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满已经有些麻木, 攥了攥指尖,明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停滞几秒后,还是抬脚穿过铁门。
铁架上摆放着零碎的物品, 针管、药瓶、各种标签的瓶子, 隐隐有几分杂乱,还带着腐朽的铁锈, 与不知道残留多久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
整个房间狭小且封闭, 除了一扇供人进出的门,没有其他出口,连一点光也透不进来, 阴沉沉的,水泥墙壁上刻着杂乱痕迹,看不出来是什么, 却十分渗人。
四周暗极了, 只有铁架旁边支起一盏灯,惨白的灯光直直地扫过来,照亮两三块地方。
当何一满跟进去时,白大褂们正沉默着, 两三人围在一起, 动作粗暴地绑住谈朔的手脚, 紧了紧绳子,在满是伤痕的手腕上刻出勒痕,深可见骨。
而谈朔从头到尾都没有动静, 却在这时候轻微动了动手臂, 而后便动作更加剧烈, 似是想要挣脱, 血痕隐隐渗出,逐渐浸红了粗绳,他死死咬着牙,面色苍白,眼神却十分有攻击性,压抑着浓烈的抗拒和挣扎。
在那些人凑近时,他沙哑着嗓子,断续地开口,每一个字都耗尽他全部的力气,却仍然让人无法忽视:“滚开——”
身边的人却置若罔闻,甚至是无比冷血地,没有丝毫停顿,即使听见了他的话,也并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继续着他们的工作。
何一满指尖抖了抖,咬住下唇,急促地喘了口气,再也无法维持平静,他甚至分辨不出,这些画面到底是真实发生的,又或者只是进来之后的一场幻觉。
可是理由是什么?
只是让他眼睁睁看着,却不能对这些事情做出任何改变吗。
凭什么!
他心中酸胀,冲到床边,试图阻止他们,可仍然是一样的结果,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的存在,何一满和眼前的景象仿佛处于两个时空,他分明哪里都能触及到,又被深深地隔开,无形地在他和谈朔之间竖起一堵墙壁,看不见,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越过。
其中一人在铁架上翻找一阵,半晌,在角落里找到一个小药瓶,似乎终于满意了,药瓶表面贴着标签,已经磨得看不出成分,而即使是上面清楚写着字,何一满也没法看出是什么,只是从其密封程度上,也能明白它的特殊。
他妈的——
这些人。
何一满心底的怒火压不住,如果他能做些什么——他恨不得把这个鬼地方砸得什么也不剩,彻彻底底地消失不见。
“你要干什么!”
急躁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也顾不上冲动不冲动,两三步上前,狠狠给了拿药瓶的人一拳,带着无法克制的愤恨,却毫无意外地打在空气中,就这样轻飘飘地消散。
在原地喘了两口气,何一满指尖攥紧,神情复杂,心里倏地生出几分无力感来。
可就在下一刻,他突然隐约从中察觉到细微的变化,神色变了变。
在之前的几个场景中,他无数次试着去做出改变,而结果都是同样的徒劳,不管他想要从哪里进行阻挠,最终都轻易地穿了过去,如同投影仪投出的虚幻画面,当伸出手试图触碰时,就立即散去了。
可这次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即使十分不易察觉,但何一满仍然感觉到了这点细微的差异。
几秒钟前,他抬手想要做些什么,起初并没有任何异样,可紧接着,就在快要碰到那人时,空气却似乎变得粘稠几分,只是极其细小的不同,却让他好像一拳打进棉花里,微微陷进去,又有弹性似的向远延伸。
但只是短暂的一瞬,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一闪而过,怎么也抓不住。
何一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眼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他细想。
白大褂依旧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只是戴上手套,又从旁边的推车上拿起一块布,不紧不慢地将药瓶表面擦拭一番,拧开瓶盖。
尖利的针头刺破橡胶,何一满看着液体一点点上升,心中慌乱一瞬,咬了咬牙,仍然不肯放弃,又像是在徒劳的挣扎,还是再一次试图阻止他继续。
一秒。
两秒。
……
没过多久,那人已经停下手中动作,重新把药瓶搁回铁架上,动了动手指,随意推了一下注射栓。
“你他妈的——”
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他从头到尾都只能这样旁观,那自己出现在这里有什么用,只是无力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回到现实,等着谈朔消失在他面前?怎么可能。
就算是这样,他也必须……
心中乱糟糟一片,何一满缓了缓神,几步走上前,没什么犹豫的,再次伸手想要夺过针筒,然而,在看到接下来的变化时,他脸上露出无比意外的神色,根本没有想到——
他以为这次会是同样的结果,可随着他将手伸出去,指尖却倏地传来清晰触感,猝不及防触碰到对方的衣袖。
这阵变故突如其来,几乎让人惊在原地,空气逐渐凝聚成实体,像是一点点消散开来,在空白的画布上重新涂上颜色。
来不及反应,何一满也根本不打算停下手上的动作,他立即加大力道,狠狠抓住对方的手臂,将针筒打落在地。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谈朔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手上的绳子,手腕青青紫紫,竭力从束缚住他的木板上坐起来,在其中一人发现他的动作时,迅速向后躲了躲,虽然比以前迟缓很多,但还是趁机朝旁边的铁架踹了一脚。
这架子本来就不怎么牢固,摇晃两下,立即向后面倒去,上面的瓶瓶罐罐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巨大的碎裂声划破空气,把所有人都震住几秒,一人被架子压住了腿,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开口。
“小心点儿,别让人跑了——”
旁边的几人察觉到不对劲,有些慌神,而拿针筒的人也禁不住睁大了眼,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里居然还会有其他人出现,感受到手臂上一疼,手上的东西便应声落地,吓了一跳,下意识朝那阵力道来源处看去。
什么也没有。
“见鬼了?”
他惊疑不定几秒,但来不及多想,转头和另外几人一起去拦住谈朔,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重重摔倒在地。!
何一满这时候才彻底反应过来,隔开两人的屏障似乎突然消失了,仿佛是穿过了时间的缝隙,终于能够触碰到另一头。
他的呼吸猛地急促几分,眼眶红了红,没有丝毫停顿,快步朝谈朔那边走过去。
——这回一定要把人带出去。
与此同时,谈朔艰难地从床板上坐起来,身上的伤口泛起细密的疼痛,血迹已经隐隐干涸,伤痕交错,看着十分骇人。
他并不是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骚乱,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根本没有精力细想。
缓了一会儿,眼看白大褂已经要重新制住他,他顿了顿,手臂紧攥在床板旁的铁栏杆上,用力撑起身体,想要站起来,目光死死盯着出口处,视线复杂,却看不出情绪。
另一边,面露狠意的人也已经近在咫尺,只差几厘米,就能轻易击垮他的挣扎。
谈朔心中一钝,却又多了几分嘲弄,心中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不管怎么无力,骨头却仍然是硬的,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神色中带着些狠意,不知道想做些什么。
下一秒,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原本该将他抓住的人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摔在冷硬的水泥地上,接着又是一声哀嚎,身子一塌,如同被人用力踩住。
怎……怎么回事。
看着眼前这一幕,谈朔一时间怔在原地,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却一直刻在心里的声音。
起初他日日夜夜想着,可随着时间流逝,却在鲜血淋漓的折磨中逐渐变淡,最终消磨殆尽。
但即使是这样,即使很多事情都已经模糊不清,在听到这道声音响起时,无数的记忆便陡然被冲刷干净,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眼前,烫得他心口发疼。
谈朔猛地一震,眼尾倏地红了,来不及抬头,他已经下意识站起身来,近乎急切而渴望地凝望着眼前,脚踝处却传来剧烈的疼痛,让他根本没办法站稳,禁不住皱了皱眉,而后踉跄几步,顺着床沿就要摔倒在地。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正当他以为自己要狠狠摔下去时,下一秒,一阵力道突然牢牢扶住他。
“谈朔——”
何一满声音有些抖,用力将他扶起来,攥着对方的手腕,红着眼睛打量几眼后,又很轻地碰了碰他的指尖,而后便十指相扣,紧紧握住。
听到他再次出声,谈朔难以置信般,朝着声音处抬眼去看,也就是在两人手心相握的那一刻,阻挡他们的那堵墙壁彻底消失。
水落石出般,何一满的身形极其缓慢地出现在他身前。
如同被画笔细细勾勒,而后一点点浮现在空气中,从双方相触的地方缓慢延伸,带着滚烫的温度,在灼烧处留下深深的痕迹。
“你……”
谈朔眼神暗了暗,几乎分不清是幻想还是现实,一错不错的看着他,嗓子沙哑,脑中一根弦紧紧绷着,眼底压抑着极深的情绪。
毕竟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在无数个难捱的夜晚中,不止一次的幻想过这一幕发生,又或者,只要见一面就好,日思夜想,却怎么也等不来。
他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对方早就离开了。
“你身上疼不疼。”何一满焦急地看着他,又朝周围看了一眼,急促道,“快跟我一起出去。”
他打断谈朔的思绪,视线飞快扫过他的伤口,心中顿时更多怒气,又无从宣泄,指尖很轻地在伤口处碰了一下,感受着手心的热度,没来由的,何一满倏地在心中意识到——是有体温的,谈朔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我们走。”
只顿了几秒,他带着对方飞快地穿过那扇门。
谈朔明明是虚弱的,瘦削无比,眼中却从来没有畏惧,反而满是戾气,而这时候又如溺水的人一般,死死抓住他的手,力道极重,何一满几乎感觉到几分疼痛,不适应地动了动手腕,又安抚似的,反过来握得更紧了些。
呼吸沉重几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发现对方脚步有些迟缓时,稍微放慢了速度。
他们从这里离开没多久,熟悉的警报声就再次响起来,无比刺耳,急促地贯穿在整栋楼中,让人忍不住心慌。
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何一满定了定神,下意识看向身后,却没有人追过来,他立刻回过头,顺着走廊一路向前,往记忆中办公室的方向走。
来不及找下楼的出口了,说不定已经有人在那儿守着,现在只能赌一把。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如果另一扇门再次消失了——他也一定能找到别的办法。
半晌,出现在视线中的是那扇熟悉的铁门,没有丝毫改变,近乎安稳地立在不远处,何一满缓缓舒了口气,心跳声仍然剧烈,捏了捏谈朔的手心,推开门,下一秒,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警报声仍然没停,他一秒钟也没有耽误,穿过摆设陈旧的办公室,咔哒一声,将另外一扇门打开。
而谈朔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手上力道不减,面色有些苍白,眼睛黑沉沉的,默不作声地盯着他,似乎怕自己一眨眼,对方就会消失不见。
门开后,身后隐约传来细微响动,像是有人追了上来,何一满指尖紧了紧,朝门外看了一眼,却并不是熟悉的医院走廊,模糊成一片,只有浅淡的微光,但没时间了,他看向谈朔,低声道:“快走。”
而后便和他一起跨过这道门,
因为年代久远,旋转门把手时,门栓处甚至发出老旧的吱呀声,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门板不带任何装饰,甚至就算是上了锁,也能轻易地被人一脚踢开。
可就是这样一扇简单的门,却相隔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横跨一段怎么也无法越过的距离。
何一满没再多想,抿了抿嘴,在走出这扇门的那一刻,从衣兜里摸出那把钥匙,放在手心里仔细看了几秒,没有犹豫,随手朝后面的垃圾篓扔过去,而这一扔,似乎也将从前的痛苦悉数抛开,远远扔在身后。
强烈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刚越过铁门,他便脚下一空,慌乱之后,下一秒,却滚在松软的草地上,带着干燥的泥土气息,并不疼痛。
何一满摔得一愣,下意识去看谈朔,发现对方身上斑驳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点浅淡的痕迹,血痕也慢慢褪去,最终变回做鬼魂时的样子。
“谈朔?”
谈朔神色有些恍惚,正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视线微低,盯着自己抬起来的手腕上,细细打量什么。
何一满撑起身子去看他,手臂上沾着几根草,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掉落。
寂静中,他看见对方似乎在一点点发生变化,即使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身形也不再模糊,脸上的苍白隐隐褪去了些,添上几分血色,仿佛被缓慢地填充上血肉,最终凝聚成实体,安静地站在不远处。
听到他的声音,谈朔偏过头,垂下眼去看他,何一满正要站起身,却看着对方敛了神色,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谈朔屈起一边膝盖,蹲下来看他,接着又伸手拿掉对方发间的一根杂草。
他扬了扬眉,眼底划过笑意,隐约能看出初见时的锋芒,又翻涌着复杂情绪,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你——”
何一满正要出声,却在下一刻便猝不及防地被对方按倒在地上,并不强硬,他手腕却被紧紧攥着,顺着谈朔的力道压在耳侧的地面上。
谈朔牢牢禁锢住他,又像是在汲取他身上的温度,指尖有些颤抖。
感受着对方滚烫的手心,何一满似乎明白了什么,仰头去看他,而后笑了笑,轻声开口道:“谈朔,欢迎回来。”
轻飘飘的,又被风吹远。
而谈朔并没有回答,眼神极深,侧脸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发梢隐隐闪烁,心底难以遏制的情绪被风吹起一角,渴望而热烈,周身的体温却不再冰冷,而是带着生机的炽热体温。
他嗓音沙哑,半晌,终于缓缓说道:“我好想你。”接着将人吻住。
身后是无尽的山野,阳光灼热,紧紧几尺相隔矮墙之外,便是截然不同的热闹喧嚣,无数的游客来来往往,全然不知这里发生的一切。
许多年前的黑暗和鲜血早就随着时间流逝而湮灭在尘土中,再窥不见一点颜色,在被世人淡忘之后,重新装点一番,便成为了乘载欢笑的地方,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隔开他们的那些岁月在阳光下逐渐消散,而未来还有很长的时间,足以填补所有空缺。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拉,写的时候在想在这儿结尾是不是有些仓促,不过写完后觉得刚刚好,这里是所有波折和苦难的结束,也是他们生活新的起点。
有些没解释清楚的事情会在番外里以谈朔的视角说的(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任何人了),还会掉落一些甜甜日常以及老友重逢~不过时间不定,会尽快(遣返+期末,要开始复习和肝论文了~)
之后可能还会不定时修修文,然后快乐存稿!大概年后开新文嗷,那篇末世主攻文!
火速准备番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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