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公主仅把折扇塞进草民外衣,并未触碰到草民。”萧玉烽在大殿上朗声说道,冲着高坐上的帝王行礼后,转向四周大臣作揖。
有大臣道:“五公主为人轻浮,玩弄世家公子的事人尽皆知,萧公子一人之言,恐难为公主脱罪。”
云琅恢复女儿身,朝野震惊。
她最大的罪名是混淆皇室血统。始作俑者是云琅的母妃,斯人已逝,其中又涉及先帝,是非无可论,云琅侥幸逃脱。
其次,是仗着权势,数次轻薄世家公子的罪行。
对此,有人不以为意,有人死咬着不肯松嘴,这才有了今日这场对峙。
“就是公主真的摸了几下又怎样,说实在的,我与友人蹴鞠打闹时常有碰撞,街头还时有男子光着膀子打铁,至于斤斤计较吗……公主还是皇子的时候,可没见你们这么激愤……”
萧玉烽小声嘟囔着,被秦御史听见了,后者气愤出列,高声道:“真是男子就罢了,一个姑娘如此轻浮,视女德为何物?陛下不重惩公主,天下女子皆学她浪荡,成何体统!”
萧玉烽立即跟上,“这倒是奇怪,在大人眼中,男子这样可行,女子就是罪大恶极,哪有这种道理?”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秦御史向云琅的轻浮行径中,最大的受害者寻求支援,“唐大人,你以为呢?”
殿中臣子分列,正中央是跪着的云琅,光明正大抹了胭脂,穿上了虞秋为她准备的新衣裙,闻言扭头,对着唐饮霜挤眉弄眼。
唐饮霜目光下垂,清冷的视线从云琅脸上扫过,道:“既有分歧,不妨请所有被公主轻薄过的公子逐个上前对峙。望陛下恩准。”
云珩觉得这些人全在说废话,不是虞秋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耐心仁慈,他才懒得听人掰扯。尤其那个秦御史,曾对虞秋出言不逊,早该杀了。
他允下唐饮霜,不到一炷香时间,曾被云琅拦截过的公子哥全部被宣到殿上。
方家大公子已娶妻生子,年前入仕,见了女装云琅稍稍错愕,然后道:“陛下明鉴,那日公主拦住微臣只是在戏耍,并未出手轻薄。实乃路人以讹传讹,不知道怎的就传成了那样。微臣辩驳无效,只得任之随之。”
又一公子出列:“公主拦住晚生并未动手脚,只言辞不当,说晚生相貌好……”
接连几位,证词皆是类似。
秦御史等人急了,道:“就算这些是谣传,公主当街将康三公子脱了个精光,扔进河中的事情,是百姓有目共睹的,这总不能也是假的吧?”
康三公子匍匐跪拜,言辞切切道:“此事千真万确,当日公主仗势行凶,草民不敢反抗,在长街上被脱光了衣裳,丢尽了脸面,恐遭人耻笑,数日不敢出门。”
“仅是数日不敢出门吗?”唐饮霜身着官袍,对着康三公子俯视去,目光中带着审问,“据我所知,两年前三公子曾当街轻薄妇人……”
康三公子立即阻拦他的话,“是那妇人引诱草民在先,草民只是出手阻拦。况且当日之事早有定论,京兆尹已判,草民无罪。”
京兆尹被云珩看了一眼,后脊发寒,快速站出,回道:“禀陛下,确有此事,两年前康三公子与一女子起了争执,推搡时那女子不慎松了衣襟,自认清白受损,后自缢于家中。有路人作证是那女子不守妇道,贪图富贵意图勾引三公子,属畏罪自杀。”
唐饮霜接道:“下官所查却并非如此。”
唐饮霜早有准备,请了旨意宣证人上殿,当年路人、女子家人以及康三公子的小厮皆在其中。
证实当初是康三公子见人貌美出言不逊在先,被辱骂后心有不甘,故意当街撕开女子衣裳,反泼污水。女子遭人辱骂荡/妇,家门常有地痞流连,不堪受辱,悬梁自尽。
所谓的路人是被康三公子买通,做了伪证。
“康三公子侮辱妇人致死,本就当诛。公主出手小惩,是在维护朝纲律法,是在补救京兆尹的过失,何罪之有?”
隔了两年的罪行被揭露,康三公子瑟瑟发抖,“草民、草民最多无意撕坏了她的衣裳,是那女子、是她自己去死的,与我无关!”
京兆尹早已听得面无血色,这时云琅嬉皮笑脸道:“那本殿下……不对,本公主,过几日可能也会无意失手,说不准马鞭缠住了你的脖子,到时候当街拖行,三公子要是死了,可别怪我哦,都是鞭子的错。”
云琅已经没机会这么做了,云珩听得皱眉,命人将康三公子拖下去斩首,京兆尹则是被革职巡街,什么时候抓够五百个调戏妇女的官宦子弟,什么时候再考虑回来做官。
有了康三公子为例,其余几个咬紧云琅的不敢再嘴硬,纷纷伏地告罪。
“人人皆知被五殿下调戏的都是世家公子,家世好、容貌俊朗。草民相貌丑陋,对此心生艳羡,左右是男子,不会影响仕途与婚嫁,就编造出流言,谎称被公主轻薄……陛下饶命!公主饶命!”
“被五殿下调戏后说出去不太好听,实则很长脸面,草民心思不纯净,偶遇了公主几回,并未被五公主轻薄,也是趁机编造流言……”
审讯到最后,只有一个还在嘴硬。
“草民确被公主轻薄过,拖拽至屋中,已与公主有了肌肤之亲!”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云珩看够了笑话,只想快些结束,眼皮子一掀,道:“既然如此,那朕就将公主许配给你?”
那人面上一喜,不待叩谢,云琅哈哈大笑道:“这么一来,他不就成了驸马吗?啧,真是怎么样都不吃亏。”
那人心思被揭露,脸上一白,仍坚持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望陛下为草民做主。”
“什么狗屁东西也敢来沾边!”说话的是云璃,他已憋了很久。看不惯云琅是一回事,这种卑劣小人想趁机占皇室便宜做他姐夫,他无法容忍。
云璃往那人身上踹了一脚,咒骂道:“什么贱种也敢口出狂言!半年前你在云琅跟前献殷勤,恨不得给她做男/宠的事,以为本殿下不知道?逮着便宜就往上黏,贱不贱!”
云琅惊于云璃会为她说话,愣了愣,拍手高声道:“云璃你说的对,男人就是下贱!”
嘹亮的“下贱”二字在空旷的殿中回荡。
殿中除了她都是男人,全变了脸色。
“我没这么说!”云璃恶狠狠瞪着云琅,“别想拖我下水!”
云琅嬉笑着服软,“行行行,你不下贱好了吧。”
才说了男人都下贱,又说他不一样,摆明骂他不是男人。云璃气得直喘气,怒道:“你最好给我小心点,我可不管你是男是女……”
再往下审,就剩下一人了,那个据说被云琅下了春/药,众目睽睽之下,衣衫不整出房门的唐饮霜。
唐饮霜对着云珩拱手,道:“当日下官酒后晕沉,醒来后身上红痕点点,以为是五公主趁人之危。后来听闻五殿下是女儿身,特意去看了大夫……”
唐饮霜迎着百官质疑的眼色,维持着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稳重,道:“微臣不耐那日的酒水,身上红痕是酒后反应。”
这理由很勉强,但并非没可能。
秦御史尤其鄙夷不守妇道的女人,坚持不懈道:“就算宴上事情是误会,五公主数次轻薄于你,本官也是亲眼目睹过的,这你要如何解释……”
“我是自愿被轻薄的。”唐饮霜说道。
秦御史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嗤嗤着消了声音。
云琅的事最后不了了之,所有人都知道皇室少了个行事荒唐的皇子,多了个放荡不羁的公主。并且这位公主有皇后做靠山,还是风头正盛的唐大人的意中人。
一个月后,云琅第三次惹怒云珩,被一道赐婚圣旨扔给了唐饮霜。
云琅向虞秋求救,虞秋道:“你这性子太容易挨打了,是得找个人看着。唐大人都愿意给你做娘了,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给朕看好了她!”云珩下令。
云琅被唐饮霜提出宫去,灰头土脸地警告他:“别以为皇兄赐了婚你就能管我,就算成亲了,我也是公主,你得跪我……”
话未说完,被连衣裳带人扔进了澡盆里。
云琅捂着胸口嗷嗷大叫:“你还真当自己是我娘了!我是女孩子,你是男的!唐饮霜你想死……”
她的威胁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被按头洗干净后换上了纱裙,干干净净,是个很有灵气的小姑娘。
云琅与他挣了很久,已经没了精神劲,有气无力地趴在小榻上,道:“娘,我渴了。”
唐饮霜给她端了盏茶喂进去,云琅又闭着眼睛道:“娘,我想听琴。”
质朴古琴被送过来,悠扬琴声响起。
“娘,我想看你跳舞。”
琴声止住,窗前弹奏的唐饮霜回头,清冷书生完美融入窗外的雪景,说道:“为娘的不会跳舞,琅儿换个别的要求。”
先挑事叫他娘的是云琅,最先忍不住的也是云琅,她软趴趴地窝在榻上,两手下垂摇摆着,这时睁眼,一脸的恶心,“唐饮霜,你真不要脸!”
一个大男人,被人叫娘不仅能坦然应答,还好意思自称是为娘的。
唐饮霜道:“什么锅配什么盖。”
云琅词穷,气呼呼地趴了会儿,想起别的法子攻击他,“我要嫁的可是光风霁月的温柔公子哥,你不行,又虚伪又狡诈。咱俩成亲了,以后我一定会背着你养野男人的。”
“下官不会给公主这个机会的。”唐饮霜平静回答,稍停顿,又道,“唐某正是光风霁月的温柔公子哥,也符合公主的要求。”
云琅:“你、你……”
云琅的嘴皮子与脸皮再次输给唐饮霜,抄起手边的一本书扔了过去,命令道:“继续弹!”
琴声继续,云琅趴着没多久,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外面下起冬雨。
云琅最不喜欢下雨了,她母妃就死在一个暴雨的晚上。那时她十一岁,躲在帘子后亲眼看见母妃痉挛着的手臂冲她摆动,血水与泪水一起从她眼中溢出,她用眼神催促自己快走。
次日,有消息称她母妃与人私通,被当场发现,斩于宫墙内。
也是一个下雨天,她在避暑行宫内发疯,看谁都是魔鬼,看谁都不敢信,蹒跚跑出行宫,跌倒在路边。
蒙蒙雨幕中,有人向她走来,她看不清,只觉得对方脚步很轻,像极了她母妃柔声哄她入睡。可惜越长越大,她得装男孩子,不能再与母妃一起睡了。
那时云琅头晕眼花,淋在脸上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血水,那么冰冷,又或者,她依然被云璃按在冰池中。在那时死在冰池中也好啊……
云琅心里难过,眼泪混着雨水流下,冲着来人喊了一声娘。
……
不对,她喊的是母妃。
云琅唰地睁眼,外面雨声依旧,她翻起身去穿衣裳。公主的装束一层又一层,很繁复,她穿不习惯,裹得乱糟糟的走不了路,气得高声喊侍女进来。
换好衣裳出去,下人说唐饮霜已回府去,云琅要出门找人,被侍卫拦住。
现如今,她的皇子府改成了公主府,府中侍卫换了一遍,全是云珩的人。听云珩的,听虞秋的,听唐饮霜的,就是不听她的。
云琅被困府中,次日得见唐饮霜时,那股子活跃劲儿已经没了,下巴抵着桌面,手中抓着只笔转来转去,问:“唐饮霜,我听人说你今年是第一次入京,刚到京城就去靖国公府拜访,结果被人赶了出来。你是不是又在作假骗人?”
雪中寒梅一样不可亵玩的唐饮霜道:“不能说是骗人,最多算诱导。”
“这样骗人,你肯定是有见不得人的目的。”云琅坚持用“骗人”这词,并给予不动摇的肯定。
唐饮霜在她对面坐下,冥想了下,道:“是为了去靖国公府退亲。”
他是靖国公府远亲,与靖国公府的小姐有从小定下的娃娃亲,两年前奉父母之命上京,就是为了见见那未婚妻,商谈婚事。
哪料还未亮出身份,就意外撞见了靖国公府里的肮脏事。
婚事是一定要退的,来年他要考功名,未免留下恶名,这婚事须得在他科考前退掉,并且不能由他来退。
最好的法子就是让靖国公府以为他成了落魄书生,主动退婚。
被人退婚,多少要遭人冷眼,他凌州第一才子,心高气傲,是不愿意遭受这种对待的。于是选择在来年科考之前使手段,让靖国公府以为他是来打秋风、讨官职的。
前脚被退婚,后脚高中,他会成为别人口中传颂的翩然公子,而非穷困潦倒的远亲。
主意已定,唐饮霜拜会过几位老师后,在京郊游玩,就准备回凌州,却意外在行宫附近,捡到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少年。
“母妃……”他在昏睡中喊道。
是个小皇子。
不知原委,唐饮霜不想惹麻烦,没把人送回行宫,而是暂时带回住处。路上嫌人太脏,脱了人的衣裳,发现这是个小公主。
小公主被人喂了五石散,疯疯癫癫,又哭又闹,谁也没碰她,她呜呜哭着喊母妃,说好冷,过会儿又喊疼。稍靠近她,她张口就咬,差点从唐饮霜手臂上咬下一块肉。
第二日,人还在昏迷不醒,但是“母妃”变成了“娘”,唐饮霜就知道她已清醒,现在是在装晕了。
他不动声色与这位公主周旋了一日,公主人很小,胆识格外的大。约莫是猜到女儿身暴露了,继续装晕,被大男人更衣竟然能忍着无动于衷,只有轻微颤动的脚趾头暴露出真实情绪。
第三日,外面有官兵四处搜寻,她趁机逃跑了。
一个意外而已,唐饮霜没放在心上,横竖这位公主不敢将这三日的事情说出口。
他让下人收拾行囊,回了凌州,造出唐家败落的流言传入靖国公府。
时隔一年,赴京赶考,入京第一日,撞见了调戏公子哥的五皇子,有些眼熟,让他记起那位小公主。再一打听,方知皇室是没有公主的。
“五殿下好男色,放浪形骸,以唐兄你的文采,中举是必然的,千万要当心啊……”同窗劝告道。
唐饮霜嘴角含笑,道:“我倒是想让她来调戏一下。”
同窗讶然,过了半日,同窗面色纠结地找到他,“被五殿下调戏了,是很快能在京中出名,京中闺秀都会多看几眼,但那是对普通人,你没必要冒这种风险的……”
唐饮霜乍然醒悟,开始暗中调查这些被云琅调戏过的公子哥,果然,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坐实了五皇子好世家美男的恶名。
后来,唐饮霜如愿被退亲,接着高中探花,在琼林宴上再次近距离见了这位公主。
公主早已不记得他,出言轻佻。
唐饮霜觉得挺有趣,摆出凌然不可侵的傲气,冷然拒绝她。之后在一处景观桥附近走神回忆起去年情景,不慎撞见了两位姑娘,出于礼节,帮人捡起了帕子。
可惜的是,这位公主眼界放得宽,不拘泥于一个公子来伪造她的男儿身,于是唐饮霜开始主动送上门给人调戏。
一来二去,没被小公主发现,反被当朝太子察觉,从此没了自由身。
唐饮霜把这事说与云琅听,说完一看,小公主已经枕着手臂睡着了。至于真睡还是假睡,只有她自己知道。
.
成了公主后的云琅行为受到很大限制,她不高兴,就要闹腾别人。云璃、云琼被安排了差事后,她闹进了宫中。
云珩嫌她烦,想快点把她扔出去,就把她的婚期定在十六岁后的第一个月。
婚期前几日,云琅进宫与虞秋哭诉:“我还这么小呢,怎么就要成亲了?四皇兄都还没成家!”
她做了十五年皇子,早已知晓房中事,不需要人教,但总有些叮嘱需要亲人与她说,这事就落在了身为皇嫂的虞秋身上。
“谁让你总招惹你皇兄的?”虞秋责备她一句,靠近她,小声道,“只是先成亲,不做别的,我让你皇兄与唐饮霜说了,你别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云琅大声嚷嚷,“我是怕他看着不许我出去玩!”
成过亲的虞秋也没她脸皮厚,能把这事大声说出来,默默红了脸。
云琅在宫中待了半日,将离宫前,扭扭捏捏把虞秋拉进了里间。虞秋问话,她竟然罕见地脸红,吭哧着说不出口。
“到底是什么事?”毕竟是个姑娘,虞秋担忧她是碰上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再不说,你皇兄可就要回来了。”
云琅一跺脚,站得直挺挺的,像一根柱子,大声道:“我长不大了!”
虞秋跟着站直,与她比了比身长,道:“和我差不多,可以了。”
“不是这个!”云琅闭眼,在胸口咚咚拍了两下,“是这里长不大了!”
虞秋:……
她看过的,确实只有一点点。“你……先把裹胸布摘了再看看……”
“已经摘了。”云琅羞愤。
虞秋:“……”
虞秋被为难到了,通红着脸,没法回答她。
看出她对此束手无策了,云琅哀叹一声,道:“算了,反正我就是这样的,明日就与娘说清楚,他若是嫌弃,那婚事就作罢了。”
虞秋拍拍脸从窘迫中恢复,安抚好云琅,送她离宫后,忽然“咦”了一声,然后恍悟,自言自语道:“算了,人家一个愿意这样喊,一个愿意去做娘,我管那么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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