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许,最后一抹霞彩给夜幕吞噬。
许坤将车停在了温家老宅门口,还未停稳,就有人从院内走了过来。许坤透过车窗瞄了眼,是跟着蔡苁华从港城过来的肖蓝,五十出头的年纪,不年轻了,但每回见她,无论是在什么场合都是干练精致。
蔡苁华也是这样,和温修永结婚这么多年,她还是喜欢大家叫她蔡小姐。许是在她的认知里,她和温修永只是组建了一个家庭,在社会面,他和她永远都是独立的个体,谁也不需要依附于谁。
“哎呀,我的小宛呀!可把蓝姨想死了!”车刚停稳,肖蓝便拉开了车门,冲着车里的温宛喊。
等看清楚她的样儿,又是一顿夸,“是不是又漂亮了?画本里的小仙女都快比不上了。”
温宛被她逗笑,“您再夸下去,宛宛就要飘拉。”
说着,一只手放到肖蓝的手心,借着她的力道安稳下了车。
“怎么连大实话都不让说了吗?而且飘些没什么不好,有你奶奶在,你爱怎么飘就怎么飘。”
话到这里,忽地压低了声音,“做人别太耿直,必要的时候也学学你姐姐和你妈妈。”
话很多,句句都偏向温宛。
跟着蔡苁华身边久了,看人的眼光和喜好都趋一致。温家小辈一箩筐,她独爱温宛。小姑娘打小就乖顺懂事,可温航和闵若娴那两个就跟魔怔了似的,越善越欺,说多少次都会旧态复萌。
“知道了,蓝姨。我现在没那么在意了,我不是也得到了您和奶奶的偏爱吗?”
清晰地感受到了肖蓝的热情和着重,温宛的心间微暖,嘴角有笑意现出。“进去吧,今天有冰糖双头鲍吗?”
肖蓝和许坤打了声招呼,随即引着温宛往里,“有。从确定你要过来吃饭,你奶奶就开始准备了。”
“压箱珍藏都拿出来了!”
“便宜其他人了。”
温宛笑说:“早知道就偷偷来了,一个人可以吃多几只。”
肖蓝:“那下次就偷偷来!”
通过幽静的长廊,感受着形状各异的石头隔着鞋底摩擦脚心,有点疼,也让温宛记起了小时候。
曾经她最爱赤着脚在这条石头铺就的走廊跑来跑去,奶奶说这些石头能按摩,会让人健康。她信以为真,有事儿没事儿就来这里跑跑。自己跑还不够,还拽着奶奶一起,这样奶奶就能长命百岁,可以陪她很久很久。
直到有一次,就在这里,妈妈叫她把奶奶送的迪士尼全球限定米妮给姐姐。可明明她已经有了另外的限定款,就因为她后悔了,不想要原来选定的那只玩偶了她就要让给她。
妈妈说,都是限量款,不是一样吗?
如果是一样的,那为什么温清非要拿走她的米妮?更让人气愤难过的是,没过到一周,这只米妮就给她塞到了自己衣帽间的一个角落,再也没见她抱过。
从那之后,她再不到这条走廊耍了,许是小小的她都知道避开伤心处才能得到自在。
思绪跌宕起伏,在迈入大厅的那一刻趋于平稳。几乎同时,闵若娴的声音响起,里面裹挟着温宛熟悉的不赞同,“又没什么事儿,就不能来早点儿?次次叫人等。”
温宛默默看向她,意味莫名地勾了勾唇角。
是了,又没什么事儿。可她就是不愿来,每回不磨蹭到最后就是不愿意动。久了,就成了个不合群的异类,但她控制不住自己。慢慢地,她释然了。试问谁想总是吃亏,成为忍和让的那一个?
闵若娴没能得到她的回应,心火烧得越发的旺了,“你看这孩子,闷得跟个石头......”
这一次她没能说完,终止于蔡苁华的一声够了。
蔡苁华的目光扫向闵若娴和温航,“我看过宛宛的行程单,比你们忙。怎么着,就你们的事儿是事儿,宛宛的事儿就不是事儿?”
“没见过你们这样不懂心疼孩子的!”
“你们不知心疼,我心疼。那是我孙女,我们老蔡家的小小姐!”
太座大人恼了,温修永的心情也必然会受到影响。
他冷目睨着温航和闵若娴,“这里是老宅,有你们说话的份?”
话落,亲自拍板,“人齐了,上菜!”
温宛慢步走近大圆桌,似过往的每一次,坐在了奶奶蔡苁华身旁。一坐下,蔡苁华就伸手捏了她的脸,柔腻,却没点肉,她有些不高兴地说,“是不是又瘦了?”
温宛闻言,鼓起腮帮子,娇气又可爱,“就瘦了0.5公斤,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蔡苁华呵了声,“我火眼金睛,所以你最好给我悠着点,瘦多了你就别干了。”
蔡苁华不太管孩子们做什么,也没什么门第之间。一世短短数十载,该是怎么开心怎么来。温蔡两家,不差钱不差地位的,何必再让孩子们重复上一辈的路。安稳必定会失去很多乐趣。所以当温宛和家里说要进娱乐圈发展时,蔡苁华是唯一一个赞同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全家都不赞同,温宛都还算安稳地在娱乐圈发展了好几年。
温宛不甚认真地回知道了。
蔡苁华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手跟着撤开,“今晚多吃点儿。”
温宛乖顺点头,“好。”
家宴才开始就惹了蔡苁华不高兴,闵若娴就算心里再怎么想,也不敢冒着可能触怒她的风险在餐桌上提让温宛放弃同商栩合作的事儿。只能憋着,直到吃完,蔡苁华起身,亲自去了趟厨房,想给温宛张罗些吃的带走。
闵若娴逮住机会,睨着温宛道,“宛宛,妈妈有些话想跟你聊,我们另外找个地。”
正在啃番石榴的温宛循声望向她,须臾沉默,她轻声开口,“有什么话您就在这说吧?这里都是家人,没什么不能说吧?”
话音末处,温宛看到闵若娴变了脸,幅度很微弱,但根本瞒不过她。在这一瞬,一股诡异的快感自她的心底涌出。
这是不是就是商栩所说的“摆烂之后就无敌”。去它的乖顺懂事,同样姓温,凭什么每次受气谦让的是她。从这一刻开始,她再不让,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和她没有关系。
“宛宛,怎么和妈妈说话呢?”说话的是温宛大哥温明凯,话音里隐隐带着不赞同,还有长期上位者会不自觉地显露的威严。
温宛似受到了惊吓,长睫重重地眨动了一下,带出了无辜委屈的意味,“我怎么了呢?就你们能拒绝,我不可以吗?”
“大哥你能做到事事听妈妈的吗?我刚才的声音没有你现在一半大,也没有带情绪。”
扮演,谁不会呢?比这凄楚可怜一百倍她都能做到。
温宛不禁如是想,只是太累,也没这个必要。家人做到这个份上,不要也罢!如果说以前的温宛是将自己藏起来,躲避不公平。那此时此刻的她,走了出来,为守卫自己反击。
软糯惯了的团子,不知缘何硬气了一回。软刺扫向了一桌子的人,气氛变得越发的诡异。
“你......”温明凯明显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发现,他无从反驳温宛的话。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生气,也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正如她所说,她只是在做一件他和温清经常做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当她做起来妈妈和他......还有桌间的其他人都会觉得被冒犯,怒目向她?
追根溯源时,温明凯不自觉沉默。
爸爸温航见状,出面打圆场,“别瞎折腾了,有什么话就搁这说。”
闵若娴:“......”
费了好大力气按耐住心中不快,“我听人说......”
温宛明白的摆出态度,也没能打消闵若娴的念头,另一边却将温清从这事儿摘得干干净净。这种差异,在过往的二十几年里长期存在。她或许曾察觉过,但受制于习惯,又抗拒不了温清的甜蜜会道,次次都如石落水面,除了那一瞬的涟漪,什么都留不下。
日久经年,将一个孩子的爱意和期待磨平,到了最后,连不甘和愤怒都没了。
“妈妈希望你不要去参与试镜,令姐姐和家里人尴尬。”
“你若是真的想演电影,妈妈叫哥哥出面投资一些,你可以从中挑选自己喜欢的。”
......
“演员这份工作,实在不是什么长久之计。而且你一个女孩子,总在镜头前跟人亲亲抱抱的成什么样子?快六年了,体验也体验过了,是不是该隐退了?”
闵若娴一次性说了很多,除了试镜那一项,全都是老一套。是以温宛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里,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她就知道......又是为了姐姐。
明明她也有极大的成面,然而没人在意,温宛退让似乎已经成为了家中的一项潜规则,基本不摆上台面,但每个人都会不知不觉地依循这条规则,还次次不要脸的话把话说得高贵体面。
呵......
太可笑了,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些人这么可笑呢?
温宛一面想,一面啃着手中的番石榴,半天没有吱声。
温清瞧着闵若娴气得耳根都开始泛红了,没忍住,轻喝道,“温宛,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好好的一个晚餐,看被你搞成什么样儿。”
这些话逼停了温宛吃东西的动作,她放下了番石榴,从侍者那里拿了条热手巾,慢条斯理而细致地擦净了自己的每一根手指。
擦完后,将毛巾放在空余的碗碟中,这才望向温清,轻笑了一声,“你在教训我?你姓温我也姓温,你凭什么教训我?凭你长了我两岁?还是你得了爸爸妈妈的宠爱,不断地拿走我心爱的东西?”
“你!”温宛的话激怒了温清,声音染了冷戾。“胡说八道什么?我拿了你什么了?”
温宛冷笑一声,“你自己心里清楚。若是你觉得有需要,我列个清单出来,在各大新媒体平台挂个几天几夜!”
眼见着小女儿越说越过火,温航冷声喝道,“温宛,有话好好说,闹什么呢!”
哪知,今晚的温宛财米油盐不进,目光似经冷冰淬过,落在了父亲身上,“我闹了吗?从头到尾不是你们在闹吗?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机会,为了一桩还不知道在哪儿的婚事就让我放弃。我凭什么放弃?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
“温清是你们的女儿,我就不是吗?什么时候你们才能尊重我,顾及一下我的心情?”
“我今天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这个试镜我不会放弃。我没选上,是我自己能力不够,我会继续精进演技,但我绝对不会因为这么荒谬可笑的原因放弃。”
“从以前到现在你们就只会拣软柿子欺,不想碰到尴尬,你们怎么不去找商栩,叫他把我从试镜名单上剔除?”
温宛亲手撕破了那层名为“相安无事”的窗户纸,温修永这才知晓小孙女心里压着这么多怨气。
他染了冷的目光扫向温航两口子,“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把宛宛逼到这个地步?你们别忘了,她也姓温,不是捡来的。”
闵若娴解释说:“爸,宛宛也是我十月怀胎生的,我还能虐待她?女孩子家家,心眼总......”
温宛没让她把话说完,“您可千万别说我心眼小。这些年我经历的,要是安在您的温清身上,她流的泪都够把鹭山给淹了。”
“偏心,差不多得了。过头了,配不配合看我的心情。”
说话间,手掌撑着桌面站起,含着笑的目光从一桌人脸上掠过,“我吃饱了,先走一步!”
话落,走出坐位,慢步离开。
背脊挺的笔直,天鹅颈纤长......周身都散发着一股不能被折损的劲儿。
当她不配合,谁也拿她没办法。
老太太宠着,若是她愿,她亦能骄纵,何必憋屈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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