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剑静静摆在凤千藤面前。被他沾染血的手一握,廉价金属质感的剑柄立刻变得污秽不堪。
这把谁都能用的剑都好像在说,你这种废人,不配紧握我。
掌心的痛是连着心腔与四肢的,他面无表情,但五指颤抖,痛得险些要松手,这具身体似乎已经忘记该如何拿剑了。
虎妖缓慢地迈步,一步两步,木质地板嘎吱嘎吱地震动,阴影笼罩,金色的瞳孔从上俯视着他。
彼时,他一剑斩去母虎妖的头颅,它只能躲在草丛中瑟瑟发抖祈求他手下留情。而今,它成长到足够手刃那高不可攀的仙者时,他却已经跌落神坛、在自己身下渺小得好像一只蝼蚁。
站起来。
虎妖粗重地低吼。
血啪嗒啪嗒地从指尖砸落,他晃了晃身躯,好像感觉不到痛,剑尖缓缓直向虎妖。
这个动作,便是敌意,是开战的意思。
虎妖好像又一瞬间门看见当年那个它只能仰望的年幼却高大的人影,白的袍子连一点血都不会沾上,手起刀落,便终结一切。
再眨眼,眼前的人分明比自己渺小,手臂在颤抖,骨节用力到发白才握住了那把剑。
“还等什么,快上啊。”
凤里在身后道。
虎妖应声朝凤千藤扑去,它修为也就结丹,虎皮尚未形成灵力护盾,就算被那把剑刺破皮肉,它也发誓要忍痛咬断眼前这人的脖子。
报着这样的决意,虎妖向剑撞去。
可意料中的痛楚没有到来,它听见长剑砸落在地,清脆的响声,在地上打着旋飞到远处,而凤千藤轻易被它压倒在地,那刀刃连它的一根白毛也没能削去。
虎妖有些震惊,低头便看见凤千藤呆呆望着自己染血的手掌,脸色苍白,神情错愕。
他看起来也十分动摇,这是个好机会。
虎妖的巨掌自上拍下去,只要命中,它有自信能将身下人的整张脸粉碎。
“——不!”
凶恶的真气从背后袭击它,虎妖惨叫,脊梁骨在这瞬间门断裂,凤里一脚踹在它身上将它推开。那巨虎如同一团面糊,倒在旁边期期艾艾地叫唤,好像在质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凤千藤,站起来!”
可凤里没有理会它,手中捏着未散去的罡风,咬着牙关紧盯着凤千藤:“一只结丹畜生都能将你摁倒在身下?你还是凤千藤吗?”
他想要凤千藤站起来,拿起那把剑,杀了虎妖。这样才是他的阿姐。这样他咬牙忍过的那些岁月才有意义。这样杀他时才会有报复的快感。
剑已经被打飞了老远,他冲回去拾起它,再次扔到凤千藤身边。
“起来!给我起来!”
可地上那人再也没有动弹。他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襟,胡乱地强行要把他扯起来,就算站不起来,也得跪着把剑拿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回应他的,是凤千藤忽然爆发出的笑声。
那声音肆意高扬,笑着,颤抖着,像用最后的力气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东西,在过分宽阔的屋内幽幽回荡着,让凤里不禁怔愣。
“阿、阿姐……”“凤里,你真的以为我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
他翘着嘴角,平静开口:“凤捣仪唯一的女儿在那场战争中死了。但她本就是要死的命运,也就是死得早和死得晚的区别。我不过是来代替她的棋子。只要魔神和世人不知玄女先祖血脉已绝,凤家就可以稳固如今的地位。”
“我不知道凤捣仪为什么选了我来做这个冒牌货。毕竟,我没有优越的灵根、没有醇厚的血脉,甚至……连女人都不是。我只是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凡人。”
“那,你憧憬的凤千藤,到底在哪里呢?”
他嘲弄地笑道:“在你梦里吗?”
凤里手掌一颤,匕首哐当砸落在地,也许是这些话里的信息太刺激他的大脑,不住摇头:“不,你瞎说什么?你以为我会信吗?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哈哈哈!凤里,我就是个凡人,被你们这帮人卷进来的凡人。你却还妄想我这种人可以登上九重天吗?”
明明在讥诮地讽刺人,凤千藤的眼眶却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哑,无声的泪水从他眼尾淌下来,在削痩精致的下巴尖一顿,滴下来弄脏了雪白的领子。
那团水渍就很像是他。
融进去了也是异类。装得再像“凤千藤”,也不过狗尾续貂、鱼目混珠。
烂的怎么也变不成好的。
他面无表情垂着泪,看凤里不愿相信现实一样气急败坏地大叫。
“那我的恨呢?我要怎么办?我要杀了谁才可以解气?我才可以扬眉吐气?!”
他深深呼吸,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忽然弯腰一把拾起匕首,揪起凤千藤的衣襟,抬起的手猛刺到一半又停在半空。
他双目死瞪着他,忽然笑道:“阿姐……不,阿兄?既然你都是这样的废物了,那你的那些东西,总算该归我了吧?”
“那把青霜剑,无人不嫉妒的头衔……不,这些怎么够?你自小从我这里抢走了那么多东西,也该体验一把被抢夺的滋味。”
他最后那句话意味深长,陡然松开了他的衣襟。
长时间门的失血加上地下魔气浓厚,凤千藤的身躯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也懒得去看凤里,痛楚在体内蔓延,他攥紧手指,从胸腔里干涩地哈哈了几声,可惜那听起来比哭还让人难过。
“妹妹,这边!”
沈心泉找到端倪,抬手破开隐藏的房门,徒为第一个冲了进去。
室内死寂,浓烈的血腥味让她面色微沉。几乎没有点灯的屋内,只能依靠门外照射进来的昏暗光线才能看清周遭。
他静静躺在那滩血泊中,身上、脸上、手上全是伤,足以证明她来晚了,来得太晚了。
飞奔过去的时候很快,跪下来想碰他的时候却停住,不知该碰哪里,感觉一碰好像就会破碎,就会消失。
现在的凤千藤,给她这样绝望的感觉。
她施展治愈诀的功夫,沈心泉已经用神识探查了室内,除了一只奄奄一息的虎妖,和掉在地上的一把剑外,没有别的东西。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凤千藤身上的伤多是刃器所致。
伤他的人逃了。
“会是魔修吗?”沈心泉道:“还是……”她一边说一边走近,目光在触及凤千藤毫无保留的面孔时浑身一震。
徒为现在顾不上这些,连开口警告她不要乱说话的余裕都没有。
她总觉得自己再不快点,凤千藤会死。
他的求生欲望突然变得极低、极低,所以她的治愈诀才迟迟不起作用,那伤口合拢的速度慢得好像他本就是一具尸体。
“徒为,这……她……凤……”
“这件事之后再说。”徒为道:“先治好他。”
沈心泉从总算从呆愣中回神,赶紧点头:“好,也对。先把凤师姐的伤治好。此地不宜久留,不知哪里还藏着魔修,我们先出去吧。”
背着凤千藤离开的时候,他在途中好像醒了,徒为能听见他的鼻息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她问:“感觉好些了吗?出什么事了?”
可没人回应,不管她再问第二遍第三遍,凤千藤都没有开口。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就觉得背上的人体温很冷很冷。
沈心泉把找魔修的事拜托给了剩下的修士,二人出了地下,在周围找到一间门还没被破坏得太过分的静心房。
静心房内通常有调和天地灵气的法器,适合修士修养伤势。不过现在那东西早就报废,也就一张床还有点用。
她在房屋周围设下简易守门法阵,见凤千藤的手迟迟止不住血,道:“治愈诀没用的话,先应急包扎吧。”
正好沈心泉怀里时常有一些备用的药品,她将药粉倒出来,低声道:“凤师姐,失礼了。”
凤千藤半睁着双眼,眼无焦距,像在看头顶的天空,但也许什么也没有在看。
包扎了手,沈心泉很快接到玉简联络,修士们在地下似乎发现了什么。她嘱咐了徒为一句便匆匆而去。
血腥味没有散,徒为坐在床边,一直皱着个眉头。
往常凤千藤要是见她这样,就算受着伤也会侃一句。可眼下,他连看都没看她。
“到底,出什么事了?”她问。
没有回答。
“凤千藤。”她加重语气,却不见得有多凶:“我在问你话。”
“你不该救我。”良久,他总算吐字,可一开口就是这种让她脸色更难看的用词。
“什么意思?我不该救你?你想死是吗?”
“如果我说是呢?”
“凤千藤!”她腾一下站起来,有些愠怒地盯着他:“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了?你怎么又反悔?”
“那我也很想问你。”他轻道:“你喜欢我的什么?”
她一愣,没能立刻答话。他眼波流转,看着她笑道:“喜欢我这张脸的话,割去放在屋里不是更好?还是说怎么?你喜欢这种养着一个废物的感觉?”
眉眼还染着没擦干净的血,衬得他整个人有一种平静癫狂的美,可骂起自己来却如此毫不留情,徒为在旁边听着,表情比他本人还严肃。
“你不是废物。”
“这世上能胜过我的男人很多。”他置若罔闻:“你之前说你想试试被抱得双脚离地,以我如今的这具身体,只怕不可能做到。我终究只是平庸的凡人血脉,而段徒为,你是段家的后裔。你阿娘说得对,我这种废物,只会污染了你的血脉。而且,我还比你大了不少。”
“我再说一遍,你不是废物!我根本不在乎这些!”
凤千藤这些话如同一把满带倒刺的刀,插进徒为的心里,将她的血肉搅了个满目疮痍。但她知道,面无表情说着这些的凤千藤,肯定比她还要痛上好几倍。
他明明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明明永远都那么让她憧憬。是她最尊敬的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这样?
“我说我想被抱,不是因为我想,是因为……”她只是不平衡,所以才说了那种话。她没想过凤千藤会一直记着,记到现在。
“那,你可以告诉我吗
?”她道:“一直以来,让你这么伤心难过的事是什么?只要你说,不管是人还是别的,我都能替你解决。”
她是说真的,不是那种为了安慰他而吐露的托词。那写在笺纸上的字,便是她的心愿。
她早就看出来,凤千藤失去修为后,没有哪一天是真正快乐的。
以前的她无能为力,现在已经不同。
可他却微微眯起眸子,温温柔柔地笑道:“没用的。”然后脑袋一偏,再也不愿看她:“你走吧。”
“……”
徒为走出屋子,站了半晌,摸出兜里的香炉,石像老爷子慢慢现身,她道:“把你的力量借我一点吧。”
“哦?行啊,你要干什么?”
“我要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有必要的话,还要解决一个人。”
她眼中闪烁着幽冷的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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