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纪从玄关走进一个明亮的空间,指腹紧张地绞了一下自己的衣摆又迅速松开。
她快速扫了一眼降谷零的栖身地——户型和自己的房子基本一致,异常缄默又异常空旷的一处地方,桌上沙发上空无一物,衣服挂在墙壁上,黑白灰和褐色的木质家具有序地在空间里切割。
干净得能够随时逃离,不留痕迹。
他卧室里肯定也空荡荡的,说不定还睡着那种警校时折磨人的硬板单人床。一想到自己居然花小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架奢侈的大床,宫纪竟然升起了一丝小小的愧疚。
不过这点奇怪的感受转瞬就烟消云散。宫纪看到了靠着阳台的琴叶榕,只是一个多星期不见,那盆半死不活的琴叶榕现在非常支棱地扬着叶子,沐浴阳光格外精神。
阳台外涌动白昼,玻璃门上贴着一个小狗脑袋。
小狗?
哈罗将那张毛茸茸的脸贴在透明玻璃上,着急地摇着尾巴,想要进来。
“要喝一点什么吗?”
宫纪的思绪和观察被打断,警惕地转头:“一杯goldrh。”
糟糕。
goldrh,淘金热,45l酸口的柠檬汁,再将甜蜜的蜂蜜加入波本威士忌里,让它们在清冷的冰块里达成一种微妙的协议。
宫纪觉得自己也像得了某种热症,简直快要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
“家里没有波本威士忌。”降谷零苦恼、温和而包容地看着她:“还有一点雪莉和君度,你需要吗?”
宫纪立即改口:“不用。”
她又在降谷零的目光里虚张声势地说下去:“我来这里是要向你上交报告,那份有关库拉索提供情报的汇总。”
宫纪在沙发上坐下,将文件夹摊平在桌上。
她很快进入工作状态:“根据库拉索提供的情报,再结合以往卷宗,我大致整合梳理出了组织的业务结构。”
降谷零在身边坐了下来,沙发微微下陷,他伸手将文件夹取了过去,快速翻动了几页。
“可以将组织的业务分为三个层次。”
宫纪越过降谷零的手臂,强势地将报告按在第一页:“第一层是核心业务,也就是组织在医药行业作出的努力和成果。这种业务具有高成长性,需要大量投资,是组织各部门的中心。”
“初步推测,已有至少一个成功项目进入了盈利阶段?”
“库拉索曾听到两个研究员的谈话,他们说组织有一个‘更成功的项目’。”
降谷零低眉:“那个项目大概率跟\&039;isle\&039;俱乐部有关。”
宫纪一怔。
说不清是因为降谷零主动向自己透露了情报,还是久远的记忆砸中了她,宫纪微妙地感受到一种现实与过去交错的恍惚感。
有了降谷零的主动之后,这场工作的交洽很快顺畅起来。宫纪接上他的话:“我听说过‘isle’。你记得我们第一次潜入那个的目标旅馆吗?在那里我曾和一个卷发年轻人聊天,他说你和一个漂亮的金发女人一同出现在那里。”
“那个人是贝尔摩德。”降谷零望向宫纪:“我记得那个卷发年轻人,他是你的爱慕者。”
宫纪终于觉得自己的手不应该撑在降谷零的小臂上方,她迅速收回了手,一不小心蹭到了降谷零的衬衫。
她甚至欲盖弥彰地质问降谷零:“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抱歉。”降谷零轻轻低咳一声,侧过半张脸——宫纪怀疑他有一瞬间是在忍耐笑意,耳边翘起来的金发都微微颤动了一下。
“好了,回归话题。”降谷零向宫纪解释:“我曾怀疑‘isle
俱乐部’是组织和某些上流人士交接的据点,那个俱乐部的入会门槛很高,内部又再度分级,隐秘性很强。我听一个外围企业家说,他们加入俱乐部是为了某种药物。”
“某种药物?”
“我手里没有这方面的情报。不过,我知道一些组织下属实验室的失败项目。”
降谷零取来纸笔,写下两个名字:“十七年前,宫野厚司和宫野艾莲娜负责研制一种名叫‘银色子弹’的药物。组织流传说,他们在实验快要完成时遭遇事故‘意外死亡’,研究资料也被焚毁了大半。”
他在两个名字下划线,写下“宫野志保”:
“后来,他们的女儿宫野志保——代号雪莉,接手了父母的研究。研究成果是一种叫做aptx-4869的药物,听说这种药的成品能够‘逆转时间的洪流。在研究完成前,雪莉失踪了,于是残次品a药一直被当作尸检无法辨别的毒药来使用。”
宫纪低声说:“组织罔顾伦理和法律,一直用人体实验来支撑这些远超现有医疗水平的项目。”
她想到被带走的津川优子和那一车的孩子,又想到自己和整个世界的认知误差——她记忆里从骨骼提取dna的检验技术,也和现有的尸检技术存在壁垒。
记忆为什么会存在偏差?是和自己那位神秘的母亲有关吗?
我和母亲长着一模一样的脸,而母亲的照片出现在组织的实验室里。
——那么,组织里有一部分人认得我的脸。所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琴酒会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自己。
所以,我的存在对组织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在什么时候出现了认知错位?是什么扰乱了我的记忆?
宫纪在思考。她能迅速进入沉思状态,将她人隔离开来,仿佛在周身铸就一座屏障。
降谷零看到她微微低着头,半阖着眼睛,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道颤动的阴影,又有一缕细软的头发顺着脸颊滑下,落在耳垂边。
“小纪?”降谷零轻声唤她。
见宫纪不应答,降谷零抬手,拂过那缕头发。
宫纪被惊醒了,她下意识地按上在自己脸颊边作乱的手指,却让降谷零的指腹狠狠蹭过了自己的耳垂。
肌肤,头发的香味,探过来的目光。降谷零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一朵玫瑰。
“不好意思,我……”降谷零迅速收回手按在沙发上,连目光都局促地低了下去。
这种反应对宫纪来说很罕见,她打量着降谷零的一举一动,说:“没关系。”
宫纪肌肤的触感还停留在自己的指腹上,降谷零欲盖弥彰地看着文件,低声说:“我们继续吧。”
“好。”
宫纪倾身过去,替有点不知所措的降谷组长翻过几页报告:“组织的核心业务以下,就是主要业务。主要业务泛指能为组织带来大量利润和现金流的活动,比如贩|卖毒|品,比如垄断新型致幻剂。这些活动让组织在犯罪市场上保持竞争力,并为核心的医药产业提供资金支持。”
“最后是组织的延伸业务,一些进行多元化的举措。比如接单暗杀活动,进行情报贩卖,做军火生意,开展合法的商业活动洗钱等等。这些较为零碎的业务支撑起了绝大部分组织成员的工作,它们在组织的黑白两路之间建立桥梁,为组织拓展客户,提供武装。”
“总结完毕。”宫纪说:“可以告诉我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吗,降谷组长?”
“没有,组织的运营确实符合这三个层次的业务模式。”
卧底七年的降谷组长说:“组织高层极度排外,朗姆命令我们参与有关东京毒|品线的任务时,都要遮遮掩掩,不告诉任何一个成员计划的全貌,要想打入核心业务就更加困难。”
宫纪看着他,心想:我将来说不定会进组织的实验室呢。
她在心里轻轻叹一口气,对降谷零说:“会有机会的。”
降谷零凝视着宫纪那双铅灰色的眼睛:“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我有很多事瞒着你。”宫纪毫不避讳地接上他的话。
说出这句话的当下,她突然怅然若失——她终于明白了降谷零的感受,那种小心翼翼,想要过度保护一个人欲望。
保护欲和控制欲,一份爱赠予宫纪全新的习性——她担心降谷零受伤,担心他遇到灾难。这种担心来势汹汹且过于神经质,会让他人觉得毫无必要。
尤其对象是能力强大的降谷零时。
想到这里,宫纪话音顿了一下。她微微倾身,牵过降谷零那只局促的手,拢在自己手心里,仿佛要靠此汲取力量。
她低声问:“你会在我身边吗?”
降谷零的掌心是滚烫的,热度传递,熨烫肌肤。
他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的话仿佛一个温巢,让成千上万只蝴蝶在其中震翅,让宫纪的心上掠过一场风暴。
降谷零为宫纪在无人眷顾的海洋里升起一座暂居的岛屿,宫纪为降谷零在荒芜的海岛上建造一座虔诚的城市。
降谷零作出了承诺,他接住了宫纪独一份的喜欢,一派稚气的爱慕。
宫纪真的从这句话里汲取了力量,她眼睛微微发亮,将屈起的手指悄悄探进降谷零的掌心,又靠着偏爱光明正大地得寸进尺。
她问;“我可以触碰你的眼睛吗?”
降谷零的眼睛,融化着一弧阒静的灰蓝色天幕。
降谷零不解其意,但还是点头。
宫纪抬手,用手指阖上他的眼睛。降谷零的睫毛在宫纪指腹下颤动,宫纪感觉自己的手心里仿佛笼住了一只蝴蝶。
爱慕一个人,会好奇他身体每一个部位。他呼吸,讲话,看着自己,仿佛都在诉说一首奇异的诗篇。宫纪既苦于如何读懂他,同时炽烈又盲目地,被那完满沉甸的诗篇所攫摄。
一点一点,对爱人探索,聆听他的呼吸,聆听他崇高的追求。
眼廓,睫毛,被关在里面、轻颤的眼珠。宫纪的手指触碰过这些地方,又动作极轻地放下来,生怕惊扰到一只美丽的蝴蝶。
降谷零睁开眼,看到宫纪的袖口因为刚才的动作上抬一些,露出下面的雪白绷带。
“你的眼睛很漂亮。”宫纪认真地说。
降谷零抬头看她。
白昼照亮她乌黑的头发和柔软如玫瑰的肌肤,照亮她沉静而辉煌的眼睛。那双灰色的眼睛隐没他的身形,盛装他的热病。
——她要和我走在同一条前途未卜的路上,她会不停受伤,她会面临磨难,而黑暗或许会吞噬她的光辉前路。
我们会为彼此提心吊胆,担忧那不知何时会来临的致命一击。
烈火在炙烤他的灵魂,他低垂眉目凝视着那从绷带下延伸出来的雪白皮肤。
宫纪用那截细瘦的手腕蹭过降谷零的指尖,轻轻问:“怎么了?”
声音如羽毛落在他的心头,被席卷而来的烈火裹挟焚烧。降谷零的喉咙滚动一下,小心翼翼地抬起那截柔软的手腕。
世界吞噬暴雨后,在这白热的夏天,降谷零的呼吸和无辜蒸发的水汽一同颤动。他弯下脊背,低伏脖颈,在宫纪手心里落下一个吻。
指节触碰指腹,肌肤奏响一首颤栗的乐章,永恒不灭的爱与梦交织,盛亮的白光将他的亲吻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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