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站在廊下,轻轻道:“我回安亭院准备。”
龚拓颔首,随后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内。
日头西沉,天边染成橘红,很快就会被黑夜吞噬。
芙蓉羹做起来相当麻烦,准备的材料多不说,还很零碎,尽是些娇贵的食材。手脚不停,也得费上近两个时辰。当然,做出来的汤羹也是美味,无双小时候生病,不爱吃喝,母亲都会做给她。
后来想家人,她会做来吃。有一次,龚拓尝过,说味道好。
忙活一通,桌上摆了几盘菜,也正好是龚拓平时用膳的时辰。正中,就是无双亲自做的那道芙蓉羹。
她等在正房内,看着手中的小药盒,是白日郁清送来的那个,里面只剩一粒药丸。
起先她只当是普通的伤寒药,后来在向阳院与龚妙菡说话,才得知这是宫中太医研制出的药丸,用来克制当下传开的疫病。当然,对普通伤寒也有奇效。整个伯府,他只给了她和龚妙菡。
她将药收好,守在门边。
外面起了风,人还是没回来,眼看着桌上的菜已经凉透。
无双看眼外头摇晃的灯笼,不回来了吗?
一夜,龚拓没有回来,那桌菜已经凉透。辛苦做成的芙蓉羹不好浪费掉,无双让婵儿和巧儿那俩小丫头端了去吃。
自己这边安静回了耳房,收拾着包袱,墙下的小盒子被一并装好。不知怎的,右眼皮跳了两下。
等到天亮,府中的家仆还是往常的点钟起来,做着各自的事情。
天气阴霾,厚重的云彩压着。
知道无双今天要出府探亲,婵儿和巧儿很是羡慕。她们才进府几日,适应难不说,正是最想家的时候,尽管将她们卖掉的也是家人,可那也是唯一的记挂。
简单用过早膳,无双服下最后一粒药丸,那个小药盒直接扔进炭盆。原先熄掉的灰烬,慢慢燃起火星子。
半晌时候,过去向阳院,与秋嬷嬷说了声,无双便准备出府。
她会从后门出去,肩上搭了个包袱,还是素净的打扮。
游廊尽头,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知是想出门还是刚回府。
“世子。”无双过去,柔身福了一礼。
龚拓垂眸,看不到女子的面庞:“让郁清送你去。”
一如既往的顺从,纤弱的肩上搭着一个粗布包袱。明明生了一副妖媚艳丽的身子,柔弱无骨,偏要用这些粗糙遮掩,实在不衬。
“谢世子,”无双站在三步之外,眼皮突突跳着,“离着不远,而且,表哥会过来接我。”
话音刚落,后门那边进来一年轻男子,正被府中家仆带着往这边走。
“表哥?”龚拓看过去,视线落在男子身上,“哪个?”
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袍,略带着些书卷气,身形清瘦。
“姨母家的二表哥。”无双是没想到韩承业会来,今日大早才有人给传的信儿,说是来接她。
“他啊?”龚拓一声冷嗤,眼中滑过一抹嘲讽,不再说话。
无双知道他在笑什么,她会卖进伯府,多半的原因是韩承业:“世子保重,无双告退。”
说完,她从阶上下来,提了提包袱,朝着等在墙下的韩承业走去。
廊下,龚拓的薄唇才动,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眼见着纤细的身影离去,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边,然后再没回头往他这边看。
北风厉,墙下更是阴冷。
韩承业等在那儿,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无双。最近的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前,自己的娘跑来跟无双要银子,他得到消息赶来阻止,见到了那个出脱成型的表妹。
比起在韩家时沉默寡言的干瘪小丫头,真的是脱胎换骨的改变。
他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看过去,是站在廊下的贵族公子。曾经,他也和同窗谈论过当今时事,知道那位就是伯府的世子,高贵的出身,平坦的前程,他们这些寒门无法相比。
想着应该对人行礼,还不等动作,对方已经转身离开。
“无双表妹。”韩承业上去两步,伸手想去接人肩上的包袱。
无双身子一侧躲开,声音淡淡:“不用。”
韩承业笑笑收回手,多少有些尴尬:“走吧,我雇了辆马车在外面。”
对于无双的冷淡,他不介意,毕竟是他们韩家有错在先。当初卖掉无双,他正在书院并不知情,赶回家时,小小厢房已经空了,炕上留着绣了一半的鞋面。娘拿着一个荷包在他面前晃着,说他读书的钱有了。
知道她要回韩家探亲,韩承业先是震惊,后面一想是不是无双在伯府遇到难事。他对她存着很深的愧疚,因此瞒着家里人过来接她。
无双没去猜韩承业心中所想,她在想着自己的打算。一步步的,终于跨过了那道门槛,出了这间府邸,肩上似有所感的松缓开。
巷子里,停着一辆旧马车,黑色的老马耷拉着脑袋。
两人上了马车,无双提着包袱坐到最里面;韩承业则就坐在外面的车前板上,背靠门框,不时和车夫聊两句。
这片区域居住的大多是士族,街上安定,撩开窗帘往外看,极少见到街边有乞讨的难民。
“表哥,”无双看着晃动的车帘,开口叫了声,“三盛巷边上停一停。”
须臾,外面传来一个“好”的。
三盛巷靠近东城,是平民居住的地方,也是盼兰大哥所在之处。无双这次出来,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三盛巷。
心里想着韩承业若问缘由,她该如何回答,所幸对方并没问。与这个表哥的关系,到底有些微妙。当初逃难到韩家,别人对她冷淡,甚至觉得她是个麻烦,唯独韩承业照顾她,可后来卖掉她,也的确是因为韩承业。
走了些时候,外头车夫说三盛巷到了。
无双从车里下来,看到了站在街边的韩承业,走了一路没怎么在意。样貌早发生了变化,带着读书人的清隽,毕竟是成年男子,身姿有力,再不是当初那个求学的小儿郎。
“我在这边等着,表妹有事便喊我。”韩承业没打算跟着,只示意无双小心。
无双颔首,随后走进巷子。
盼兰的大哥是个铁匠,临街搭了个烧铁铺子,很容易找。显而易见,这边混乱许多,街边躺着不少乞丐。
见是妹妹提起过的姐妹,鲁安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将人请进铺里。铺子里很乱,工具,柴火,生铁块子……
“妹子给我说过,姑娘放心,这件事我会帮你办好。”鲁安是个粗人,讲话直来直去,“就是最近世道乱,那些当铺价钱压得厉害……”
“谢谢大哥,”无双点头,从包袱里拿出一包零嘴儿搁去桌上,“给家里小侄儿的。”
鲁安搓搓黑乎乎的手,低下头:“盼兰老说你照顾她,不瞒姑娘说,我打听那事儿,也是想看能不能把妹子领回来。做兄长的,看不得她一辈子埋在里面。”
听了这话,无双心生羡慕,像她,似乎从来只有自己为自己打算,走的每一步没人帮她。迷茫时,她甚至会怀疑自己走的是否正确?
大约有一个时辰,无双从铁铺里出来,心境轻松不少。
往前一走,看见韩承业还站在原地。几个路过的娘子见人俊俏,偷拿眼睛瞄他,他握起手挡在嘴边,不自在的咳了声。
他见到她,脸上起了笑。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提了一方油纸包。
无双不想解释,左右是帮着姐妹来探望人家大哥,说多了反而显得自己心虚。
两人走向马车,韩承业先一步帮着掀开门帘。
正待无双要上车的时候,一个人跑过来,喊了声,“无双姑娘。”
无双回头,见是一个面生的小子,一身伯府家仆常见的灰青色短褂:“你是?”
“姑娘,我是婵儿同乡阿庆,她让我来追你,”小厮气喘吁吁,大冬天额头冒汗,“府里出事了。”
无双呼吸一滞,右眼皮跳的越发厉害。
小厮咽了口唾沫:“她说盼兰姐姐被大公子打了板子,现在关了起来……”
无双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边上一只手及时扶住她,是韩承业。
她掐了掐手心,抬脚跨上马车:“回去,回伯府。”
韩承业也没问,赶紧支使车夫掉头。旧马车就这样,摇摇晃晃的按着原路返回。
离开还不到半日,就又回到了恩远伯府。
无双从韩承业手里接过包袱,头也没回的跑进了后门,身后那人半张着嘴,咽下了还没说出的话。
一路上,已经从阿庆那里知道了大概的缘由。说是盼兰偷了龚敦房里的东西,盼兰不认,后来就动了板子。大冷天的,一个姑娘家哪里扛着得住?知道无双和盼兰交好,一个婢子往安亭院偷偷送了个话儿,婵儿这才托阿庆出来追人。
现在跑去龚敦那边于事无补,一个奴婢没有说话的分量,而此时龚拓去了宫里,无双决定去向阳院。这个内宅,还是宋夫人说了算。
到了向阳院,院门紧闭,一个婆子出来,说是宋夫人正在礼佛,不许人进去打搅。
无双只能等在那儿,见着闻讯而来的婵儿,她在人耳边低语吩咐着什么,后者点头,很快跑开。
阴霾的天空终于飘下清雪,点点的坠落。
无双开始担忧,天这样冷,盼兰有伤不治岂不是被冻死?如今宋夫人避而不见,可是对她去而复返的不满;还有一点,宋夫人生辰是两天后,这个节骨眼儿上不想后宅出丑事,她会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
贵族世家才不在乎奴婢的命。若她不回来的话,盼兰会死,而鲁安再也等不到自己的妹妹。
如今,她就等在这里,宋夫人可以不在乎盼兰死活,可她无双是龚拓的人,宋夫人总会心中多想一层。
无双抖掉肩上落雪,抬头望了眼几步外的院门,落在眼睫上的雪絮慢慢化成一点濡湿。紧靠一件素淡的霜青色袄子抵挡严寒,站了有些时候,早就冻透,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更遑论这里还是一处风口子。
着实能把人冻死。
她心里焦急万分,但面上却是安静,即便双脚麻木,仍旧站在原地,低首垂目等候。
也不知等了多久,院门处终于有了动静,秋嬷嬷从里面出来,在门下稍一顿,跟身后的小婢子吩咐一声,后者应下,随后离开。
无双余光看着小婢子离去,冻麻的腿这才往前迈了一步:“秋嬷嬷。”
秋嬷嬷从石阶上下来,往人身后一瞅,看见雪地留下的两个脚窝,便知无双是一直等在这里,连个地儿都没挪过。
“适才夫人在礼佛,”她开口,话语没有温度,“这厢知道了,已让人过去传话,先把人接回去罢。”
无双心中松了口气,弯下腰身对着院门行礼:“谢夫人。”
秋嬷嬷鼻子哼了一声,出口的话也不客气:“无双,夫人念你乖巧懂事,可不是让你一次又一次的添乱!”
话中意思无双何尝不懂?只是眼下救出盼兰最重要,被斥几句又怎样?
秋嬷嬷冷冷扫了眼,随后转身回到院中,吩咐人嘭的一声关紧了院门。
。
老伯爷的课镇院。
后罩房最后一间,盼兰又回到她守了三年的地方,静静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无双一直守到夜里,人还是没醒。下雪郎中请不进来,府里一个略懂医术的老仆帮着看过,说是打得厉害,后面要用好药才行。
无双给人塞了银子,让去一定给找找药。
灯火略弱,盼兰整张脸发青,看起来甚为骇人。无双已经换了几次手巾,人就是不退热,心里不由开始发慌,这可不是好兆头。
当年母亲也是这样,脸上发青,气息渐弱,后来撒手离去……
正想着,巧儿推门进来,头发上落了一层雪,气喘吁吁:“双姐姐,世子回来了,在书房,让你过去。”
“世子?”无双愣了一瞬,心中是想留在这边,可不能不走。
她回头看眼依旧不醒的盼兰,眉间一蹙,叮嘱巧儿好生把人照顾,随后走进雪里。
大雪在黑夜里肆虐,一盏盏灯火在风雪中飘摇。
安亭院在东苑,无双如此要穿过大半座的府邸。奔波了一日,她几乎提不动脚步。
到了时,一眼看见西厢的灯火。
无双推门进去,见到坐于书案后的龚拓,他握着一卷书册,指尖捻了一页。
“有人给你捎了东西来。”他指尖点点案面,示意着。
无双走过去,看清龚拓指的是一个油纸包,他指尖下压着一封信。油纸包她记得,是韩承业提在手里的那个,那么信……
“他够坚持的,”不等她开口,龚拓抬起头,似笑非笑,“在大门外等到天黑,只为把东西给你。”
无双才碰上油纸包的手停顿一瞬,鼻息间钻进一丝甜香,是油包里的糕点,蜂糖糕。尘封的记忆里,韩承业偷着给她买过一小块蜂糖糕。
“谢世子。”她柔柔一声,手指去取桌上的信封。
“啪”一声,龚拓的手压上那封信,后背懒懒靠上椅背,视线锁着女子秀面,“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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