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宁妱儿人生当中,第一次能够出门看花灯,甚至是她第一次夜间外出。
一连数日,她皆是又兴奋,又忐忑。生怕张大夫不允,又或是姑母反悔,再或是她的身子出了何岔子,让她出不得门。
不过好在一切顺利,中秋灯会这日总算是盼到了。
秋日夜里寒凉,宁妱儿穿得厚实,竹安更是将冬日里的兔毛手套也给她戴上了,宁有知不放心,便让两个丫头都跟着她。
岁喜好凑热闹,一路跟在马车外,东张西望。竹安则陪着宁妱儿坐在马车里,赵茂行也在里面陪她。
赵采菲出来时原本是同他们一道的,半路上路过河边,她嚷着要放河灯,便从马车中下来了。
她身边有赵府护卫和婢女跟着,一般情况下出不了什么乱子。
他们出府时天刚擦黑,街道上的花灯还未点亮,宁妱儿便已经看得惊讶不已,频频叹道:“原这灯笼的模样可以这般多啊!”
稍微一起风,她便将帘子搁下,待风散了,岁喜在外面说上一声,宁妱儿便撩开帘子继续张望。
今日街上人头攒动,马车的速度也极为缓慢,还未走到长盛街,天便已经黑了下来。
一时间华灯尽放。
一辆马车的窗户上,趴着一个娇美可人的小姑娘,小姑娘薄嫩的粉唇微微张开,小巧得鼻尖处似是点着一抹绯红,漆黑的眸中,映入一片缤纷斑斓。
“小姐,起风了。”岁喜的声音让宁妱儿恍然回神。
她连忙搁下帘子,许久都未能将心情平静,一旁赵茂行借着马车中的灯望她,疑惑道:“妱儿,你为何落泪,可是哪里不是舒服?”
宁妱儿一面拿出帕子擦拭眼角,一面笑着摇头,“我没事的,我只是……”
只是太兴奋,太激动了。
宁妱儿长出一口气,缓缓抬头望着赵茂行,昏暗的灯光中,她头一次用这般泛着雾气的水眸对他道:“表哥,谢谢你。”
小姑娘说得真挚,他却看得迷乱了心跳,以至于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彻底坐不住,必须要去外面透透气。
赵茂行像是逃了般走出马车,大口大口地呼着夜晚的空气,灼热的脸颊就好似路边大醉的酒徒。
马车刚行至长盛街,不知怎地便走不动了,车夫下车查了一番,对赵茂行道:“少爷,许是这车轴出了问题,一时半会儿可是修不好呀。”
好在身后便是百悦楼,宁妱儿从马车下来也不至于在街上等。
一楼的大堂太过喧闹,二楼的雅座人少,且每桌之间有落地竹帘相隔,窗口直对街道,坐在里面赏月品茶,看灯吃点,也甚为不错。
这窗口的位置正好与风向相反,宁妱儿起身站在窗旁,觉不出风寒。
“表哥,”宁妱儿抬手指了指对面的琉璃阁,“那边为何围了这么多人?”
赵茂行笑道:“琉璃阁是出售琉璃制品的地方,每年中秋灯会,他们便会赠出一盏琉璃灯。”
宁妱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是赠的?”
赵茂行点头道:“是赠的,但若想得到此灯,需要解开阁主出的十道灯谜。”
“哦,这样啊。”宁妱儿目光落向那群跃跃欲试的人群。
“妱儿,你可想要?”赵茂行问道。
宁妱儿有些不好意思道:“那灯谜难么?”
赵茂行笑道:“难不难,我下去试试便知,表妹在此处等我如何?”
“好!”宁妱儿笑着点头。
临走时,她还不望上前叮嘱,“表哥莫要心急哦,便是拿不到,也没有关系。”
赵茂行轻轻点了下头,可心中却是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帮表妹将琉璃灯拿到。
琉璃阁前搭了一个台子,上面摆放着几张桌子,阁主是年过七旬的老者,胡子和鬓角皆已泛白,但他身板却挺得笔直,丝毫不输身旁的两个年轻儿郎。
阁主敲了一声铜锣,伙计将琉璃灯上的红绸取下,众人轻呼,待里面的灯被点亮时,周围便立即爆发出阵阵惊叹。
“此为七彩琉璃莲花灯,乃是阁主亲手打造的,这也将是我父亲最后一次亲手制灯!”
身旁年轻人说完,人群又再次沸腾起来。
一个是因为今年的花灯太过惊艳,再一个,这可是老阁主最后的作品,可谓是意义非凡。
“小姐快看呐,奴婢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花灯!”岁喜看得眼睛都要直了。
这七彩琉璃莲花灯,做工精致绝妙,每一片花瓣都闪烁着不同的色彩,中心的莲房好似一颗夜明珠,在灼灼的灯火下,忽明忽暗,散发着极具诱惑的魅力。
宁妱儿被这样的绝美之物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待赵茂行与几位男子登上台子后,她的目光才从那花灯上移开。
懂行情的人都知道,琉璃阁的花灯可并不好拿,他们的谜题类型不同,解题的角度也刁钻古怪,便是许多衡州城内有头脸的文人,也时常会被这些谜题难住。若是最终也无人将谜题全部解开,这花灯便会以价高者竞得。
所以,这围观的一众人当中,有的便是直奔最后竞价来的。
听完规则后,宁妱儿微微蹙眉,看向台上的赵茂行。
宁妱儿想了片刻,还是放不下心来,她将竹安叫到身旁,嘱咐道:“你不必陪我了,下去跟在表哥身侧,若这谜题今日无人能解开,竞价时你定要在旁边将他拦住,就说是我的意思。”
竹安下去之后,岁喜不由疑惑道:“小姐不喜欢这个七彩琉璃莲花灯么?”
宁妱儿笑道:“好看的花灯人人都喜欢,我自是也喜欢啊。”
“那为何要让竹安拦少爷呢?”岁喜道。
宁妱儿又是轻声笑了笑,“喜欢不代表一定要得到。”
她今日已经赚到了,便是拿不到这花灯,也没有任何损失,衡州城内商贾人家的公子哥出手向来阔绰,表哥身为刺史家大公子,不该因她去和那些人争抢什么。
这样简单的道理,宁妱儿懂的。
竹帘另一边雅间坐着的人,却是又不同想法。
沈皓行坐在窗台旁,一手摇扇,一手提起玉壶,微微仰头喝下一口。
他从今日走进雅间开始,便令人将里面的灯都熄了,静静的坐在这里,一句话都未曾说过,直到隔壁传来响动,他隐于黑暗的冷漠面容上,才略微出现了些许情绪。
搁下玉壶,就好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发笑的话,嗤笑着朝竹帘的方向看去。
既是喜欢,便应当想尽一切办法得到才是。
若不想得到,那便是不喜欢。
隔壁的光影穿过竹帘的缝隙,落在玄色长衣上,沈皓行望了许久,在楼下的一阵欢呼声中,收回目光,也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琉璃阁前数盏灯同时亮起,台面上瞬间亮如白日,几位通过第一轮谜题的人纷纷落在在台上的桌椅旁。
赵茂行便在其中,他回头冲宁妱儿笑着点了点头。
后面的几道谜题,皆是需要提笔写在纸张上。
每轮若是有人答错,便会立即下台,不过三道谜题之后,台上便从最开始的十人,只剩下四人。
再往后,这四人落笔的速度都明显慢了下来,到第八道谜题时,台上仅余两人。
雅间里宁妱儿的手心早就被汗水浸湿,虽她表面说得不得到都无妨,可眼看只剩三题便能得到,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第八题赵茂行迟迟未曾落笔,就在他一筹莫展时,一片飞叶眨眼间便落在了他腿面上,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
赵茂行顿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他抬眼扫向四周,故作不经意地在腿上摸了一下,那树叶便落入袖中。
周围人并未觉察出什么,赵茂行的耳根却是红了。
他心中博弈许久,最终还是赶在锣声响起前,落笔写下那二字。
阁主看赵茂行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丝赞许,面对这样的赞许,赵茂行更觉心中有愧,脸上笑容渐淡,甚至在解开这题后,都没有如之前那样抬头去和宁妱儿对视。
第九题,第十题,皆是如此。
若凭赵茂行自身的能力,他根本答不出,可不知到底暗中是何人出手相助,竟有摘叶飞花的能力,精准且速度飞快,能够在一众人面前给他递出答案。
赵茂行笑容僵硬地提着那盏七彩琉璃莲花灯,走到宁妱儿面前。
看到宁妱儿欣喜的神情,他心中却是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便也值得。”
可这个声音让他更加羞愧不已,再加上宁妱儿一句又一句地说着那些本不该属于他的夸赞时,这让赵茂行彻底无地自容。
“南、南边的栗子糕极为香甜,我去给你买些来尝尝。”
也不等宁妱儿回答,赵茂行便落荒而逃似的没了踪影。
看到他涨红的脸颊,岁喜和竹安还当他是被宁妱儿夸得不好意思了。
主仆三人围着花灯赏了许久,也未将赵茂行等回来,宁妱儿有些不放心,便又让竹安下去寻。
她坐在窗边,目光一直望向赵茂行离去的方向,岁喜给她倒了盏茶,瞥见一旁的空碟时,惊奇道:“小姐今日怎将这一盘糕点都快吃光了?”
“是呀,他们家糕点口感绵软细糯,与我从前吃的都不同,你也尝一块儿。”宁妱儿虽品不出味道,却是能感受到口感的。
岁喜吃了一块儿,好像并没有同往常的有什么太大区别,不过很快便想到,兴许是因为小姐今日心情好的缘故。
岁喜看了眼桌上的琉璃灯,便又打趣道:“那小姐是觉得今日的琉璃灯好呢,还是从前的仙鹤灯好?”
“自然是仙鹤灯。”宁妱儿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岁喜笑道:“可明明是琉璃灯更好看啊!”
“是啊,的确是琉璃灯更好看。”宁妱儿说着,回过头来看向桌上的琉璃灯,“可便是再好看,也不如仙鹤灯。”
“为什么呢?”
“因为那是我的第一盏灯笼,不管后面的又再多再好,那也是同第一盏不一样的。”
竹帘那侧传来的谈话声,令沈皓行脸色愈发阴沉,他再次揪下一片盆栽中的绿叶,低低地道:“那是你没见过最好的。”
嗤,他忽地冷笑,“傻里傻气,和你那憨头憨脑的表哥倒是配极了。”
既然如此,便别要了。
他指尖微动,竹帘后随即传来“砰”的一声,紧接着便是少女惊呼的声音。
“啊,我的琉璃灯!”
“小姐小心划伤了,奴婢叫人上来打扫。”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竹帘那头便彻底静下。
沈皓行撑开折扇,缓缓起身,却听女子娇弱的声音忽然传来。
“谁,是谁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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