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把phs留给了卢法斯,卢法斯自己的大概是丢在现场了。


    衣衫凌乱的护士不自在地摸了摸制服的扣子,然后将微乱的鬓发拢至耳后,举手投足间瞥向曾的眼神竟有些嗔怒。


    饶了他吧……年轻的塔克斯略一挑眉,忽然伸手截去了护士小姐的退路,凭着高大的身躯将较小的女人控制在墙边,然后凑得近了些。他嗅到了极淡的烟味。漫不经心地垂眼,迅速记下铭牌号码,接着四目相对,他淡淡一笑,“我想……卢法斯不喜欢话多的人,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温和但是不容拒绝的语气,西装革履与俊脸的加成,最终护士小姐怔怔地点头。曾满意地收回手,然后十分自然地托起她的下颌,细细地擦去她蹭到脸上的唇彩才放人离开。塔克斯的样貌在事实上高于平均水准,这也是筛选的要素之一,有时候一副好皮囊能令事□□半功倍。这门课程曾修得十分完美,虽然他不常这么做,同时相对其他能力而言这也不值一提。


    身材不错。当然,虽然换得勤快,但是卢法斯的口味一贯无可挑剔。


    只是不久前才死里逃生,转眼便有心情投入女人温软的胸脯与臂弯,不知道该说他心太宽还是……太深。


    曾静静地考量着。


    说实话,将军阁下的来电不同寻常,同时也非常令人吃惊。虽然已经警告了那位女士,也确保她没有听到什么,但是之后还是要找人处理掉。另一样令他在意则是这次通话本身,哪怕要经他之手也得尽快和卢法斯商议的事……就曾所知,将军和副总裁平日并没有过深的交往,尽管昨天萨菲罗斯也在现场,这显然不是一次慰问通讯。


    缄默是一种美德,遗憾的是,塔克斯并非美德的代表。


    曾透过玻璃望进病房里,少年盘腿坐在病床上,phs夹在肩膀与脸间,一边说话一边吊儿郎当地摸出根烟——真亏他能这么快搞到手——但是并没有点燃,最终只是叼着过过干瘾,毕竟烟雾警报器可不是摆设。曾不确定这是不是偶然……这使得读唇语变得十分困难,他只辨认出最开始的一句『这只是你的猜测,我不承认又如何?』,看起来是起了什么纠纷。


    不过应该不是大事,因为卢法斯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微翘,愉快非常。


    “叮——”


    电梯抵达的声响唤回了曾的注意,他低下头,让出前往尽头病房的路。安吉尔也许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连特种兵都没资格入住的房间,为何一个乡下女人却能被妥帖安置。然后曾又在短暂的闲隙里稍稍走了会神,他意识到卢法斯大概是想岔了,误认为克劳德又是一个私生子,也只有这时候能感觉到副总裁的一丝少年心性。


    百合馥郁的香气弥散在走廊中,使得消毒水的味道不再那么冰冷。


    巴利诺·神罗看上去或许和其他年近四十的男人无异,身材因缺乏锻炼而发福,挺着个啤酒肚,皮带得勒到胸腹部才不至于往下坠,因此极少敞开外套暴露这一点;发际线有些后移,金发被发胶固定好梳得整整齐齐,露出刻薄的前额来。但是眼睛,他的眼神与那些贪图安逸而放弃奋斗的软蛋不同,虽然眼角因年纪有些下垂,却遮不住阴郁的、锐利的以及冷酷的光。哪怕面前的女人虚弱不堪,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也不会流露出半分的怜悯。


    床头柜上的百合被他□□扔到一边,换上新的。


    “好久不见。”巴利诺冷淡地斜睥了病床上的女人一眼。


    “好久不见。”胡妮丝微微一笑。


    他们之间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至少巴利诺并不想再开口打破沉默,他知道结果并不会是他想要的。但是他看到了金发中夹杂的几缕白,眼角细碎的皱纹,还有织着小毛衣的手,那是一双农村老妇的手——关节粗硬,皮肤皲裂。一声不屑的怒哼从鼻子里喷出来,“又老又丑。”


    “你以前还说我蠢,现在老、丑、蠢三个你最讨厌的东西集齐了,有没有很惊喜?”


    “没有,这是你自找的,我毫不意外。”神罗先生将自己摔进座椅中,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雪茄,结果却发觉雪茄剪不知落到哪去了,顿时不快地将盒子丢到一边,“你现在应该痛哭流涕乞求我的原谅,也许我会对那个小杂种好上一点。”


    搭在毛衣针上的手一顿,魔晄般荧亮的蓝眼睛对上中年男人,“是的,我快忘记了。这才是你最擅长的。”


    “也是你最不屑的。”这个‘不屑’充满嘲讽的意味。巴利诺曾在许多人身上见到过这种超凡脱俗的、自命清高的不屑,反战主义者、怖恐分子、文化人……当然,还有眼前这个女人。他们有什么资格不屑?在绝对的力量之前像只咆哮的小狗,那么的无能,那么的虚张声势,仿佛自己手中握着的是真理。神罗的统治者不介意教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比如变成死人,又比如学会摇尾乞怜——并且不得不承认,折断他们的脊梁骨确实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的消遣。


    胡妮丝垂下视线,无所谓耸耸肩,“好吧,求你了,哥哥。”


    巴利诺的脸扭曲了。


    男人再次审视快乐地哼着歌的女人,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看到这副光景的,毫无变化的歌唱,毫无变化的微笑。也许他真诚地希望过胡妮丝能得到幸福,但是此刻除了绝望与悔恨,他别无所求。曾经有多将她捧在掌心,如今就有多想把她踩进尘埃里,一点一点将尊严碾个粉碎。


    “我一直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他又开口,意图揭穿这虚伪的宁静,“这就是你想要的?变成一个丑不拉几的乡巴佬,每天干着肮脏的农活,拿着那么一点可怜的小钱苟且度日。”一反平日的冷漠与从容,失去了面对对手时的镇静与耐心,神罗的总裁像个小混混一样开始骂骂咧咧,“像垃圾一样扔掉家族的姓氏,而现在过着连垃圾都不如的生活,你脑壳里除了屎还装着什么?”


    一点也没生气,同时也没觉得害怕,胡妮丝慢条斯理地开始捋直打了卷儿的毛线,针织的方向重复多次时难免如此,她已经十分擅长。半晌,她很是困惑地问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不可以吗?”


    “嘴硬。”巴利诺冰冷地反驳,“泡着牛奶长大的手却拿起草叉,松露与鹅肝养刁的嘴却吃起猪食,这就是你想要的?”


    “可是我很快乐。”


    “不,你不快乐,那种东西和你一个gil的关系都没有。快乐是财富、权力、力量,还有与之俱来的一切;快乐会使人变得年轻并富有生机,而不是你这样,干瘪萎缩,活像个阴沟里的肮脏乞丐。”


    “可至少比姓神罗快乐。”胡妮丝轻声说。也许她想更强硬地反驳,但是虚弱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激烈的言辞,只能陷在柔软的靠枕中,胸膛微弱地起伏着,“那时候我总觉得很害怕,害怕得不得了,哥哥。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建立在掠夺之上,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


    “血和肮脏。”巴利诺不耐烦地打断她,这场争吵早已重复了成百上千次,某些说辞他甚至能倒背如流,“肮脏的资本家,吸血鬼,恶魔,蛀虫,还有什么新奇的比喻?”他不屑的笑了,他的妹妹总是天真得近乎愚蠢,生活的艰难没教给她半分识趣,“在尼布尔海姆找到人性的美好了?一个民风淳朴的小村落,所有人都勤勤恳恳,自食其力,简直是你梦寐以求的乌托邦——然后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花楸鲜红的果实缀连于低垂的枝头,在清晨的薄雾里沾上水汽,一个美丽而单薄的女人从遥远的外面跋涉而来,打碎了闭塞村落的平静。村民审慎地观察着,评估着,有所保留地释放出善意——足够的善意,足够女人停下疲惫的脚步,将自己托付给未知审判。


    总裁先生打开他的备忘录,他记性不错,但并不想把宝贵的精力浪费在卑微的蠕虫上。不过在朗诵给胡妮丝听这件事上,他展现了超乎寻常的耐心,“克雷蒙特先生,蹩脚的乡村教师,花500gil买了张文凭。但是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你没资格代替他,毕竟一个单亲母亲,没有人想把孩子托付给一个不检点的女人。”一顿,没得到想要的反应,失落与不甘驱使他继续,“亚萨先生,简陋的小诊所主人,唯一可取的就是一堆过期的瓶瓶罐罐。当然你也没机会得到这份生计,谁也不知道外乡人会不会带来什么大城市的病……”


    尼布尔海姆是个小山村,拢共不过三百来人口,闲言碎语像长了翅膀般传得飞快。以塔克斯的水准,


    他耐心地读,她静静地听,仿佛多年以前胡妮丝还是个黏在身后的小女孩,而巴利诺在给他的女孩读睡前故事。


    多年以前母亲怀孕的时候他就希望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是妹妹,妹妹多好啊,软软的小小的,会撒娇,会依赖他,而不是和其他私生子一样争夺家产。他会将世界上最好的一切捧到她跟前,精致的食物、奢华的服饰、珍贵的珠宝,只要她想要就一定能得到。事实上胡妮丝也是个好妹妹,她安静、优雅、美丽,会笑着糯糥地喊哥哥,喊得人心都化开。


    可就是不听话。


    她被惯坏了,不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好的。


    “人都是一样的。”轻蔑地下了定论,“我懒得装,他们不会装。但是你——你不一样,你喜欢伪善,这份伪装比任何人都来得完美。”声音逐渐变得温柔,温柔背后是恶毒的循循善诱,“不恨吗?仇恨是应该的。不公正的对待令你过得如此艰辛,还有贪婪,以及弱者对更弱者的施暴。他们打碎了你的梦,让你的心碎成一千片,只要你点头,他们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而哪怕他的好妹妹不点头,巴利诺也不打算放过侮辱了神罗的村民。并不是因为他生气了,这是一种姿态,他处在这个位置就必须要做出相应的事。


    “——然后我就会变得和你一样。”胡妮丝定定地注视他,眼色被悲哀与怜悯冲淡,“为什么你总是看不到那些美好的事物呢?”


    “为什么!”巴利诺猛地站了起来,靠椅向后翻到,“精致的食物不美好吗?美丽的衣服不美好吗?高雅的音乐不美好吗?奢华的晚宴不美好吗?在别人为生存挣扎沉浮的时候你却能享受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一切,还是说你吃着小羊排的时候非得想着流血的羔羊,那你怎么不去死?人活着不就是靠剥夺别的生命吗?”


    “可是我不喜欢。难道我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吗?”


    “你可以!”男人捧起女人的脸,几乎要拧断她的颈椎。他们贴得那么近,近得除了眼睛再也看不清别的细节,湿润的呼吸彼此交融,“从来就没有人阻止你!哪怕是和斯特莱夫那个狗杂种在一起也无所谓!你只要安安分分地结了婚,要养多少情人都可以!”


    胡妮丝费力地掰着对方粗壮的手臂,她掰不动,游移的视线又强迫对上一双饱含怒意的眼。她的身体放弃了,可是心却从来没有,“你还是不明白,哥哥。从你拿枪指着我的那一刻起,一直到现在你还是一模一样”


    “我想要的是爱。”


    “爱?”巴利诺怔怔地松开手,然后摇摇头不可置信地笑出了声,“就因为这种东西?”他退了回去扶起椅子,坐下来的时候觉得想要谈话的自己着实可笑,“只要300gil就能在贫民窟里买到的东西?我能给你的永远比那家伙的多,这难道不是爱?”


    “爱从来不能用钱来衡量……”


    “不切实际的言情小说看多了吧,你小时候一直喜欢看那种东西。所有东西都可以用金钱衡量,只是大部分人没有足够的钱,还有权力。你应该想知道我花了多少钱让那个男人离开你——10万,只不过10万,这就是你想要的爱。”


    胡妮丝颤了一下,蠕动着嘴唇,怎么也挤不出声音。


    她被深深地刺伤了,哪怕是先前冷言讥讽也没叫她露出半点破绽,可是现在她闭上眼,五官紧紧地皱成一团,眼角有湿润的痕迹。良久,她抖抖索索地抄起床头柜上的玻璃瓶扔了过去,但是男人没有躲,花瓶无力地脱手后碎在了地上。


    “滚——!”面具碎裂开来,胡妮丝疯狂地尖叫着,针头脱落满手的鲜血,“滚出去!”


    总算顺眼不少,巴利诺舔了舔嘴唇,贪婪地回答:“不,这里是我的地盘。”


    “你还想从我这得到什么!”绝望地呜咽声响起,渐渐地化作失声痛哭。哭声是那么的可怕,像野兽在哀嚎,又像是幽魂在怪叫,床上伏着的简直是个疯子。对了,她本来就是疯子。


    “胡妮丝,你得看着。我是对的,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我永远是对的,好好用你瞎子般的眼睛看清楚。”男人讽刺地卷起嘴角,阴郁的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芒,能伤害胡妮丝的事实令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哪怕你死了也要看下去,用那个小杂种的眼睛,这就是为什么我允许他活着。”


    门铃声响起的一瞬间克劳德猛地扭头望了过去,蓬松的金毛微微颤动,大大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声源,像极了受惊的雏鸟。他的心脏忐忑不安地跳跃着,穿透皮肤在空气中震颤,是凝滞的空气里唯一能分散注意的声响。安吉尔……一定是安吉尔……他跳下沙发踩在灰色的地毯上,然后不知所措地站着。


    萨菲罗斯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明白有什么好紧张的,放下书施施然起身去开门。


    外卖小哥向将军点头示意,然后熟门熟路地进了侧厅准备摆盘。见到干站着的漂亮孩子时他大吃一惊,然后识趣地撇开视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专心致志地从箱子里取出保温盒,将军的私生活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可以揣测的。


    只是……离开前他忍不住又悄悄看了一眼,穿着将军衣服的孩子……真想快点找个谁说道说道。


    先前已经是最后一次试探,萨菲罗斯显然已经放弃了灭口的选项,否则不会允许任何人见到克劳德。他走向餐桌,拉开椅子的时候发觉男孩还在原地站着,萨菲罗斯略一挑眉,“不饿?”一个晚上的追逐战可不是闹着玩的,至少青年觉得自己需要食物。睡眠并不重要,但是为了应对剧烈的消耗,特种兵的食量总是非常大。


    巧合总是恰到好处,男孩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


    “害怕是应该的,希望你在安吉尔面前也能记得这种感觉。”看穿了男孩的戒备,萨菲罗斯了然一笑,“然后你要明白,现在我们是一伙的,只要你不做多余的事。过来。”


    萨菲罗斯说得稀松平常,落在克劳德耳中却是命令。一瞬间他想起许多事,因为生命漫长而无趣所以忘不了的事,他永远记得卖花女孩背后闪烁的刀芒,还有自己亲手奉上的魔石,化作陨星自无边苍穹坠落。他感到羞耻与绝望,因为他曾一度想要放弃自己的意志,只因服从能将他从残酷的现实中拯救。


    爱丽丝不曾怪罪于他,同伴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原谅。但是现在,他要在自己的意志下选择服从萨菲罗斯了,这个事实比任何不幸都来得让人沮丧。


    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


    门铃再度响起。


    萨菲罗斯仿佛看见一只毛绒绒的鸟崽陡然炸开,每一根毛都无声地叫嚣着害怕,这画面着实有趣,可惜没有更多时间欣赏。他再次走向正门,思考着也许安吉尔会留下来一起共进……早餐?也许是午餐。


    “萨菲罗斯。”风尘仆仆的特种兵简单打了个招呼,肩上的积雪正泅开一片湿漉漉的痕迹。他们之间不需要太在意这些细节,“我——”


    “在那边。”哪怕是不怎么会读气氛的萨菲罗斯也明白该让开,可以预见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是他极不擅长的。


    这下安吉尔与克劳德对上了视线。


    安吉尔初到尼布尔海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士兵驻扎在山脚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他们计划等下一个天亮再进山,这是安吉尔带队的特色,不过这一次还有些别的原因。强健的特种兵穿行在暮色的森林里,一边小心避开狼群的狩猎区,一边分神回忆着简陋的地图,所过之处带下几丛露水。山里夜间的温度比较低,但是对于特种兵而言几乎没有影响,青年还是穿着四季不变的黑色制服,家传巨剑搭在背上,却一点也没影响到安静的行进。


    唯一的问题就是蚊子,安吉尔已经开始懊悔自己为何没有多穿点衣服。


    五台战争中神罗方已经在这方面吃了不少亏,然而至今也没有很好的应对方式,也许上层认为这种小虫子无足挂齿。但是安吉尔亲眼见过被扒光的战俘一夜之间被咬成了肿胀的球——字面意义——浑身发红腐烂着死去了,他觉得神罗应该更重视一下这个问题。眼下他只能试着维持高速移动,值得庆幸的是有点作用。


    淡淡的炊烟融化在夜幕里,还算齐整的小房子陆陆续续亮起了灯,暖黄的灯光令安吉尔想起了巴诺拉,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去看过,这样的场景令他有些怀念。微笑着从远处看了一会儿,安吉尔旋即隐入黑暗,绕着村子的边缘行走。


    他的目的地是神罗公馆。


    “公馆”的状况完全出乎安吉尔意料。资料显示此地废弃已久,安吉尔也做好面对蛛网、蛀虫还有吃灰的准备,但是没想到能废成这样——疯长的野草掩住了焦黑的残垣断壁,碎石块与钢筋散落一地,简直经历了一场小规模爆炸。他迈过齐腰的杂草,窸窸窣窣带起不少虫子乱窜,虽然动静不小,但是胜在能够提前驱走可能潜藏的毒蛇。


    靴子碾过碎石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特种兵敏感地发现脚下感觉不对。他蹲下来仔细摸索了一番,捡起几个已经变形的弹壳,凭着多年的经验,口径在6.5毫米左右——突击□□——通常村民的□□会装霰弹,和□□弹的大小不在一个级别。这里发生过枪战,有军队的痕迹,但是安吉尔也得不到更多有用的推论了,这种事一贯由塔克斯负责,况且他的任务并不是调查真相。


    他将弹壳丢回草丛中,重新向残骸进发。


    爆炸虽然毁掉了地面上的一切,但也有一些好处,至少地下室的入口完全暴露出来了。虽然不觉得里面会剩下什么,但安吉尔还是秉着职业操守摸出荧光棒折了一下,幽绿的光芒照亮了狭细的空间。仅剩的墙垣上布满密集的弹孔,他移动了一下,脚底厚厚的一层金属闪烁着,那是铅弹头压扁后留下的痕迹,足以见得当时战况的惨烈。没有浪费时间思考发生过什么,安吉尔点燃了一小撮枯枝踢了下去,没熄,他举着荧光棒谨慎地走下楼梯,另一只手搭在阔剑上时刻准备着。


    嗒、嗒。


    滴水的声音。渗下来的雨水,亦或是损毁的水管,在瘆人的寂静中令特种兵紧绷神经,这给他很不好的感觉,很……很压抑。还有躁动不安。


    地下比安吉尔想象的要大上不少,尤其在原先分隔空间的墙壁被破坏后,扔出去的荧光棒使得广阔的空间可以一望到底。看上去是几个实验室,电子设备都是碎的,硬盘也被刻意□□打成了碎片,看来是没希望了;书架勉强能看出原型,但是纸质的文献早就在大火中化作了飞灰,消防水管没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最后是破裂的水槽,安吉尔的注意几乎完全集中在这些水槽上。


    一个实验场……紧挨着居民区……


    阔剑反身一挥划过一道微弱的亮弧,全身肌肉一绷利落地架住了抽来的触手,但是手感微软,剑锋陷进肉里些许后竟没能割断,反倒被触手顺着缠了上来。特种兵反应极快将剑插进地面,紧随而来的电击恰到好处地被导入大地。他松开剑,在对方攻击的空当里屈膝弹地,拳头一挥借着反冲将怪物硬生生地砸了出去!


    换作任何一个士兵都不会采取这样的行动,极少有人能单凭□□力量对抗这些怪物,特种兵也不行。但是安吉尔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一丝滞涩,那是训练千遍万遍的结果,也是他超出凡人的证明。


    得手后安吉尔没有追击,他不想把这东西逼到地面上去。提起阔剑,甩掉断在上面的触手,他向后挪动摆出示弱的姿态。期间他忍不住咳了几下,方才吃灰的预感成了现实,这一点也不好笑。就着荧光与月光,皱起眉细细打量着面前的怪物。没见过的种类,巨大的嘴咧开在头部,涎水滴滴答答落下;乱七八糟的颜色糊成一团,一半的身体是触手,另一半是手脚,身形在地下空间里有些捉襟见肘。但是毫无疑问,它变异了。


    为什么生物研究部就不能积点德?


    他现在不再困惑为什么塔克斯没来掺一脚了,但是新的疑问诞生,拉扎德没有告知他这件事。


    但是比起思考前因后果,安吉尔优先和怪物玩起绕圈的把戏,至少让它离楼梯远点。天啊——难道这东西一直在这里?出口大开、通往村子的道路毫无阻碍?无论之前是什么情况,安吉尔已经打定主意现在、立刻、马上处理掉它。


    解决这样一头怪物对安吉尔来说有一些棘手,因为他不能弄出太大动静,但也只是棘手的程度。安吉尔算是对魔石依赖程度较低的特种兵,换作杰内西斯在这,无法使用华丽的魔法显然会相当困扰。


    安吉尔没有大意,后退的同时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攻防。怪物的皮肤硬度、反应速度还有力道都了然于胸,拳击电击以及吸血几个套路也摸得七七八八。“该结束了——”他深吸口气,看了眼剑刃的豁口,旋即将剑柄拉至后腰。


    就在怪物下一个突进的瞬间,他手一扬阔剑疾射而出,接着弓背下蹲一气呵成,整个人几乎是同时弹射出去!


    腋下被穿透的剧痛带来一阵刺耳的嚎叫。安吉尔抓住剑柄,借着支点一旋划了个漂亮的半圆,稳稳地落在了怪物的肩上。得到着力点后握剑的手骤然暴起,手起刀落强壮的臂膀便落了地,与此同时承受不住力道的阔剑应声而断。


    安吉尔面不改色地抄着断剑,反手就插着金黄的小眼睛一直捅进对方的脑子里!


    娴熟的技巧与判断足以写进教科书里,但是安吉尔没有一丝骄傲的想法。断剑在脑中翻搅了几圈,确保毁掉了所有神经后跳回地面。怪物抽搐着倒地,溅起了大片大片的尘埃,而直到此刻削断的臂膀才开始疯狂地喷血。


    一场碾压级别的屠杀顷刻便落了幕。


    ……也许并没有。


    仅剩的浑浊金眼转动了几下,安吉尔意识到的时候大地已经开始震颤,旋即地动天摇中天花板整个砸了下来。来不及惊讶对方顽强的生命,他当即抄起破坏剑回旋在头顶,与此同时一道墙魔法浮现在身遭,叮叮当当与崩塌的建筑相撞瞬间激起漫天烟尘。


    诈死?


    没有细究太多,站稳跟脚的安吉尔闭上眼,将所有的注意放在听力上。残余的碎石滚落……鲜血喷溅……咕哝着的喘息……迟滞的脚步……


    后撤一步,破坏剑向后拉去——


    巨剑气势汹汹地划破尘埃,精确无误地穿透了怪物的脊柱!


    然后隐隐绰绰间安吉尔目瞪口呆地看着巨怪跑了。


    拖着他的破坏剑。


    wtf?


    追上并杀死已经重伤的怪物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安吉尔扯过几把野草擦拭剑身,沮丧地希望村民们只认为发生了一场地陷——如果他把尸体扔去更偏僻的山里。他反思着这次战斗并挑出不少错处,比如最后关头的掉以轻心,又比如对环境的关注不够,最重要的是——武器不能轻易离手。和一开始就完美无缺的萨菲罗斯不同,他是这样一步一步从教训中走出来的,但是他对这样的现状没什么不满。


    令安吉尔惊讶的是,怪物并没有逃向村落,反而是执着地顺着小路向山上跑。从现在坐着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树丛中冒出个头来的魔晄炉,淡淡的刺鼻味道是常年生活在米德加的他再熟悉不过的。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安吉尔犹疑了一下,虽然不在任务范围内,但是他不希望还有什么威胁到普通民众生活的东西存在。反正时间不紧迫,顺道去看看也无妨。


    摸进一个魔晄炉并没有多少难度,尤其在它已经被野兽光顾之后。蹲下来看了一会似乎是咬烂的电线,安吉尔觉得有必要给技术人员提个醒,如果运行出了意外可不是闹着玩的。所幸主电源线并没有出问题,电灯兹拉几声后亮了起来,暗红的光线带来几分燥热。


    越往深处走温度越高,这是精炼魔晄所必要的条件。安吉尔不适地拉了拉毛衣的领口,快步走过中空的金属横桥,几排水槽与管道纠缠在他脚下,玻璃的窗口散发着幽幽绿光。


    来回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其他破坏的痕迹。其实不难理解,魔晄的味道对任何生物而言都不太友善,通常它们连靠近也不愿意。也许是上一个冬天耐不住严寒的野兽来过取暖,然后……粪便的味道?


    安吉尔咧开一个笑,看到阴影里耸动的几个大毛球,原来是一窝狼崽子。


    他一边放松地往回走一边盘算着明天来的时候把它们拎出去,没注意到毛球里冒出个金色的脑袋。


    经过核心区的时候脚步慢了下来。


    黄黑的警戒条完好地贴在门框上,这里不需要多做检查,同时神罗一定很不乐意职员擅自接触某些秘密。安吉尔注视着平淡无奇的铁门,感到了一丝困惑,他觉得自己应该进去看看。这想法确实有些怪,甚至是违规的,但是……这会碍着谁呢?他只是想进去而已。


    荣耀。


    是的,一个战士的行动应该要符合荣耀的准则,这个顽固的念头让特种兵稍稍犹豫了一会。但是打开一扇门似乎与荣耀扯不上什么关系,没有明令禁止,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这么做并不违背他的战士之道,只要事后写个报告……


    靴子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一阵剧痛自膝弯传来,安吉尔挺着疼痛强硬地一记肘击向后挥去,动作却落到了空处。清脆的奔跑声回荡在钢铁的建筑里,他下意识拔出膝间的匕首疾射疾射而出,脱手的瞬间瞳孔缩成狭缝——


    那是一个孩子。


    金发的孩子一个踉跄恰好避开了致命的匕首,迅速调整平衡再度跑起。安吉尔松了口气,他没想杀死对方,“等——”差点栽倒在地,他扶着栏杆,汩汩鲜血濡湿了裤子,黏嗒嗒地贴在小腿上。稍稍拧起眉,连s级的怪物都不一定能让他受伤,但是刚才……


    治愈魔法很快缓解了疼痛,但是这点时间足够一个小孩逃得没影了。安吉尔活动了一下膝盖,没有问题,除了不知道为什么会平白挨这一捅。暗杀?很符合某些怖恐分子的习惯。但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似乎太牵强了。


    他蹒跚着走了过去,拔起钉在钢桥的匕首,就是那种乡下地方常见的木柄小刀,看不出什么痕迹。但是这附近没有别的人烟,要找到那个孩子应该不难。


    灵活地把玩着匕首,安吉尔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依旧是平淡无奇的门,但是现在他不再想打开了。


    “没有,没有那种小鬼。”洛克哈特先生豪迈地将酒杯哐在桌上,旋即又给自己满上。干完活来几杯井水冰过的麦酒真是人生一大乐事,而遇到能拼酒的则是另外一件,尤其那个人一样是小地方出身的时候。特种兵虽然不招人喜欢,但是安吉尔这种又是例外。


    安吉尔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严肃,以致村长先生以为他是来找麻烦的,所以下意识选择了包庇。他换了一种说法,“我只是有点担心。”停顿了一下,说谎这种事总归不擅长,“那么晚……女孩子在外面总归不太安全,至少和她父母说一下。”他回忆着晚上见到的背影,金发被否决了,然而并没有其他特征——如果瘦瘦小小不算的话。


    “什么安不安全的,大家都认识,我敢保证尼布尔海姆没有那种坏胚子。”洛克哈特摆摆手,有点不高兴了,“我不知道大城市风气怎么样,但是在我们这里,乡下人朴实,坏家伙可没办法活下去。”


    “你说的没错。”安吉尔顺着他的话点头,“但是这附近有狼群,后山还有其他猛兽……”


    这句话引爆了一堆牢骚,“所以才叫你们来清理!申请都交上去几个月了,结果一点回音都没有。狼还不是问题,但是那几条龙,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提心吊胆……”打了个酒嗝,末了还咂咂嘴回味了一下,“你能解决的吧?”


    “……能。”


    “用那把刀?我觉得不行,连龙皮都砍不透,得用枪……”


    直到把洛克哈特先生喝趴下,安吉尔也没打探到金发女孩的消息,话题更是不知偏到哪里去了,他可能真的没有套话方面的天赋。最直接的办法是一家一家找,但是安吉尔并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好无所事事地在店里打发时间。


    就这么算了?


    ……也不是不行。


    余光瞄到洛克哈特家的小女儿蹑手蹑脚往外走。


    “蒂法,出去玩吗?”


    “嘘——!”蒂法紧张地竖起食指,嘟起来的嘴唇肉乎乎的煞是可爱。发觉醉醺醺的老爸没有醒来的征兆,她向安吉尔招招手,示意到外面去说。小孩子还不明白特种兵意味着什么,直率的态度叫安吉尔无法拒绝。


    “我去喂猫。”蒂法认真地说。


    喂猫?带着一篮子食物?安吉尔蹲下来,“我能跟去看看吗?”


    蒂法吓了一跳,大眼睛骨碌转了几圈,“你长得这么凶,会把猫咪吓跑的。”


    这谎真是撒得安吉尔哭笑不得。不过他明白小孩子总要有点自己的小秘密,不是坏事的话也没必要戳破。“我在炉子那边发现了一窝狼。”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安吉尔温和一笑,他知道什么能让乡下小孩动心,“如果你让我跟着的话,一会儿带你去掏狼崽。”


    “……爸爸会生气的。”


    “他不会知道的,你不说,我也不说。”


    “可你会告诉他喂猫的事?”


    “我保证不会,况且过两天我就走了。”安吉尔举起手,“要是被你爸爸知道我跟你出去,他会第一个打死我。”


    这个说法逗得小女孩咯咯直笑,快乐的笑容比夏末的向日葵还要明媚,真是难以想象洛克哈特那种糙汉能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安吉尔不由得走神想着不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有这样一个小公主。


    “走啦,别拖拖拉拉的,刚好顺路哦。”


    简朴的小房子沿着山势排开,蒂法带着安吉尔走向最边缘的一幢,这就是顺路的意思。


    蒂法灵活地钻过篱笆,安吉尔挑眉,觉得贸然打扰不大合适。他驻足在篱笆外,远远地观察着。普通的屋子,苗圃杂草丛生,但屋檐下面挂着风干的肉条与毛皮,看起来是境况不错的猎户,也许有些不修边幅。


    “你不进来吗?”


    “我没有被邀请。”


    “唔……克劳德应该不介意的……也许……”蒂法视线游移了一下,忽然亮了起来,“如果你把柴劈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听起来是个吝啬鬼?


    安吉尔耸耸肩,决定叨扰一下。


    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见到卧病在床浑浑噩噩的女人的时候,安吉尔对这个家庭的定位马上从“富足”滑落到“勉强度日”,他知道在农村失去一个劳动力意味着什么,同时对未曾谋面的克劳德先生产生了一丝敬意。无论如何,没有抛弃生病的妻子,这个人是值得尊敬的。


    趁蒂法将饭菜摆上桌的间隙,安吉尔简单查看了一下斯特莱夫女士的状况,高浓度的魔晄中毒,没有别的问题。他见过这样的病患,刚暴露的时候使用螯合剂也许能救回来,但是时间太长的话就无能为力了。遗憾的是,斯特莱夫女士似乎属于后者。


    “这家是不是有个女孩,和你差不多大的?”安吉尔忽然问道。他注意到女人枯槁的金发,不抱希望地问问。


    蒂法困惑地回应,“女孩?”


    “没什么。”安吉尔笑笑,“失礼了。”他握住女人的手,治愈魔法柔和的光芒闪烁,但愿这能令她好过一点。


    “哇哦……”蒂法眨巴着石榴石般的眼睛,被魔法吸引了视线,过了会儿又怀疑地扁扁嘴,“有变化吗?”


    安吉尔放下枯瘦的手,遗憾地摇头。“我很抱歉……”他对许多人说过抱歉,将抚恤金与勋章交到年迈的父母手中时,不得不命令他的士兵英勇赴死时,遵从公司的命令夺走那些生命时。他已经很习惯了,将能做的事做到最好,然后不要被超出能力的事困扰。“你一直在照顾她吗?”


    “客人多的时候可以拿吃的过来,就像今天,平时不行……”蒂法沮丧地低下头。如果妈妈还在的话,爸爸就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了。


    和安吉尔想的差不多,生活不易,没有谁一定要为谁负责的道理,况且这家里还有个男人。他揉了揉蒂法的小脑袋,“你做的很好,已经比许多人都要好。这是正确的事,无论别人怎么说,你都可以为自己骄傲了。”他想了一下,又说道,“我留些钱给你,你想‘喂猫’的时候就不用偷偷摸摸了,去买怎么样?”


    他不知道直接接济这一家会不会造成某些不好的结果。而更重要的是,他明白自己或许能帮助这样的家庭一时,但是不可能真正地改变他们的命运,太多了……虽然安吉尔还是想尽量帮上一把,也许等克劳德回来之后他们可以谈谈。他很快会回来的,哪怕放弃可能到手的猎物——否则这个女人不会被照顾得这么好。


    卧病在床总是有些不方便的事。他没闻到臭味,女人身上也没有褥疮,虽然枯瘦,可是肌肉还没有萎缩,一定是经常有人按摩。


    安吉尔叹了口气,决定去院子里劈一会柴。


    傍晚点燃晒干的艾草时,安吉尔心中的担忧与白烟一道升起。来之前就下达了待命的指令,他倒不担心士兵那边的情况,但是等不到的斯特莱夫先生就有些令人在意了。杰内西斯老是说他多管闲事,总有一天会因为这种性格吃亏,但是……他只是不能什么都不做。


    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安吉尔轻轻松松跳过一人高的篱笆,向后山原始的森林走去。


    血腥味。


    掩藏在腐烂枝叶产生的瘴气下的血腥味,追着它们很快就能找到某些东西。也许是猎人射中了他的猎物,也许是野兽之间发生了一场厮杀,总之安吉尔不希望是最差的那种情况。他加快步伐,然后远远地就看清了叫他吃惊的一幕——


    昨天夜里捅了他一刀的那个孩子,浑身是血地倚坐在大树边上,低垂头颅不知是死是活。


    糟糕透顶。


    安吉尔呆了一瞬间,然后几乎是立刻跑了起来,魔石也已经准备好,一道治愈咒语蓄势待发。野兽的袭击、猎人的陷阱,无论是什么都没关系,只要还活着他就能救下来。然而在他靠近的同时,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脑袋颤了一下,紧接着一双充满敌意的蓝眼睛撞进了他的视线。


    非常警惕的、锐利的,完全不像孩子的眼睛,但是在看清来人后,似乎有些变化。安吉尔注意到那孩子的视线稍稍一偏,似乎盯着高出肩膀的剑柄……在害怕?他没有犹豫,取下破坏剑深深地插进地里,希望她别因为乱动而让伤势更加严重。“别害怕,我——”


    然后那小鬼蹭地一下跳起来就跑了,竟和昨晚那只跑掉的怪物有异曲同工之妙。


    “……”


    真的,言辞贫乏的乡下人真的找不到什么能形容此刻心情的词,但是毫无疑问安吉尔很想抓住她然后狠狠地打一顿屁股。


    或者两顿。


    这个距离能让她跑掉就真的见鬼了。特种兵毫不费力地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大手一捞,小心避开可能袭来的匕首或者别的攻击,然后牢牢地将她的双手反制住。双方体格差距实在太大,安吉尔甚至一点技巧也没用上,拎鸡崽似的将女孩控制在怀里。


    “冷静!我只是看看你哪里受伤了!”空出来的手迅速检查她的身体,没有断掉的肋骨,也没有流血的伤口……什么都没有?


    “不是我的血。”被抓住后女孩没有挣扎,第一次对安吉尔开口了,是十分轻柔稚嫩的声音,“树下,我的猎物。”


    闻言安吉尔一愣,这才发现被树干遮挡的半只大野猪,刚才处在视线的死角里,但这只是令整件事更离奇了。看看野猪又看看女孩,隔着手套他都感觉被肋骨咯到,这样一个小家伙,然后那么大的野猪?


    那可是能拱翻成年男人的野兽。


    “我会放开你,别乱跑,让我们都轻松点好吗?”


    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对此安吉尔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但一直抓着也不是个事,他试探性地松开手。很好,没有乱动。“那是你的猎物?”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依旧点头。


    安吉尔无话可说了。他看着女孩被血浸成一绺一绺细软头发,还有狼狈得看不出原样的脸蛋,憋了一会,最终从胸腔深处喷出一声懊恼的叹息。她当然想跑,昨天甫一照面就捅他一刀,现在被受害者逮到了也许怕得不行。但是安吉尔习惯弄清前因后果再发火,他有许多事想问,但现在不是时候。


    “我在找人,过一会我们再谈谈。”他走回去提起破坏剑重新搭在背上,然后折回来,二话不说把脏兮兮的女孩抱了起来,“别乱动!”他低声呵斥,感觉破坏剑被拨动了。


    “放我下来。”


    安吉尔默不作声地按住耸动的脑袋。


    “我的野猪。”焦急的声音自肩膀处响起,挣扎不太明显,似乎有些忌惮,“会被狼吃掉的。”


    还在惦记野猪!安吉尔有些恼火,这个时间,一身血腥味地留在森林里,生怕狼群找不到似的。嘴唇嗡动了一下,这种事应该责备大人而不是孩子,他按捺下怒意,冷冷地说道:“总比你被吃掉好。”


    “你找谁?”不安分地提出问题,似乎还在想办法挽回自己的猎物。


    “克劳德·斯特莱夫。”


    这个名字奇异地令小家伙安静了下来。他们贴得很近,安吉尔不会错过一瞬间剧烈的心跳,异常的反应?他掂了掂小家伙的身子,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内心对不靠谱的父母又多了几分恶感,“认识?他是你们村子的。”


    “……你找克劳德干什么?”语气变得小心和怀疑。


    他们绝对不只是认识这么简单,安吉尔甚至开始怀疑她的出现与斯特莱夫有些关联。“如果你见到了他,最好快点告诉我,斯特莱夫家里有病人在等他回去。”将靴子上碍事的泥土在树根刮擦干净。无论如何,他现在只想快点找到人,然后——


    “我就是克劳德。”克劳德·斯特莱夫轻轻捶了捶安吉尔的后背,“能放我下来了吗?我要带猎物回家。”


    然后什么来着?


    青年走了几步,忽然反应过来停下,双手托着女孩的腋下平举起来盯着看了一会。噢不……等等……不会……“你是男孩?”


    蓝眼睛中鄙夷一闪而逝,肯定不是错觉,但是马上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你不是摸过了吗?”


    现在安吉尔只希望自己的下巴没有掉下来。


    青年花了些时间努力使自己的表情不那么愚蠢,最后还是放弃了,只能安静地看着面前小小的身影灵活地穿行在盘虬错乱的植被中。想要问的东西太多,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带到森林更深处。


    几只像是猞猁的黑影一窜消失不见,克劳德蹲下来检查另外半只野猪,拨弄了一下早先掏出来的内脏,已经不能吃了。皮肉的部分没被咬得太烂,也许可以处理一下带回去。于是克劳德回头盯着安吉尔,特种兵肩上正扛着原来的半只野猪。


    “如果你帮我带回去,可以分四分……八分之一给你。”


    “不,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安吉尔下意识回答,然后因为对方话语里孩子气的悭吝稍稍放松,旋即心头微涩。蒂法叫他劈柴的时候他没想太多,现在看来是小孩子力气不够,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只带了半只猪。如果他没有来的话,不知道克劳德会不会夜里再跑一趟——也许这个假设本身就是错的,是一定会。


    想到这里,安吉尔唯有更深地叹息,质问也好责备也罢都变得说不出口。他半强迫性质地拿走小孩手里的刀,利落地开始割掉烂肉。


    克劳德歪头看了青年一会,站起来去回收陷阱。


    那是非常简单的陷阱,安吉尔以前也见过。铁丝绕了几圈留下活口,悬空固定在野猪的必经之路上,一旦猎物钻进去就会缩紧,越挣扎就越逃不开。虽然布置简单,但是寻找洞穴、观察生活习性却不是能轻易做到的。


    不知道掌握这门生计之前吃了多少苦。安吉尔发觉自己又想叹气了。


    有了大人的帮助,尤其是一个强壮的特种兵,一切都变得容易起来。安吉尔揽下了大部分体力活,还顺带修补了一下屋子破损的地方,但是没补完,他盘算着留在这的几天可以继续这项工作。


    饶是容易,克劳德忙完一切的时候也已经是许久之后。饥肠辘辘,一身汗臭,安吉尔坐在树墩上掀开phs。山里信号很差,一直没用上所以余电还有大半,白色的光点亮了院子里的黑暗。看到电池余量旁边的23:02时,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每天这个时候还不能睡下吗?”他没抬头,却是问刚从屋里走出来的克劳德。


    男孩本来已经洗干净了——带着血可进不了屋子——虽然那也只是用凉水冲了冲,但是一通折腾后,又变得有点脏兮兮的。他没有回答安吉尔的问题,只是将带出来的大碗和水壶递给安吉尔,后者不明所以地接下了。


    是黑面包和肉干。


    贫民出身的安吉尔自然不会嫌弃这种熟悉的食物,随意地拿起面包啃着。“嘿,我帮了你不少忙,就这样吗?”他看小孩一脸严肃,试图开个玩笑缓和气氛,“说好的八分之一呢?”


    “你不是说不要吗?”克劳德猛地抬头。他话很少,但是安吉尔好像渐渐知道什么话题能让他开口了。


    摸不准克劳德是不是不高兴,安吉尔试探性地问道:“你已经猎到不少东西,为什么不吃好一点呢?”


    克劳德皱起纤细的眉,盯着安吉尔看着一阵。安吉尔面不改色,但不知为何,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就是有些不自在。若是好友在场,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嘲讽出“神罗的良心在作祟”这些玩笑话。


    “这些吃不饱是吗?”克劳德的声音里有丝不确定,足够听出来了。


    ……原来那只是思考的表情吗?


    安吉尔忽然发觉这孩子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等等。”在安吉尔出声制止以前,男孩飞奔回屋里。


    再次出来的时候,他背着藤篓,藤篓边缘露出一条野猪腿,而怀里则是一团干苔藓。安吉尔马上明白了他想做什么,本想告诉他自己之后会回旅店讨些吃的,军队也有干粮,但是转念一想之后再留些钱给他也可以,于是开始帮着生火。


    他还不想那么快回去,还有些话没说。


    干柴在火焰中噼啪扭曲,烧烤的工作自然是安吉尔担下了,他单手持烧火棍和草叉稳稳地固定好野味,另一只手用木条拨弄着火堆。本来这种环境应该很适合谈心的,集训野炊的时候士兵能胡侃到把女友的三维都曝出来,虽然安吉尔没打算多深入,但至少聊聊那神来一刀够了,不是吗?


    可是克劳德坐得离火堆远远的,脸埋在膝盖里,一副与世隔绝的模样。


    安吉尔一怔。说起来,火焰可以驱逐野兽,捕猎的时候不能用,可是捕到以后为什么他不用火把来保证自己的安全呢?


    “你……怕火吗?”


    这开场真是太棒了!安吉尔扔下木条,懊丧地抓了抓头发,头屑都要抓出来了。平日里安吉尔是很讨小孩子喜欢的,从蒂法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但是克劳德和一般小孩不一样,只是看到就能马上明白的事,安吉尔拿不准怎么说话比较合适。


    他其实可以直接说的,直接问男孩为什么出现在魔晄炉,为什么行凶,只要安吉尔愿意就可以“危害公共安全罪”逮捕他,或者随便安插什么罪名都行。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一开始是因为战士的荣耀,现在是则是因为克劳德本人。


    他不能这么对这个孩子,生活对他已经足够严苛。


    “我很抱歉。”细碎的声音飘散在晚风里。安吉尔立刻回头,几乎错过了这声细不可闻的低语。男孩仍然埋着脑袋,双手抱在膝前,“你想问昨天晚上的事吧?那是我的错,我的问题……我只是有点害怕……”抓着臂膀的手紧了紧又松开,呼吸变得急促,“非常害怕……晚上忽然有人闯进来,背着那么大的剑……我很抱歉……随你怎么做……”


    所以是我的错?正常情况下难道不是应该逃走吗?


    不过安吉尔没有质疑这一点,人在极端的情绪下往往会做出不合逻辑的选择。结果是他没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精心策划的刺杀可不会以膝盖为目标——甚至因此摆脱了莫名其妙的异常状态,如果这真的是巧合,那再好不过。接着另一个问题诞生了,“你一直待在魔晄炉?”


    “……冬天的时候,那里很温暖。”


    “现在是夏天,而且你应该待在家里。”安吉尔严肃地说,给烤猪腿翻了个面,“听着,魔晄是剧毒的,以后别再靠近那里。”如果不想变得和你妈妈一样,这句话他没有说。


    克劳德没吱声。


    安吉尔还是有点不放心,这不是能蒙混过去的问题,“听到了吗,克劳德?”


    还是没有回答。


    安吉尔将烤肉提起来戳到篓子里,走过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克劳德?”男孩迟钝地抬起头,茫然的眼睛迷迷糊糊寻找着声源,一脸爱睡的样子。他揉了揉眼睛,最终撑不住倒在草丛里上,蜷缩成小小团。


    他看上去真的好小。


    “吃点东西再睡,克劳德,醒醒?”安吉尔蹲下身拨开男孩的碎发,轻轻拍打他的脸颊。他知道这是太疲倦了,但是饿着肚子睡着不是什么好事,“烤肉可以吃了,起来尝尝?”


    “……”


    “什么?”安吉尔凑得近了些。


    “那个……要留着……冬天……”


    安吉尔的手僵住了。


    他感到一阵恶心,从胃里泛起来,接着又沉甸甸地坠到底下去。这是罪恶感。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用这孩子非常在意的事开了玩笑,在他卑微地、努力地活下去的时候,毫无知觉地威胁他,甚至伤害他。


    他说他非常害怕。


    一瞬间心酸泛滥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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