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夏季的每个午后,阳光肆意,晒得地面发烫,隐约只见能见到地平线上冒升的雾气。
亚斯利山谷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山谷,系统将整个场景模拟出来,它坐落于n国的国家公园,一眼望过去,无数巨石与山峰连绵起伏,如同绵延漫长白色海滩上的细细砂砾,在一侧波光粼粼的长河点缀着这一片灰白色山峰,往更远处看,会看见高低不等的树木灌丛,铺上一层浅绿色。
林之言眯着眼睛抬头看,飘渺的薄云静从远处飘来,逐步靠近山谷。
她所选的5.10c线路已经是超过业余攀岩者所能攀爬的水平,这不仅需要攀岩者有一定的攀岩技巧和经验,某种程度上,如果并非是freesolo(无保护攀岩),她还需要具备其他技能,例如多端装备的使用,926英尺大约需要十段绳组,再例如线路判读等等,在任何情况下,线路都不可能如预想中完美,常有碎石掉落、岩壁过滑的情况发生。
在实际情境中攀爬自然岩壁与在室内攀爬人工岩壁的感觉截然不同。
林之言抹好镁粉,手指紧扣岩壁,慢慢地往上攀爬。
粗糙的石壁表面磨蹭得掌心指腹生疼,手掌压着细小的石粒突出,林之言维持平稳的呼吸,这才刚开始,但猛烈的阳光已经晒得脸颊有些发热了,她静静地观察石壁情况,确认无误后,再伸出手抓住石块,稳住重心和平衡。
桃乐斯在下边仰头看那逐渐变小的身影,在她面前,系统为她播放近距离影像方便虚拟教练观察并记录,她也本该看着影像就行,但还是忍不住抬头,看那抹身影几乎要融化在蒸腾的空气之中,缓慢又不容忽视地往上移动。
当林之言爬到50米左右时,她抓住一块较为陡峭的石壁,紧紧咬着后牙槽,全身肌肉绷紧,也不知道是因为体力消耗还是精神过于紧绷,好像后脑勺那块地方都在一跳一跳地有许些发麻的疼痛。
她深呼吸两口气,努力压住开始有些颤抖的手臂。
在这一刻,什么攀岩技巧、手法都忘记了,只会牢记两点:保持重心,稳住平衡。
只有始终维持住这两点,才用移动的可能性,她现在没办法径直往上攀爬,上边没有支点给她抓住,这是预料之中的,5.10c虽然是高难度但不至于让她几乎在90度光滑平面攀过,那是只有最顶尖的攀岩高手才能办到的事情。
她现在需要做的是平移。
林之言伸出左腿,踩住石块,然后微微侧腰,抓住左下角的支点。
当她成功“平移”,再往上攀三四米,就到了一段能落地的岩壁,虽然仅仅只有二十厘米宽,但足够攀岩者歇息一会儿。
脸颊已经在发烫,林之言大口大口地喘气,发间、额头仍然不断地冒汗,她只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喉咙有些发渴,在出发前特地灌的2l矿泉水似乎在刚刚的五十米中全都蒸发掉了。
脸颊贴在岩壁上,也是滚烫滚烫的,呼吸间隐约有些铁锈味。
但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与恐惧,心跳得很快,几乎要跳出来,与心跳的急促相反,大脑沉静如同深海,什么想法都没有。
既没有酣畅淋漓,也没有喜悦兴奋,她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缕烟,一抹浮云,只是浑身上下的疲惫在提醒着她是一个有实体的人,四肢如同灌满了铅水。
她抬起眼皮,将下颚压在岩壁上,即使石块蹭得皮肤发红也无所谓,视线往上眺望,越过山谷顶端凝聚在天空。
如蝉翼般的浮云从群山漂浮了过来,正好掩盖住太阳,阴影恰好笼罩住悬挂在岩壁的身影,似乎也散去了许些的酷热。
在短暂的空白后,林之言的脑海浮现出了地图。
如果继续沿着5.10c路线,那么接下来会有个几个需要注意的地方,一个岩壁的侧边裂角,一个角度刁钻的支撑点,还有个地方...
休息了大约五分钟,将路线整理思考完毕后,林之言再次出发。
也许是在连续的作业后再休息的缘故,本以为会习惯的疼痛麻木感比起第一次更重更深地袭来,在摸到岩壁的一刹那,林之言只觉得手指似乎失去了知觉,麻麻涨涨的,让她几乎感受不到手下的触感。
这种意料之外的事让她内心咯噔了一下。
眼睫微微颤抖,林之言松手,又抓住,再这样重复的动作中血液循环,终于找回了手指知觉。
当手下再次感知粗糙的石块,林之言面不改色地伸向了右上侧突出的石块,那里较为圆滑,无法抓住,她只能依靠手掌与石块的摩擦力稳住,身体在移动过程中没有一丝的晃动。
50米...70米...90米。
攀岩,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
攀岩者不仅需要克服恐惧,还要克服孤单。
在高空岩壁攀爬中,林之言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听到风在高耸的岩壁间快速回转,仔细倾听,便能听见里边风声呼啸,如同被惊醒的巨兽,就好像,她正在攀岩的不是一座山谷,而是一只正在沉睡的巨大猛兽。
106米。
左脚下的石块不对劲。
换做是任何一个人,在第一次无保护攀岩挑战900英尺5.10c路线发生这种情况,即便再怎么冷静也会有一瞬间的惊慌。
林之言也不例外。
她下意识地眯眼时,呼吸猛地停滞下来,心跳飙升150迈。
支撑不足,这是裂开的前奏,石块一旦裂开,那么碎裂崩塌的未来也就不远了,不能再当作支点了——
林之言稳住开始有些打颤的膝盖,继续保持自己的节奏,用右脚挂住一边仅有一点突出的石块。
在她要移动左脚时,石块猛地裂开。
“啪嗒——”
在岩壁上,碎石滚落而下。
下边的桃乐斯立刻皱起了眉毛,脚步不自觉地上前,但下一秒,又咬住下唇冷静下来。
相信林之言,她一定能处理这种情况。
她转过头,盯紧系统实时转播的近距离情况,只见林之言不慌不忙地继续挪到下一个地点,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收到影响,她的目光始终不变,乌黑的眼瞳专注着眼前的事物。
桃乐斯看着看着,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呢喃了一句。
“真了不起啊,林。”
她一直支持林之言要攀登奥里苏尔峰的想法,但到了这一刻,她开始相信那听起来有些狂妄自大的愿景了。
——如果是林之言的话,一定能征服奥里苏尔峰,成为登顶第一人。
......
林之言选择的5.10c路线,在最开始70米左右的直线,后边基本是“z”字路线,这样能够尽可能地缓和坡度,也能够避免需要超高技巧才能抓住的支点。
到了150米,林之言突然感觉到一丝的湿意。
是要下雨了吗?
她有些恍惚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依旧是蓝天白云,薄云已漫开,阳光透过间隙落到人间,原本稍许降下温度的岩壁又开始升温,触碰到的部分皮肤已经有稍许的开裂。
在攀过150米后,不只是体力消耗、精神疲惫,身体症状也不容小觑。
她几乎快直不起手指了,全程基本是弯曲状态,指关节有些僵硬,现在只要稍微伸直手指,就会感觉又酸又麻又涨,仿佛有淤血堵在关节处,让她有些吃不消。
膝盖也疼,脚趾也疼,不需要特地去查看,也知道脚趾被攀岩鞋挤压着出血了。
如果不是因为下雨,那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汗液,还是——
她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湿润的感觉出自于眼泪,因为太阳过于刺眼,又或许是因为许久盯着岩壁而眼球干涩,当她眨眼时,竟然流出了泪水。
意识到这一点后,林之言的第一想法居然是可惜了,体内的水分又减少了。
但,正如她没空擦掉汗水一样,她也没空擦掉泪水。
在160米的岩壁边,接近53层高楼的海拔上,脚下是百尺高空,她大脑有点发懵了。
最后40米,只剩四十米了。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
还有40米,坚持住。
林之言舔了舔嘴巴,喉咙间的干渴又多了几分。
不要心急、冷静、冷静,要观察,观察,别在这里翻车,仔细观察,要预判路线。
她谨慎得不能再谨慎,对接下来每一个支点都秉承着挑剔的态度,小心地从一个点挪到下一个点。
但在攀过十米之后,她又遇到了一个难点。
接下来五米岩壁近乎垂直,她也无法绕过去,因为山谷这一段岩壁都是如此。
而在这段五米岩壁上,能够当作支点的砾石尖锐,形状大小各异,什么都有,好像很容易当作支点攀爬上去,但每一个都看起来非常地脆弱。
它们给林之言的感觉就像是在拆盲盒,她不会知道哪块支点会碎掉。
这也算是枯燥攀岩过程中的一点趣味吧。
即使拆错盲盒的后果可能是一死了之,长眠于山谷脚下,为所有攀岩者再次带来一次“教训”。
林之言只能凭借着这几天贫瘠的经验来观察这个支点是否值得信赖。
她趴在一个几乎垂直的岩壁上,指尖扣着岩壁上一个蚕豆大的小突起,脚尖和岩壁的接触面积只有指甲盖大小,全靠攀岩鞋底上的粘性橡胶和岩石间的摩擦力承受一个人的身体重量。
摩擦力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对这么小的接触面积而言,哪怕脚尖稍微转了一点点方向,摩擦力也许就小了,平衡瞬间消失。
选择哪个支点,选择哪个方向,甚至是接触面积的大小,这些选择都有可能造成千万种后果。
左上角这个可以,地盘稳固,表面较为圆滑。
冷静地分析完周围的支点,林之言的双眼似乎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孤注一掷地伸出手。
......
天气与攀岩考验着精神和身体的双重耐力,体力在这一百多米中的攀爬中迅速流失。
在林之言自己和桃乐斯的预测中,她应该在160处就耗光了所有的精力,精疲力竭,无法再往上攀爬。
但如同她不会想到自己会流泪一样,人类的行为总是超乎自己的想象。
她没想到自己能在几乎呕吐的身体状况中咬牙继续往上,在头晕脑胀、浑身发疼的情况下还能稳住重心、保持平衡,还能在曝晒缺水的状态下保持冷静。
尖锐的石块狠狠地化开了皮肤,血液沿着掌心流到手腕,疼痛迟迟地传递到大脑,却引不起林之言内心的一点波澜。
当她爬到山谷顶端时,直接倒在了地面上,大口喘气。
一人,一双鞋,一袋镁粉。
第一次无保护攀岩,926英尺。
她成功了。
林之言双眼直愣愣地发空,大脑白茫茫一片。
她居然真的成功了...!
桃乐斯的身影出现在她身侧,随之而来的是充满惊叹的声音。
“林,你是天才!!”
林之言从喉咙中挤出一声气音,她缓慢地站起来,摆手拒绝了桃乐斯的搀扶。
抬眼望过去,她看见连绵起伏的山峰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从尽头延伸而来的河流闪烁着动人心魄的光芒,时而澄净,时而朦胧。
这时,带着疑惑的女声掠过耳畔。
“林,你...?”
林之言抬起手,有些茫然地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手背一片湿润。
她竟然又流下了泪水。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阳光,也不是因为眼球干涩。
女孩身形纤细,站在山谷上落泪的模样看起来迷茫又疏离,仿佛与热闹的世界隔着一层玻璃,明明能互相映照,却永远也融合不了。
桃乐斯默默地递过来一张毛巾,见林之言没接过去,顿了一下,直接盖在了林之言的肩膀上,又处理了一下林之言手心的伤口。
“桃乐斯,我突然明白了一点。”
“什么?”
“我想...我果然很爱自己所在的世界。”
桃乐斯一愣,犹豫了半会儿,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林之言蹭了蹭,直接抱住对方,抬头朝对方笑了笑,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擦掉,只有带着水光的眼眸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事情。
“谢谢桃乐斯~还有,我赞同你的话。”
“嗯?什么话?难道是说你是天才那一句吗?那当然啦,林真的是天才!!”
“嘿嘿嘿,多夸一点,我爱听。”
.....
“殷姐,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邵殷好声好气地劝导:“才开始呢,怎么那么快就放弃了?可以的,你相信自己!”
对方摆摆手,脸上全都是汗,深呼吸几口气才缓过劲来。
“不是,我还是个新手,的确加入不了,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参加比赛,但你刚刚也看到了,我无论是技巧还是其他的都还不够格,只会拖你们后退。”
邵殷有些急了,开口道:“你说技巧那些也可以练——”
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一道悦耳的女声打断了。
“没事没事,你也已经尽力了,做得很棒,加入不了也没办法,我们这边会自己看着办的,也很感谢你能过来尝试。”
邵殷张了张口,皱眉,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面前的女孩松口气,说了几声客套话后就走人了,火急火燎的,头也没回,好像很怕她会拦下自己。
拜托,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这样好吧,只是...只是...
她深呼吸一口气,却怎么也压不下心中的怒火,咬牙切齿地转身看向对方。
“庄!山!雁!你明知道我们队伍的情况,怎么就那么轻易地放走她!?”
被叫做庄山雁的女性慢悠悠地摘下眼镜,从裤兜里拿出擦镜布仔仔细细地擦拭,头也没抬地回应。
“那你也知道对方的水平的确不行,到时候要是输了,对方认为是自己的责任怎么办?那女生那么无辜,可不能这么祸害别人吧。”
说话声音轻轻慢慢的,像是一壶清茶,让人回味无穷、细细品味。
和她的从容淡定形成对比,邵殷急得在原地打转,一边咬着手指一边说:“我也知道,但你也要知道我们现在要是还不找不到人,接下来两场比赛没办法进行,珂姐说过这一届是她参与的最后一届了,她身体状况不好...”
说到这,她又猛地收声,闭眼叹息。
庄山雁戴上眼镜,在长方形细框眼镜后的双眼十分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她嗤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讥讽对方。
“所以你就想随便找一个人进队糊弄一下?你就没想过珂姐知道了会更难过?也就你会这么饥不择食。”
邵殷被怼得哑口无言,她摆摆手,表明了自己不想和对方一般计较,在原地又打转了两圈,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垂头丧气。
“我也不想啊,但谁知道事情会发生的这么巧,距离比赛也就二十天时间,谁知道阿桂会出意外,预备队员也出事,这概率发生得也太小了吧。”
邵殷这么着急也不是没有原因。
原本早就组建好的五人女子攀岩队在临近比赛二十多天时,里边一名队员因为攀岩出现失误从几十米坠下,即使有保护绳也不可避免地撞上岩壁造成手指骨折,正是队员出事也就罢,好歹也有预备队员可以上场,但偏偏两个预备队员也不能来,一个有事不能去,一个则摔下楼梯造成骨折,谁能想得到会发生这种倒霉事呢!?
说实话,若是以前的话又可能干脆就放弃了,在任何人看来这种倒霉事发生就代表了上天给的指示。
可别说她们迷信,就是这么个理,好端端的队伍,7人里2人出了事,1人有事不来...如果不是向珂说过这是她会参与的最后一届,另外三人可能就选择不来了,毕竟联赛极限大赛年年都有,不必执着于这一次。
但既然都选择了要继续参加,她们也想要尽力参与。
可现在还是没找到能替补上来的人选,但攀岩联赛和极限大赛那边给出的回应都是在8月10号前给出新任队员资料,否则就当作缺席。
这就代表着她们只剩下一天时间去寻找适合的替补选手!但都找了好几天了,真的会在最后一天出现合适的人选吗?
就连乐观主义的邵殷都不相信会找到,但能怎么办?只能继续找呗。
她们找遍这个圈子的女选手,然而专业的攀岩选手要么早就有了自己队伍,要么就是不太感兴趣,还有的已经飞去别的地方挑战自我了,完全不给她们争取的机会。
邵殷被逼得没办法,只能病急乱投医,逮着一个是一个,刚刚那已经是第四个了,但根本就跟不上她的速度,吓得连忙拒绝。
一向表现得冷静的庄山雁打开手机,看到又多了一个婉拒的回复后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和solo(单人)攀岩不同,多人攀岩叫做结组攀岩,这不只是考验了每个队员的本身实力,也考验了队员之间的默契度,在攀岩过程中,所有人的生死都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可想而知要付出多大的信任才会愿意结组攀岩,尤其是领攀者,ta选择的路线要考虑到是否能让所有人通过,对接下来的路线是否会产生影响。
“如果找不到人的话,该怎么办?”
听到邵殷的问话,庄山雁揉了揉太阳穴,放下手机,说:“算了,我们继续在这里的馆场转转吧,说不定有惊喜呢?”
邵殷一愣,没想到对方那么快就转变想法了,但随机,她脸色一变,意识到这代表着连人脉广泛的庄山雁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能和她一样在各种攀岩场所碰运气。
但碰运气、碰运气,运气能有这么好碰就好了。
想到这,邵殷呜咽了一声,头疼地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这一边我都转过了,都来了好几天了,来来去去就那些人,我也都找过了都不行...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庄山雁点点头。
两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攀岩装备,正打算离去时,邵殷忽然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
对方长得很漂亮,但这并不是邵殷注意她的原因,她的双手有些伤痕与茧子,只带了一瓶水和一个小包包,坐下位置后从包包里拿出攀岩鞋换上后,再绑上镁粉袋,与其他还在束手束脚换装备的人截然不同,显现出一种格外淡定与潇洒的气场。
邵殷瞬间停住脚步,拉住庄山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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