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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3 章

    晨雾晴冷, 犹如一张薄纱笼罩,将整个青云山蒙住。

    山门前的空地上,站着准备出去上工的人, 个个衣衫褴褛。逃难出来的,没有人是过好日子的, 整日里想的就是有口饭活下去。

    龚拓骑马立于高处, 清冷的目光俯视着这些人,面无表情。双腿一夹马腹,身下名驹往前走了两丈。

    在他的注视下,那些难民俱是低下头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郁清骑马到了龚拓身后,放低声音:“大人,昨日别院出来的马车, 晚上顺利回到伯府。”

    “回去了?”龚拓动动嘴唇,眸底幽深。

    “虽然经过牛头岗, 但后来顺利离开。”郁清回道,转而又道, “如今咱们已经落后使团整整半日, 既然没有大事,大人何不赶紧启程?这出使也是大事。”

    昨日过晌, 使团正式会合出发,已经走出很远, 突然远处的夜空炸开一枚紫红色信弹,那是牛头岗的方向, 颜色也对得上。

    龚拓与使团的吴大人说要回来看一看, 处理好事情再追上队伍。牛头岗是他负责的事务, 这前脚刚离开, 后脚就发生病患集体出逃,难免不让他想到有人在作怪。是以,他必须回来,将事情平定,牛头岗不能在他手里出事。

    至于跑出来的病患,不管是死是活,一个都不能漏掉。

    这必然就是朝里有人针对,牛头岗出事,他回来就会耽搁出使事务;不回来,这边的差错还是他来背。

    龚拓双眸无波,轻轻抬手,随行而来的医官赶紧上前,指挥着所有的难民排成队伍,一个个的接受检查。

    人群缓慢动着,一个接一个排列开。

    无双手心攥紧,耳边只有龚拓那匹马的蹄声,每一下都让她心惊肉跳。她罩在那套肥大的破衣下,身子栗栗危惧,若是发现,那她就是逃奴,会被鞭挞而死。龚拓是一个不容许别人忤逆的人,她不敢想自己被他抓到的后果。

    想到这儿,只觉得全身已经不听使唤,心里一遍遍的祈祷,不要认出她,身上的香气不要散发出来。她和他一样,熟悉彼此的每一处。

    好像感受到她的不安,曹泾走过来牵上无双的手。

    无双机械的随着队伍往前,已经有人通过检查,站去僧人的那边等候。她头不敢抬,牙齿咯咯的响,怕龚拓注意到她。

    龚拓坐在马背上,手里握着马鞭,薄唇抿平,视线落在人群中瘦小的身影上。不合体的衣裳破破烂烂,大概是病弱,脚步虚浮。

    他一掉马头,往队伍走近,眉间轻蹙。

    日头冲破薄雾,撒了光线下来。

    无双脑中嗡嗡作响,死死咬住嘴唇。她听见渐近的马蹄声,也看见了投在地上的影子,很快与她的重叠……

    “哎哟!”一声妇人的哀嚎传来,所有人看了过去,包括龚拓。

    只见是一个妇人不小心踩空,滑进一旁的土沟里,然后灰头土脸的爬出来,人群中传出笑声。

    “笑什么笑,保不准哪日你们自己摔死!”是云娘,对着笑的人粗俗呵斥一声。

    龚拓收回视线,面前站的是个中年男人,一脸胡子。再看前面,僧人身后已经站了不少人,俱是被医官检查过的,并非寻找的病患。

    “大人,”郁清策马过来,“逃出来的人全部找到,现已经带回牛头岗,一个不少。”

    龚拓马鞭敲着手心,心中思忖一番:“还有什么?”

    “京中往牛头岗加派了人手,皇上的意思,这件事会交给别人。”郁清回道,“这样对您是好事,牛头岗事情棘手,现在可以专心出使北越。要不要现在出发,快马加鞭的话,夜里会赶上使团。”

    这边的乱子平息,自然还是使团的事情重要,龚拓身为武官,负责整个使团安危,的确该赶紧回去。

    与此同时,无双站在两个高大男人身后,将自己的身形彻底掩住。偷着从人缝中往路上看,也就瞧见了龚拓那张脸。

    她心虚的低下头,明明对方看不见她,可她不由自主的想躲起来,似乎是一种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行为。

    直到听到马蹄声远去,那两名医官匆匆离开,无双还是木木的站在那里,魂儿像是被散掉了般。

    云娘一把拉上无双,带着就走,混进人群中:“走吧。”

    无双走出一段,终于回头去看。那几骑骏马已经跑远,徒留下一片烟尘……

    伯府,向阳院。

    “夫人,我真的不知道。”胥舒容哭哭啼啼,手里的帕子几乎绞断,“我当时头疼得厉害,无双说牛头岗那边有医官,去要两颗药服下,也好缓一缓。”

    宋夫人脸色难看,再没心思去转什么佛珠:“放着好好地官道不走,你们……”

    她胸口闷得厉害,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我的错,”胥舒容的眼泪扑簌簌掉着,哭得眼圈发肿,“无双是好意,大概下去找医官,这个时机就错过了。都以为她在车上睡着,心道这遭烂事还是别让她看见的好,谁知回到府里,车上根本没人。”

    说完,人已是泣不成声,生生成了个泪人儿。

    宋夫人阖上眼睛,脑中乱得厉害。要说丢下个奴婢也没甚关系,可为什么就偏偏是无双?不说她是龚拓的人,万一她的肚子里……

    胥舒容擦擦眼泪:“夫人,快派人去找无双,一夜过去了。人丢了,世子回来怎么交代?”

    “行了,你下去吧,我会处理。”宋夫人不胜其扰,摆摆手。

    秋嬷嬷会意,让人把胥舒容送了出去。

    屋里总算是静下来,明明外面一片春光,这房内总觉阴冷。

    “夫人,这事也是凑了巧,谁也算不到。”秋嬷嬷劝了声,端盏热茶给人送到手边。

    宋夫人现在哪有喝茶的闲情,太阳穴突突的疼:“真这么巧?”

    一个大活人,一路上就没发现丢了?说实话,她是不信的。可能怎么办?怪责胥舒容?她毕竟是龚家的表小姐,龚文柏的侄女儿,不好撕破脸,也没有证据证明人是故意丢下无双。

    秋嬷嬷叹气,握着手往旁边一站:“无双这丫头,确实命苦。要派人去找吗?”

    宋夫人看去窗口,三月的花枝灿烂,颤颤摇曳。

    “找,”她开口,面上已然平静,“但是要私底下去找,无双这件事决不能透漏出去,就说她生病,在安亭院修养。”

    “私底下?”秋嬷嬷摇头一叹,“是呀,都过去一宿了,人怕是……”

    宋夫人抓上佛珠,眼神发空:“女人丢了一夜,在那种地方,想想能有什么好结果?”

    伯府这种门第,身为世子的龚拓,身边女人必须干干净净。别说人现在怎么样,就是活着,谁知道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无双的模样,落在别人手里,谁能放过?

    所以私下里去找,先看看情况再做打算。这件事只能压下,龚拓出使是大事,断然不能让无双的事去扰他的神。

    这几日,京城里传开牛头岗的事。说是龚家那位世子连夜骑马回来,将事情处理好,才阻止了疫病的蔓延。又说,这件事处理了不少人,牛头岗现在就是一座坟岗。

    天暖起来,伯府的春天也比别处来得晚。

    龚妙菡被送去了书院,临行前想看看无双,被守门的婆子阻止。而婵儿和巧儿,也被派去了别处当值。府里头开始传开,说无双染了疫病,被锁在安亭院不准出来。

    传言甚嚣,有些人甚至绕着安亭院走,心中不免唏嘘,红颜薄命。

    内院之事,龚文柏从不插手,只顾着宠爱他那些妾侍。

    虽然龚拓已经出发北上,但是仍旧有不少世家大族过来试探,想要结亲之类。左右人半年后回来,永远有长成的新鲜姑娘。

    可经过无双这件事后,宋夫人不想再急着议亲,也一直在等着事情的结果。

    距离牛头岗的事已经过去五日,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用想也知道,人怕是凶多吉少。事情总是这样,一件连着一件,韩家那边来过人,要见无双,宋夫人让人堵了回去。

    这日阴着个天,没一会儿就淅淅沥沥下起雨,院子里的花瓣落了一地。

    宋夫人手里握着一本佛经,上头的字迹清晰娟秀,正是以前无双所抄。

    那时候,她总觉得龚拓会被无双美色所惑,想着把人送走,现在这人真的找不到了,反倒觉得心里不安。其实想想,是她把无双给龚拓的,自始至终,无双都是身不由己的那个,大概就是秋嬷嬷所说,命苦的丫头。

    说起来,又有哪个女人不命苦?她身为伯府夫人,又好的了多少?

    “夫人,”秋嬷嬷脚步匆匆进来,肩上晕开湿润,神情不是很好,“无双找到了。”

    “吧嗒”,宋夫人的佛珠从手中掉落,两眼一瞬的失神:“找到了?”

    秋嬷嬷点头,叹了口气:“在大佛寺后山的石崖下,大概是想逃去寺里躲避,可又不认得路,摔了下去。”

    屋里一静,外头檐下的鸟笼里,画眉鸟儿唱了两声。

    宋夫人不由身上一冷,良久铱誮后开口问:“那她……”

    “死了,尸首被野狗啃噬的……”秋嬷嬷喉咙一堵,继续道,“人是辨不出模样了,但是衣裳的确是她的,还有边上草丛里,找到了世子赏她的石榴簪子。”

    宋夫人皱眉,喃喃:“死了?”

    “千真万确,那里偏僻没人去,也难怪一直没寻到。”秋嬷嬷回了句,又是一番摇头。

    那夜牛头岗大乱,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女子定然慌乱,即便碰不上歹人,那野兽呢?

    宋夫人扶额:“怎么处理的?”

    “就地掩埋了,没人知道。”秋嬷嬷回道,随后压低声音,“夫人,无双这般算是枉死,奴婢请了大师帮着超度,也给她烧了纸钱,希望她安生生的走罢。”

    “就这么办吧。”宋夫人收拾好情绪,弯腰捡起佛珠,重新转了两下。

    这件事太过意外,无论如何不能传出去。龚拓前脚离开,后脚他的宠婢横死,怎么看是她这个母亲没做好。

    “世子那里,半年后归来,总归是要交人出来的。”秋嬷嬷道。

    宋夫人转着佛珠,一下一下的节奏:“无双当日不是要回了卖身契吗?”

    “是。”秋嬷嬷应着。

    就在十几日前,龚拓带着无双去别院前,人来过向阳院一趟,也正是在这间屋子。

    当日说的话,现在也是清清楚楚的。无双站在那儿,问宋夫人求了一个恩典。她说自己愿意为龚拓生下孩子,只是希望孩子出生后,可以放她离开。

    彼此宋夫人和秋嬷嬷都是不解,有了孩子,在世子那里定然就会给她名分,她却想走?可无双说不想留下,还说了陈姨娘的例子。到这儿,宋夫人就明白了,怕是人担心去母留子。

    这件事这么看也算公平,宋夫人便把卖身契给了无双。左右单拿一张卖身契也没用,还得是主家去官府证明,帮助消除奴籍。

    秋嬷嬷往宋夫人脸上看了眼,心中猜出个□□:“夫人的意思,是说无双自行赎身离去?”

    “前头走了个盼兰,无双怎么不行?”宋夫人开口,“世子受皇上器重,不能让一个奴婢坏了他的前程。正好半个月后是太后寿诞,时机刚好。”

    人既然死了,这件事压下去就好。

    “秋嬷嬷,”宋夫人看着窗外,雨意正浓,“她生前的东西,全给烧过去罢。”

    “是。”。

    和风细雨,小院东墙上爬满蔷薇藤,正是盛花期,朵朵娇嫩花儿尽情滋润着雨露。

    五月的天让人觉得舒适,哪怕就是坐在檐下只听雨声。

    无双在檐下铺了张竹席,此时正坐在上面绣花,不时抬眼看看攀在栏架上的蔷薇。她身上搭了件杏色外衫,简单挽着发,面颊上一片恬淡。

    来到观州已有半月,如今她租住在这间小院儿,同云娘母子一起。

    两月前,三人一同从京城跑出,沿着水路南下,扮做普通的逃难人。她至今还忘不了那些日夜,不管多累都不敢睡,生怕有人追上来,将她抓回伯府。

    路上也不安生,她不敢露出自己的脸,那会引来祸端。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去了溪边洗脸,就被人盯上,幸亏云娘泼辣将人赶走。

    身旁一碗枣蜜水,刚好的温热,无双停下手里针线,双手捧起碗盏。

    院门推开,一个妇人进来,双手遮在头顶挡雨,快步跑过院子,来到了檐下。

    是云娘,如今人好起来,气色不错,一副利落干练的样子。见到竹席上的女子,笑道:“坐在这里不冷吗?”

    “嫂子回来了?”无双唇角弯起,往旁边给人让了个位置,“泾儿去上学了?”

    云娘坐下,帮着无双整理了外衫:“送去先生那儿了,我没想到他有朝一日还能进学堂。无双,我真的很感激你。”

    说到这里,人有些感慨,心中对于无双的感激越发浓厚。可以说,没有无双,便没有他们母子的今天,如今无双还出银子送儿子去读书。

    “嫂子莫要说这些,”无双说话轻柔,像此刻软软的雨丝,这是龚拓喜好的软嗓儿,多年下来,已经改不掉,“没有你和泾儿,我也离不开京城,乱世,我们携手相帮。”

    云娘点头,笑着:“对,以后咱们三个是一家人。”

    “自然的,”无双放下杯盏,“我现在是嫂子的小姑,曹霜。”

    有些事情大概是上天注定,无双一直为赎身苦恼,到最后不惜出逃。可是她现在并不需要无双的身份,她有一个新身份,曹霜,真实存在的户籍。

    安西大灾,所有人逃离故土,曹家同样如此,曹家的那位姑娘生来体弱多病,不多久就没熬住,去了。这种形势,只能将人草草安葬,免得被野狗祸害躯体。可巧,云娘的包袱里留着自家户籍,无双便成了曹霜。

    既然恩远伯府的那个婢女无双已死,她现在就是自由身了,像个平常人那样安静过活。至于从宋夫人那里得到的卖身契,她还是稳妥的收着。

    云娘擦着发顶的雨珠,往无双看了眼:“怎么今日脸色有些差?”

    无双眼睛一弯,嘴里还余留有蜜水的甜味儿:“月事来了,犯懒。”

    说到这儿,她心里重重松了口气,月事来了,就证明她肚子里没有孩子。前面南逃时,月信一直不来,她心中实在担忧,现在看来怕是当时太劳累才拖延了。

    她垂下脸,目光落在绣到一半的罗帕上。想起了最后与龚拓的那段日子,全是在龚家的别院,他想让她怀上孩子,给她调理身子,甚至用上宫里来的求子药……

    既然决定离开,她又怎么可能要上那孩子?

    幸而云娘通情达理,从不问她的过往,让她心里舒服许多。

    云娘往外瞧了瞧天空,乌云厚实:“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我本想去前街看看有没有店铺招人,来了半个月,总得找些事做。”

    有了住处,下一步就是想生计,她要供儿子读书,真要出名堂的话,银钱不是一点半点。

    “嫂子家里以前做什么营生?”无双问。

    云娘好像想到了以前,嘴角淡淡笑意浮出:“家里做小买卖,相公操持着一家茶肆,不至于大富大贵,却也温饱。”

    看得出云娘和她过世的夫君感情很好,人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过有时也是天意弄人,没有办法。

    “如此,”无双脸一侧,卷翘的眼睫颤了两下,“不若嫂子重新开间茶肆,咱们自己操持,我这里还有些银子。”

    “重开茶肆?”云娘念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什么,而后摇摇头,“不行,无双你得自己留着些银钱,往后路长,总【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有用的上的地方。”

    云娘会为她着想,让无双心中一暖,她看去外面嘀嗒的雨帘,眼中的光无论何时都是柔和的:“就是为以后想啊,茶肆开起来,咱家里会有进项,以后泾儿上学总归轻快些,况且……”

    她话语停顿下,搁在膝上的双手扣在一起,轻轻叹了声。

    “怎么了?”云娘问。

    “茶肆来往人多,万一会知道兄姐的消息。”无双说着。

    本来也想着要做点谋生的营生,身上那点儿钱总有用光的时候,既然选择自己走这条路,就得学会自立。她是和外面隔离了太久,但是想学却也不晚,再说还有云娘母子,她并不孤单。

    云娘听了,心中了然:“既如此,我现在出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面。”

    她就是这么个勤快性子,做了决定当即起身,准备出去。

    无双站起,回屋里去了一把伞来,给对方撑开。眼看人出了门去,她才重新坐下,拾起一旁的帕子继续绣。

    绣了几针,她停在那里,看着东墙的花藤发呆。

    来到观州后,她没怎么出去,可能是关在伯府墙内太久,外面的热闹让她觉得生疏,习惯的想留在院中感受这份安静。习惯,总不会一时半会儿能改的过来。

    想了想,她干脆起来,披着的外衫从肩上滑落,走去窗台下拿起那把油纸伞,撑开,走进雨里。

    无双从大门出来,悠长的巷子,粗糙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

    一路出了巷子口,便是一条长街。她压低伞面,偶尔往旁边看两眼,头发还未长长,系着一条发巾,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娘子。

    记忆中的那点家乡模样,现在完全对不上,这里已然是重建后的新城,就连知州衙门前的两头石狮子,也比以前大了许多。

    无双站在街角,看着朱色的州衙大门,想着小时候等在外面,父亲下职就会过来领着她,给她讲两头狮子的故事。

    哥哥年少,母亲总是嫌他在外面惹事,隔三差五的罚他;二姐懂事,随了母亲的聪慧,小小年纪就能处理家事。

    好像只有她,家里最小的女儿,什么也不用做。大多时候就是在后院儿里玩耍,兄姐闯祸会被父母罚,而她从小仗着一张乖巧的脸,即便闯了祸,父亲也会拦着母亲……

    眼角发涩,待回神时,泪水已经落下。

    无双蜷着手指拭掉眼泪,她原本也有美貌的家。父亲身为知州,勤政爱民,那一场大水来的时候,他亲自去了江边,再也没回来。

    后来那些人说父亲贪赃,将修江堤的银子挪用别处,观州大水完全是父亲的责任。上面下来旨意,罚没全部家产,家眷子女贬为庶民。

    无双并不信,不过是父亲死了,有心人给他扣的黑锅罢了,可是那时候没人帮他们说话,柔弱的母亲没有办法,带着兄妹三人北上逃难,并说一定给父亲找回清白。

    时光荏苒,观州重新建起,可她的家永远不在了。

    或许开个茶肆是个办法,过往的人多,打听事也方便,说不定就会有兄姐的消息。

    她现在有一个新的开始,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与过去切割的干干净净,她现在是曹霜……

    千里草原,漫长的冬季过去,春光终于光顾了北越。

    湛蓝的天,洁白得云,远处起伏的山峦。

    历经近两个多月,大渝朝的使团终于踏上了北越国。对方看起来也重视,派了礼官前来迎接。

    相对于南渝,北越民风豪放,没有过多的礼数规矩,但是相同的一点,那就是慕强。龚拓少年成名,相对于那一道而来的文臣,他显然更受待见。

    龚拓骑马走在最前面,长途跋涉,并没有让他看起来多疲惫,只是面皮比之前黑了些,更添一分英朗。

    郁清跟随在一侧,遥遥看着前方城池:“北越宏义王亲自来迎接大人,大概就在前面五里处。”

    “这边是他的封地,往北去越京总要和他打交道。”龚拓远望,视线中看到了风中招展的黑色旌旗。

    郁清知道,龚拓少年时与宏义王打过交道,如今隔了这么些年,也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仇:“听说他一直想南下。”

    “他只是想罢了。”龚拓冷笑一声。

    走出一段,就看见不远处的迎接队伍,正中站着的是一个高大男人,身形魁梧,宽大的斗篷在风中飞舞。

    那人就是北越国宏义王,溥瀚漠,在位越帝的二弟。也有人说,北越真正掌事的其实就是这位王爷。

    见面自然是寒暄一番,随后龚拓入了城,跟着进了王府。

    龚拓和同行的文官吴勤,被安置在一间房内,等待晚上的洗尘宴。

    吴勤体力比不上龚拓,比起离京的时候,现在是瘦脱了相。累得要死,偏还要端着架子,屋里屋外转了圈,捋着胡须:“这北地的王府,倒修得有几分咱们南朝的影子。”

    这一点,龚拓也发现了,一路而来,瞧见过假山怪石,小桥流水,这些显然不是北越的庭院风格。

    这时,一个小男孩跑进来,手里抱着一张小弓,好像发现自己跑错了地方,停下脚步看了看。

    他三四岁的样子,虎头虎脑,脚下一双小软靴。

    龚拓瞧着这突然出现的孩子,不由想起了无双。临行前,他停了她的避子汤,后面让人给她调理,是否现在已经怀有他的孩子?

    “南渝人?”小娃儿奶声奶气,做出一副凶相。

    吴勤看了好笑,伸手想抓过娃儿来逗一逗。

    “吴大人,他是这府中的小主子。”龚拓提醒一声。

    吴勤赶紧收手,王府中的小孩儿,只能是溥瀚漠的儿子。

    龚拓正好想出去看一看,便对那小娃儿道:“我送你出去。”

    小娃儿并不领情,自己转身往外跑,龚拓停了一瞬,而后跟了出去。

    外面,花园中几株牡丹树,在南渝的话,现在正是花期,然而移栽到北国,枝上没有花朵,只是尽力的生根存活。

    龚拓原意是出来走走,并不想真的去看那小孩子。

    没走几步,见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子,身形娇小纤细,背对着他,正摸着刚才那小娃儿的脑袋,轻声数落,然而更多的应该还是疼爱。

    女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了眼,正好与龚拓视线相对,原本还带笑的脸,渐渐冷却下来,随后牵起孩子的手,带着离开。

    龚拓觉得对方对他有敌意,这些倒不重要,关键是他看见女子的脸时,那种熟悉感直冲而来。

    是女子的五官,竟与无双有些相似,尤其是嘴口,勾着笑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相比,方才的女子更显娇小些,而且眼睛坚定,不若无双的软柔。

    吴勤跟上来,翘着脚看那远去的女子:“那便是宏义王的王妃?怎么瞧着像咱们南朝女子?”

    北国女儿身材大都健美高挑,那女子的确偏细柔,面庞精致,走路的仪态也带着南渝朝的影子。

    龚拓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吴勤跟上,大概是憋了一路的话,如今对着冷漠无言的龚拓,也是嘴皮子碰个没完:“不过,这位王妃的确是北越人,大概只是长得像罢,毕竟咱南朝也有身形健美的女子,完全不输她们。”

    人在旁边兀自说着,龚拓忆起女子的那张脸,与脑海中无双的那张脸对比,又觉得没那么像了。他的无双,自然是独一无二的。

    他喜欢她的名字,所以送去他房里的时候,也就没有给她改名。

    夜里,宏义王专门设宴款待。

    一群舞姬在殿中的绒毯上赤足舞蹈,身姿曼妙,尤其脚踝上晃动的小银铃,总能勾起在坐男人们的兴趣。

    龚拓眸中无波,只是做些场面上的话语,银铃声让无双的脸出现在脑海中。

    宴席结束后,他回到房中,想去桌边写了一封信。不知是不是北越酒烈的缘故,头有些晕。

    待到想回床上的时候,突然听见开门声,回过头,一个身姿曼妙的女郎走进来,正是方才席间跳舞的那个。

    龚拓皱眉,眼神瞬间冷下来。

    舞姬只道是被吩咐过来伺候客人,尤其是众人口中的英雄男儿,心中是乐意的,想着或许被人喜欢,还能跟着带回去。是以,她赤脚踩着绒毯一步步走过去,小银铃清脆的响着。

    “大人,奴婢来侍候您。”舞姬笑得妖娆,主动伸手想去勾龚拓的腰封,身子顺着就想往上贴。

    龚拓眸中越发冷冽,薄唇微启:“出去!”

    “什么?”舞姬一怔,似是没想到人会拒绝,手指还未碰上对方的一片衣角,这才看到人脸上的冰冷。

    龚拓盯着舞姬还想有动作的手,似笑非笑。他不喜欢别人靠近,一旦越过他心理定下的界线,心中就会生出怒气,也不会因为对方是个女人就心生怜悯。

    舞姬终是没敢再动,强大的压迫感让她产生退却。除了她们的王爷,这是第二个让她害怕的男人,最后只能退出屋去。

    翌日,使团继续北上,离着王城只有五六日路程。

    房间里,龚拓面前摆了一只箱子,里面放了些北越的特产。上好的皮子,独特的头饰,还有一套华丽的女子舞裙。

    “这些先送回府中,”他合上箱盖,连着两封信交给郁清,“箱子和第二封信送去安亭院,不要弄错。”

    郁清接过,看着东西:“是。”

    送去安亭院,那必然就是给无双的,这个郁清心里明白,得了令立刻吩咐人去办。

    还有些时候才出发,溥瀚漠邀请龚拓游园。

    “龚将军觉得王府的花园怎么样?”溥瀚漠站在清湖畔,“当初修建时,请的都是南朝工匠。”

    他身形实在高大,虎背熊腰,面部英俊硬朗,典型的北越英勇男儿。

    相比,龚拓身形修长偏瘦削,自带一股世家子弟的矜贵气质,他看着湖边的八角亭、若青石:“修得确实好,看起来是新建,有些像清南、观州一代的风格。”

    “你也说像,怎么她就说不像?”溥瀚漠道了声,后面没再说什么。

    龚拓笑笑,无意中瞅到对方的腰间,挂着一个南朝男子才会悬带的锦囊,上面绣着祥云纹。

    这时,昨天的小娃儿走过来,一把抱上溥瀚漠的小腿:“父王帮我,母妃要我去练字,我要去练箭,不写字。”

    溥瀚漠浓眉一皱,一把抱起儿子:“北越男儿当然是练箭,写什么字?”

    “嗯。”小娃儿快乐的抱上溥瀚漠的脖子。

    “王爷,您方才说什么?”一女子自后面款款而来,脸上柔柔带笑,一身贵气的北越宫服随着步伐轻摆。

    “本王说,”溥瀚漠粗狂的脸庞看见来人,终于有了笑模样,“写什么字?自然是抄书,多抄些。”

    刚才还在撒娇的小娃儿瞬间垮了脸,一双大眼看着父亲:“父王?”

    “胡闹,整日想着玩箭,”溥瀚漠看着儿子时,脸一凶,“回书房,把昨日先生教的,全给本王写出来。”

    说完,对着龚拓颔下首,示意请便,便抱着儿子离去。

    经过女子时,溥瀚漠放低声音:“阿然,今日喝药了?你身子弱,风大不要出来走动。”

    女子嗯了声,抬高手臂帮儿子整理了衣领。

    “放心,过两日南朝那边就会送信儿来,人一定会找到的。”溥瀚漠庞大的身躯挡住风口,眼中带着与外貌不相称地柔光。

    “知道了。”

    溥瀚漠抱着儿子走远,女子往湖边的龚拓看了眼,随后木然转身,带着婢女离开。

    “王妃留步。”龚拓唤了声,随后几步上来,弯腰行了一礼。

    “大人有事?”宏义王妃看人一眼,面无表情。

    龚拓与人隔着四五步远,这样对方的样貌更加清楚,的确是像:“王妃口音,是南渝人?”

    “不是。”宏义王妃直接回道,好像没有想继续说话的意思,“我还有事,大人请便。”

    她的态度冷淡,甚至带着些仇视的意思,这让龚拓更加奇怪。

    心里觉得这位王妃是南朝人,因为言行举止太像,还有溥瀚漠腰间的锦囊,只有南朝女子才会给夫君绣制,北越并无此风俗。可是,明白的消息,宏义王妃是北越一位番主的女儿。

    龚拓想起无双,他听过她提及家乡,但是从不说家人。当时也就觉得她是伤感,因为只剩下她一人。现在觉得,对于无双的过往,他其实可算是一无所知。

    左右他只是问问,正好吴勤已经过来,也就准备出发。

    如此,一行使团顺利到达越京,得到越帝的接见。

    双方就边境问题进行协议,彼此的贸易往来,对于本朝商人的课税问题,种种都在洽谈的范围内。

    此行解决的很多问题,并没有因为是在别人的国度就气势减弱,龚拓某些谈判上据理力争,甚至态度强硬。后面安排的两国勇士切磋,南朝也不落下风,这种场合同样是展示国力的地方。

    吴勤身为文官,自认为心思九曲湾,说可以给人留点面子,日后好相见;龚拓不以为然,他信奉实力就是道理,你若强大,就没什么好怕。

    一番出使得到效果,越帝应下,会派使团回访南渝,并亲书一封,让龚拓捎与渝帝。

    待到踏上大渝的土地,已经是金秋。

    良田无边,硕果满枝,心情好,看什么都会觉得愉悦。

    吴勤舍弃安逸的马车,在温顺的母马背上摇头晃脑,捋一把胡子吟出一句酸诗,转头让自己的书童记下,日后好收入自己的诗集中。

    “龚大人觉得方才诗中用玛瑙好,还是珊瑚?”吴勤询问。

    “珊瑚。”龚拓想也不想,随后松开掌心,上面躺着一把手钏,红珊瑚所制。

    她的手纤细柔白,带上定然好看。

    回京后,一行人进宫面圣。今上龙心大悦,将一行人嘉奖一番,龚拓官升一级,当殿提为都尉,掌管京畿守备。

    事情自然传回了恩远伯府,大门处,管事带领家仆早早等候。

    见着骏马停下,赶紧上前牵马。

    龚拓自马上下来,抬头看眼伯府牌匾,随后抬步踏上石阶,马鞭往旁边一扔,郁清利落接住。

    正厅,龚文柏和宋夫人已在等候,半年不见,好像更没有什么话说了。

    龚文柏自己一生没做出什么成就,面对儿子取得功绩,有心说些什么,可总没什么底气,想着后院的一群女人,心里短暂的懊悔。

    宋夫人捡了些关切的话来说,说完了便没了。

    “父亲母亲,我先回房收拾下,晚上有同僚宴请。”龚拓实际上也没什么话说,与父母间 ,还没有和他房里的无双说的话多。

    说完,转身想离去。

    “世子……”宋夫人开口,眼看人回身看她,那冲到嘴边的话到底咽了回去。

    “母亲若没事,我下去了。”龚拓对双亲弯了下腰,随后大步跨过了门槛,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府中的一草一木还是原来的样子,沿着游廊走一段,就看见安亭院的大门。

    远远地,几个人守在院门外迎接,俱是低着头。

    龚拓脚步一顿,下意识在人堆里找那抹纤柔身影。没见到,兴许在房里等着,毕竟身子已经不方便。

    他唇角勾出一个弧度,取出那把红珊瑚手钏握在手里,迈步向前。

    到了院门处,龚拓扫了眼几个下人,几乎一大半的都是新面孔,一个个的噤若寒蝉。他没在意,直接进了院子。

    墙边的那株梅树,叶子开始凋零。正房的门开着,整个院子多了些秋日的萧索。

    龚拓进了正房,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儿声响。他往卧房看了眼,同样没有人。

    以往,不管怎样,她都会出来迎接他。

    龚拓的脸淡了下来,一把推开连接耳房的门,一层浮灰从上落下。

    耳房不大,一眼就能看清所有。没有人,甚至空气中一点儿她的气息都没有。

    “无双?”

    作者有话说:

    还无双?独守空房吧你!

    捂着我的肝,明天中午十二点有二更,六千字肥章。本章留言发红包包啊。

    ◉ 第 24 章

    没有回应, 房间反荡着他的声音,龚拓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手里一紧,手钏的珠子发出轻响, 好似再一使力,就会碎成粉渣。

    他进到耳房, 墙边的桌子, 收拢在铜勾里的幔帐。外面的光线透过窗纸进来一些,些许的昏暗,感觉那样清晰,这里头根本没有人气儿。

    每一处整整齐齐,只是妆台上的铜镜没了,还有她小小的妆盒。

    龚拓眉间深皱,两步到了壁橱, 一把拉开。所见,里面也是空的, 一片布头都没有。

    他站在那儿,薄唇抿成一条线, 瞳仁中风云翻卷, 从来隐匿很好的情绪,此刻像要冲破迸发出来。

    余光中, 角落里安静躺着一只箱子,那是他几月前让人送回来的。现在完好的摆在那儿, 看样子就没打开过。

    “哒”,手钏落在地上, 刺目的正红色在地砖上那样明显。

    “来人。”龚拓嘴角压平, 声线极低。

    “世子。”隔着连接的房门, 婆子小心站在正房那边, 低头缩着脖子。

    “人呢?”

    人呢?无双呢?他的人去了哪儿?

    婆子不敢抬头,轻着声音:“双姑娘,赎身了。”

    龚拓面对着空壁橱,胸口蓦的发闷,像被塞满了棉絮,透不上气:“何时?”

    “具体的奴婢不知,大概是太后寿诞之后,皇上开过恩典,恰那个时候,双姑娘走的。”婆子回道,大气不敢出。

    “呵,”龚拓鼻间一声冷哼,“赎身?”

    是谁让她走的?当日是不是她说,一定会等他回来?他怎就没看出,她有一张说谎的嘴?甚至,这些日子,他想着她怀有孩子会辛苦,回来好好宠她的,包括孩子的名字,他都想过。

    赎身又如何?他想要,抓回她来易如反掌,她怎么就觉得赎身可以一了百了?

    龚拓转过身,看着紧闭的耳房屋门:“她跟谁走的?现在在哪儿?”

    婆子已经一身冷汗,咽了口唾沫:“回世子,奴婢真的不知。”

    龚拓一脚踹开屋门,大步走出去,留下一群瑟瑟发抖的下人。

    一路出了安亭院,龚拓去了马厩,跨上马背出了伯府。

    夜幕降临,秋风乍起,枯叶被风卷着翻滚。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座上年轻郎君衣袂飘然,转眼间跑过街去,徒留下一串蹄声回荡。

    龚拓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骑马出来,只知道他想把人抓回去。从来,她就是他的,不可以去别人手中。

    一路从北城到了拥挤杂乱的东城,低矮的房屋,鱼龙混杂的街道。

    他牵马走进一处窄巷,地上淌着污水。

    不远处,一个身着儒袍的青年走来,怀里抱着两本书,正与路过的街坊打招呼。

    待往前几步,抬头看见了站在墙边的龚拓。

    韩承业脸色一变,当即转身离开。

    “站住!”龚拓声音发冷,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韩承业攸地转身,与他对视:“龚大人大驾,有何吩咐?”

    他身为一个寒门读书人,面对世家贵籍的郎君,挺直了脊梁,语气无有一丝崇敬,甚至暗含着讥讽。

    贵族?好听的名声下,做了多少龌.龊事?

    龚拓将马缰一系,两步到了人前,直视进对方眼中:“叫她出来。”

    这话让韩承业一愣,眉间褶皱更深:“世子是何意?叫谁出来?”

    “无双。”龚拓齿间咬着这个名字。

    “无双?”韩承业冷笑,读书人的修养让他没有骂出声,“难道不是我该向世子问我表妹去处?”

    两人对视,彼此神色复杂,敌对混在黑暗中。

    龚拓眸色一变,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答案。无双没有亲人,她赎身也只能靠韩家,就算不靠,韩家也会知道她的去向。

    见他不说话,韩承业埋在心里的气恨迸发,才不管面前的人如何高贵:“我去过伯府多次,得知她生病想探望,你们将我赶出。你现在来问我找她?世子,你们世家贵族眼里,真把我们当人看吗?”

    牛头岗的事,韩承业的确去过伯府,他不可能让进,就想递些东西进去,可是那也不行。他甚至不知道,无双是不是还活着。

    “她病了?”龚拓突然有种再也抓不住她的感觉。

    半年多,他和无双之间完全没有联系。一切都是他心中自以为的,以为她会乖巧等他,以为她会有上他的孩子,以为她会欢喜他对她以后的安排。

    现在回来,才发现是一场空。他见不到她,不知道她在哪儿。

    韩承业的眼神越发讥讽,几乎是吝啬的吐出几个字:“这里没有世子找的人,倒不如回去问您的母亲。”

    撂下这一句话,韩承业头也不回的离去,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深巷中。

    龚拓立在墙下,刚才的每一句话语像魔音一样,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心中升腾起一个念头,她没了,永远的没了。

    想法一旦滋生,就像根系一样越扎越深。过往事情一件件的串联着。

    身后,别人家院落里传来说话声,是妻子询问归来的丈夫,平淡说着今日的收获。一缕灯火从门缝透出来,洒在地上。

    从前,他回安亭院的时候,也有为他等候的灯火,还有站在灯下的温柔女子。

    “不会,”龚拓嗤笑出声,而后抬脸看天,“你不会回韩家,你肯定在别处。”。

    无双关了窗扇,回身时,云娘已经将门落了栓。

    茶肆不大,摆了五六张桌子,就在租住院子的巷口。今日算算,开业已经整整两个月。

    “这天儿说凉就凉了。”云娘洗了手,往腰间围裙上一擦,回头提着水壶到了桌边。

    无双拖了凳子坐下,往最里头墙角看了眼,曹泾正在灯下温书,专心致志。

    “京城才冷,一到十月就感觉冬天来了,窝在屋里动都不想动。”她摆开两个茶碗,给自己和云娘。

    现在的日子算是安定下来,茶肆的进项虽说不多,到底维持生计是没有问题。她们两个女人过活,总是比旁人艰辛些,但是比起之前的颠沛流离,实在好太多。

    至少,现在她们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必拿捏在别人手里。

    云娘坐下,往盏里倒茶,蒸汽升腾而起,朦胧了一瞬:“不知不觉半年多了,咱们算是熬过来了。”

    无双点头,半年,那么龚拓也该回到伯府了罢?大概也知道无双已经死了,也不知将来的世子夫人是哪位,胥舒容,还是别的千金?

    余生,她与他再不会有交集了。

    “对了,你与兄姐当年失散的地方,我今天听人提起过。”云娘喝了口茶,开始低头敲算盘。

    无双回神,看过去:“水神山?”

    云娘点头,抬了下头:“说那群山匪是杀了不少人,但是掳走了些年轻的,有男有女。后来,说是碰到官军打了一场,再后面就什么说法都有了。”

    这些日子,关于当年水神山的事,无双听了许多,现在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辛苦嫂子了。”

    茶肆大都是云娘在打理,无双想过来帮忙,被云娘劝住了。女子样貌太盛,容易引来祸端,毕竟没有嫁人,不太好抛头露面,所以,无双即便过来,也是在后厨帮着烧水,冲茶。

    “又说这些,”云娘无奈一笑,继续敲着算盘,“那明日你帮我忙,陆先生从外地回来了,你去给他送账,对对仔细,你比我心细。”

    “成。”无双应下。

    云娘姓陆,回到观州后,也认了几个姓陆的亲戚,不过大都离得很远,扯上几辈才能勉强拉上点儿关系,即便这样她也叔叔伯伯的叫,只为了在观州站稳脚跟儿。她口里说的陆先生,便是其中一户,家中正好做茶叶买卖,因为年轻,云娘便让曹泾喊人舅舅。

    茶肆进茶,便是和这位陆先生,人好像念着同族情分,对这边也照顾些。

    翌日,无双备好银钱,从家出发,去陆家的茶庄送账。

    她很少出门,但凡一出来,就会引得左邻右舍驻足。每每,她会低下头,与人点点头便离开,甚少说话。

    茶庄在观州主街,铺面大很显眼,是城内最大的茶商。陆家人大都行商,遍布各行各业。

    这里无双跟着云娘来过两次,堂中掌柜认得她,直接将她请到二楼账房。

    她等了一会儿,便听见外面有说话声,料想是陆家那位少主来了,便站起来。

    陆兴贤踩着楼梯上来,动作利索,正侧身与伙计叮嘱着什么。抬头看见等在二楼的女子,先是脚步一顿,而后清隽脸庞一笑:“曹姑娘来了?”

    他走过来,看到桌上的账簿和钱袋,瞬间明白人的来意,喊了伙计泡茶。

    “上月的茶钱,嫂子让我给先生送过来,顺便想定些秋茶。”无双对人柔柔一礼,与陆兴贤见过几次,这人守礼且随和。

    陆兴贤客气伸手作请,一步跨进来:“倒叫姑娘跑这一趟,说一声,让伙计送来就行。”

    “不碍事。”无双将一张纸送去给对方,上面是需要的茶叶和数量。

    陆兴贤接过,上下看了两眼,随后点头:“成,我让伙计准备,一会儿我给你送过去。”

    “不必劳烦先生,我去街边雇个拉货伙计就好。”无双推辞,不想麻烦别人。

    “我要办事,顺路。”陆兴贤叠好纸收起,道,“你先稍等,我有单买卖,人已经来了,我和他说两句。”

    无双应下,随后对方体贴的为她关上门。

    刚坐下,还没捞起茶盏,便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大概就是陆兴贤所说的那个客人。是个男人,声音懒散中带着倨傲。

    “把最好的给本公子拿出来,我家老爷子喜茶,银子无所谓。”

    口气中一副富家子弟的狂气。

    听到这个声音,无双差点掉了手中茶盏,她回头看着门扇。

    这个声音,是龚敦?

    起先,无双告诉自己大概只是声音相像,可是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明白是京城口音,不是龚敦又是哪个?

    她坐在那儿,生怕下一瞬人会进到屋里来。龚敦去岁冬被龚文柏赶出了伯府,后面说是去了外地,没想到他如今来了观州。

    虽然逃出半年多,但伯府的那段过往根本抹不去。在那里六年,已经深刻在脑中。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无双慌忙站起,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

    陆兴贤一愣,往无双脸上看了眼:“曹姑娘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无双往人身后望,没见到龚敦的影子,紧绷的肩头方才松了些:“不碍,只是有些冷。”

    她垂下脸,手边的那盏茶已经凉透。

    “天是凉了,出门注意些。”陆兴贤没有多问,越过无双,径直走到墙边的架子上,“观州冬天不至于像安西那样风大,但是让人觉得潮冷。”

    他说着,抱了两个茶罐下来,转身放在桌上,顺手拧开茶盖。

    茶叶的香气飘出来,淡淡的。无双跟着云娘学了些关于茶叶的事,之前在伯府,也见过好茶,是以,明白陆兴贤手里的绝非凡品。

    陆兴贤见无双看过来,道是她有兴趣,便说:“是方才客人想要的,我本想自己留着,奈何他从别处打听到了,一定要买。”

    他所说的是龚敦,无双收拾情绪,松缓了神情:“看来是位懂茶的客人。”

    龚敦,还是这般狂妄。估计也是威胁陆兴贤了。

    “这个,”陆兴贤笑笑,随后轻摇下头,“他倒是没看货,直接张口要最好的,说要带回家孝敬长辈。”

    无双眼睫颤了下,心下思忖。龚敦算算也出来快有一年,眼看现在已经十月,怕是会在年前回到伯府罢。他毕竟是龚文柏的长子,再有什么错,人还是伯府大公子。

    如此,心中也稍稍安定,人既然是定茶,那便是为回京做准备,不会留在观州。观州的清茶很是闻名,他来也属正常。

    她安静的站在那儿,不算明亮的光线将人笼罩,柔美得有些虚幻。

    “现在还不算太冷,改日曹姑娘和云娘可以去家里茶园游赏。”陆兴贤看去女子漂亮的眼睛,心头不免会快跳两下。

    还有那说不出的香气,总也往鼻子里钻,不是认知中的任何一种花香,有些淡雅的暖香。

    无双客气道谢,外面的事通常交给云娘,她的性子又不愿麻烦旁人,便道:“谢先生,我回去与嫂子说。”

    陆兴贤单独包了一包茶叶,是那茶罐中的好货,塞进无双手中,让一定带回去尝尝。

    两人下面对了下账,将上月的银钱付清,这厢才出了茶庄。

    这么会儿功夫,无双料想龚敦已经不在,正好陆兴贤要去城外,她回家的路搭了一段马车。

    马车停在茶肆外,云娘迎出来,一定让陆兴贤进去坐坐,后者没推辞,进去点了一壶茶。

    无双见店里人多,便想着进去帮忙烧水,后头的水房里也可以洗洗碗之类。

    她往里面水房走的时候,不少人往她身上看,眼看她掀帘子进去,依旧没有回神。

    有人知道,这家人是逃难回来的寡妇,带着儿子和小姑,尤其那位小姑,长得天仙一样。周边也就传开了,有人好奇,便会来店里等着,但大多时候见不到人。

    无双进了后面,往水壶里添水,一旁是下学回来的曹泾,正在火炉旁边烧水边看书。

    寒门子弟出头难,给他们的路就只有读书这一条。

    曹泾小小年纪就很懂事,别的孩子去水里摸鱼,放上捉鸟,他总是抱着书本。

    “姑姑,这个字先生没交过。”他小手将书册往无双面前一摊,一脸认真。

    无双接过书,帮着给他解释。如今三人就像真的一家人,彼此照顾帮助,过着平淡的日子。

    “姑姑,先生说世间的书读都读不完,是不是真的?”曹泾问,这个年纪正是最好奇的时候。

    “是,”无双点头,拿帕子帮人擦脸,“所以泾儿要努力。”

    曹泾嗯了声,声音小下来:“余致家有好多书,他还有自己的书房。”

    知道孩子说的是那个富家同窗,无双想起龚拓的书房,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别人费劲千辛万苦想要的书,他们贵族很轻易能得到,甚至是人主动送上。

    “过几日姑姑给你买书。”她摸摸孩子的脑袋。

    曹泾开心咧嘴笑,露出一排小牙齿:“姑姑的头发又长了,将来泾儿给姑姑买花戴。”

    “乖。”无双解下头巾,顺揉的头发散开,长度已经盖过肩头。

    她现在并不在意外貌如何,平平顺顺就好……

    眼看外面云彩越积越厚,枝丫上的叶子簌簌落着,天是真的冷了。

    宋夫人脸色不好,坐在软榻上,捂嘴咳了两声:“总该给人家个答复不是?你回府已有段时日,林家那边有意,姑娘十六……”

    “让娘费心,”龚拓开口,并没有想继续听下去的意思,“年前营中事务多,孩儿无法抽身。”

    宋夫人嘴巴半张,剩下的话生生截断,哪里不知道事忙是借口?

    她安排他议亲,着实年纪不小了。可这么久了,他总是说忙。

    “你在怪我?”她脸色沉下,心中一疼,“当日事出突然,谁也没发现她丢下了。再回去找,也没找到。不与你说,是因为你已经准备出使北越国,难道为这件事去牵绊你?”

    “所以,”龚拓眼帘半垂,面上无神,嘴角麻木,“她真的死了?”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找她,韩家,鲁家,包括他想到的她所有能去的地方,可是什么都没有。他越找,心就越凉,不愿去信找到的尽头,是她已经死去。

    宋夫人从未见龚拓如此样子,身上多了份死气沉沉,没了往昔的风发意气。不就是个暖床的奴婢,值得他如此失魂落魄?

    真想要,凭他,什么女子没有?

    心中不免来气,一拍桌子:“人死没死,你自己不知道?”

    龚拓眼中滑过一丝悲恸。是啊,他不是都查的很清楚了吗?从她离开别院,路上的变故,牛头岗的乱事,一切凑在一起,她泯灭在那场灾乱中。

    可他还是不相信,她说过等他回来的。她那么听话,怎会说谎?

    他起身,对着宋夫人弯弯腰,再没说一个字,随后转身离开。

    宋夫人胸口堵得厉害,眼看人就出了门去,脊背仍是挺拔的。毕竟是母亲,她感受得到,这回龚拓是真的伤到了。

    在外,他还是那个人人称颂的青年俊杰,可是她知道,他变了,骄傲的外表下,全是悲伤。无双的消逝,终是将人触动。

    “夫人,世子事忙,过几日再商议 。”秋嬷嬷有些担忧,伸手帮宋夫人顺背。

    宋夫人摇头,眉头深皱:“他肯定是怨我的。小时候我就伤过他,如今他身边的女子也没给他留住。”

    “人,都是命,夫人别太感伤。”秋嬷嬷跟着叹了声。

    “原本以为他不会太在意,知道个中道理,说无双赎身离开,他就算心中不舒服,过段日子总会放下。他以后是家主,凡事不能任性。”宋夫人揉揉额头,看去空荡荡的门,“没想到,他会亲自去查,跑去牛头岗的破庙,一个一个的查。”

    她有心拉进母子间的关系,结果越来越远。

    秋嬷嬷想了想,小声问:“关于议亲,咱一次次的回拒人家,外面已经起了流言。”

    这个宋夫人何尝不知?比龚拓年岁大的、小的,都已有了妻儿,就连那个不成器的龚敦,年底也会回来成亲,她身为母亲,心里比谁都急。

    流言起了,到最后伤的还是龚拓的名声。他该有的大好前途,怎能眼睁睁看着毁掉?

    “舒容呢?”宋夫人问。

    “表小姐出府去了,说是过些日子可能回家去。”秋嬷嬷回了声,心里道,莫不是胥舒容会成为世子夫人?

    这边,龚拓离开了向阳院,一路往大门走去。

    不知为何,他现在不想留在这个家,哪怕是去冷冰冰的军营。

    阿庆见人出来,赶紧抬步跟上。

    “备马。”龚拓瞅了人一眼,凉凉扔出几个字。

    阿庆个头矮,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世子,现在快天黑了,还要出去?”

    龚拓脚步一顿,颀长的身姿在廊下缓缓转身,盯着面前缩起脖子的小厮:“跟着我,不要多话。”

    “小的明白。”阿庆赶紧点头,随后撒开步子往马厩跑去。

    看着人跑远,龚拓站在原地。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选阿庆做随身小厮,人除了腿脚勤快外,什么也没有。

    或许,是阿庆知道无双的事情多些,能不经意说起她吗?

    骑着马经过长街,天色暗下来,看不到远处的城墙。街边点了灯火,在风中阑珊闪烁。

    龚拓停下,站在一间茶楼外。

    二层包厢的窗户敞开一些,露出女子的一张脸,是胥舒容舒。饶是天暗,也能看见她脸上的笑。

    是她约他前来,说是知道些无双的事情。她明白,接近龚拓,拉上无双这是个好借口。

    龚拓也的确来了,一只脚迈进了门槛。这样瞧着,还是那个天资青年。

    他余光不经意一瞥,灯火下闪过一个纤细的身影,柔弱缥缈。

    龚拓脚步顿住,回身去找,那抹身影很快消失的人群中。

    他忘了楼里的胥舒容,跑去街上追寻方才的影子。他不信是自己眼花,明明真切。

    追出一段,他双臂扒开阻挡的人群,一把抓上那截细细的手腕,五指收力。

    女子简单挽发,素色的衣裙,鬓间一朵水红色绒花……

    龚拓冷漠的眼中瞬间出现光彩,惊喜的唤了声。

    “无双!”

    作者有话说:

    行吧,双更提前来了,晚上十二点更新六千字肥章,就是肝。

    ◉ 第 25 章

    转过来的面庞, 并没有和脑海深处的那张重叠。根本是陌生的,没有一点相像。

    可是龚拓仍旧没有松手,眼睛留在女子的脸上巡视, 视乎是想找出一点伪装的破绽。

    被抓住的女子一脸愕然,随后张嘴惊呼出声, 喊了声“登徒子”。

    旁边路人闻声, 迅速围上来,指责着,推搡着。

    龚拓耳边嗡嗡作响,手指松开,不禁后退一步。有人上来想揪住他,大喊着拉去见官。

    他手臂一挥,对方便踉跄倒地。

    见官?他不就是官吗?

    胥舒容赶紧跑进人圈, 面对一帮平民,千金小姐的架势十足:“大胆, 竟敢随口污蔑。见官,你们敢吗?”

    “失礼了。”龚拓对那目瞪口呆的女子歉意一声, 恢复清明, 随后转身离去。

    不是,不是她。差得那么多, 他怎么就能认错?

    脑海中搜索着女子的面容,却发现越来越模糊。

    胥舒容提裙追上, 仰视男人那张好看的脸,薄薄的唇角此时挂着一抹讥嘲, 让他看起来越发冷淡。这才几日, 人就可见的瘦削很多。

    “表哥, 你怎么……”

    “说吧, ”龚拓扫人一眼,面无表情走进去,“你知道什么?”

    他不想废话,也懒得问胥舒容为何约他来这里,他只想从对方口里知道无双的事。

    胥舒容腹中那些关切的话到底没了用处,反倒让冷风灌进肚子里:“无双,她大年初一和韩承业见面,是不是双方有意?我寻思牛头岗那晚不是意外,而是她本来就想跑……”

    话还未说完,在触及到龚拓冰冷的眼神时,剩下的生生卡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

    龚拓心中自嘲,明明知道是空跑一趟,可还是巴巴的过来。有什么意义?胥舒容和无双并不亲近,人的心思他看得清楚,从她嘴里还指望听到什么?

    “表哥?”胥舒容在强大的压迫感下,生出退却,却又不甘心,自己一个名门千金小姐,竟连一个奴婢也比不上?

    “你,”龚拓视线淡淡别开,一字一句,“她的事不准再提,管好你自己的嘴。”

    说完,从阿庆手里接过马缰,利落的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夜里,连句送胥舒容回府的话都没留下。

    胥舒容气得跺了两下脚,一个贱婢罢了,怎么就跟塌了天似的?再怎么找,人也已经死了。

    一旁,阿庆心里冷哼一声,别人不知道,他底下明白着呢。府里关于无双不好的传言,大都出自这位表小姐的口。有一段日子,甚至还想学无双的样子,简直东施效颦。

    想着也没停留,兀自骑上马去追自己的主子去了……

    眼看年节到了,茶肆经营的顺风顺水,一天比一天好。

    云娘会交际,邻里相处很好;无双虽然不太露面又话少,但是平日里会给婶姨们绣个花什么的,人温温柔柔的,尤其得那些年长妇人的喜欢,总明里暗里的提示,想给她找婆家。

    都知道她们家从安西逃难过来,同是经历过天灾的人,邻里也相当照顾她们。人心换人心,就是这个道理。

    虽然生活平淡,偶尔有点儿鸡毛蒜皮的小摩擦,但比起时刻都要打起精神的恩远伯府,实在轻快太多。

    夜间风大,窗扇关的严实。

    无双坐在灯下绣花,是一方粉色帕子,葱白的手指捏着针熟练穿引。

    “别熬坏眼睛。”云娘道了声,随后坐在桌对面,“我定了半头猪,明日就送过来,也该准备年货了。”

    这样自然地说着话,大事小事,两人都会商量着来。云娘做事粗拉泼辣,无双就心细一些。

    “嗯,到时给春嫂分些回去。”无双抬头。

    春嫂是在茶肆里帮忙的妇人,人很勤快。

    云娘点头,随后看着烛光下的美人,笑了笑:“今日巷口的牛婶儿可拉住我问了,问你可有定下人家?”

    她等着无双的回应,虽然从不问人的过往,但是大抵也会猜到一些。人这样美,既然不是贵家小姐,也便只能是妾侍、通房。

    无双摇头,嘴角浅笑嫣嫣:“嫂子操心了,我没想过那些。”

    她这样了,好人家大概难以接受她。这一辈子,也不必非靠嫁个男人,还有别的活法儿,顺其自然罢。

    云娘却不赞同,私心还是想有个人保护无双才行。两个女人,有时候碰上事情,会很难。

    想了想又道:“陆先生一直说去他家茶园看看,咱们年前没空,正月里得闲可以去一趟。”

    无双点头,继续低头绣花。

    云娘往前凑了凑:“陆先生曾经娶过妻,可惜人过门才半年就去了,说起来女人是个没福分的。后来,人就这么单着,整日的忙活生意。”

    她一直说着,边看着无双脸色。见人始终平静,无波无澜,心中不禁猜测当初拥有无双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说起陆兴贤,云娘这双眼睛自认不会看错。人是中意无双的,不然平白的总往这边跑,送些个东西过来。

    “无双,你身上的香是天生的?”云娘怕说多了惹人察觉,转开话题。

    闻言,无双差点被针扎到,遂放下活计:“不是,吃过一种药,不知为何就带着这气味儿。”

    百馥香露,当初她每隔十日一泡,内服一帖药,足足八个月,养成了一副香骨软筋。龚拓很喜欢,也曾对她说过,会寻一种暖颜丹,让她以后不再畏寒,也能驻颜。

    无双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喜欢的百馥香,与她就是麻烦。她不能像平常人那样,随意走在人群中,香气总会引来别人目光。

    那些闻所未闻的丹药,云娘根本不知道,于是说去了另一件事:“听说明年,京里会派人来巡查江堤。希望是个清官,莫要再来一个鱼肉百姓的。”

    “不是每年都修吗?”无双问。

    说起江堤,也就想起了父亲,已经去了十年,尸身就深埋在江底。人人都骂他是大贪官,以至于到现在,还背负着那些罪名。

    云娘冷笑一声,啧啧着:“年年修,年年看天意。真一场大水,还和十年前一样,全部冲毁。”

    这些,她们女人只是闲聊说说,内里并不知道。无双心里算了算,已经是腊月二十八,明日该去给父亲扫墓。

    当年,母亲为父亲做了个衣冠冢,在城外的南山下。因为世人都说父亲是罪人,所以只堆了个坟头,并没有立碑。她去那边两趟,才在荒草堆里找到埋葬父亲的土坟。

    辞旧迎新,去添把土,让他看看自己。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现在过得很好。

    云娘得知,沉默一瞬,说她和曹泾也一起过去……

    红福盈门,伯府年前办了一场喜事。

    大公子龚敦娶妻,女方是京中六品官员家的大姑娘。难得,宋夫人为这场婚事大办,宴席不必说,下人们更是个个有赏。

    大概是过去一年,府中愁云惨淡,想借这场喜事冲一冲。为此,陈姨娘深感意外,倒也放下了心底多年的积怨,次日一大早,带着儿子儿媳去向阳院奉茶。

    连着下来又是年节,表面上看着府里那叫一个热闹。只是世子龚拓的事务繁忙,回府次数越来越少,听说今上又有要事交他去办,怕是还得远行。

    差事办的稳妥,眼看又是升官晋级。

    龚妙菡长了个子,模样已经有开始长开的势头,圆润的脸蛋儿上露出了尖下颌。

    知道龚拓回来,她穿着崭新的桃红色袄裙,来到了安亭院。

    “功课做完了?”龚拓坐在书案后,翻着一卷书册。

    龚妙菡坐在墙边椅子上,闻言撇撇嘴:“哥,你现在不会笑了吗?整日板着个脸,过年呢,你都不给我压祟包?”

    白的害她一路跑过来,什么都没有,以前无双在的时候,还会帮她绣好看的帕子和香包。

    想到无双,龚妙菡偷偷看了眼耳房。人没了之后,听说母亲往这边安排过女子,全部被龚拓送了回去。别说龚拓看不上那些女子,她都不喜欢。

    “压祟包?”龚拓看着墙边的小姑娘,人手里正玩着一方帕子。

    帕子方正,粉色的绢布,上头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他的瞳仁一缩,胸口忽的发闷,手里书卷掉落桌案上:“过来站好,东西放下。你把书读完,过了就有压祟包。”

    龚妙菡狐疑的瞅了眼龚拓,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桌边,帕子一搁,去接龚拓手里的书。

    “哥,你是不是老了?”小姑娘说话直,指头指着龚拓的脸,示意胡茬冒了出来。结果对方一个眼神过来,她就缩了脖子,老老实实抱着书去墙边念。

    少女的声音响起,调皮中带着懒散,低头盯着书页。

    龚拓收回视线,手一伸,将桌角那枚罗帕纳入掌心。无双留下的痕迹太少,这帕子怕是最完整的罢。

    随后他起身离开,还不待龚妙菡瞪眼,他把自己的荷包往桌上一扔,当是给她的压祟包。

    “还真老了啊,说不动话了都。”小姑娘嘀咕着,顺手收走荷包,下一瞬跳着脚离开了书房。

    龚妙菡追到院外,龚拓已经在小径上走出一段,她对着人的背影喊了声:“哥,别从那边走。”

    龚拓脚步稍顿,才发现这是往偏门走的路。今日初一,府里的下人也会私下祭奠一下逝去的家人,烧些纸钱之类,主家在这日也是默许的。别处的话,会扰到主子们,偏门的外面的窄巷,他们便选择了那里。

    他没有调转脚步,继续前行。经过偏门的时候,余光中是纸钱燃烧的火苗,祭奠过后,人往地上奠一盏酒。

    天色渐暗,耳边的是连绵不绝的鞭炮声,年节总是充斥着团圆喜庆,连廊下悬挂的灯笼都红的刺目。

    不知不觉,龚拓走到了课镇院。

    空置了一年,这里到底没有派上用场。想安排谁进来住,人就想办法推辞掉,也不知是在怕什么。

    “世子。”阿庆提着一个竹篮过来,双手送上。

    龚拓瞥了眼,无声接过。

    阿庆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毕竟大过节的:“这是要祭奠老伯爷?”

    话音还未落下,对面扫来一个眼神,他赶紧低下头,闭紧了嘴巴。前些日子那些家仆还羡慕他,能跟在将来家主身边,现在换做他羡慕他们了。

    龚拓不语,走过去推开了紧闭的大门,进到院中。

    院中萧条,光秃秃的树无精打采,没人打理这边,连副红对联都没有。

    他想起去年的这时,无双曾经试探对他说过,想离开,他并不当回事,总觉得人抓在自己手里,永远也跑不了。

    甚至以为她是生出小心思,在意他,怕他不要她。可现在她没了,他才知道,原来心里是在意的,她原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奴婢。

    找了一处干净地方,龚拓放下篮子,随后从袖中掏出那方罗帕,看着上面圆乎乎的小兔子,他嘴角浮出一抹淡笑。

    “无双,今年的节礼你想要什么?去年,我亲自给你送过来的,你收下了。”他对着帕子发问,眸色逐渐染上痛苦,迅速蔓延开来。

    去岁的大年初一,他亲自过来,后来她就回了安亭院。今年的初一,这里已经没有一点儿生气。

    浅浅的叹息一声,龚拓蹲下。篮子里装着一沓沓的纸钱,线香,还有一小坛酒。

    他把纸钱点燃,火舌跳跃着,光芒并暖不了他的脸,眸中凛冽越结越厚,再也化不开。

    “你知道,我不信神灵鬼魅,也不信你真的死了,”龚拓嗓音微哑,抓了最后一把纸钱扔进去,“可是我怕你性子太软……在那边孤苦伶仃,万一被恶鬼欺负。”

    并不是来给老伯爷祭奠,他真正祭奠的人是无双。

    火苗旺盛,龚拓从袖中掏出一个红漆木盒,手指一摁打开,里面铺着红绒布,上面躺着一个金色小瓶,相当精致。

    “今年的年节礼,我给你找到了,”他手一松,小瓶坠进火中,“无双,是暖颜丹。”

    身形一晃,他握起那坛酒往地上奠了些,随后举起酒坛,仰着脖子,将剩下的酒尽数灌进嘴中。酒液洒在脸上,不知是不是溅到眼中,那双细长的眼睛紧紧阖上。

    “啪”,酒坛自手中脱落,摔在地上,龚拓手臂撑膝站起:“你真的连个梦都不愿回来?”

    生生的断了,一切无影无踪。

    他枯站在课镇院中,直到夜色深沉。

    再回到安亭院时,院中空无一人。

    龚拓不在意,自从这里没了无双,什么都无所谓。大多时候,他甚至不知道站在身边伺候自己的是谁。

    酒的原因,让他体内犹如火烧,脚步不似往常平稳。到了院中,忽然,耳房的亮光撞进他的眼眸,窗纸上甚至印出一个淡淡人影,转瞬略过。

    龚拓快步过去,手指落上门把,轻推一下。

    “吱呀”,门开了,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他走进去,隔着一道珠帘看进里间。床边,靠墙的那张梳妆台前,坐着一个女子,长发及腰,正对镜而照。

    闻听声响,女子站起。

    两人视线相交,龚拓惊讶看着那张脸,娇美艳丽,嘴角浅笑。

    他盯着,生怕是自己又生出错像。眼见女子挑帘而出,脚步袅袅,一直占据在心里的名字,如今冲到了他的嘴边。

    “世子。”女子走到跟前,弯身柔柔作礼,微翘的眼角尽是妩媚,钩子一样瞅他一眼。

    龚拓微动的薄唇重新抿紧,那个名字到底失望的咽了回去。心中生出巨大的空洞,冒着冷风,怎么也填不上。

    “你是谁?”三个字,染着酒气。

    女子红唇微张,吐气如兰,娇声细语:“奴叫双儿。”

    作者有话说:

    龚妙菡:麻麻,哥抢我的手帕。

    出不来六千字了,烟给大家道歉,宝贝们留言发红包,这里保证明天中午12点有加更,就是周五哈,感觉时间老是容易搞错的样子。准备要开始火葬场了。

    ◉ 第 26 章

    屋里光线昏黄, 面前的女子乍看之下,与无双很是相像。眉眼,乃至走路的姿态, 装扮……

    可细看,又差了十万八千里。无双的气质沉静, 娇娆与柔美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 并不是装就能装得出。

    叫双儿的女子见龚拓盯着她看,心中又惊又喜,得了这位的宠爱,往后的日子可就舒坦多了。

    想着,就又往前一步,越发展现着自己的脸,以及傲人身段。手里也大胆起来, 勾着手指往龚拓的衣襟上去。

    “世子,让奴婢侍候您……”

    “出去!”龚拓厌恶的别开眼, 盯上冰冷的墙。

    酒气上涌,冲得他头顶几乎炸开。

    女子怔住, 浑身瞬间一冷, 媚笑僵在脸上,一时感到不知所措。

    “听不见?”龚拓语调冰凉, 每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把名字换掉, 别再让我看见你。”

    女子反应上来,花容失色, 软着双腿逃也似的跑出耳房, 可怜还单薄着衣裳。

    屋中静下来, 龚拓反感这里残留的浓烈脂粉气, 眼眸深入古井。

    替身?居然认为她是一个替身就能取代的吗?

    无双,无双,她本就是独一无二的,无可取代。

    这件事很快就被传到了向阳院。

    宋夫人倒是没多大反应,好像在意料之中。可心中难免叹息,对龚拓越发的担心。

    身为母亲,她知道他这些日子的情况,他不愿意回府,留在京畿营或者皇宫。年节不得已回来,还是冷冷淡淡。别人只当世子是沉默寡言,可她知道,不是那么简单。

    龚家男子多薄情,会宠爱女子,但都是欢爱的消遣罢了。想不到会有今日,龚拓陷了进去,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秋嬷嬷也没了办法,眼看宋夫人鬓间霜色渐浓,能做的只是劝说。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小小的奴婢,竟让世子魂不守舍,母子决断。

    这时,门开了,府中管事走进来:“夫人,世子回京畿营了。”

    “走吧,”宋夫人笑意疲倦,“让他走吧。”

    未出正月,龚拓带着队伍离京,一路往西开始剿匪。去年灾乱,不少贼匪打家劫舍,略卖人口,无恶不作。

    他奏请今上,带军剿灭。仅半年时间,就到达了安西,无往不胜。所经之处,贼匪尽数消灭,于是龚拓得了一个龚阎罗的称号。

    山匪寨里,官军已经控制住局面,山匪死伤惨重。

    龚拓站在石崖边上,风擦过身上的每一片黑甲。他眼望深渊,俊美的脸上沾着血迹,双目淡漠。

    一旁的阿庆,小心往人小臂上撒药粉。伤口翻开,咕咕冒血,血腥气直冲鼻间,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可是抬头看主子,人好像没有感觉。

    “大人,掳掠而来的那些女子,名单和籍贯都已记录,你过目。”郁清走过来,将一张纸递上来。

    龚拓脸上有了表情,手指捏过那张薄薄的纸,随后一个个的名字顺着看,看完一遍,又看一遍。

    他不说话,阿庆知道他在找一个名字,无双。半年来,每剿灭一座山寨,他都会查找那个女子,不放过一点痕迹,他还是不信女子已经离世,觉得她可能被人给拐走,当时京城内外不少拐子的。

    可是,根本没有线索,包括这次,也不会有。因为,人早在一年前,已经死去。

    阿庆不敢说话,静静站在人身后。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为什么人没了,才开始去拼命寻找呢?

    “大人,京里来了旨意,让你即刻回京。”郁清开口,送上一封信。

    没有接信,龚拓手一攥,纸张成皱,随后转身,往山寨的草棚走去,那些女子都在那里。名字,说不定是假的,他想看看真人。

    眼见人走远,阿庆瞅着郁清手里的信:“这都第二封了,大人该回去了吧?还是因为沧江决口的事,想让世子南下?”

    郁清面无表情:“大概是。”

    今上器重龚拓,沧江水患多年不治,官员之间推诿。底下情况盘根错节,这件事是想交给龚拓,这是实在的大事,比剿匪重要许多。

    可是,想要人自己愿意回去才行。半年来,人就是话越来越少,表面没改变,性子却逐渐阴郁暴戾……

    观州烟雨,灰墙黛瓦笼罩在雨帘中。

    一年中的雨季微为生活添了不少麻烦,茶肆的生意还算可以,每日进项不少,当然有不少是慕美而来,想见一见东家那位美貌小姑。

    好容易天色暗下,茶肆打了烊。

    桌上摞着几本书,是陆兴贤送来给曹泾的。云娘感激,让人留下用晚膳,心知送书不过是借口,怕是为家里的这位姑娘。

    “清南那边决了个口子,幸而不大,及时补上。”陆兴贤喝着茶,目光往对面墙角的声音看了眼。

    云娘和人坐一桌,只当没看见,便接话:“才这点雨就决口?年年修堤,这水就是拦不住。”

    “听说京里会派人来,也不知是哪位大人?”陆兴贤笑笑,手里转着茶盏。

    “一丘之貉,”云娘心直口快,往杯盏里续了茶,“总也是国库中的银子,拨下来说是修堤坝,到时还不知进了谁家腰包?对外就做做样子罢。”

    闻言,陆兴贤压低声音:“嫂子,在外面可莫要这样说,保不准那位大人已经来了。”

    云娘咧嘴一笑,冲着收拾碗碟的女子喊了声:“无双别忙了,过来饮茶。”

    两人的说话,无双听进去一些。她对上面派哪位大人来,并不在意,她一直想等到兄姐的消息,可是一年了,全是些不确定的消息。

    若不是怕露出行踪,她甚至想到了韩承业。

    洗干净手,无双坐去桌边,靠着云娘,手指捏起一只瓷盏,想去提壶的时候,茶壶已经过来,稍一倾斜,茶汤流冲进盏中。

    她抬脸,看见是陆兴贤帮着倒的水:“有劳先生。”

    “这还用谢?”陆兴贤一笑,放下茶壶,“我倒想起一件事,最近看到余家那位二公子时常过来。怪我多一句嘴,此人品行名声不太好。”

    看似是一句平常话,其实是在提醒。

    一听这话,云娘来气了:“还真是,一来就是大半天,眼睛心思都不在茶上,今日更过分,拉着我硬是打听霜娘,气得我差点将他扫出去。”

    霜娘就是无双,对外她用着曹霜的名字。

    陆兴贤劝了声,讲话带着生意人的和气:“光天化日他也不敢做什么,以后小心就是。尤其曹姑娘,堤防着点儿。”

    “我省的。”无双颔首,鬓间的水红绒花衬得脸色皙白如玉。

    这一年间,找上门说亲的不少,她都让云娘推了,借口说早年定下亲事,只是暂时没与未婚夫联系上。逃难嘛,断了联系也属正常。

    这话,也有对陆兴贤说的意思。他人精明,应该也就明白了。

    用晚膳时,陆兴贤谈起茶叶的买卖,说鲤城的茶不错,想去走一趟。

    无双停了筷子,韩家当初就住在鲤城,她曾在那儿住了大半年,后来才跟着北上京城。

    “曹姑娘去过?”陆兴贤对上无双的眼睛,温和问道。

    “有亲戚。”无双回,心里想了想。

    云娘一看,便知道无双是想打听她那兄姐下落,于是接过话来:“十年前,水神山闹匪患,我那亲戚一家失散,听说年轻的男女皆是被抓去卖了?再没了下落。”

    “世事难料,”陆兴贤摇头,又道,“你们还记得什么?我倒是可以帮你们打探一下。”

    无双眼睛一亮,嘴角软软勾起:“先生大恩。”

    凡事总要抓住,她在心里想着,要怎么说出来。陆兴贤表示举手之劳,说想起来随时去找他。

    一旁,云娘看着两人说话,越看越觉得合适。

    清南城,位于观州西北处,相隔百里远。

    这里地势较高,江堤决口没有多大损失。其实真正危极的是下游的观州,那里地势平坦,真决口,水是顺着清南直泄观州。

    也因此,双方来回推诿指责,出一点动静,他说他的错,他咬他的不对。

    龚拓进城已经半个月,这次是暗访,想摸清底下真是的情况,是以不能表露身份。

    入住的大户余家,只知道是后头要南下官员的打头先生,仔细招待着。

    龚拓一身青袍,坐在院中小亭,手里翻着信笺,是他派出去的属下搜集回的信息。眼看着上面的一桩桩,他仍是面无表情。

    阿庆端上茶盏,帮着把碗盖掀开。

    南下以来,龚拓再没提剿匪的事,出去打探拐子的人也都收了回来。大概,已经接受无双已死的这件事。

    “茶是观州的,那边清茶闻名,听说漫山全是茶园。”阿庆介绍着。

    龚拓嗯了声,起身出了亭外。

    沿着小径一直往前,独特而精致的庭院布局,和京城差别很大。

    前面走来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边走一边笑,每人手里一方帕子比较着。

    龚拓本不在意,视线不经意瞥见其中一人的手帕,瞳仁陡然一缩,再迈不动半步。

    豆绿绢布,角上绣着一只小兔子。

    小姑娘见他盯着自己的帕子,双手直接平展开,笑着问:“先生也觉得我的好看吗?”

    龚拓僵硬抬手,食指指肚落上那只小兔子,圆乎乎的可爱,每一针都带着柔和。

    “好看。”他薄唇微动,笑着回答。

    “嗯。”小姑娘很高兴,回身拉着伙伴一起离开。

    龚拓站在原地,默默从袖中掏出一物。同样是一方罗帕,栩栩如生的小兔子。

    只是他手中的这方,已然旧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晚上十二点更新,真六千肥章,拍胸脯保证。虽然不想让狗子找到女鹅,但是真该火葬场了。

    ◉ 第 27 章

    炎夏熬过, 秋雨连绵。

    今年似乎天意不错,尽管时常下雨,但是沧江上游雨水少, 没有发生水患。

    云娘望着外面的雨水,从门后拿出两把油纸伞:“嫂子前日与你说的事儿, 你想的怎么样?”

    无双接雨伞, 视线落在伞褶上,唇角缓缓勾起:“我没想过要嫁人。”

    这些日子,云娘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前日也干脆挑明,问无双觉得陆兴贤这人如何。什么意思她懂,可是过去的困扰缠着她。

    她跟过龚拓,不再是姑娘。

    “无双, ”云娘拍上人的肩膀,轻声劝着, “你现在是曹霜,过去的不管是什么, 都忘了吧。重新开始, 找个会心疼你的人,你才双十年华, 人生很长的。”

    道理,无双都懂, 知道自己该走出来。只是有些事情发生过,那是事实, 真的选择嫁人, 夫妻间的坦诚相待, 对方问及过往, 她该如何做?

    她不愿意欺骗别人,也不愿自己因为愧疚而去迁就对方。

    “陆先生人好,该找个好娘子。”无双笑笑。

    云娘被气笑,心直口快:“这不你也看出他人好?还好娘子,嫂子看你就是最好的。”

    “嫂子。”无双噗嗤笑了声,相处久了,是越发喜欢云娘的性子。

    “嫂子,嫂子的叫,那就听嫂子一回,走一步试试,又没什么损失。”云娘轻了语气,又道,“他是年长你几岁,往而立去的岁数,但是会疼你就好。什么貌赛潘安才比宋玉的,那些都没用,女人呐,要他把你放心里最实在。”

    无双眼睛发亮,看着云娘的样子,就知道是想起了过世的夫君:“大哥待嫂子很好吧?”

    云娘鼻尖一酸,眼眶瞬间红润,遂抬起脸看去屋檐:“他笨口拙舌,不会说好听话,但是人是真的好。”

    “什么是真的好?”无双问。

    以前在伯府,所有人也说龚拓对她好,可她自己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好,更像是对她的掌控,她是衣食无忧,可也没见有多欢喜。

    “真的好?”云娘难住了,不知道怎么解释,想了半天,“应该是一种感应,你心中深信他对你好,一心一意。以后你有了夫君,会知道的。”

    无双笑,没再说话,拉着从房中出来的曹泾,撑伞走去院门:“我送泾儿去学堂。”

    一大一小两个人,没一会儿就推了院门出去。

    云娘张开嗓门喊了声:“跟你说的事儿,你可想想。”

    街上,行人不多,雨天,摆摊儿的小贩也没有几个。

    无双问着曹泾最近的功课,小家伙对答如流。她心道,再过两日下去,怕是要反过来让曹泾教她。

    日子就这么快,当初大佛寺的初见还清晰在脑海中,病弱的云娘,干巴瘦小的曹泾。如今熬过去,现在都好起来了。

    也许像云娘所说,她也该走一步试试。

    虽然天气阴霾,但是无双心情不错。还有一件事,是陆兴贤出行回来,正是从鲤城那边,她送完曹泾,会去一趟陆家茶庄,结账上月的银钱,也正好问问兄姐的事。

    离家前云娘所说的话,此刻又在耳边响起。突然间挑破,心中有一种极淡的别扭感。

    那么,所谓真的好,到底是何样的?

    学堂到了,曹泾抱着书跑了进去,到了门里,回头对无双喊了声:“姑姑,回去罢。”

    “嗯。”

    一街之隔,学堂对面是一座酒楼,万盛楼,修得颇为不错。

    龚拓站在万盛楼二层的平座,半边身形在圆柱后,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雨中,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雨中有一把伞,撑伞人整个上半身被伞面遮住,只能瞧见淡青色的罗裙。她是送小儿进学堂,方才传来一声清脆的“姑姑”,他听见了。

    他想上去,却又踌躇,找了一年,得到的总是失望。他自认见惯生死,什么都不怕,可如今心里滋生出陌生的担忧。

    眼看女子撑伞转身离开,袅娜步子与雨中慢行,缥缈轻柔。

    站在墙边的阿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街上,什么话也说不出。

    蓦的,眼前影子一闪而过,他的主子风一样往楼梯跑去,留下一串木板的踩踏声。

    雨急了些,染着秋日的凉意。

    无双转进一条窄巷,这是近路,出去后就会看见陆家茶庄。

    走了一段,忽觉身后有脚步声,不远不近的跟着。她霎时想起那位余家的二公子,莫不是跟上来想要纠缠?

    想到这儿,她加紧了脚步,一手提着裙裾,想着将人甩开,去了前面街上,他就不敢放肆。

    然而脚步声却越发近,听着只有一人。

    无双深吸一口气,在巷中回身,娇颜略带愠怒:“你……”

    质问之语断在嘴边,她整个人像被惊雷击中,呆立在那儿。

    斑驳的高墙,因潮湿而滋生的苔藓,石板路湿滑,斜风细雨。

    无双脚跟下意识后退着,看着两丈外的男人,他淋在雨里,正抬步往她走来。

    一步,两步……

    她退到了墙根,伞面撞上墙壁,人已到了她的面前。

    “无双?”龚拓唤了声,轻轻地,有些不确定,又夹杂着难掩的欣喜。

    无双周身发冷,如坠冰窖。谁会想到,她和他竟会在此相遇?所有那些过往,翻江倒海而来,几欲将她吞没。

    她的眼睛忘了眨动,慌乱的心中想要生出一个办法来,亦或是眼前的都是假的……

    龚拓嘴角浮出笑意,伸手过去,手指碰上女子的脸颊,温的、软的,活生生的、真是的。

    “无双,你还在?”他的喉间发涩,冰冷的眼睛柔和下来。

    他的触碰像火炭般,烫得无双猛然惊醒,身子一侧,避开他的手:“公子,你认错人了。”

    她握紧伞柄,强撑着自己挪动步子,离开他的掌控。身体的记忆残存着对这个男人的顺从,她咬着后牙,坚定转身。

    脚步踩着石板路,极力想要找到镇定。

    龚拓手中一空,孤零零的擎在雨中,眼中欣喜化作空洞。

    认错人?怎么会?她是他一手养成的,绝不会认错。

    他找了她这么久,怎么可能让她走?龚拓两步追上去,抓上无双的手臂,和以前一样,轻而易举就拉来了身边。

    “你放手!”无双大骇,手中的伞掉落,飘悠悠的在石板路上打转。

    眼中,是男人冷冽的俊脸,此刻被雨水冲洗着,几缕发丝沾在耳边,更添几分阴郁。

    “无双,你怎么了?”龚拓眸光锁着女子的脸,一寸寸的巡视,在她的眼中看到惊骇,“我是阿郎。”

    这不对,他的无双看他时,从来都是温柔软和的。为什么不认他?

    无双用力抽手,想挣脱钳制:“我姓曹,你放开!”

    从来,她的挣扎在他手里都没什么作用,龚拓像是没听见她的话:“无双,你身上的香气呢?”

    他突然有些慌,才发现女子身上没有百馥香的香气。想到过往自己一次次的认错人,莫非这次……

    然而,很快他想起了另一个证明的方法。

    龚拓握紧那截纤细的手腕,任她像鱼一样反抗着。他的手落在她的衣襟上,只要手指挑开,锁骨处的那抹嫣红花瓣痣……

    “嗯。”还未拉开,他的手一疼,整个人僵住。

    无双张嘴咬着龚拓的手,用尽力气,嘴里有了血腥气,脸上淌着的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水。

    “无双?”龚拓脸上写满不可置信,不信无双会伤他。

    趁他发愣,无双抽回自己手腕,仓皇转身逃走,那柄油纸伞也忘了捡。

    跑出一段,她忍不住回头,却见龚拓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浇洗。

    他见她回头,脸上惊喜划过,嘴角一抹苍白的笑:“无双,快回来。”

    无双像没听见,继续往巷口跑去,湿滑的石板路实在不好走,她借着墙壁稳住身形,不曾停下。

    她知道,龚拓要追上她易如反掌,他是想像以前一样,等着她的示弱,等着她主动回去。

    眼看她就要跑出去,龚拓怅然若失。他想过的重逢,无双是欢喜的,为什么当他洪水猛兽一般?

    他抬步去追,她大概知道了,脚步更加快起来,像一只雨中失重的蝴蝶。

    无双快步冲出巷口,身形不稳撞在一人身上,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幸而对方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曹姑娘?”陆兴贤眼见扶住的人是无双,略显诧异,“怎么了?”

    无双心下稍安,到了大街,龚拓必然不会再做什么。他及其在意声名,又是朝廷命官,伯府世子,断不能过来明着抓她。

    “滑了一跤,伞坏了。”她声音微微发颤,带着让人心疼的哭音儿。

    陆兴贤上下打量,眼中关切:“跟我回去茶庄,我让人去请郎中。”

    无双站稳身子,低下头去隐藏神色:“没有大碍,我是来给先生送账的。”

    说着话,心里想着后面的龚拓。他必然是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可是她现在是曹霜,所有人都能证明,至少他不会当街拉她回去。

    无双已经死了,死人在官府中会消籍。她现在是正儿八经的良籍,不是奴籍。

    余光中,龚拓已经从巷中走出。不用看也知道,他如今的脸色有多难看。

    “这样,先进去说话,淋湿了身子会着凉。”陆兴贤只是瞥了眼巷口的男子,随后将伞撑在无双头顶,自己的大半身子淋在雨中。

    无双颔首,对人的关心回以浅浅柔笑:“好。”

    两人撑伞前行,自然而熟络的说着话,尤其男人的姿态,表现得颇为照顾女子。后方看,竟像是半拥而行。

    墙下,龚拓不可思议的看着无双离开,还是跟一个别的男人。

    心中某处撕裂开,叫嚣着上去把人抓回来,她怎么可以对着别人笑……

    追上来的阿庆看到了这一切,硬着头皮给龚拓撑伞。

    “阿庆,”龚拓盯着雨帘,那里早没了人影,“是她吧?”

    “看着像双姑娘。”阿庆回了声。

    龚拓细长眼睛一眯,眼睫犹沾着雨水:“她竟不认我。”

    这厢,无双一步步走远,不再回头。大概是身旁有陆兴贤,她的心里稍显安定。

    进了茶庄,陆兴贤叫了打杂的婆子过来,带着无双去了二楼整理清洗,自己在一层,与掌柜商议事情。

    无双接过婆子送上的热茶,手心暖了,喝了一口,身子也缓缓暖过来。

    窗边开着一道缝,她走过去往下看,并没有看到龚拓的身影。谁能料到平凡的一天,她会不期然的和他重逢?

    “一会儿让马车送你回去,”陆兴贤上来,撩袍坐下,手里账册往桌上一搁,“那条巷子是会省路,但是也偏僻,以后莫要走了。”

    他的话是简单的闲聊,无双却明白人家在提醒,大概也是注意到了龚拓,把人当成尾随她的登徒子。

    她过来坐下,半盏茶搁在桌边:“先生一路回来,可还顺利?”

    陆兴贤点头,手搭在账本上,面色和缓:“买卖的事谈下了。经过水神山的时候,我打听过十年前的事,有些人还记得。”

    水神山,当初无双与兄姐失散的地方。

    那日,三人随着难民队伍往北走,大哥照顾着两个妹妹,明明还是个单薄的少年,一路背着无双。彼时的无双病得厉害,大灾过后总会产生疫病,她浑身无力,蔫蔫的趴在大哥背上。停下的时候,姐姐看着她,大哥便去寻找吃的。

    也就是那时候,一伙山匪出现,将几十人的难民队伍团团围住。众人像是待宰的羔羊,哭嚎着簇拥在一起,毫无反抗之力。

    难民身上自然没有钱财,可是架不住有年轻男女和孩子,这些人可以抓去卖掉。不想坐以待毙,姐姐趁人不备,拉起无双就跑。

    无双只记得当时眼前全是晃得,两条腿根本没有力气。才不到十岁的孩子,又病着,她怎么跑得掉?

    姐姐拉着她到了江边,再没有路走,紧紧抱着她。恰在此时,外出的大哥回来,扔下手里的野果,拼力冲过来想护住自己的两个妹妹。

    “哥……”无双哭着喊,拼力想跑去找大哥,寻找一点庇护。

    一个山匪恶狠狠的出脚,将小小的她给踢进江水中。混浊的水不停往口鼻中灌着,她再发不出声音。

    最后看到的,就是大哥被人踩在江边,对着江水里的她大喊,撕心裂肺:“无双!”

    大概是她太瘦了,并没有沉下水去,抓到一块浮木,被江水带到了下游。后来,她醒过来时,在一条船上,船工说是他们的主子让人将她捞了上来。

    也正好顺路,船将她送到了鲤城。下船前,她远远看见了船头甲板上的少年,面向江水而站,身子修正,就是这船的主人。

    无双让船工转达了谢意,后面便去了韩家……

    回忆袭来,总能揭开尘封的伤痛。无双有时会想,如果自己和兄姐没有失散,现在会不会生活在一起,自己还是他们最疼爱的小妹妹?

    陆兴贤见无双不说话,猜到人是在想那失散的亲戚,便说道:“当年,山匪为了不留下行踪,除了带走的人,剩下的全杀了。是以,到今日,这件事很难查。”

    “找不到吗?”无双回神。

    被抓走的人,定然是卖掉了,不是奴籍就是贱籍,去哪里找?

    陆兴贤喝了口茶,又道:“我打听到一个消息,山匪后来碰上官军,被抓走的男丁被收进了军队,送去了西陲。”

    “边关?”无双越发迷茫,男丁中是否有大哥?就是说人活着的话,会在西陲?

    是有这个可能,十年前北越和大渝打过几场仗,往那边补充过壮丁。无依无靠的难民,拿不出户籍证明,发去西陲并不意外。

    那么姐姐呢?

    听到陆兴贤带回来的消息,无双喜忧参半。但是心里的希望渐渐变大,加上之前韩承业的话,她可以确定自己有亲人还在。

    回到家时,雨依旧不停。

    无双坐在廊下,心不在焉的绣着花。

    她不知道龚拓是如何找过来的,心里也想过要不要再逃离?心中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能离开观州,她要等在这里,等着兄姐回来。只要她守着父亲的坟墓,他们回来时一定回去上坟,届时就会寻到她。

    至于龚拓,无双从开始的心慌意乱,到现在也慢慢平稳下来。

    结合之前的传言,会从京中来一名官员,负责江堤之事。如今看看,必然就是龚拓了,他虽然挂着武将的官职,实则文也不输,只不过年少成名是在战场,这才理所当然的有了武职;要说读书,他若考试,定然也会摘得功名。

    所以,他其实是私访而来,并不能明着身份。他有重要而私密的公务,不是伯府世子,亦或是京城都尉。

    想到这儿,无双抬脸,眼中淡淡坚定。

    她现在是曹霜,不会再回去做他的宠婢……

    夜色浓重,桌边点着一盏灯。一张张的信笺,摆满了书案的案面。

    龚拓指尖一松,纸张飘飘悠悠落上纸堆,随后起身,面对高大的书架。

    灯光摇着,让他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孤单,冷清。

    阿庆过来,一张张的把信纸收好,大气儿不敢出。虽然跟着龚拓一年多,可他委实摸不透这位主子的心思。

    要说府里别的公子,就很好猜,大抵嘴甜说好话,腿脚利索点,间或出一点儿馊主意,一句话,陪着玩儿就能有赏。

    可这位世子,你对着他好话不敢说,赖话更不敢说,生生就得憋成一个哑巴。

    “她还在槐花巷?”龚拓开口。

    “是,回去就再没出来。”阿庆咽口口水,这个问题一晚上他回了四遍了。

    龚拓一动不动,身形笔直:“那种脏小的地方,真能住的下去?”

    阿庆砸吧下嘴,仗着人看不见他,翻了个白眼。

    “我说的不对?”龚拓轻哼一声。

    那矮小的屋子,粗糙的吃食,还要忙活什么茶肆?哪有在他屋里时,过得轻快舒服?就连伯府随便一间下人房,都比那里强许多。

    “没,没,”阿庆吓了一跳,差点儿以为人后脑勺上长眼睛,“小的觉得,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么住的。”

    真不是每个人生来就富贵加身,多的是茫茫众生,每日为生计奔波。世家子弟,打从生下来就比别人金贵,更遑论这位还是龚家以后的家主。

    龚拓回身,扫了眼干净的案面:“给她送些东西过去。”

    阿庆眨巴下眼睛,僵硬开口问道:“世子,你打算把无双姑娘……”

    “自然是带她回去,”龚拓声音轻了一分,手指敲着桌面,“回清南,就带上她。”

    阿庆瞠目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不说憋得难受,说了,就擎等着被这位拧断脖子。

    “世子,你有没有想过,双姑娘她,”阿庆舌头忍不住打了个结,对上龚拓目光的时候,更是噎了下,“她可能不想回去?”

    “不想?”龚拓舌间品着这两个字。

    无双不会无缘无故的离开,一定是伯府里的人容不下她,才硬将她送走。之前不就得到过风声,宋夫人打算将无双送走,好方便他正妻进门?

    他要带她回去,一刻也不想等。他不能见她留在外面吃苦,也见不得她与别的男人靠近。

    想到这儿,龚拓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于是出了房间。

    外头雨势不急不缓,细细的滋润着黑夜。

    他的面上还是惯常的淡漠,但是眼底躺着柔光。冰封的心底开始消融,缓缓流淌着。

    以前,他拥有她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什么,知道只要一勾手,她就会乖巧的依偎在他身边,任他索取。直到她消失,他彻底慌了,找遍每一处去寻她,所有人都说她死了,可他不信。

    多少次,街上相似的身影,他不顾一切追上去;冷寂的夜晚,他坐在她的床边就是一夜。

    才明白,她并不只是个奴婢。

    敲更的梆子声传来,已经到了丑时。

    龚拓撑了把伞,出了客栈,走去漆黑的街上。

    阿庆叫苦不迭,为难着要不要跟上?最后还是决定回去睡大觉,当初伤人家双姑娘的又不是他,风水轮流转,就让这个自负的主子碰碰钉子。

    不是什么事,都会顺着他的愿来。

    龚拓不会去猜阿庆的心思,他现在只想见到无双。陡然变急的雨水,湿透了他的鞋履。

    他走进槐花巷,站在那扇黑色的院门外,里面漆黑一片。只有雨声,现在正是人最为沉睡的时候。

    雨水冰冷,龚拓手指触碰上墙壁,想着大概另一侧,就睡着他的无双。她畏冷,喜欢在软被中蜷缩着睡觉,面容美好。

    真好,他找到她了。他要带她回去,从此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

    一夜风雨过,秋意渐浓。

    院中的桂花落了满地,开房门,迎面的便是沁心的花香。

    无双起的晚了些,出来时,云娘已经送曹泾去了学堂。正间方桌上,给她留了早膳,一碗馄饨,一块酥饼。

    眼看桌上摆着个茶罐,料想是云娘走得急忘了带。

    无双捧着茶罐,想送去茶肆中。左右没什么胃口,不如过去帮帮忙。

    开了院门,巷中石板路干净而平滑。

    无双拉住门栓,一手抱着茶罐,刚迈出半步便愣在门边。

    院门外,龚拓立在巷中,身姿颀长,青色袍子湿透大半,骨节分明的手中攥着一柄油纸伞。

    晨光出来,映清了他的脸,雕刻一样完美。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他的眸光冷漠褪去,晕着些许柔和。

    他一步到了她跟前,身上带着湿气:“无双,跟我回去罢。”

    作者有话说:

    肥章章来了,跟宝贝们商量个事儿,周日本文上夹子,对文文来说很重要,所以下一更是周日晚上九点哈,放心,咱一定还是放肥章章的。笔芯~

    ◉ 第 28 章

    巷口外, 豆腐三的嗓子吆喝两声,那是新出的豆腐已经开卖。不久,邻里听见, 就会端着盘子前去称买。

    无双身子往后一收,脚步退回门槛内。清晨起来只是简单的收拾, 黑黝黝的发辫从耳下过来, 搭在肩上。

    她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只是脸颊相较以前,多了活力的红润。

    “进来罢。”无双身子一侧,让开院门。

    龚拓嗯了声,脸上不由浮出笑意,随后大跨步进到院子,顺手将伞放在大门檐下。

    四方的小院子, 放眼看去便尽收眼底。简简单单,毫不起眼, 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院中那株老桂花树, 花香甚为浓郁。

    院中潮湿, 好歹檐下干净,无双从屋中拖出一把凳子摆好, 瞅了眼在院中巡视的男子:“世子,请坐罢。”

    闻言, 龚拓看去檐下,随后走过去:“现在认我了?”

    他还记得昨日将她堵住, 她咬死不是无双, 也不知道在犟什么?

    说着, 他抬起自己的手, 送到无双面前,上面至今留着一排整齐的压印。

    无双避开他是视线,余光在他手上划过:“昨日是我失礼,世子莫要责怪。”

    她的语气客气又疏离,龚拓脸上笑容一淡,将手垂下:“我没怪你。这一年多你就在这儿?为什么不去找我?”

    他查了很多,但是心中总有解不开的疑惑。

    无双见他站着不想坐,往旁边离开一步:“事情都过去了,世子有自己的前程,而无双亦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柔软的声音如破冰清泉,涓涓的流淌,每个字清清楚楚,脸上神情认真。

    她想了一夜,既然命运让他俩再次相遇,她又不想再次逃走,那就索性说个清楚罢。左右,她不会跟他回去。想通了这些,现今面对他,情绪也平淡了很多。

    龚拓盯着她看,好像要将人看透一般:“你说什么?”

    桂花树被秋风摇了下,花儿朵朵坠落。

    无双面色恬淡,半垂的眼睫浓密,落在眼下一片阴影:“世子回去罢。”

    “可你,”龚拓面上的笑淡了干净,原本带着喜悦的眼中蒙上冰凉,“说过会等我回来,是不是啊,无双?”

    她说的,会等他回来,还给他求了平安符;他从离开京城北上开始,每日都会想她,还有他们俩的孩子。她现在对他说,让他回去?

    胸口的憋闷来的汹涌,龚拓没想到,他一直找的结果竟是这个。

    他想她是被人逼迫离开,想她胆小才躲在这儿,想她在这样矮小的房子内,日子艰辛……他来了,她不该将过往说清楚吗?

    无双并不反驳,自己说过什么,她记得清楚,他可能认为自己用这些话骗他。可是,这样的话不是他想听的吗?她从来做的就是,对他顺从,自然说话也是。

    到如今,他开始计较话的真假了吗?

    “世子,”她深吸了口气,语气仍是轻轻柔柔,“无双不想回去了,念着五年侍候的情分,请您成全。”

    无双转过身来,像以前那样,对着龚拓弯腰作福礼,垂首间,露出细弱柔嫩的脖颈。

    龚拓皱眉,后牙根咬重了些:“成全?你也知道是五年,如何成全?”

    笑话!

    如果是以前在恩远伯府,生气发怒的龚拓,无双会小心谨慎,然后做着他喜欢的样子,任他拿捏。可现在她不想了,她已经挣脱原来的生活,好容易走到这步,她不想放弃,重新锁回那四面墙内。

    她看着他,眼睛清明澄澈:“在这里,我挺好的。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是人很松快,邻里对我很好。”

    从来,她想做的是个简单的人,不是一件被人随手把玩的物什。

    龚拓抿了薄唇,一语不发,直直盯着无双,想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世子人中龙凤,将来必定一番大作为,”无双轻轻说着,“无双早在牛头岗的那场动乱中,丢了性命。事情往前看,过去的过去罢。”

    两人相视,时光好像定格在这一刻。墙外,有小孩的嬉闹声,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无双?”龚拓唤着这个名字,突然觉得陌生起来,到底是面前的女子变了,还是他从来就没看清真正的她?

    她前面说的这句,分明就是提醒他,若他强带她回去,他的好声誉就会毁掉。有心人,必会将这件事情渲染,继而影响他的仕途。

    无双猜不透龚拓在想什么,又说了句:“还要去帮嫂子忙,世子请便。”

    说完,她抱起茶罐,转身下到院中,随后脚步不停,出了院门。

    龚拓独自站在那儿,泥泞的地上陷进两个脚印。浑身笼罩的阴冷,在巷中等了半夜,答案并不是他想要的。

    “呵,”他忽的嗤笑一声,随后扫眼空荡的院门,“这里过得舒心?”

    是,她说的没错,他肯定不会明目张胆对她怎么样。可若说让他放弃,那也不可能。

    这厢,无双到了茶肆,整个人有些脱力。头一回,她这样平静的对着龚拓,说出自己的不愿意,不哭不闹,也让他清楚明白。

    只是,她不知他能否听得进去。

    她站在水房中,脑中旋转着各种场景,加上没吃饭,晕的厉害。

    布帘掀开,无双惊得瞪大眼睛。

    “怎么了?”云娘笑了声,将两块点心往无双手里一塞,“吓成这样,嫂子是鬼啊?”

    无双木木的低头,手心里两块花生酥,眼睛又开始不争气的发酸:“嫂子,我想去陆先生家茶园看看,学学采茶。”

    “茶园?”云娘蹲下,在炉灶中生火,“以前叫你都不去,现在想去了?行,我还怕你整日在家里闷坏了。”

    无双扯扯嘴角,往水壶中舀水:“突然想去看看,下面天冷了,再要看就得来年了。而且,那里离着我爹的墓近,寒衣节了,想去祭奠下。”

    “也是,这是应该的。”云娘敛了笑,往火里填了块木头,“我也该给泾儿的爹烧些东西。”

    两人沉默着,彼此想着自己的心思。

    云娘站起来,手在围裙上一擦:“无双,若是你有意,就试试和陆兴贤相处下。我可听说有人给他提亲,他肯定是会再娶的,不过就是之前亡妻,加上买卖忙,抽不出空。”

    无双刚才还在苦恼,现在云娘又开始唠叨,真有点老母亲恨女不嫁的意思,便就不说话,听着人一句有一句。

    陆兴贤,她没想过要和人家如何。去茶园不过是想躲开龚拓,沧江每次决口都是在清南,所以他肯定是从清南过来,在观州呆不久。

    茶园有住的地方,到时可以和茶女婆子们挤一挤,两三日的,人想通走了就好。

    兴许,她和他相遇只是意外。毕竟她只是一个奴婢,把她真带回去,还不天下大乱?他那样精明的人,自然心里明白利害。

    外面来了人,云娘掀帘出去,刚到一半又回过身来:“我今儿听到个事儿,挺吓人的。”

    无双往人脸上一看,笑了声:“嫂子也有怕的事?”

    云娘嗔了一眼,而后道:“朝廷拨下来修沧江堤的银两,道上被劫了,就在昨晚。”

    “官银都敢劫?什么人如此大胆?”无双问了句。

    “说是乌莲寨干的,神不知鬼不觉。”云娘打了个寒颤,随后松开帘子,“什么世道?”

    无双提着水壶放去炉上。乌莲寨的事她多少听过,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儿,一般百姓他们不会动,劫掠的大都是往京城里权贵家送的钱财。

    有人说他们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也有人说他们凶狠残忍,死不足惜。

    一日很快过去。

    日头西沉,无双去了书院接曹泾。

    去时,正看见曹泾拿着一本书向别人请教。那是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远远地只能瞧见个模糊的侧脸,但是能感觉出人的清雅气质,手里似握着一把羽扇。

    人很耐心的给曹泾讲着,小家伙很有礼,对着人深深鞠躬。

    无双看着曹泾跑出来,往前迎上去。恰巧屋里的先生看出来,无双对人作福,后者颔首回礼。

    “杜夫子呢?”无双问,学堂的先生是个老秀才,她认得。

    曹泾抱着书,头顶扎着一方儒巾:“杜夫子病了,良先生来帮着带两日。”

    无双只是随意问问,心中可惜,那人看着年轻,却屈居轮椅之上……

    秋高气爽,马车出城。

    陆家的茶园在城南青山,整座山包全是绿油油的茶苗。

    陆兴贤特意陪了无双一起过来,无双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陆兴贤平日都很忙,几乎看不见他停下脚步的样子。

    “我反正要来看看的。”陆兴贤头上戴顶草帽,一身利索的短褂,看得出是经常巡察茶园。

    无双知人是客气话,一年多与陆兴贤打交道,虽然都说商人逐利精明,不过待她和云娘,人是实诚的。

    “先生没休息好?”她察觉到陆兴贤眉间的疲倦。

    陆兴贤摆摆手,沿着小道往坡上走:“昨晚对账,睡晚了。”

    无双想起云娘的话,说有人给陆兴贤说亲。其实两个人作伴是不错,比如他睡得晚,有妻子的话自然会提醒,也不会忘记时辰。

    还没走出多远,后面追来一个伙计,说是有人找陆兴贤。

    从坡上看下去,就见到一辆马车停在路上,一名女子正从车上下来,身着夺目的紫红色衣裳。以绿色的茶园相衬,红衣十分夺目。

    “她怎么来了?”陆兴贤脸色眼可见的淡了下来,眉间蹙起。

    无双见状,往旁边一让:“先生去忙,我自己随意看看。”

    陆兴贤叹了声,有些歉意的看着无双:“那你小心,有事就过来喊我。”

    无双颔首,随后提着篮子往一旁平坦的小道上走去。

    穿过茶园,会经过一小片柳树林,一条小河穿流而过,她踩着小路穿行林中。

    才走几步,身旁便跟上一个人。

    无双脚步一顿,心里叹了声。她都躲来这里了,他为何还要追过来?昨日,不是已经说清?

    “你觉得一个茶商会多有出息?”龚拓目视前方,淡淡开口。

    “凭自己本事吃饭,世人大都如此。”无双回了句,大概能让龚拓看得上的人,少之又少吧。

    她不再多说,面容淡淡,继续往前走。

    龚拓跟上,前面女子衣袂飘飘:“你身上的百馥香呢?”

    无双抿抿唇不回话,那身香气给了她诸多不便,时常引来麻烦。云娘想了个办法,找来一种草药泡澡,次日可以控制体香,但是维持不久罢了。

    “无双。”龚拓去拽无双的手腕,像以前那样拉来身上。

    女子身段轻柔,细腰一转便被控在掌中。

    相较于她前日的激动,现在的无双没有挣扎,一动不动。

    龚拓微诧,垂眸去看无双的脸,发现她并未看他,而是盯着不远处的一处小土包,眼睛一眨不眨。

    无双呼吸凝住,看着河沟对面的柳树下,爹爹的坟前,分明有祭拜过的痕迹。

    她挣着手,目光没有一点儿留在龚拓身上。

    龚拓似乎看出人的不对劲儿,松了手,下一瞬,无双就从他身边跑开,脚步踩进草丛中。

    前些日子雨水不断,河沟涨了不少。父亲的坟墓被人清理过,旁边躺着拔出的野草。

    无双提着裙子跑过去,绣鞋沾上露水。

    她在坟前站住,地上分明有烧香祭拜过的痕迹,残留的纸灰,极淡的酒气,那草根上带的泥土都是崭新的。

    这,根本就是人刚走。知道父亲坟墓的人,只有他们兄妹三人。

    无双四下张望,提着篮子跑回小路上,一直沿着往前跑,想要追上,心口跳得厉害,嘴角呢喃:“等等我,别丢下无双……”

    柳枝轻摇,柔软的像女子的腰肢。

    “无双。”龚拓皱眉,完全不知道人是怎么了?找到她之后,总是觉得不像是以前的无双。

    见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小径上跑着,丢了魂儿一样。他眸色一沉,追上去一把拉住她。

    猛然被拽住,无双身子撞回龚拓身上,发酸的鼻尖撞疼,眼中蒙上一层氤氲。

    “你怎么了?”龚拓语气生硬,紧攥着无双的手腕,待看见她眸中水汽时,语调缓了缓,“很疼?”

    他伸手,拇指指肚去摁她的眼角,受蛊惑般想要哄她。

    无双回神,别脸躲开,咬了下嘴唇,让自己稳下情绪。

    龚拓手落空,一时停在那儿。她没说一句话,但是一个简单的别脸,便给了他回答,她不想他来碰触。

    可是,他就是不想松手。

    “那里埋的是谁?”他回看去那座土坟,不在意的话,还真像是一座小土包。

    再看无双手里的篮子,不难猜到,她今日是过来上坟。寒衣节,祭拜故去亲人祖先,观州又是她的家乡。

    想到这里,龚拓发觉他对无双的过去知之甚少。只晓得她家破后投奔了韩家,韩家后来将她卖进伯府。而无双对于儿时的事,也很少说。

    她身为一个女子,会读书写字,证明她原本的家庭不错。

    无双看去坟墓,眼中有些哀伤:“家里长辈。”

    她这也算是说实话,龚拓的心思深沉,在他面前打诳语,说不定反而让他心中生疑,倒不如直说,左右来祭拜也属正常。他总不能这种时候,还强硬的纠缠她罢?

    果然,听了她的话,龚拓松开了钳制的手,带着歉意:“你去吧,我到那边等你。”

    说完,自己先行转身离开,往柳树林外走去。

    无双站在原地,缓了缓气息。心口还在狂跳,手也抖得厉害。

    来祭奠父亲的是谁?大哥还是姐姐?或者两个人一起?

    稳下情绪,心里是无比的喜悦。这世上并不是只剩她自己,她还有亲人,而且就在观州。可是,怎么找到呢?

    她深吸一口气,往父亲的土坟走过去。

    在坟前那片清出来的地方,她摆好供品。有一瓶酒,还有父亲以前喜欢的糕点。

    “爹爹,双儿过得很好。”无双嘴角勾出浅笑,温温软软的,“你保佑大哥和姐姐,保佑我们可以团聚。”

    她把东西摆在这儿,正朝着小路的方向,只要有人经过就能看见。如果兄姐回来,就会看到的。

    好容易等到这一天,无双不想错过,便想着留在陆家茶园一两日,万一兄姐回来,一定会去那边打听的,届时她就会见到他们。

    这厢,林子外。

    郁清从城里找到这边,将紧急要务呈给龚拓。在城里时,他已经从阿庆那里得知,龚拓找到了无双。

    也有一年半多了罢,府里人明面上说无双赎身走了,可实际谁也没亲眼看到,所以更多人认为是人死了。之所以说赎身离开,不过是顾及龚拓的声誉。

    如今人找到了,可也是件棘手的事。带回去和不带回去,都是麻烦。

    “查到什么?”龚拓低头看着信,淡淡问了句。

    郁清万年不变一张木头脸,闻言回的也简练:“官银确实是乌莲寨所为,且是由他们的二当家亲自操手劫走。”

    龚拓抬头看去北方,那边大概是乌莲寨的位置:“派人盯着各处银楼、当铺,打金师傅,但凡有官银的影子,立即来报。”

    “大人,”郁清有些疑惑,“您是说他们会将官银融掉?”

    “没什么不可能。”龚拓将信甩回给郁清,往前两步,“郁清,什么人的坟墓会没有墓碑?”

    乍然的提问,郁清有些摸不清意思,于是回道:“却也不少这种情况,就像灾年尸横遍野,得不到掩埋;穷人家没有钱,随便找处荒地安葬。要说普通人家,好赖都会竖一只碑的。”

    “好赖?”龚拓琢磨着这俩字。

    若说十年前,无双没有能力为那长辈立碑,但如今却可以。但她没有,任由那土坟没有名姓。

    “你回清南,我留在观州几日。”龚拓开口。

    郁清想了想:“大人,这是否……”

    龚拓走去柳树下,立在清澈的河沟旁:“不是说那位乌莲寨二当家可能在观州吗?”

    郁清也不好再说,这明着是公务,其实分明掺杂着私事……

    无双祭奠完父亲,重新回到茶园。路上并没见到龚拓,心道是人走了,毕竟他可不清闲。

    想着留在茶园两日也不错,可是避开他。他这人虽然霸道,掌控欲强,但是不至于真的动手明抢,他更喜欢别人的臣服,继而心甘情愿。

    陆兴贤寻了过来,看起来脸色不太对劲儿,见着无双回来,终于露出一个笑。

    “你想住两日?”他听了无双的意思,并没有觉得为难,“有地方,就是简陋些,你别介意。”

    无双心里感激,逃难路上,再脏的地方她都住过,怎么能介意?

    茶园里有房子,住着看管茶园的伙计,还有平日里烧饭的婆子。

    一排屋子最边上有一间,那是平时陆兴贤过来,歇息的地方。如今,他让人收拾了下,给无双住。

    “先生的客人回去了?”无双站在门外,问那个乘马车而来的红衣女子。

    陆兴贤扯扯嘴角,简单道:“回去了。”

    他看看墙边温婉妖媚的女子,想了想又道:“就是个客人,想定茶,不知怎么她就来了茶园。”

    “这样啊。”无双笑笑,总觉得陆兴贤像是在对她解释。

    陆兴贤也跟着一笑,指着远处的柳树林:“方才看见有人进林子,还担心你,没遇到麻烦吧?”

    一个女子在野外,保不准会碰上些不怀好意的。

    无双摇头:“没有。可能,也是扫墓的罢。”

    “那倒是,”陆兴贤点头,手一抬作请,“进去喝茶罢。”

    “先生先请。”无双弯腰行礼。

    “相识这么久,曹姑娘还是这么客气。”陆兴贤笑,似乎语气中有些无奈,“姑娘不介意一道用膳吧?从晌午到现在,我还空着肚子。”

    无双点头,便也觉得这陆家少主一心扑在买卖上,睡觉吃饭没个准点儿:“先生还是注意下身体的好。”

    “姑娘说的是。”陆兴贤颔首,眼中露出赞赏。

    两人还没进屋,一个伙计慌忙跑过来,气喘吁吁,说茶园北面烧了起来。

    陆兴贤还没缓上一口气,只能无奈的对无双笑:“你自己坐坐,我去看看。”

    说完人就跟着伙计往北面跑。

    无双顺着看过去,果然是冒起了烟。茶树娇贵,受不得水,经不起烤,想是谁上坟祭祀,不小心引起了火。

    相较方才在柳林中,现在她心里安定下来,想着与兄姐团聚。

    眼看着,北面的烟消了,应当是火已经灭掉。

    果然,没一会儿,方才的那个伙计跑了回来,说陆兴贤去处理着火之事,不能陪无双用膳。

    “陆先生怎么了?”无双问,一场火不大,怎还需要处理。

    “是那发了火的人,硬说咱茶园占了他的地,死活缠着东家要见官。这不没办法,只能去官府澄清。”伙计说得无奈,摇摇头,“我在这里几年了,还没听过有敢和陆家挣地的。这人,八成是个傻的。”

    说完,伙计道了声请便,便准备离开,去做自己的事。

    无双将人叫住,随后快步进屋,桌上两道青菜,一盆汤,中间宽盘里,是片好的茶熏鸭。看得出,是陆兴贤吩咐过,简单的菜式花了心思。

    走到桌边,茶香气混着肉香往鼻子里钻,让人食指大动。

    她找了一张油纸,把大半盘的茶熏鸭摆上,随后包好。陆兴贤忙得没顾上用膳,想让人带着路上吃。,

    跟来的伙计瞬间知道了她的用意,笑着道:“还是曹姑娘想的周到,心地真好。相比,那余娘子简直就……”

    意识到自己多话,伙计闭了嘴,双手接过纸包,然后往山下跑去。

    无双看人离开,想着余娘子是何人?抬头看天,来时还晴朗的天,如今又阴沉起来,眼看着是又要下雨。

    心里才想完,雨点子就吧嗒嗒的落下。

    劳作的伙计茶女们纷纷跑回来,正好趁着这时去伙房用饭。

    无双关了门,掰着指头算日子。如果这两天等不到兄姐,就要到下个祭奠的大日子,便是年节。

    “哒哒”,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看着桌上饭菜,无双想是婆子来收碗碟了。

    遂走过去,双手将门拉开。

    不想门外站的是龚拓,他竟堂而皇之来到茶园?

    无双保持着开门的动作,看着并不想放人进去。她心里清楚,一定要让他知道自己的态度,手下意识想将门关上。

    龚拓眼疾手快,手一擎摁在门板上,居高临下:“下雨了,让我进去罢。”

    作者有话说:

    你们的烟带着肥章来了,以后就日更到完结。明天双更送上,一更在上午九点。

    ◉ 第 29 章

    龚拓的身量高, 站在门外,头几乎顶着檐下。

    屋顶的雨水滴下,沿着他的脸颊滑落, 汇聚在他瘦削的下颌,身上外裳也几乎湿透。

    无双的门关不上, 隔着门缝与他相视, 早已淡去的压迫感,重新在体内复苏。

    那头伙房里吆喝一声,无双一愣神的功夫,龚拓身形利索的闪身进到屋里。脸上没有丝毫擅闯的愧疚感,仿佛理所当然。

    无双无奈,缓缓转身,竟也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

    “这些, ”龚拓说话惯常的顿了下,而后拿眼瞧着无双, 嘴角一抹疑惑,“人能吃得下?”

    他指的便是桌上饭食, 现在虽然凉了些, 但是味道当真不错的。无双不明白,他跑过来就是想奚落她吃的不好?

    她还是不说话, 站在门扇那里,柔美安静, 身后就是秋日飘雨。

    龚拓走过去,一把把她往里拉进来, 随后放手关了门, 隔绝了外面的清寒。

    “不怕淋湿吗?”

    光线暗下来, 除了雨声, 隐约能听见伙房那边的吵闹声。

    “跟我回城,”龚拓见人不说话,干脆挑明来意,“别跟我说,你打算住在这儿,住在别的男人屋里。”

    无双皱眉,指尖捏紧陷进肉中。这句话委实难听,什么叫住在别的男人屋里?他凭什么随意评断她?

    “我有自己的事,世子回去罢。”她轻声开口,往后站了站,与他离了两步远。

    她现在要找自己的兄姐,有自己的新生,他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易的干涉她的人生。

    屋里开始生出淡淡的香,龚拓鼻间微动,嗅到了这抹熟悉的气味儿,笑了笑:“百馥香还在。”

    认知了这点,他也就不怪她那点儿冷淡。他最是了解她,心很软,总归到底还是会把她带回去。

    无双低头抿唇,药浴的效力过了,身体内的香自然就出来了。他是喜欢的,为她种上,可她就要一辈子带着,不管她是不是愿意?

    龚拓拉开凳子坐下,盯着墙边的人,想要抓过来易如反掌:“我会把所有事处理好,你回去谁也不敢乱说什么。只要想做,没什么事情是难的,你想做曹霜,那就是曹霜吧。”

    话语一字一句砸在无双耳中,心中生出无力。她了解他,他真能做得出,说不准还能给她造一个新身份。

    至于她说了什么,想做什么,他从来听不进去。

    “那把火是你放的?”无双问。

    “不是。”龚拓直截了当否认,声音无波无澜,“姓陆的自己得罪人还不知,就你当他是好人。他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凭他也配?”

    无双胸口一闷,陆兴贤什么都没做,人家好好的茶园,不管是不是龚拓让人放火,他也不该如此说话,好似人家又多十恶不赦。世家贵族眼中,当真就看不起平民百姓?

    她不想说话,尽管心中五味杂陈,面上仍是淡淡。即便对方说再多话,她这边也已经无动于衷。

    龚拓怎会没发现无双的冷淡?说了这么多,好的坏的,没有一句回应,和伯府时简直判若两人。不由心中琢磨,她变成这样,是为了谁?

    陆兴贤?

    他心里冷嗤一声,是想和他抢人?

    手指往桌上一搭,那里摆着一本账簿,书页中似乎夹着什么。龚拓手指一捻,从中抽出一张信纸,随后淡淡瞟了眼。

    “呵,”他看了眼无双,晃晃手里的纸,“瞧这位陆先生,还与乌莲寨勾结,往那边送银子。”

    无双终于有了反应,看着那张晃动的纸:“这是大事,陆先生正经行商,世子莫要污人声誉。”

    “污人声誉?”龚拓嗤笑一声,起身走过来,把纸展开在无双面前,“你仔细看看。”

    信纸上字迹清晰,是陆兴贤的笔迹,写着寨主笑纳,望兄弟们照顾之类。这不就是买路财?人家行商买卖,经过乌莲寨的范围,交点银子保平安,不少人都是这样做,这就成什么罪证了?

    “啪”,无双一把将信纸抽过来,走过去给人重新夹回书册内,不顾龚拓沉下的脸:“官府不作为,路上不太平,人家这么做也没错。”

    龚拓眼睛一眯:“你帮他说话?”

    无双不看他:“这是事实。”

    “行,”龚拓笑了声,一个字拉着长长的尾音,“是事实。”

    他走去桌边,一只手臂撑在桌上,身子微侧,简单的动作将无双困在桌边。

    无双皱眉,后腰搁着桌沿,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你……”

    “雨小了,”龚拓声音轻了些,像是放软了自己的态度,“跟我回城,茶园这边太冷,你身子畏寒。”

    无双看他,眼睛在昏暗中带着水亮,落在腰间的手让她不禁一僵。

    龚拓有些贪婪的想靠近,呼吸不稳的粗重起来,连着嗓音变得沙哑:“我知道,你跟陆兴贤没什么。这一年多你吃了很多苦,以后不会了。”

    是许久不曾碰触的柔软,他的手像以前那边去掌控那截细腰,心中一直残存着那里的柔软与细腻,以及无助扭着的娇媚。

    “不!”无双用力推着他,趁机从一点的空隙逃出来。

    她逃在离他最远的地方。昏暗朦胧了身影,然声音清凌:“当日,无双是自己决意离开,从未受过旁人逼迫。”

    龚拓怀中空了,手臂圈着的只剩下虚无的幽香。他维持着这个动作,脸上的柔和逐渐退却,最后归于淡漠。

    也就明白,她并不是拿乔,她真的不想跟他回去了。

    “自己想离开?”他心口似被堵住,憋闷蔓延。

    他慢慢站起,身姿挺直,往躲得老远的无双看了眼,随后迈步到了门边,拉开门踏了出去。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无双反应上来,门那里已经没了人影。

    她跑过去,外面已经天黑,落下的雨丝细密,再寻不见人影。

    后面,婆子进来收碗,无双问茶园里有没有别的客人?婆子诧异,说这里从不招待客人,即便是东家的朋友,也很少。

    无双猜想,龚拓应是趁人不备进来的。他身手好,自然懂得怎么避开。

    又不免担忧,这样会不会连累陆兴贤?事情大多时候都不受人控制,避免节外生枝,再给陆兴贤添麻烦,她决定明日天亮就回城,至于兄姐,让这边的伙计帮着留意下……

    阿庆见到自家主子回来时,着实吓了一大跳,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不过神情仍旧冷冽,巴不得把所有人都给冻死。不用说,这又是去双姑娘那里碰了一顿钉子。

    阿庆说不出自己现在的心情,就觉得这位目中无人的世子,该有个人好好收拾一顿。却没想到,能做到的是一个娇柔女子。

    “一直愣着想当神仙?”龚拓往那不知道想什么的小厮扫了眼。

    “是,”阿庆赶紧上前,伸手帮人脱掉湿衣,“已经备好热水,世子……”

    “不必,”龚拓打断人的话,径直往里间走去,“把公文全拿过来。”

    “是。”阿庆赶紧跑着去办,没一会儿一摞子书册纸张班去了里间的桌上。

    龚拓在椅子上坐下,拿来最顶上的册子打开,看着上面的字,用来驱散脑海张那张娇媚的脸。

    “如果你是白狐狸,现在来观州城做什么?”他薄唇轻启,眼帘半垂,看不出情绪。

    阿庆心中叫苦,什么黑狐狸白狐狸,他只想做个狗腿儿,拿个赏钱而已。他真没有那么大的脑子,能去想那些弯绕的计谋。

    “呃,世子说乌莲寨的二当家啊?”他讪笑一声,讨好的把一杯热茶送过去,“来观州,可能是探亲?”

    不意外,阿庆收到了龚拓一个冷冷的眼神,赶紧咳了声,绞尽脑汁的想挖出一点什么:“游玩?”

    龚拓皱眉,也不知当初怎么就昏了头,找了这么个小厮。

    “世子饿了吧?”阿庆笑着问,随后脚步轻轻后退,“店里的花生酥不错,小的去给您拿。”

    花生酥三个字让龚拓眸光一闪,好容易用公务驱散的身影,此刻又轻柔柔的缠上心间。他记得无双爱吃这个点心,他却实在尝不出有什么,又甜又腻的。

    阿庆走后,房间内静了。

    龚拓看着跳跃的烛火,手指点着公文上的三个字,白狐狸。

    “探亲吗?”

    随后,由乌莲寨劫走官银这件事,想起了去岁春,他离开京城前,与无双在别院的那段时间。其实,有那么一瞬,他曾经想过,如果她是他的妻……

    他查了无数遍,先入为主的觉得是有人害无双,逼迫她。因她从来都是乖巧顺从的,性子软和,胆小谨慎。

    所以从来没想过,她是自己想离开。若真是这样,那么她对他的是虚情吗?尽管不想承认,可这个想法在心中蔓延扩大。

    他一把推开窗户,外面湿凉之气涌入,直冲面门。

    心里重新将一切串联,大佛寺石崖下的女尸,穿着无双的衣裳,草丛中有他送她的石榴簪。既是她的东西,出现在那儿,不是她做的又是谁?

    想到这儿,龚拓猛然想起在山门处,瞧见的那个身影。瘦弱的小子套着一件破旧衣裳,毡帽遮住面庞,当时他莫名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恐惧,而他上过战场,很容易就察觉到。

    莫不是那个身影就是她?当初,她就是从他的眼皮底下逃掉,那份恐惧是怕被他发现……

    他发疯一样到处找她,被懊悔和痛苦折磨,她原是做的一个套儿,将他困在原地出不来。

    龚拓眉间凝着一股阴郁,薄唇抿平,看着无边的黑夜。

    “无双,是这样吗?”

    作者有话说:

    无双:没错。

    晚上九点二更哈。

    ◉ 第 30 章

    整整两日, 龚拓的房门紧闭,里面一点儿声响都没。

    阿庆几次想过去敲门,终究是没有。面对送到自己手里的一摞子信笺, 他是有苦说不出。这要是耽搁了事儿,可就要命。

    “吱呀”, 门开了。

    龚拓沉着脸, 扫眼阿庆抱在怀里的公文,伸手全部拿过。转瞬间便回身进屋,啪的一声关了门。

    阿庆嘴巴才张了一半,字没说出半个,最后无奈叹了声。

    这时,客栈走道上来了个女子,柔和着声音对牵在手里的娃儿讲着什么。

    阿庆听见龚拓房内有了脚步声, 已经走到门边,最后又没了动静。他仔细一想, 原是方才女子的声音,有几分像无双。

    无聊也就瞎寻思, 关在房里的主子是在忙碌公务, 还是为情所困?

    “哗”,门突然被拉来, 龚拓大跨步走出来。

    一来一回的把阿庆吓了大跳,赶紧打起精神:“世子。”

    “快去准备, 今晚动身回清南。”龚拓脚步不停,往走道尽头过去。

    阿庆追上两步, 跟着问:“您去哪儿?”

    龚拓看了人一眼, 没说话, 径直下了楼梯。

    眼看人几步就没了踪影, 阿庆认真起来。龚拓这种神情,定然是清南那边出了大事,人必须赶回去……

    家里打扫了一番,又是平静充实的一天。

    “你说吧,好不容易你俩可以凑在一起相处,他被人拉去了官府,你呢,又不声不响的跑回来。”云娘颇为无奈,有那么点儿遗憾。

    她倒是不一定非把无双和陆兴贤凑一起,就是觉得这姑娘最近似有什么心事牵绊。

    “无双,若是泾儿以后走读书这条路,大抵会回去京城。”云娘开口,对于以后总归还是有着打算,“嫂子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但是看得出,你不会再回京城。”

    无双当然明白,曹泾长大,终归是要离开观州,去京城那边找更好的先生,就像韩承业一样。作为母亲的云娘必然是要跟着的,所以,云娘是放心不下她。

    “不会回去。”她笑笑,眼角漾着温柔。

    云娘无奈摇头,将无双拉住:“听嫂子一句劝,不管是不是陆兴贤,咱也看看别人好不?怕什么,咱是正儿八经的人家,好好挑个郎君。”

    无双眼睫轻扇,日光照进她的眼中,里面布着清亮澄澈。

    相看郎君,她知道不少人来试探过,但凡不行的,云娘那边就帮着回拒了;不错的,云娘会过来问她意见。

    本来她想着试试也可,毕竟已在这边安定下来。怎奈就是这个节骨眼儿,居然和龚拓重逢,偏的横生出枝节。

    “好,听嫂子的。”无双应下,她总不会一辈子被龚拓左右,也想让云娘安心。

    果然,云娘脸上笑开,欣慰道:“过去的过去了,以后过自己的日子。要说陆兴贤的话,其实家业大了些,还有很多层的事情要想,咱找个简单人家也好。”

    “好。”

    云娘松口气,随后想起什么又问:“一直忘了问你,为何突然从茶园回来?我还在猜,你给你爹扫墓,碰上兄姐了。”

    “好像是差点儿碰上。”无双回道。

    云娘瞪大眼睛,赶紧问:“那人呢?”

    无双摇头,说了前日坟前的情况。那里大路小路交织,无法知道人到底去了哪儿。

    “有消息就好,相聚只是迟早。”云娘替无双高兴,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对于亲人有着更浓厚的感情,“真是好事儿,晚上咱们吃点好的。”

    姑嫂俩拉着家常,趁天好把被褥搬出来晒。

    “昨天,喝茶的客人全在说官银被劫的事,还说朝廷准备出兵,剿灭乌莲寨。”云娘边说,边拍着被子。

    无双擦着晾晒绳,微扬着脸,眼睛眯着躲避强光:“那是群什么人?”

    “土匪呗,”云娘整日里听得多,干脆叽哩哇啦的说着,“说得玄乎着呢。说乌莲寨的二当家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是一只狐狸幻化的妖怪,有人说他常年身着白衣,便送了个称呼,白狐狸。”

    “真有妖怪?”无双跟着笑,唇角浅浅印着。

    “不好说,”云娘摇头,手里活计一停,“有说他身高八尺,力大无穷的;有说他姿容优雅,谪仙一般的。”

    无双静静听着,乌莲寨的事她多少听见一些。且不管那白狐狸是不是妖怪,模样如何,让朝廷头疼却是真的。就说昨日在茶园,她觉得龚拓提起时,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她知道龚拓年少成名,一路走得顺遂,而那白狐狸亦是多年前开始展露头角,后面名声越发大起来。两人若是斗在一起,也不知谁输谁赢。

    家里这边收拾好,两人往茶肆中去。

    无双像往常一样,去了里面的水房,云娘负责前面。

    申时,日头从西窗进来,洒在地上一片暖光。

    这个时候没什么客人,云娘提前回家准备饭食。无双从后面出来,扫开衣裳的褶皱,准备去学堂接曹泾,顺便自己也想吃花生酥,去买一点儿。

    春嫂一人照看着店面,回头见人出来,唤了声:“霜娘,要出去呢?”

    “去接泾儿。”无双笑着点头,抬步出了茶肆。

    今日有些晚,她必须快些走,免得曹泾等太久。

    转过一条街,前面有一间小小的点心铺。怕回来时店铺打烊,无双想过去先买下花生酥。

    掌柜娘子认识她,特意给她多放了一块,油纸包的方方正正。

    “谢谢娘子。”无双道谢,去摸身上的铜板。

    “哒”一声响,柜台上落了一块碎银,紧接着是男人好听的声音:“我来。”

    无双没回头,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但是相较之前,今日似乎格外清淡。

    她看见了掌柜娘子脸上的好奇,眼中发光盯着龚拓打量。他有一副好相貌,走到哪儿都会引得女子侧目。

    “霜娘,这位是?”掌柜娘子问,难掩神情中的深意。

    “以前的乡邻。”无双点头,随后匆忙转身离开,柜台上那包花生酥也忘了带。

    龚拓看见离开的身影,回来手指一勾,提起那包花生酥,跟了上去。

    无双转进一条人少的巷子,加快脚步。可很快,后面就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渐渐的就到了她身旁,随着她的脚步前行。

    “乡邻?”龚拓道了声,垂眸看着女子绷紧的侧脸。

    想起两日前她的那声是她自己想走,如今他又成了她的乡邻?

    以前交颈缠绵,如今想形同陌路。

    无双不语,只是看着脚下石板路,神情清淡。

    “你,”龚拓手一抬,看着点心包,“真没有想说的?”

    巷子其实并不长,可在无双眼中好像走不到头一般。不管有没有想说的,她都不想再说。

    龚拓眼睛一眯,说了一路的话,他没得到半句回应。她这是铁了心,想和他划分开?她假死骗他,给他套在一个圈子里转了一年多,他都没打算追究,还在心里为她找了一堆的苦衷……

    “不想知道韩家和鲁家的事?”他问,注意到她神情的细微变化。

    无双抿抿唇,终还是装没听见。

    龚拓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养了五年的姑娘,气性原是这么大吗?

    “韩承业去伯府找过你多次,俱被赶了出来,”他语调缓慢,似在其中琢磨别人的心思,“他还蠢到拿你多年前的衣物,偷着给你做了衣冠冢。”

    无双面上无波,心中到底起了波澜。但是对于韩家,她始终没有原谅的意思,哪怕是韩承业。

    龚拓手指动了动,想拉住她,这种不理会的冷淡让他心生燥意。面对战场生死,朝堂诡异,他能做到心平如水,可如今这小女子真让人生气。

    他还要做什么?已经放下清南的公务,在这边耗着,他也没戳破她其实是逃奴,不就是想到她会担心害怕?

    “盼兰,”龚拓到底把手放下,手指收紧,没有抓人,“你也不想知道?”

    无双脚步一缓,随后继续前行,清凌嗓音送出几个字:“不想。她赎身离开伯府的时候,我便决定不会再与她牵扯。”

    她抬步跨出巷口,浅色裙裾扫过墙角,人影转过拐角。

    龚拓脚步顿住,站在墙下,笼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那包花生酥在手里提着,静止不动。

    与盼兰断绝?她俩可是生死之交。龚拓心中越发明了,大概无双想要离开他的想法,比他估计的还要久远。

    那么,在他身边乖巧顺从,与他帐幔中的无限缠绵,全是假的?他给的宠爱,她从来不想要。

    假的吗?

    再次重逢,明明还是他那个妩媚的无双,可就是觉得离她越来越远,以至于会怀疑再也抓不到她。

    “无双,”龚拓追出巷子外,往着前方余晖满身的女子,“就说几句话而已。”

    无双步伐不变,仿若没有听见,朝着远处的学堂走去。

    龚拓停在原地,高墙下身影有些孤寂,嘴角浮出一抹讥嘲:“道个别也不成?”

    这厢,无双已经到了学堂外,才刚站稳,一个学生跑出来,说曹泾摔伤了。

    无双吓得掉了魂儿,哪还管龚拓如何?赶紧跟着学生进了学堂,一路到了后面院子。

    院中廊下,曹泾坐在长椅上,紧抿着小嘴儿。右腿膝盖上血肉模糊,血顺着小腿儿一路流下。

    他的对面,一个男子帮他撕开裤管,从身旁书童手里接过药瓶,往孩子的伤处洒着药粉,手中动作仔细。

    无双心提的老高,脚步放轻,到了男子身后,关切看着曹泾。不好开口,怕打搅到人上药,她便安静站着。

    “好了,”男子收好药瓶,大手揉揉曹泾的小脑袋,“以后再敢去爬墙,夫子会用戒尺敲肿你的手心。”

    “是,良夫子。”曹泾认真点头,脚试探着往地上放,在看到无双制止的眼神时,赶紧收了回去,疼得吸了口气。

    “他没事。”男子回头,对无双道了声,声音温和清朗。

    “谢谢夫子。”无双赶紧道谢,对人弯腰作礼。

    面前的良夫子,全名叫良言,来学堂给生病的杜夫子帮课。之前在外面远远见了一回,如今才算是真正看清。

    打眼看去,人儒雅高洁,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淡灰色袍衫简单利落,手里虚虚握着一把羽扇。面上总带着笑,让人觉得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只是可惜了,这样一个好人物有腿疾,行动必须靠着轮椅。

    良言轻摇羽扇,视线在无双脸上略过,遂开口问了声:“娘子面善,不知是何方人氏?”

    作者有话说:

    烟好像感冒了,明天晚上九点更新哈,我尽量搞肥一点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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