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的无尽长廊悬在深渊之上,大块碎石欲坠未坠地飘浮空中,这里是魔神之力始源的神域,是支撑幽河地底不被死亡沼泽淹没的核心。
与修士灵力相冲的魔力压在徒为头顶,她一步一步走向伫立前方的魔宫。
幽暗的灯火随着她走近齐齐亮起,巨大的石门敞开,好像在欢迎客人的到来。
“丫头,你伤还没好,悠着点,别和魔神之力硬抗。”
“我知道。”
徒为上一次来时,这座魔宫还冷冷清清,呈现出死气沉沉的衰败感。而如今至心内丹完整,一股杀伐凶恶的魔气便笼罩魔宫上下。
倘若不是受邀而来,那些魔气已经冲过来将她绞杀了也说不准。
站在层层台阶下,她停住脚步,御座上,凤千藤手一撑,慢慢站起了身。
殿内很暗,他垂下黑睫注视徒为,幽冷的光线打在他鼻挺唇红、昳丽精致的脸上,晕染出一种神秘莫测的色彩。
“哦?仙门怎么就来了一个人?”恶魔奇道:“难道有诈?”
“凤千藤。”
徒为身上还有伤,走起路时步伐有些摇晃,迎着凤千藤的目光,她举起拳头道:“我是来收拾你的。”
“……这人疯疯癫癫说什么?”恶魔没把她当回事:“凤千藤,赶紧杀了吧。我们的目标是外头的吕闻。”他冷淡地答,在徒为的注视下,拔剑,青霜剑便如一柱凛冽光束,散发着逼人寒气指向她。
虽然石像老爷子让她不要和魔神之力硬碰硬,但眼下的情况,显然,容不得她耍别的花招。更别说她还在气头上。
徒为一个躬身,顺着台阶快步冲上去,速度极快,长剑顷刻间门出鞘与凤千藤的剑碰撞在一起发出哐当的声响。
果然,很强。
不止是灵力,凤千藤的基本功和经验是实打实的。她解除了灵力限制,他竟然也能稳稳接下她的剑。
徒为这一身剑诀,从头到尾,都是凤千藤教的,她会怎么攻过来,他几乎了如指掌。
“只有这点力量吗徒为?”他笑道:“这样怎么去九重天?”
“凤千藤!”
她咬牙,用力压过去,近距离与他四目相视。
“你就说之前随便入我梦的是不是你?”
明明之前给了她一下把她从魔宫打了出来,后面却又要钻进她梦里趁她不太清醒盯着她看。
在意,但不说。
伤心了,也不说。
还问她:“你不挽留我吗?”
真的是,很狡猾的大人。徒为恨不得打到他服软为止。
“你既然这么喜欢我,又生怕我会不喜欢你,那就好好哄我啊。”徒为道:“这样我不就只会喜欢你了?”
“……”
他面不改色,甩剑将她击退。
“胡言乱语什么。忘记自己来这儿的目的了?”
徒为的目的明确。毁灭魔神之力的本源,至心内丹。
而那颗内丹现在因为凤千藤接受了它的力量,正是鼎盛之时。他说不定比吕闻优还要强。
“是。我是来摧毁魔神之力的。”
凤千藤道:“那你还等什么?”
他的剑招与吕闻优不同,流畅而优雅,不徐不疾。徒为本来做好有可能输给他的心理准备,但不知为何,凤千藤这几轮的出招都没有攻击性。
她出招,他便拆招,沉着、冷静,不给她窥见任何破绽的机会。
十多个回合下来,徒为气喘吁吁,体力被消耗得差不多,可竟连他的衣角都没摸到。
为什么,他不还手?
哪怕凤千藤真狠心打伤她,她都不至于这么不舒坦。
“你怎么放水?这修士还带着伤,能是你的对手?”恶魔不满催促。
他不予理会,只是迎着徒为怀疑的目光冲她淡淡一笑。
接着,青霜剑唰地化作一柄巨大的寒冰大剑,劈头盖脸冲她砸下去。
这一击用了全力,可徒为却可以躲开,躲得很轻易。
她直逼到凤千藤身前,踹在他腰间门,一个用力就将人摁倒在身下。
剑唰地刺入他颊边。
她浑身上下带着股愤怒的戾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倒是反抗啊!”
什么都不做,根本不伤她,她这通怒火怎么发泄?
这简直就像,又是她单方面在小孩子任性一样。
“你要杀我吗?”凤千藤却道:“这是毁去魔神之力的唯一办法。”
恶魔急了:“凤千藤,是你主动接受了我的力量!你不会以为再把我挖出来就有用吧?我与分身合为一体,除非你也一起陪葬,否则绝无可能!”
凤千藤当然知道。可惜也只有蠢笨的神魂以为用力量就掌控了他的弱点,以为这样就可以驱使他。
他翘起嘴角再次问:“徒为,要杀了我吗?”
她的剑锋离他脸颊也就分毫之距,她很生气,气得要杀了他一样,他感觉得到。所以凤千藤抓住她的手,趁她没反应,猛地将剑刺入自己胸膛。
鲜血飞溅出来,徒为就算及时收力也来不及。
“凤千藤。”
她僵住,诧异,现在拔剑也只会让血流得更多:“……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是要毁去魔神之力吗?”
“那我也不打算杀你!”
她似乎是说真的,那目光夹杂着愤怒和不理解,像只迷茫的小狼,从小只会对人呲牙咧嘴露出爪牙,如今却连爪子该不该往回收都已经搞不清楚了。
他看着这样的她,眼底晦涩,收了玩笑的心思,那点小小的试探似乎也已经不攻自破,此时此刻,仍旧生生作痛的胸腔分不清是因为血肉被割破而痛,还是因为别的。
“……九重天需要献祭醇厚之血,不是修为境界高深者才能开启那么简单的事。倘若失败,那人会被天罚劈得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来。”
“凤千藤就是这么死的。她才刚刚满月。”
他道。
“而至心内丹,是四千年前,天道赐予幽河地底主人的神物,几番辗转,现在才成了魔神的所有物。所以我在想,至心内丹或许可以取代醇厚之血,抵挡天雷也说不准。”
他讲得很慢很轻,一字一句,每一次吐字都会痛得牵动伤口颤动,可他只定定看着她。
徒为立刻反应过来他的意图,眼神变得严肃:“但至心内丹现在在你身上,你——”
“而且,我总觉得……徒为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变得越来越可靠,越来越了不起,然后,肯定就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又弯起眼睛笑,那笑容自嘲又苦涩,比哭还难看:“我这种废人,没法跟去的那种地方……”
这话好像一把刃器,捅进徒为的胸腔,狠狠地搅动。
她愣住:“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
从来都不知道,凤千藤会有这种想法。
毕竟他是大人,是她一直仰望憧憬的人,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人。
他应该充满自信,应该神勇无双,就算失去修为,也能立刻振作起来,找到另一条活下去的道路。
毕竟,他可是凤千藤啊?
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他是完美的。
一直在追逐他的人,明明是自己。
“所以,你才主动接受了魔神的力量吗?”她问。
他道:“我经脉寸断,灵府破碎,永永远远,只能是个废物。”
“没有……能和你一起去的力量。”
所以他想要力量。而重新获得力量,只有这个办法。
“你不是废物!”
徒为却执拗地纠正这个称呼。
握住剑的手颤抖,那剑尖没入他的血肉,离那颗至心内丹很近,只差一寸之距。
凤千藤掌住她的手背,他的手很大,冰冷刺骨:“但我输了,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徒为。”
“你要毁掉至心内丹,让魔神之力消失。还是让我活着,试试打开九重天的大门?”
“哪一样我都不想选!”
明明他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赢她。
如果选后者,他抵抗不住天雷,会死。
而选前者,能活。
可活下来,然后让他再一次,变成废人吗?
徒为攥紧刀柄,费力抵抗他往下压的力道。
“怎么了?”凤千藤躺在她身下问道:“舍不得吗?”
“……明明你不也舍不得杀我吗。”
她哑着声音,眼眶渐渐红了。
破局的办法,徒为是知道的。世事往往没有两全,而如今她还算幸运,竟然有一个办法可以两全。
从石像老爷子那里继承来的,新的力量。
“……徒为?”
凤千藤望着她突然之间门变得沉寂变得冷静的表情,仿佛有什么决意落地。直觉的本能在说不对,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抓住她:“你想干什么?”
她不答,反而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脸,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样,帮他擦去颊边鲜血:“我和你约好的九重天,我没有把握一定能让它开启。但,我不会让你变成废人。”
“徒为!”他唰地皱眉,表情冷了:“不行,你不能——”
徒为在天雷降下的前一秒,将他推了出去。
霹雳震天的激雷摧毁魔宫的天花板,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声,砸在徒为身上。
——天雷轰顶。
魔宫摇摇欲坠,沉寂千年的死亡沼泽都危险地开始翻涌不止。
等在魔宫外的紫霄宗众人吓了一跳,不敢置信地望着那道从天上而降的雷电,如同火龙,威力可怖,势不可挡,这世间门不可能有人可以挡下那样的天雷。
“怎……怎么回事?”
“是魔宫里出了什么事吗?”
“那是天雷。”吕闻优抬头道:“是徒为……”
“徒为?”
“是徒为出事了?”
宿配第一个坐不住:“我要去魔宫。”
“但我们不是答应了徒为……”
“现在是说这事的时候?她说不定出事了。”他扭头就走,明明,知道如果真被天雷劈中,恐怕便是九死一生。
众人冲进魔宫,殿内一片狼藉。
殿顶已被天雷冲破,瓦砾碎石四散在周遭。
台阶上,亮得过分刺眼的光束沐浴在徒为身上。那像是一座牢笼,一座结界,将她困在其中,来自天界的雷电持续不断,如同酷刑一样劈向她。
“徒为!”众人惊叫,冲上去,可徒为犹如死去的一根树干,一动不动,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吕闻优扬起剑气劈过去也被轻易反弹回来。
“……天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徒为?”庞金良脑子一团浆糊:“这……这到底什么情况?”
沈心泉道:“我想起来了……段家的小女儿,从出生起就被算出天煞命格……”
他们在边界地待得太久,而徒为也从未提起过这事,表现得就很寻常修士一样,所以他们竟然都忽视了这件事。
对啊……天煞命格。徒为是天煞命格。
为什么她从没跟他们提起过?
众人又慌乱地四下看,发现原本笼罩魔宫的那庞大魔力竟然像在被天雷吸收一样,统统卷入其中,轻易就被摧毁。
魔神之力正一点一点在被天雷净化,在被徒为净化消去。
这看似是好事,可,她还能这样撑多久?
就算魔神之力被毁去,她的生命又能再抵挡天雷多久?
“……”凤千藤注视那结界里,几乎被淹没得看不清身形的人,冲进来的人群将他挤到一旁,他置若罔闻,神色呆滞。
“我不会让你变成废人。”
“徒、为……?”
他唇瓣动了动,几乎是气音,不可置信似的,遇到什么事都那般冷静从容的人,此刻眼底却满是迷茫和错愕。
宁叹雨哭着想触碰结界,被吕闻优拦下,这个平日被修真界痛骂的疯子的女人,脸色只有凝重。
“这是徒为自己选的,也是她必须要经历的。”
“可是徒为她——”
“好了好了,诸位,听我说几句。”
一道与场面十分不符的明快声音响起,滚落在地上的香炉动了动,从里竟飘出一道人影魂魄,吕闻优认出他:“你是……”
“我现在是谁不重要。”石像老爷子摸摸胡子望着众人:“听我说,天雷通常会持续一天一夜。但徒为的天雷是她的命格所致——也是天道的考验,况且现在魔神之力正被她净化。我猜的话……如果能撑过天夜,应该就能活下来。”
“天?!”
沈心泉差点没跳起来:“你是没看见那道雷吗?魔宫的结界一下都没撑住!”
“那能怎么办嘛,撑不住就死咯。”
“你!”
“有什么办法?”一直没说话的凤千藤忽然出声,众人这才发现他,给他让出一条路,他走到石像老爷子身前,声音低沉,面无表情:“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活下来?”
他摇头:“就算我是段家的祖先,也没法干涉天道啊。唉,这孩子也是,其实只要毁去至心内丹就行了,干嘛非要保留内丹净化魔气呢?我让她继承这能力时可不是想让她这么乱来的,这负荷也太重了。她想什么呢?”
“……”
没人知道为什么,只有凤千藤自己知道。
恶魔的声音已经听不见。被推出来的瞬间门,徒为率先吸收了它。
可灵力现在依旧在自己体内翻涌。
他背脊一颤,沾染着血的手露在宽大的袖子外,五指收拢,一根一根,攥得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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