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幽河地底不会下雪,只有刺骨的西北风呼啦啦的吹。
铁柱上悬挂的尸体残骸时不时迎风摇晃,从下经过的人司空见惯,这诡异可怖的风景线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日常的一环。
昨天是尤米安的生辰宴,魔殿的侍女为此忙活半日,最后主角却不见踪影。下来后侍女们都传,公主肯定又顶撞魔神,这禁足只怕是解不了了。
只有班一鸣知道不可能。
那天他和家主在尤米安之前就去谒见过魔神,原本是想向他汇报段家的动向的。
可那算是汇报吗?
无论他们这边说什么,那男人都没有反应。静静的仿佛死了一样。
班一鸣忍不住抬头看见他的袍角微微晃动,吓得赶紧又低头。直到离开魔宫才长舒一口气。
“魔神他……难道又陷入沉睡了?”
“不太像是。”凤临天皱眉,“倒是魔宫内以往的瘴气比平时要衰减不少。”
“是他的实力还未恢复完全?”班一鸣喜道:“倘若真是这样,我们……”
“为时尚早。先把段家收拾了再说。魔神要死了,你觉得陆邪心还会听我们差遣?不要在这个关头增加敌人。”
“家主说得是。毕竟我们这儿就一个凤里,靠他肯定靠不住。”
不过如果真是他们猜测的那样……不止修真界,幽河地底岂不是也是他们凤家的囊中之物?
“凤千藤,”班一鸣走上甬道,摸着袖中内丹,“你其实可以不死的。是你不识好歹……”
他犹犹豫豫不知几天,内心煎熬。
一边是家主的命令,一边是自己的私欲。
凤千藤死时一定很后悔。后悔当初没有答应他的请求,沦落到这般田地。
可只是预想还不够,他想要看,亲眼看到凤千藤痛苦后悔的模样。
只有这样,班一鸣那颗因她受尽屈辱的心似乎才能畅快淋漓一些。
如今,魔神势力和仙门拼了个两败俱伤,魔神本人意料之外的呈现出衰弱之态,凤家只要把握机会,未尝不可坐收渔翁之利。
至于凤千藤,这时候再知道她是怎样的存在又有什么用?人都已经死了!
这枚金丹,有没有都不重要了。
班一鸣昨夜辗转反侧,终于下定决心。
凤临天现在肯定满脑子都是如何操盘将幽河地底和段家一并吞了,无瑕顾及这边。
要做,只有现在。
魔殿的东侧,与熔炉房呈对角线的一座偏殿专门用来放置各类法器,是第二宝物库。
其中一个屋里单独放着器。
“拾忆万象龙墫”
只要让它吞噬凤千藤的内丹,他就可以看到自己想看的。
“班道友。”
风越刮越大,空无一人的寂寥甬道上,班一鸣微讶地停下脚步:“凤里?”
前面的人,不是凤里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儿?
宝物库附近鲜少有人来,他戒备地看他。
“你有何事?”
徒为杵在凤千藤身后,垂着脑袋俨然是个没存在感的侍女,听他跟班一鸣说:“我有事找你,听别的侍女说你往这边来了。”
原来是这样,他还以为被发现了。松了口气,他道:“什么事?我忙着呢。”
“我正在找阿爹,但他好像没在殿里。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凤临天虽然表面上说为时尚早,但以班一鸣对这个侍奉了多年的家主的了解,他肯定已经开始暗中动作。
“这事说来复杂。”他瞥了眼徒为。
“你先走。”凤千藤道。
徒为大喇喇行了个礼离去。
待她彻底不见人影,班一鸣才放心:“你不在的期间,我和家主去了趟魔神的宫殿,你猜怎么着?”
他将魔神衰弱的推测告诉他,还说凤临天打算先除段家再杀魔神。
不说魔殿的珍奇异宝、灵丹妙药多如繁星,就说魔神的那颗至高内丹,已经足够让成败上万的修士争个都破血流。
九重天的大门等于触手可及。
“你也来帮忙,我届时还能在家主那替你美言几句,你分到点好处,破烂一样的修为不就有救了?”
凤千藤笑道:“我是凤家的一份子,你们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
凤里这小子从来一幅皮笑肉不笑的态度,修为浅,态度傲,要不是凤千藤成了废人,怎么可能杀得了他。也不见得就能帮上家主什么忙。
还不如……
一个想法忽然浮现,他笑道:“那你先来帮我个忙吧。”
趁班一鸣被绊住,徒为溜进了第二宝物库。
这地方这么大,居然没上锁也没被封印保护,石像老爷子瞅了眼就道:“你昨天跟我说时我还不信,魔神的力量已经微弱到连这种地方都守不住了。”
宝物库里有很重的灰尘味,透过不大的窗户,微亮的光中隐隐可见灰尘飘散在空气中,徒为右手边就是一个高大的乌木陈列柜,除它之外,房间四角也放着好几个,上边是数不清的法器:刀、枪、剑、镜……大到和陈列柜一样高的武器小到缝衣针,稀奇古怪,应有尽有。
“那什么龙的,不是很高级的法器吗?应该不在这些里头吧?”
“是‘拾忆万象龙墫’。肯定不在这里头,那玩意儿大得很。去单独的小房间里找找。”
说实话,这堆满法器和各类武器的空间于没见过啥世面的徒为而言,诱惑力很大。
时间紧迫,她沉下眉梢忍住想到处摸摸看看的冲动,眼观鼻鼻观心,推门走进小房间,连找了三处,总算让她找到。
房间中央,一尊二人高的巨大龙形雕像伫立在那里,无论是龙鳞还是体态都栩栩如生,好似看见真正的龙。
那龙嘴朝下冲着,似乎要放什么进它嘴里。
“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她问。
石像老爷子叹道:“好家伙,原来被魔神摆在这儿了。他又不用,这灰尘都积了指甲盖那么厚了,暴殄天物啊。”
“行了,少说废话,接下来怎么办?”
凤千藤昨天回魔殿的路上,把自己给班一鸣设的套说了。
她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使的坏,拿捏人的功夫是炉火纯青。
现在班一鸣魔怔了一样,只想把金丹拿来喂给龙看凤千藤死时的记忆。
“你别看他那样,修为也有金丹一重,毕竟一百来岁了。要和他硬来,必然行不通。”
“那就趁他松懈的时候给他来一套。”徒为道:“我有办法,交给我吧。”
她确实有办法。
“不过这玩意不是神级法器吗,我真能操控得动?不会被反噬吧?”
她把手搭在龙头上,对石像老爷子拍胸脯的保证仍旧存疑。
“你是有多不信任我?我说你行你就行。你的段家血脉是特别的。”
他此前也这么说过这样的话,徒为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且,凤千藤昨天还说“魂魄离体后依旧能存活的先例也不是没有”,现在想想,老爷子不就是这一类吗?
他说他是段家祖先,那起码也是几千年的老妖怪,凭什么可以脱离轮回生死的常理,跟个幽灵一样活着?
“喂!我听见脚步声了,快点。”
徒为回神,汇聚灵力于掌中,几乎是顷刻间,她感觉到自巨龙法器内弹回来的阻力,拼命想要阻挡她这个入侵者。到底是神级法器,明明她之前操控传送法阵时非常轻而易举。
两股灵力相撞,宝物库外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石像老爷子在催促:“快点啊!搞快搞快!”
“别吵吵,我知道。”
她咬牙,滚烫的丹田好像冒起一串火焰,全身灵力奋力一击,巨龙不敌,发出痛嚎,力气被冲散了个干净,完全被侵入者掌控。
凤千藤跟在班一鸣身后进入房间时,屋内安静,只有一尊巨大的石雕龙耸立于此。空气中还荡漾着一点烧焦灵力的味道,他一瞥班一鸣,这人正紧张地搓着手对此毫无察觉。
“……懂了吧?我是替家主检查你,看凤千藤到底是借了旁人的手,还是真是你杀的。”
凤千藤皱眉:“可我爹不是想要分解凤千藤的内丹?你擅自这么做……”
“闭嘴。”班一鸣道,“你可别忘了,在家主眼里你什么都不是。你只能指望我帮你说几句话。”
他看凤里盯着自己看了会,识趣地点头,这才笑道:“你知道最好。她毕竟你阿姐,你俩怎么说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来年,这是你能见她的最后一面,我是好心才让你也在旁边一起看。”
他摸出怀里的金丹,放入龙嘴前,不禁攥了攥,好像在回忆那金丹上的温度。
可这玩意早就脱离血肉,怎么可能还残存着宿主的体温?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点,干脆放开了手。
龙嘴动了,将金丹一口吞下。
趁法器在动作,他又侧头,状似闲聊地对凤千藤说:“你可以先想想。等家主收拾了段家和魔神,有什么想要的奖赏。我可以替你争去争取。”
“真的?”
“当然,我骗你作甚?”
凤千藤摸着下巴沉默。
趁他思索的间隙,班一鸣握住腰间小剑,慢慢行到他跟前。
“想好了吗?”
凤千藤抬眼:“嗯,我……”
——刀光一闪。
班一鸣的出招又狠又快,直奔着咽喉,打算无声无息,一击毙命。其实是想让凤里说几句遗言的,不过算了,谁让他倒霉,在这么个无人的地方撞上自己呢?
他原本正愁金丹没了,之后怎么和凤临天圆谎。
现在不就送上门来了?
“凤里对自己阿姐执念颇大,实在想看看凤千藤临死前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也没办法,只能对他痛下杀手。可惜还是没能救到金丹。求家主宽恕。”
如何?
合情合理吧?
他唇角绽出冷笑。
可下一秒,他的动作一停,背脊僵住,小剑啪地落地。
一个人站在他身后,五指扼住他的后颈,以一股几乎将他捏碎的力道。一股细小却强大的灵力瞬间趁他不备,从皮肉窜入经脉,是高阶禁锢诀,班一鸣只觉四肢一麻,不能动弹。
“你也太料事如神了……”徒为从他身后看向凤千藤。
“毕竟我很了解你啊。”凤千藤冲班一鸣弯起眼睛:“是吧,班一鸣?”
不……
不对……
哪里不对。
凤里不可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怪异。
非常怪异。
他沉浸在被人偷袭的震惊中,睁大眼睛:“你……”
龙墫在这时放着微弱光芒,是金丹彻底溶解,被法器提取了其中记忆。
凭空出现的巨大光幕中,没有班一鸣想象中的凤千藤死前的景象。
是一群魔修,一只魔牛。
他看着血从魔牛体内迸发而出,听见魔牛诸多心声,错愕得好像看见什么奇异光景,甚至一瞬间疑惑是法器出现了故障。
可是,怎么可能呢?
“你……你骗我……”他吼道:“这根本不是凤千藤的内丹!”
“现在才发现,有点晚了吧。”
他不仅不慌,反倒从容。
班一鸣不可置信:“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凤里,连家主都敢骗?!你信不信我——”
“没机会了。”徒为将他的嘴也堵上,狠踹了脚他的后背,班一鸣直接脸着地摔断鼻梁,唔唔唔地痛呼不已。
他在魔殿安逸日子过惯了,修士最基本的警惕心都好像退化不见。
只能说活该。
“那接下来怎么办?杀了他?”徒为拍拍手上的灰。
她们有伪装之镜这么方便的东西,说实话,要接近凤临天很简单。
但问题是魔神。毕竟这玩意儿对魔神血脉不起作用。
“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凤千藤颔首,语气微沉:“魔神衰弱是真的。似乎连行动、说话都做不到了。”
这么严重?
严重得跟假的一样。
“那……”
“——唰!”
二人说话时,没有注意旁边的班一鸣,元婴修士的高级禁锢咒不可能被区区金丹打破,所以徒为很放心。
班一鸣莫名其妙破开禁锢咒时冲她袭过来时,她这才想起,刚才那龙墫法器拼死抵抗时,也往她脉络里侵入了一些灵力。
那灵力现在竟然反过来帮助了班一鸣。
杀意腾腾,凤家修士的致命一击绝不是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可徒为的速度也极快。
这个距离,操控神识拔剑也来不及了,她喊了一声石像老爷子,抬手先挡下他迅猛的罡风,接着一掌拍向他的面门。
可接下来,诡异的事发生了。
她置身的宝物库光洁的地板、灰尘弥漫的空气、乌木表皮的墙面、坠着微弱光芒的吊顶灯在一瞬间消弭殆尽,她眼前犹如被糊上一层重重的迷雾,模糊到险些以为自己昏厥过去。
时光在这一刹那流逝得很慢,极慢。
连一切的声音都归于死一样的静。她耳里没有任何响动,仿佛连自己的时间、生命都静止不动。
“……”
也不知过去多久,好像是永远一般的久,又好像只是短短一息。
徒为脚下传来实地的触感,不再是刚才那样腾空的无重力感。
视野渐渐清明,时间重新开始快速地流逝。
她怔了怔,睁开眼。
没有巨大的龙墫法器,甚至,这里都不是宝物库的内部。
青草绿叶伴随着盎然春意,在精致宽敞的庭院中交相辉映。灿灿的艳阳撒着光粒倾斜在她头顶,伸手一抓,好像都能将光束的温暖握于掌中。
往旁一看,池塘水面波光粼粼,反射着七彩的光,水下有两三尾锦鲤慢悠悠地游动。是绝不属于幽河地底的绮丽景色。
所以……什么情况?
这是哪儿?
她,在哪儿?
发生了什么?
班一鸣呢?
凤千藤呢?
徒为一脸懵地杵在原地沉思,身后一条石板小径上忽然遥遥传来脚步声。
她躲进旁边建筑的阴影里,剑还在身上。但没搞清楚状况之前,她不想和人交手惹出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如银铃般的几道女声在说话,等一行人从小径走出来到徒为的视野范围内时,她发现那是一群侍女打扮的人。
对。
是人。不是处处异化的魔修。
而在侍女簇拥的中央,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白的袍子,乌黑的发,被一根浅蓝的精致发带绑着,从鬓发下露出了冷白削痩的下巴尖,那侧脸弧线给人的感觉十分冷淡,徒为莫名从中感觉到了一丝熟悉。
但对方背对着她,实在看不清脸。
她眯着眼睛想再往前一步,那少女忽然回首向这边看来,徒为反应够快,立刻往阴影里躲,好在人家没注意她,只是在看她头顶的树枝,那树上停了几只叽叽喳喳的灵鸟。大白天的也格外的吵。
“大小姐,那些鸟怎么了?”
“……”少女摇头:“走吧,父亲不是找我有事?”
“哦对啊,那得快点。”
她转身和侍女们离去,徒为却在阴影里愣住。
修士都眼力极佳,这么近的距离,更不可能认错人。
刚才那少女……不,该说是少年。不管怎么看都是凤千藤。
脸部的棱角还没完全张开,个子也没有现在那么高,但说话时的口吻一样,独一无二的气质也很像,刚才转过来时那一眼,便已经足够雌雄莫辨,是如同风雪般凛冽的美貌。
那绝对是凤千藤。
……有两个凤千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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