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青年在说完这句话后,便又恢复到了一言不发的状态。
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平静空茫的灰瞳盯着前方的空地,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连双手也戴着黑色的皮质手套,他就像是一个游离在这城市街道上的黑色幽灵,永恒地被固定在了死亡的瞬间,失去了感知温度、情感与时间变化的能力,与周遭的一切喧嚣生机都是如此格格不入。
老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小伙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他重新坐了回去,扭头问道,“如果不嫌弃的话,跟我这个老头子讲讲吧,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总归也是有些经验教训的。”
长发青年却只是安静地发着呆,不再开口。
“好吧,让我猜猜,”老人见他不答,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这个年纪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身体上的烦恼,那就是家庭?金钱?还是感情上的?应该是最后一个吧。”
“唉,小伙子啊,我跟你讲,到了我这个年纪,凡事早就看开了,人世间就是聚散离合,除了生死之外,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大事……对了,还一直没问你的名字呢,小伙子你叫什么?”
几秒钟的等待后,他得到了一个简短的回答:
“应天。”
“哦,那你应该不是本地人吧?这附近的人家我都认识,没听说过有叫这个名字的。你是哪儿人啊?”
老人话头上来了,热情地问他。
但这一次,他还是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算了,不想说就不说吧,”老人叹息道,“那你明天还会来吗?”
“……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小伙子你住在哪儿,但是最近海塔尔可不怎么太平,记得千万别往莫顿区那边去啊,”老人好心提醒道,语气有些惆怅,“那里住的都是未登记的难民,乱的很,听说最近总督府还派人去了内河附近探查,因为怀疑有高等级神秘从禁区顺着河流潜入了莫顿区。唉,这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就又折腾出事情来了。”
“你说,这世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旧神和神秘异端,怎么就没有一个好心的神,愿意保护人类呢?”
回答他的还是一片沉默。
老人摇摇头,叹息一声,拄着拐杖慢慢离开了广场。
应天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之后,也默默站起身,往西南的方向径直走去。
他一路穿过混乱肮脏的莫顿区,顺着那条飘满了垃圾和浮萍藻类的河流,来到了被当地人称为“禁区”的城市边缘地带。
“喂,不要再往前走了!”
刚刚搭建起来的瞭望站内,一位站岗的士兵冲他喊道:“前面就是混沌之地,去了就回不……”
话音未落,那名士兵的双眼便失去了神采,变得呆滞一片。
应天沉默着与他擦肩而过,漆黑的长发在空中随风扬起,身影就此消失在弥漫的灰色浓雾之中。
即使是最蠢笨的小动物,出于生存的本能,也会远远绕开被浓雾覆盖的区域。
因此,这大概是十年之内,第一次有人踏上这片生灵禁入的区域。
应天抬起头。
入目所及,是一片堪称魔幻的废土末日景象。
曾经繁华的城市早已化为了一片废墟,高楼倾塌,道路开裂,诡异的暗红色植物覆盖大地,繁茂的根系深深扎入地下,就如同人类的毛细血管一般,在疯狂汲取着地心的某种养分壮大自身的力量;
天空中游荡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彼岸生物,异端甚至是污染源级别的神秘都随处可见,城市中心的最高楼上还攀附着一条长满了肉瘤的巨型蠕虫,作为这片区域内等级最高的神秘,它是已经无限逼近了p级-混沌支配者的存在,口中长满了螺旋形状的尖齿,一口下去,钢筋混泥土的摩天大楼顶层直接崩塌碎裂,无数石块从百米高处砸下,激起遮天蔽日的扬尘。
整座城市,没有阳光,没有风声,也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
但奇异的是,这些凶神恶煞的神秘就像是无视了应天的存在一样,对于这个擅自闯入禁区的陌生人类根本熟视无睹,任由他绕过城市中心神秘最密集的地带,来到了莫顿区内河的源头——
一座足足有三千多平方公里的大型淡水湖。
巨型蠕虫的尾端正深入其中,剧烈收缩扩张,在湖中心掀起了足足有三层楼高的波澜,而若是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它其实是在产.卵,无数颗鹅蛋大小的透明虫卵被源源不断地倾泻入湖水,又在巨型蠕虫的搅动下,被泥沙掩盖,深深埋入湖底。
之前雷蒙德感受到的不适感,正是来源于这些顺流而下的神秘虫卵。
只不过因为单个虫卵的颜色透明,力量相对微弱,而莫顿区的下游水质又太过肮脏,一时间难以发现罢了。
这条巨型蠕虫诞生于人类对一切虫类生物的恐惧,若是等这些虫卵孵化出来,集体爬上岸占据陆地,开始为母体汲取力量源泉之时……
恐怕,就彻底来不及了。
事实上,以海塔尔目前的经济和军事实力,哪怕再加上唐都和那月他们这些高精神力者,想要趁着虫卵未孵化前将这只巨型蠕虫收容,估计也是远远不够的。
哪怕最后收容成功,他们所付出的代价,一定也极其惨重。
应天在湖畔半蹲下来,摘下左手的手套,将手掌浸入冰凉刺骨的湖水中。
刹那间,黑色的火焰点燃了广袤的湖面。
湖水内部所有的虫卵都在瞬间被火焰升华,感应到眷属大量死亡的巨型蠕虫张大黑洞般狰狞的圆形口器,对着天空发出一道令所有生灵肝胆俱裂的恐怖嘶吼声,扭动庞大的身躯,朝着应天所在的方位直直俯冲了下来。
就在它准备用口器撕碎这名不知死活的闯入者时……
它的身体猛地凝固在了半空中。
明明没有任何视觉器官,巨型蠕虫却清晰地“看”到了周围所发生的一切——
那名人类缓缓从湖畔站起身,面朝他的方向,平静淡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相较之下,他的体积甚至不如巨型蠕虫的一颗利齿大,但在另一个更加黑暗混乱的维度世界中,这个人类背后的影子,却延伸出了一道大到几乎不可名状的恐怖虚影,它被混沌的黑暗包裹着,只露出一只犹如神明般冰冷漠然的灰色巨眼,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这个维度发生的一切。
身躯庞大的巨型蠕虫在它面前,就仿佛是一粒尘埃之于整个星球一样脆弱渺小。
——诞生于人类恐惧情感的混沌支配者,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
它像是一只被驯服的小狗一样,颤抖着爬伏在大地上,不敢有任何动作,甚至无法升起半点反抗之心,任由那位不知名的至高混沌神明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它的身躯上。
只一瞬间。
虚空中掀起无边波澜。
巨型蠕虫原本柔软的身躯逐渐僵硬,原本滑腻的肉粉色表皮也变成了灰色崎岖的石块,就像是被美杜莎石化后的远古怪物,化为一道隆起的山岳屹立在波澜起伏的湖畔。
唯有站在那犹如地狱入口般的黑暗洞穴前,亲眼目睹到巨型蠕虫的骇人口器时,才能窥见一丝它曾经的恐怖。
城市中其他的神秘存在,此时都像是死了一样寂静。
它们同样也感受到了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旧神黑暗力量,但应天却似乎对消灭它们没有任何兴趣,依旧照着自己来时的路线,孤独且悄无声息地,顺着川流不息的内河回到了城市边缘。
瞭望站旁的士兵仍保持着原先的站立姿势。
但就在应天离开后不久,他猛地回过神来,一身冷汗地大口大口喘着气,精神力值的快速下降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恍恍惚惚的,却根本不记得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试图调出刚才两个小时内的监控录像时,士兵震惊地发现,屏幕上竟然是一片诡异的漆黑。
应天又回到了广场上,照旧在喷泉边的老位置上坐下。
他低头从防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把陈旧的蓝调口琴,含住音孔,垂眸轻轻吹了起来。
广场上的人们听到熟悉的琴声,纷纷扭头朝那边望去。
人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然而,蓝调口琴本身的音色却带着犹如清晨薄雾般挥之不去的淡淡忧伤,像是一个灰蒙黯淡的梦,承载在一叶小舟上,弥漫在荡漾的森林河流间。
一曲终了。
感受到人群中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应天的动作一顿,放下口琴,抬头望向前方。
出来替唐都单独采买晚餐食材的克里斯抱着一纸袋的蔬菜瓜果,漆黑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应天。
他站在一群面带微笑的人们中,神色无比冰冷,眼底更是溢满了强烈的憎恶与恨意,男人怀中的纸袋被收紧的五指捏出一道道褶皱,手臂上甚至都暴起了青筋。
“滚。”
远远地,克里斯咬着牙,用极度压抑的嗓音对应天说道。
他知道对方听得见。
“离少爷远一点——有多远滚多远。最好这辈子,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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