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幽河地底之前,修士们把修袍换了身不起眼的麻布衣,什么护身甲法器都穿在了最里头。虽然还是和这里的穿搭风格不大一样,但起码不会太显眼。
一路上没人敢说话。
脚下就是死寂但极度危险的死亡沼泽,一眼望去,天然形成的巨石东倒西歪插在黑色沼泽里,周遭一派荒芜,连鸟雀都无,更别说建筑群,恶劣得让人咂舌,实在不觉得这样的环境能住人。
他们已经在河谷间行了有一阵了,让人奇怪的是,竟没碰见一个巡逻的魔修。
要么是魔神自信这场仗自己势在必得连最基本的戒备都懒得做,要么就是其实也抽不出多余的人手。
离地图标示的催日山脚越来越近时,随行在灵马旁的修士忽然道:“你们听没听见什么声音?”
庞金良侧耳一凝:“好像是……有人说话的声音?有好多。”
“还是从下边传来的!会不会是是魔修?那我们再走就要和他们撞上了。”
沈心泉带着另一队从西边绕行前往催日山脚,和他们分了两路,如今有决定权只有徒为。
他赶紧御器退到马车窗边:“师姐、队长,前面有状况,是魔修。”
车帘掀开,徒为支着条手臂探出头:“我感觉到了。二十来个是吧。”
“怎么办?还是绕远路避开他们吧。”他们的目的是安全抵达催日山脚,要是和魔修打起来肯定会引人注目,那才是得不偿失。
他心里笃定徒为要是聪明人肯定会避开走,也不听她回应就准备去车头吩咐灵马绕路。
“等等。”她却道:“我们去看看什么情况。”
他一愣,回头看她:“队长说什么?”
“我说,下去看看魔修在干什么。”
“不可。”他错愕道:“沈队长没和您说吗?我们此行一定要不暴露踪迹到达催日山脚的魔修营地。如今不知下边的魔修境界高低,贸然靠近被识破匿踪符,一定会打起来,到时候如果惊动……”
“我当然知道。下去看看先。”
他见劝不动徒为,探头和里边的凤千藤说话:“师姐你觉得呢?沈队长不在,段队长又执意要去,我们……我们听师姐的吧。”
徒为年纪不大,又刚来紫霄宗没多久,就算实力强劲也不代表有领袖头脑,修士们愿意恭敬对她喊她队长都是因为她的能力和血脉。
真到了做这种关系所有人安危的决策时,大家自然只想听凤千藤的话。
他们也许不信任徒为,但都信任这个师姐。
师姐是个聪明得不能再聪明的人,她不会走错棋子。
车内那股旖旎氤氲的气味已经散得差不多,凤千藤正擦着裙摆染上的水渍,闻言抬头一瞥徒为,漫不经心道:“你有什么计划?”
徒为道:“你刚才说我们去魔修营地是为了借他们的风,但我看沈心泉出发前那表情,这事应该没那么容易,毕竟营地里的魔修可就不是二三十来个的程度了。既然都要赌,干嘛不赌一个风险更小的?”
“哦,那你有几成把握?”
她道:“六成吧。你们能听我的话的话,还能再高一成。”后面那句是对外头的修士说的。
庞金良还是一副不赞同的表情:“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什么事能有十成十的把握?”凤千藤哂了声,见那一小团水渍怎么都擦不干净,干脆放开,问她:“你真想清楚了?”
她点点头,被他拿品鉴似的目光凝视了一会。
“好,我就相信你吧。”
“师姐!”
“听你们队长的。”
那口吻格外冷淡,庞金良不由想起之前自己怎么求她回来她也没答应,心中委屈,不情不愿道:“是。”
既然决定去下方看看,灵马便放缓速度开始下降。修士们都有些不安。
“庞师兄,我们不会今天就要交代在这了吧……?”
“就应该绕道走的呀,师姐为什么还会同意段队长这么干。”
“好了别说了,她既然说自己有计划,那我们就相信她吧。”他沉着脸道。
越靠近死亡沼泽,风越大,穿过上方的浓厚雾气,徒为看见东倒西歪的巨石间原来有几个不小的石板平台,足够人落脚。
但也要小心谨慎,倘若不慎踩空,哪怕只是一片衣角,死亡沼泽也能抓住将人狠狠拉下去。
它们吞噬生命时,可不会管你是仙门修士还魔门修士。
“抓住他!”
“嘿——还想跑,偷了我们的东西你觉得自己跑得掉?”
“行了,赶紧杀了他剥内丹,本来就是我们看守不利,拿了内丹回去将功补过。”
巨石间,二十几个魔修正挥舞着武器将一只黑豹用禁锢诀困入阵中。
阵中有烈火燃烧,已经将黑豹的皮毛烫掉好几处,它正痛苦哀嚎,皮毛下面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遍布可怖的烧伤疤痕。但即便如此,黑豹也没松开嘴里叼着的什么物什。
这帮魔修如此焦急,还大张旗鼓来了这么多人,不用想,那多半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徒为挑了挑眉。
“吐啊,吐出来!”
“吐什么吐,弄死他不就结了。”
“那你下手轻点啊,别把东西弄坏了!”
这里似乎黑豹栖息的洞窟附近,走近了就发现周遭全是血,躺了一地妖兽。有大有小,被开肠破肚,死相凄惨。
那黑豹的金色瞳孔里流露出愤恨与痛苦。
“我去看看。”她看时机差不多了,将匿踪符往身上一贴。
凤千藤在旁边抱臂嗯了声。
她本来还想从他那里听到些什么“注意安全”、“不要胡来”之类的担心之词的。
这态度虽然平常,但跟刚才抱着她脖子的样子相比,反差太强,简直像一个下了床就穿衣服走人的渣男。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刚才她趁马车颠簸硬是弄出来两回,虽然他表面淡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但或许还没缓过来。
这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她否定。
……不,唯独凤千藤这人不可能吧。
她掀帘出去。
魔修正打算用最后一记幽火将眼前这只豹子王烧成美味熟肉,上方忽然传来什么响动,似有一道风极快地俯冲下来,他们还没反应,唰地有剑光一闪,一道剑气卷着狂风直接摧毁幽火法阵,黑豹得以从里被解放。
“什么、什么人?!”魔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摔在地上惊呼,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一队旅人打扮的队伍。
不,不对啊,这气息……这剑气……
“仙门的?!”
“不可能吧,仙门的怎么会在这儿?他们不都说边界地都要完了?”
他们的注意力被分散的瞬间,黑豹从地上挣扎起身,叼着东西扭头就跑。
魔修想去追,被庞金良拦住去路。既然已经是必要打一架的局势,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不能放一个人活着回去报信。
“我去追那只豹子。”徒为挥剑先斩去一只魔修的手臂,再布下一个结界法阵,这样能一定程度阻挡这边的动静:“剩下的魔修全活捉了,能别杀就别杀。我很快回来。”
“什么——”
没等他诧异,她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旁边的紫霄宗修士道:“活捉?!怎么可能!魔修打起架来不要命的!”
“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庞金良皱眉:“尽量能活捉就活捉吧,不行的杀了也无所谓。”
魔修听他们在这儿大肆谈论自己的生杀,捧腹大笑,细长的尾巴在身后打转:“就凭你们这点人?我还以为仙门已经认命准备降了呢,没想到还有不怕死的。放心,你们这种渣滓,还不用我们特地去知会魔神大人。”
“行了,赶紧杀了他们去追妖兽。那个女的等会儿也一起杀了!”
徒为一路追着黑豹越过好几个横在沼泽中的平台,最后在一处山崖下堵住了它。
它伤成这样还能跑这么远属实在她意料之外。
巨大的黑豹死死咬着嘴里的东西躬身冲她威胁地发出低吼,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黑的毛也焦了,血和烧伤疤痕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徒为猜它是已经没力气再跑,站起来都困难。
“把你嘴里那个给我看看。”
这么说,它估计更要和她拼命。
徒为上辈子没养过动物,更别说和动物打交道,应该和对待人也差不太多。
她在直接拔剑威胁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之间思索了一秒,选了后者。
反正凤千藤之前是这么教她的。
她蹲下身,把上身压低,冲黑豹伸手:“我是仙门的修士,和魔修不是一伙的。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可以放心,我不是要伤害你。”
黑豹仍瞪着她呲牙。
她道:“你再不治伤会死,死了,可就保不住嘴里那个东西了。”
“!!”
它猛地嘶吼一声,毛炸起来,好像更生气了。
徒为:“……”
这玩意儿是能通人言,但真的有人的神智吗。
懂不懂道理?
她皱眉正觉得麻烦要不给它一剑杀了得了,黑豹最后那点苦苦支撑的体力似乎到达了临界点,眼睛还睁着,身体就一晃,啪嗒倒在地上,嘴里的东西掉了出来。
是一块颜色奇特的石头。
徒为拿起石头左右端详,没懂魔修们为什么那么着急,不过既然是从营地里偷出来的,那肯定是个宝贝没错。
再看面前奄奄一息放着不管估计马上就会死的黑豹,她伸手对它捏了治愈诀。
烧伤疤痕渐渐复原,黑亮的毛也长出来。灵力和力量渐渐回到它体内。
待身周渲染起的一层光芒散去,黑豹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人倒在那里。
宿配从小就知道,自己必须带着族人在这永无安宁之日的地界活下去。
这是他身为一族之王的使命。
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无论受了多少伤,无论要冒多少次险跨越死亡沼泽,他都不畏不惧。
可是,族人死了。大家都死了。
那死守这块石头又有什么用?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不能让魔神得逞。他总有一天要亲口咬断他的脖子,让他后悔将诅咒将于黑豹一族的事。
可是,他还是倒下了。甚至都没能反抗那个修士,甚至她连剑都没拔出,他就倒下来。
这一次,自己才是真的会死吧。
而且死得这样毫无尊严,窝囊至极。
他想挣扎,有什么温暖的气息在黑暗中包裹过来,那只企图将他拽下冥府的狰狞巨手被那温暖的东西一照,竟嚎叫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嗅到了火焰的味道,还有湿气,甚至有一点香味。
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火光刺得他险些要流出泪水,这里显然不是冥府。还有触感、嗅觉,能听见自己的鼻息。
他恍恍惚惚呆了好几秒,直到身前有人对他说:“醒了?”
是冷淡的,还不怎么温柔的声音,他艰难地抬起头。
一个携着剑的姑娘站在那里。
看起来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穿着再低调也盖不住身周那股只属于仙门的气质,似乎就是刚才把他逼到山崖边的人。
他看见自己身旁有火堆,总算理解了状况,张了张干涩的嘴唇,声音都透出一股灼烧的焦味:“你……救了我?”
“算是吧。”
“……为什么?”
“可以的话,我不想见死不救,不然不就搞得很像是我杀了你一样吗。”
姑娘年纪不大,态度挺大,根本没有蹲下来和他平视着说话的亲切之心。宿配又起不来,只能盯着她的裙角看。
她道:“你既然醒了那我就走了,我还有事。哦,还得问你,你叼着的那个石头是什么?魔修那么看重,难不成是他们的什么武器秘宝?”
“你拿走了?”宿配惊道:“还给……咳咳!”
他的伤还没恢复,只能伏在地上重重咳嗽。
徒为道:“你告诉我,我就还给你。”
“你……你好无赖……”但人家救了自己的命,宿配的性格注定他不可能对这样的人说出什么重话,一双剑眉为难又凝重地皱着:“你先还给我,我就告诉你。”
“那我走了。”
徒为转身,他慌忙之下抓住她的衣角又觉得冒犯,很快松开。
回头,化成人形的豹子妖兽抬头望着这边,毛茸茸的耳朵耷拉,金色的眼睛覆着阴霾,没有刚才锋利的敌意,只剩请求。
“我的族人也许还有幸存下来的,你能不能带我回刚才的地方?”不等徒为说话又道:“你带我回去,我就告诉你那石头是什么。”
徒为想了想,趁人之危强抢人家东西这事确实不大道德:“也行,但我可不会陪你走路。你能飞吗?”
要是宿配灵力充沛当然可以,但现在的话……
他道:“你……你可以背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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