”
琴酒嗤笑:“看来他们用了很多小手段。”
基安蒂的声音隐隐传来:“一分钟后我们将到达指定地点,降下机械钩爪。”
“计划延后,我需要确认轿厢里是不是真正的库拉索。”
琴酒站起身,黑色衣摆从他膝盖处掸下:“我可不想被抓上来的是个携带危险物品的假货。”
贝尔摩德一怔:“琴酒,你要亲自去确认库拉索那边的情况?”
探照灯向下扫出一面平直而纤薄的白光,鱼鹰直升机悬停在高空中,轰鸣的螺旋桨搅出万千水沫。
在这座庞然大物下方,一个高大的黑影从下索降,稳稳地落在了摩天轮的顶部承轴上。
直升机搅动气流,琴酒束起的银发随着大衣流动飞舞,黑色雨水在大衣上砰砸滑落。天空晦暗不明,雨珠击砸眼睛,模糊视线里皆是黑色雨线。
在能见度极差的高空,琴酒动作熟练地单手挽过安全结,叮啷一声,银白钩锁套牢钢铁承轴,琴酒拔出伯莱|塔,从200米的高空径直跳了下去。
黑影从天降落,琴酒单手抓着绳索,战术靴踩上轿厢,发出沉闷一声响。
4456号警觉地抬起眼,在乍亮的白光中,他看到银色发丝随着黑色大衣翻卷,而一根流淌水珠的大口径枪管下垂,隔着玻璃指向自己眉心。
他瞪大眼睛,脑内警铃大作。来不及思考,4456号腿部发力向一侧翻滚,单膝跪地,转瞬拔出腿侧的枪支。
三枚子弹冲破雨幕撞出巨响,轿厢玻璃被砸得粉碎,雨水和狂风挟着玻璃碎片种种拍击在轿厢钢架上,发出经久不息的震颤和鸣。
疾风一掠,舱内两人裸漏在外的皮肤被割得鲜血淋漓。库拉索被灌入的雨水浇湿,4456号瞪大被粘稠鲜血挡住的眼睛,手臂绷直上抬枪口,对准窗外黑影连续射击——
一件饱蕴雨水,被子弹射得破烂不堪的黑色大衣被暴虐的狂雨翻卷而去。
耳边满是枪膛挤压子弹的闷响,雨珠被子弹敲碎成更细水沫。枪管在高热中嗡鸣,热量和战栗感传导进4456号粘腻的手心。
他单膝跪地,战术靴抵住轿厢后舱,视野不断转动,而枪支准心里空无一人。
狂风吹动他的头发,雨水劈里啪啦从豁口里打进来,没几分钟就在脚底积蓄了一层薄薄水面。
那个黑影在击穿玻璃后,转瞬间又踩回了轿厢顶部,站在4556号头顶,甩掉了那件被子弹打烂的大衣。
“4456,报告目前情况!4456,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声音?!”
4456号气血上涌,浑身战栗,跪在地上轻轻调整着呼吸。
“咔哒。”
一滴血从4456号下巴处淌下来,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和枪口转向库拉索。
库拉索的手铐已经被打断,此时正举着一柄警用|枪支对准自己。
混乱中,那柄之前被4456号解下来的枪支居然被库拉索勾到身边,压在了膝盖底下。
“库拉索。杀了他。”站在轿厢顶的琴酒沉声命令。
“琴酒。”
库拉索的声音被压在暴雨中:“我身上被警察绑了炸弹。”
库拉索一身衣服像是随便凑出来的,她穿青蓝色长裤和黑色衬衫,纽扣系到最上一颗,脚下是一双常见的警用短靴,身上还套着那件她被警察带走时的男士外套。
而在外套和衬衫之下,一枚炸弹被绑在腰间,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
琴酒猜对了。虽然他向来对警察的牺牲精神不屑一顾,但总会在决策中考虑到警方种种妄图鱼死网破的行为。
倘若这节携带着炸弹的轿厢被抓取进直升机内部,在疾风暴雨的极端天气下发生爆炸,组织势必伤亡惨重。
4456号咧出一个笑:“怎么样,惊不惊喜?”
贝尔摩德的声音从耳机线那边传来:“琴酒,电力总控室的监控恢复了。已经有警察到达了那里,不出一分钟,备用电源就会重新连接。”
话音刚落,贝尔摩德的电脑屏幕上闪出几个画面——是摩天轮及内部的全监控。
她转头看向窗外:一片黑沉的雨幕中,摩天轮上悬挂着的轿厢一枚一枚亮了起来,暖黄色的丁点灯光被蒙在黑色的暴雨里,和悬停上方的鱼鹰白光交相辉映。
但是摩天轮没有继续转动。
“是0号呢。”
贝尔摩德将视线转回面前电脑。监控里,宫纪皱着眉,将手撑在电闸上方,却迟迟没有动作。
果不其然,贝尔摩德耳机里传来警方指挥官沉肃的命令:“情况有变,率先保证执行人员安全。”
“我建议您尽快按下引爆器。”
4456号在突然亮起的顶灯下和库拉索持枪对峙:“我头顶还有一个杀手,一换二,我觉得很赚。”
200米的高空里,琴酒有力的手臂紧紧勒住绳索。他凝望着漆黑的雨幕,转瞬有了决策。
琴酒下达命令:“联系兰萨德,入侵调用政府的电子干扰器。”
“明白。”
贝尔摩德十指在黑色键盘上快速敲击,各种思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兰萨德已经和警察厅那位神秘人物接上线了吗?
狂风卷着雨水涌入小小的轿厢内,4456号被崩裂的玻璃割伤了额头,鲜血不断从中滑下,淋湿了他半张脸。
他的睫毛上也挂着血水。此刻他奋力眨了眨眼睛,像是要把血水从眼皮上掸下来,又像是在和对面的人传递暗号。
但是库拉索依旧沉肃着一张脸,那双虹膜异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在这么小的空间里发生枪斗,就算子弹没有打中人,在轿厢钢壁上弹射的流弹也会使人必死无疑。
轿厢对两个成年人过于狭小,破损的轿厢尤甚。4456号低下眼睛,看着他藏在椅子下的降索,膝盖微微往那边移了移。
库拉索仿佛应激一般转动枪口,一瞬不瞬地指着他。
在他们头顶,琴酒听着耳机内传来的声音,勾起了一个笑。
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再次下达命令:“库拉索,开枪。”
库拉索颤抖的手指按在了扳机上。
“长官,按下引信。”
4456号飞速抬头看了一眼,惶恐的情绪从心底漫出来:“长官?”
回应他的只有耳机里大量的噪声雪花。
远在十几公里之外,黑沉的仪器室内,一架电子干扰器的电源灯幽幽亮起,天线上升,与警方此次任务波段同频等辐的强大脉冲信号放射而出。以电子干扰器为中心,仪器室楼外,马路上挨堵车辆里的收音机断断续续,高楼里的电视机突然出现闪屏雪花,打游戏的男子高中生愤怒地拍打着主机……摩天轮内,4556号只能从通讯器里听到紊乱噪音。
——电子干扰系统会干扰和屏蔽遥控起爆信号,延缓引爆器启动。
4456号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藏在椅子底下的降索,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后,他的手臂在库拉索睁大的眼睛里逐渐放松,枪口慢慢下沉。
下一秒,4456号猝然起身,直冲向库拉索,按住她的腰背狠狠掼在钢架上。他的目光阴沉狠绝,左臂以极其标准的姿势绞住上抬库拉索持枪的手,右手紧紧扼压她的脖颈,让她的上半身都悬在半空中——4456号要将库拉索从轿厢里推下去。
在雨幕里,库拉索仿佛一只濒死的天鹅,她雪白的手臂青筋崩起,左手手指死死扣住轿厢钢架,垂落在半空中的头发滴滴答答地淌着一条水线。
在他们的剧烈争斗中,玻璃裂隙更甚,颤颤巍巍地维持着两个人的重量。最上层,几枚碎片掉落下去,宛若掉入深不见底的巨兽口中。
玻璃快要被完全压碎了,到那时,在惯性之下,两个人会一起从这里掉下去。
库拉索的手指快要抓不住钢架,她垂着眼睛凝视着轿厢顶部,微微扭动手腕,变动那柄被强行绞拧上抬的枪口方向,扣下扳机。
“砰”——
两枚子弹在轿厢顶部爆炸迸射,在狭小的空间里脱离弹道,呼啸着砸穿了4456号的肩背。
他的力气一松。
库拉索瞬间反拧4456号手臂,按住他的身体,猛地一施力让两个人跌跌撞撞地摔进轿厢内。她将4456号压在地上,瞬间抬手对准他的腰腹连开两枪。
在他们身后,那半扇玻璃终于支撑不住,在暴雨的击打下急颤,发出喑哑的哭喊。
血流了一地。库拉索拖着4456号的领口,一脚踹开将碎不碎的玻璃,将这个公安从200米的高空中推了下去。
她扶着栏杆支架,仿佛再也支撑不住,手里的枪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被袭来的风雨卷入口中。
最后,库拉索抬头,看向轿厢顶部。
“你做的很好。”在危难中也没有对她施以援手的琴酒垂目:“信号干扰只能延缓引爆时间,现在把炸弹拆下来。
库拉索捡起地上一枚玻璃碎片,掀开衣服,把绑在自己身上的绳索隔断,将炸弹一并扔了下去。
做完这些,轿厢顶部恰好降下一根绳索。
库拉索攀着这根绳索,和琴酒一起站在了摩天轮承轴之上。鱼鹰直升机的轰鸣近在耳旁,气流旋起两人的头发。库拉索一抬头,看到一架摇晃的软梯从天而降。
琴酒随手抓住那架软梯,突然回头,一双摄人狠厉的绿眼睛紧紧盯住库拉索:“你的手机里曾传来一条延迟短信,那是由你亲自发送的消息吗?”
“有关波本和基尔的身份?”库拉索点头:“是由我亲手发送的消息。”
琴酒不再说话,回身攀上了软梯。他在浅薄的探照灯白光里一扫,瞳孔骤然紧缩:“库拉索,五点钟方向……”
时间仿佛被无线拉长,库拉索在琴酒出声的一瞬间俯身闪避,而五点钟方向,一枚子弹在雨珠中穿梭,直奔库拉索而来。
砰然闷响,子弹撞击钢铁的细碎火花转瞬被雨水浇灭,库拉索在湿滑的承轴上连退几步,支撑不住平衡,滑向了下方。
她的手指在承轴上留下一道水痕,整个人掉进了摩天轮内部的塔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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