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钟毓没能睡好。
兴许是换了新环境,夜里老是醒来,迷蒙着眼看下时间,距离天亮还早,又翻个身再沉沉睡去。
早上六点半,钟毓准时睁开眼。
长久以来养成的生物钟让她即使是在高考结束,也睡不成一个囫囵的懒觉。
她起床叠好被子,跑到隔壁卫生间洗漱。
电动牙刷兀自震动着,钟毓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脑袋昏昏沉沉的。
这夜做了无数个梦,光怪陆离,什么都梦见了,又什么都没记住。
唯一能回想起来的只有梦里那双狠戾阴鸷的眼,与昨天在箱子口遇见的如出一辙。
正在刷牙的动作忽的一顿。
怔愣了片刻,她垂下眼,灌水冲掉嘴里的牙膏沫。
到一楼的时候,外婆已经坐在客厅了。
张姨也弄好了早饭,几人吃过后,钟毓帮着她将碗筷收回到厨房,然后就陪着外婆一起看电视。这个时间播的只有早间新闻,外婆的眼睛已经昏花,看不太清字幕,充其量只能瞧着画面听个声响。
钟毓坐了会儿,直到时针划过八点,起身道:“外婆,我去练琴。”
但凡休息在家,早上八点到十点,是她雷打不动练琴的时间。
这是在她小时候母亲定下来的规矩,早先钟毓还因为起不来而哭闹,后来被教训过后,就再也没反抗过了,一坚持就是十多年。
外婆有些诧异:“已经考完了还要练啊?”
钟毓点头:“要的。”
外婆只好摆手让她去了。
钟毓上了二楼。
这边没有琴房,其余几个空房子都没打扫且上着锁。环顾四周,能放谱架的地方除了卧室就剩下外边的走廊。
思索了下,她还是将谱架放在了走廊,摆上琴谱,然后珍重拿出自己的小提琴。
钟毓挑的地方正对着院子,她左手持琴,右手拿弓,微微侧头,将下巴放在腮托上。已经考过了试,她干脆挑了一首自己最喜欢的克莱斯勒的《爱之悲》。
这首曲子是根据维也纳地区的古民谣而写成的圆舞曲,全长三分多钟,基调由悲转喜再转悲,就像是从入梦到梦醒再到梦碎一般。
她双眼轻轻合上,按住琴弦,右手缓缓拉动琴弓。
凄清哀伤的音符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从音孔中飘荡而出……
秦放是被琴声吵醒的。
昨天在车厂忙了一整天,他傍晚回来连饭都没吃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大清早。
向来安静到除了狗叫再没有其他声的巷子里,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宛如死了爹一般的哀乐声。偏偏临睡前窗户没关严实——其实关了也不顶用,压根就不隔音。
秦放听不出这是什么乐器,只觉得吵。
大清早就凄凄惨惨的,真他妈不吉利。
他闭着眼随手一扯,将被子盖过头顶,试图彻底阻隔这噪声,奈何却是徒劳。
那声音无孔不入,愣是穿过几层棉花往耳朵里钻。
秦放忍了半天,最终没能忍住,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眼底泛着青黑,整个人戾气骤升。
他的起床气尤为严重,往往要隔上个把小时才能缓过来。这毛病周围朋友都知道,大家都尽量避免这时候惹他。哪怕是秦磊那傻逼,平日里再怎么作,也不敢在睡觉的时候吵他。
今天不知道谁搞出这么一遭。
秦放缓过那三五秒的低血压,起身,踩着人字拖一脚踹开房门。上了年岁的老木门经不起他这么折腾,在墙上猛撞一声,又来回晃荡了半天,发出苟延残喘的吱呀声。
另一张床上的秦磊没被琴声吵醒,反倒被他这一下惊的睁开眼。
嘴里不清不楚的骂了句脏,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院子里,秦放循着声,视线一路追到隔壁家二楼。
有个女生在拉小提琴。
穿着一身白裙子,及腰长发披在身后,眼睛闭着。
整个人看起来纤弱的紧,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秦放仰头,直勾勾的看着,脖颈两侧的肌肉线条绷起,眉毛压得很低。明明浑身上下郁气磅礴,却愣是被他压制住,没能发作。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人跟他昨个在巷子口碰见的,矜贵的提着裙边,结果还是一脚踩到水坑里的是那位,是同一个人。
在这住了近二十年,秦放没碰见过这号人物。
只不过才一阵没回来,不知道突然打哪儿冒出了这么一女神仙?
他没有所谓音乐细胞,拉小提琴和拉锯在他眼里没有半点区别,非要说的话,小提琴还比不过拉锯子,后者的实用性更强一些。
陶冶情操?
陶个锤子。
她倒是陶冶的爽了,遭罪的是他。
秦放面色愈发阴沉,后槽牙差点没咬碎。
一曲毕。
“女神仙”抬手,琴弓在空中画出半个优雅的弧形,浅笑着睁开眼。
自然而然的,她看见了视线中的唯一的观众。
光着上半身,底下穿了一件大短裤和人字拖,整个不修边幅的模样。或许是归结于他优越的五官和偏瘦却紧实的身材,愣是在这一身装扮底下显出了那么几丝慵懒随性的痞气。
对方正看着她,一脸阴郁。
钟毓动作稍顿,托在腮边的小提琴被她取下来垂在身侧。
身体惯性崩成一条笔直的线,即使略感无措,面上也是清清冷冷的模样。
隔着一道院墙,没人先开口。
无声的对峙在两人间拉开序幕。
钟毓拎着琴的手明明都僵的发硬,却仍然一动不动,只清清冷冷的俯视着。
还是秦放先掀开唇。
可还没等他说一个字,就先被屋子里传来的暴吼声截断。
中年男人的嗓子因为常年抽烟酗酒,破如风箱,却依旧遮不住快要掀翻房顶的怒气。
“秦放,你给老子滚回来!”
秦放神经反射般的抽搐了下眼皮。
他抬手搓了把头上的青茬,薄唇蠕动,低骂一句脏话。
转身往回走时,又回过头,压着眉瞥了眼钟毓。
……
直到他趿拉着脚步消失在视线当中,钟毓才动了动僵硬的指尖。
她缓慢的、轻舒一口气,将谱架收回了房。因为这一遭,拉小提琴的兴致完全没了,钟毓头一回名正言顺的罢了工。
她将自己摊在床上,抬起胳膊遮住眼,没说话,只有胸口因为呼吸浅浅的起伏着。
隔了好半晌,才终于动了动唇。
声音轻到宛如梦呓。
“秦、放。”
—
钟毓没料到,两人会那么快的又对上。
巷子收垃圾的时间是固定的。
每天下午六点半,垃圾车会准时在岔路口停上十分钟。每当熟悉的兰花草从车顶喇叭里扩散开来,各家各户心照不宣的收拾好垃圾袋往出走。
张姨这会没在,钟毓见厨房里垃圾袋快满了,干脆收拾好自己拿出去扔。
残渣剩饭混在一起的味道有些刺鼻,不过跟垃圾车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钟毓拎着垃圾袋的胳膊往外伸,尽可能的让那东西离自己远上一些,好不容易走到跟前,她屏住呼吸,蓄力一鋕掷,然后半刻不停的拔开腿大步往回走。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钟毓倏地顿住脚。
隔壁那一户,秦放正推门出来。他重新穿上了昨天那身衣服——洗到褪色的白短袖,和裤边满是毛刺的破旧牛仔裤。嘴里叼了根烟,一手插兜,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不知道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他眉毛拧着,满脸不耐烦。
“行了,知道了。”
“让他别瞎几把动,我就来了。”
说完,也不管对面人听没听,直接按断了电话。
他将烟嘴掐在手里,吐了口青白色的烟雾,抬起眼。
两人避无可避打了个照面。
钟毓垂眸,犹豫了几秒钟,往另一方向挪开了几步不想却直接被人叫住。
“你,站住。”
语气狂妄的紧。
恍惚了瞬间。
钟毓下巴微抬,没说话,只看着他。
垂在身侧的手却不由得抓紧了裙边。
秦放肩膀塌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散漫模样。
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定,掀开唇:“早上拉那玩意儿的人是你?”
虽是疑问句,但他语气笃定。
钟毓一时没反应过来那玩意指的是什么。
隔了好一会才温声纠正:“是小提琴。”
秦放冷着声直接打断她:“我管你是什么,吵到我睡觉了。”
钟毓咬了咬唇内的软肉,开口,语气平静:“我是八点才开始的。”
言下之意,八点钟按照正常的作息来说,早该起床了。
秦放瞥了她一眼。
这人怕是觉得所有人都跟她一样,大清早起床天一黑就睡觉。
好他妈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秦放懒得说那些废话。
他不耐的啧了声,抬腿往前逼近一步。
距离被拉进,两人只隔了一米左右。
太阳向西沉,余晖正好洒过来,秦放离得近了,甚至能看见女生素白的皮肤和脸上细软的绒毛……细皮嫩肉的,稍微用点力道都能掐青了。
真不知道是打哪下凡的女神仙,纡尊降贵到他们县城这小巷道里,格格不入。
秦放耷拉下眼,又是一声嗤笑。
香烟只剩下短短一截,被他重新叼回了唇间。他猛吸一下,掐着烟蒂在墙上狠狠摁灭,露在外头的大拇指甲床朝内翻起,指甲扣在肉里。
开口,语气狂妄恣谑。
“商量一下。”
“以后十八点开始,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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