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色头发的小小姐……”
一只苍白的手探过来,率先捡起了那瓶药。药被覆拢回手心,那人未起身,大衣敞开倾落,以极近的身距将灰原哀笼进铺天盖地的阴影里。
太近了,连声音都像是附在耳道边。她的唇舌里掂着轻浮的笑意,让灰原哀瞳孔收缩,心神巨震。
“是你的药吗?”
灰原哀踉跄着后退几步,浑身发抖。她低着头,双手紧攥着自己的衣摆,用尽全身力气才使得自己不叫出来。
渡边川梨指间夹着那瓶药,似笑非笑地看着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灰原哀。
她走向凌厉的眼骨眉骨均下压,绿色眼珠如压在山洞里跳跃的磷火,看得人心底发寒。
咖啡厅蓦地陷入寂静,只听小女孩惊惧的呼吸起伏。
“是我的药。”
宫纪走向渡边川梨,扬手夺过药物,蹙眉轻问:“怎么不告知一声自己要过来?”
“小纪!”
渡边川梨变脸一般,转瞬收了攻击性极强的表情,张开手臂朝宫纪扑了过去。
就像她们陪伴在彼此身边的每一次拥抱一样,宫纪接住了她,拍拍她的脊背,又揉一把她的头发。
一个久违的拥抱。渡边川梨的下巴蹭在宫纪颈间,看向后边茶色头发女孩的目光都温和不少。
香烟的气味和清淡的玫瑰香气铺天盖地笼罩过来,宫纪的手腕硌着川梨凸出的后背脊骨,低声抱怨:“是不是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工作压力有点大而已,都怪可恶的无良企业。”川梨松开手臂,目光越过宫纪的肩膀,停在灰原哀身上。
她微微眯起眼睛,语调散漫:“这位小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灰原哀紧紧贴在墙上,手臂挡着侧脸,蜷缩发抖得更厉害。
柯南挡在小哀面前,目光扫过渡边川梨藏在宫纪头发下的左手,一言不发。
“她一直待在日本,你不久前才从英国回来,你们怎么可能见过。”宫纪压下心底的歉疚与担忧,略略往那边一瞥,视线在小哀身上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他们是你在米花町的新朋友吗,小纪?”渡边川梨脸上浮着清浅的笑意,目光收回来,看向宫纪的眼瞳深处。
那双浅色剔透的灰色眼睛,寒意凛凛,如映着半弧荡漾弯月的冰湖,空洞而幽深。视线聚焦于你时,又如极寒的冰刃浮出水面,刃口消融森冷流光,悬挂滴淌于虹膜的弧形边缘。
这样的眼睛清晰地倒映着渡边川梨的身影,黑白幽暗,对比色极强,绿眼睛点缀其上。
“不算朋友。”宫纪说。
柯南抬头看向她。
“大人不好干预小孩的世界,让小孩自己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吧。”宫纪挡在渡边川梨身前,向她伸出手:“你要跟我回家吗?”
渡边川梨左手放在口袋里,闻言,她的视线先在两个小孩和宫纪的身上逡巡了一圈,视线收回,笑意也浮现在了脸上。
她将右手搭在宫纪手心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摁住她的腕骨。
“小梓小姐,我的三明治和黑咖啡打包。”宫纪将川梨的手攥牢,朝柜台后边喊。
渡边川梨静静地看着她。
一年半而已,那些浇洗在宫纪身上的罪恶与光明,那些在宫纪身边奋力奔跑过的人,为她的生命留下了深可见骨的划痕,也在她们之间劈下一道鸿沟。
宫纪和渡边川梨离开波洛咖啡厅,灰原哀的惊惧反应才略转好一些。柯南拿出手机,看到了两分钟前,安室透发来的紧急消息。
——“离那个黑色半长发、绿色眼睛的女人远一点。”
——“注意通讯安全。”
渡边川梨有着漆黑的半长发,眉骨深邃,绿眼睛像狼一样,挑起眼皮看人的时候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大方、爽利、飒气,在受女生欢迎这一点上,让许多男性都自愧不如。
她们延续着学生时代的习惯,在大街上游荡聊天,说一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话题从国际政|治局势,谈到当下时兴的衣服款式。
临近六点,她们将热狗和法棍用纸袋装好,又购买一包芝士片和颜色鲜亮的车厘子,连同冷掉的三明治和咖啡,一起带回了家。
日暮时分,渡边川梨胳膊撑在阳台栏杆上,手指拨弄着玫瑰,吹着凉风看晚霞。
青蓝色的天幕里有一道裂口,接近天际线的地方,那道裂口里生长晚霞,如岩浆蓬勃涌出,倾掩覆盖远方铁灰色大楼的轮廓。晚霞颜色浓烈,和川梨苍白手指底下的玫瑰如出一辙。
一种红到将近衰颓的色彩。
渡边川梨思索着去路,点燃一根烟。
宫纪种出来的玫瑰也显得不健康的样子,估计是过了玫瑰最好的花期,红得颓靡的小小的花骨朵被暗绿的叶子和茎秆托着,如一只等待被斩首的头颅。花瓣表面浮凸褶皱,干瘪又舒展,看似能被捻出腥浓的花汁。
第五季玫瑰。
她的指腹轻柔碾过花骨朵,在烟雾飘渺中,低头笑了笑。
一只漆黑的乌鸦羽毛悠悠荡荡地掉下来,随后凛风一吹,扬起渡边川梨漆黑的发尾。
一只看上去很威风的渡鸦扇着翅膀落下来,暗红的爪子还没抓紧栏杆,低头就要去咬啄渡边川梨的手。
宫纪正在收拾客房,她把那套天蓝色的床褥收起来,叠好放进衣柜里。拉出一套青绿绣花的被子时,她突然听到川梨的呼喊。
“小纪!”渡边川梨的声音穿过好几个房间:“我抓到了一只鸟,今晚我们炖乌鸦吃吧。”
“那不是乌鸦,是渡鸦。”宫纪匆匆拉开客房门,一把夺过声嘶力竭挣扎不停的小渡鸦,把它抱在怀里。
“我说过,不要对奇怪的东西下口,人类的食谱还不够你发挥吗?”
渡边川梨弯着腰和小渡鸦对上眼,蓊郁的苍绿色眼球放大,吓得小渡鸦的脑袋不停往宫纪手臂里窜。
她摸摸下巴:“这只乌鸦和我好像哦。”
宫纪抚摸小渡鸦脑袋的手一停,目光发凉:“你也知道,你很欠揍吗?”
渡边川梨笑得跌倒在沙发里。
宫纪带着小渡鸦来到阳台,用手指戳一戳它颈间的软毛,抱怨道:“你怎么连她都打不过?”
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听得小渡鸦黯黯垂头。
渡边川梨身体底子很好,但作息差到像是故意在糟践健康。带着好奇心和宫纪一起上格斗课时,她大半时间都在地上躺着。
宫纪一只手就能撂倒她。但渡边川梨这样的人,菜还瘾大,屡屡招惹别人,第一次见到宫纪,渡边川梨便出言挑衅,被当时脾气很大的宫纪用手铐锁在床头过了一整个白天。
和这只渡鸦一样,欺猫逗狗全仗着自己会飞,哪一天反过来被欺负了也只能自认活该。
“小纪!”渡边川梨半趴在沙发上,笑眼弯起,看上去心情很好,“今晚我们一起睡吧,就像以前那样。”
宫纪回头,试图以眼神逼退她。
渡边川梨如愿以偿地入侵了宫纪的卧室,视线浏览过床头柜上摆着的《刑法典》《变态心理学》《解剖学》等等工具性书籍时,她忍不住虚弱地扶额:
“我头好痛,我眼睛好疼。”
她一转头,“我送给你的那本《乌鸦》呢?”
“在书房里。”宫纪正在铺床,头也不回地对她说:“收一收你晚上念诗的习惯,我现在神经衰弱,受不了这些。
”
在伦敦时,有时候川梨会跟宫纪撒娇说自己怕黑睡不着。宫纪知道她在撒谎,但还是为她让出了半张床。
她们共同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宫纪希望川梨关掉小夜灯,而川梨非要在睡前念诗给她听。挑了首波德莱尔诗,那些英文语句寒气森森,如骷髅开花,很美,但幽冥而危险。让宫纪想起有一回未曾处理的半瓶酒,酒塞脱落,半瓶液体在风吹日晒下长出了菌落,霉菌的肉芽牵连着轻柔的丝,毛绒绒白森森,一晃便倾倒。
昏昧泛黄的灯光下,川梨的声音像旧丝绒,不是说她念得不好,而是太身临其境,让宫纪生出毛骨悚然来,更加睡不着。可能她就是天生浪漫过敏,于是在五分钟后,宫纪冷着一张脸从被褥里弹起来,抽出川梨手中的诗集用它“啪”得一声拍掉了小夜灯。
世界就此归于一片柔软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在深沉的睡梦里,在一片柔软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一道细管忽亮,鲜红的血液在细管里奔涌而过。
宫纪紧闭着眼睛,眉毛蹙起,将侧脸往枕头里埋了埋。
试管被夹在一只苍白有力的手中轻轻摇晃,透明的液体顺着管壁淌下来,“滴答”,几不可查地融入摇晃液体中。
一个声音忽响。
“我们建立了电休克、缺氧、酯苷丙酚、酯苷丙酚、电休克+缺氧、电休克+酯苷丙酚五个处理组。酯苷丙酚能够降低中枢胆碱能神经系统的活性,但单纯的酯苷丙酚并不能引起逆行性遗忘……以电休克+缺氧组建立的逆行性遗忘症模型成功率最高。”[1]
某个人身穿白色实验服背光而立,光和阴影都打在她身上,让她变成一个竖直站立的影子。光影游走,眉骨和鼻梁处浮凸阴翳,鲜红的嘴唇缓缓开合:“……我建议,使用更加温和的方法,不要对她的身体造成伤害……”
无菌培养皿里,一只雪白的小鼠,仓惶而迅捷地逃窜,碰到透明却坚固的玻璃壁,突然直立起身,露出一双红色的眼睛。
宫纪的心脏如同一个泵般剧烈地跳动,在小白鼠红色的眼睛里,一只血管里埋着针头的手探出,柔软的习惯缠在上面,贪婪汲取鲜红血液。白光盛亮,那只手摸索着,紧紧拽住另一个人衣摆。
那只手猝然动起来,针头脱落,银白的吊瓶架被扯动得哐啷作响。另一个人的手被拽着,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弯曲,像是快要被折断。一只试管掉落,强酸液体泼溅,灼伤两只紧缠在一起的手。
宫纪突然惊醒,坐在床上惊惧地喘息。
窗外天幕黑沉,圆月隐在云后,薄纱窗帘被夜风拂拢,笼着一汪月色。宫纪借着月色转头,看到身侧已然入睡的川梨。
川梨的左手放在枕边。宫纪的右手慢慢探过去,指腹碾过她手背上的疤痕。
她握住了川梨的右手。
两块疤痕完满地贴在一起,在两段记忆里,川梨都这样告诉她:“我们在医学实验室做助手的时候受了伤。”
在医学实验室被强酸浇到手背的记忆隐隐约约浮现在宫纪脑海里,而记忆如同怒潮,新的潮头翻涌上来,旧记忆如水波般褪去。
在伦敦求学期间,她一直作为实验者进入医学实验室。某一个时刻,她却成了实验室里的试验品。
宫纪颤抖的目光顺着川梨的手腕而上,看到一截脆弱的、随着呼吸起伏的脖颈。
颈骨凸起,皮肉覆盖于上,青色血管攀爬进漆黑头发下,看上去那么孱弱,宫纪一只手就能将之割断。
刀片雪亮如缕,能够轻而易举地割开皮肤,露出下面森白的骨骼。那时候,这截脖颈将如石榴般开绽,血珠迸溅而出,如石榴籽般鲜亮。
她闭了闭眼睛,压下视野里不断上浮的血色。
“小纪?
”
渡边川梨似是被她的动静惊醒,两弧纠集在一块的睫毛动了动,微微睁开了眼睛。
幽亮却浮着一层白雾的绿色眼睛在薄薄眼皮下颤动。
听着川梨的声音,宫纪慢慢缩进被子里。
“川梨。”
她侧着身,看着川梨眼球里半遮半掩的绿色,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宫纪的声音湿冷,却异常清晰,响彻在黑暗的房间里,“你会背叛我吗?”
渡边川梨迟钝地摇头,慢慢转醒。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满身秘密的人。”恍若闺中密友的絮语,宫纪转身凝视着天花板的光缘,语调平缓,慢慢诉说着:“我记得,我曾经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是什么让我压抑自己的好奇心,放弃了对你的调查?”
她半闭着眼睛,轻轻问:“那时候你是怎么告诉我的?”
“当时我对你说……”渡边川梨将脸埋在枕头里,声音轻得快要散掉:
“爱不会说谎。”
“爱不会说谎。”宫纪迷蒙地重复,缓缓闭上了眼睛。
伦敦的时光蒙上了一层雾,鸽子掠过天空,留下深灰的剪影。宫纪和渡边川梨,两个在舞会上穿着美丽的裙子,跳过两支舞的女孩并肩走向夜色下的草坪。这样一幕画面,被永远定格在旧照片里。
“原来你对我说过,爱不会说谎。”在沉沉睡去之前,宫纪的声音低微而含混地响起:
“我快记不清了。”
“没关系。”
半晌,渡边川梨的声音响起:“生日快乐,小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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