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他从未如此幸福过
唐都亲自把辰宵和唐觉送到了机场。
在上星舰前, 辰宵表现得有些犹豫,似乎有话想对他讲,但唐都权当没看到。
他后来回去反思了一下,觉得之前那件事的确是自己做得不对。
不能因为这位屈尊在总督府小住了一段时间, 他就傻傻搞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了, 辰宵是什么人?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 心思深沉, 喜怒无常, 他用得着自己去可怜?
辰宵可怜巴巴地坐在VIP舱内,隔着雨水冲刷的玻璃,扭着头直勾勾地望着那个站在候机室内的身影,就差把眼珠子贴在星舰窗户上了。
旁边的唐觉翻着一本赛车杂志, 对于他这种丢人的行为选择视而不见。
他们的目的地是第一主星, 整艘星舰上除了他们两人和几十名一无所知的乘客,剩下的全部都是隐藏的安保人员。那月因为要去第六主星, 所以明晚凌晨才出发, 跟他们不是同一次航班。
星舰渐渐升空。
几秒钟后, 漆黑的虫洞打开,星舰开始进行星际跃迁。
望着瞬间空无一物的天空,唐都转身道:“回去吧。”
那月走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体贴地帮他打着伞。
今天的天气很糟糕,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暴雨从昨天晚上一直下到现在。这种程度的暴雨对于海塔尔来说十分罕见, 街道上的排水系统部分已经出现了过载现象, 很多在加紧施工的工地也被迫停工。
唐都站在出口处, 望着房檐上如瀑布般坠落的大雨, 余光忽然注意到街道上一队淋成落汤鸡的老鼠们排成一列,像是发了疯一样往马路中央冲去,然后瞬间被呼啸而过的大卡车碾成了肉泥。
他的表情严肃起来:“这是……”
那月的声音也凝重了几分:“总督阁下,老鼠对各种极端天气是最为敏.感的生物,前两天总督府门口我也看到了类似的情况,说明海塔尔很有可能要发生地震了。”
“但是地震局并没有观测到相关迹象,海塔尔也不位于大陆地震带附近,”唐都说,“你忘了吗,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性。”
有时候,动物会对周围环境的微妙变化更加警觉,这些变化也包括了神秘因子浓度的改变。所以在探索一些未知的星球时,人们也会使用老鼠一类的生物作为神秘的生物探测仪。
那月眉头紧蹙:“所以,之前那个盗窃者的目的,其实就是水晶灵摆?”
“十有八九,”唐都肯定道,“像那种大型灵摆,就相当于最精密的钟表,一旦少了一个零件,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就基本等于废了。现在修理师傅还要几天才能抽空过来,我也没办法确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些修理师傅都来自同一个家族,是被帝国聘用的专业人士,常年在星际间穿梭奔忙,目前离他们星球最近的一个也隔了近上百光年,所以就算唐都提前预约了也没法插队。
他想了想,对克里斯道:“不回总督府了,去码头。”
像是普通的民用探测仪,最多只能检测出附近方圆十几米内的神秘浓度,并且检测的标准还有上限,整个海塔尔境内,只有总督府内的黄水晶灵摆检测范围能够覆盖整座城市。
不过,就算人类这边的高级探测仪失效了,人鱼族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然而当他们来到码头时,入目所及的景象却让车内所有人都心下一寒。
大海在呼啸的狂风中翻涌起血色的波浪,拍打在岸边的浪涛退去后留下层层如化学污染般的粉红色泡沫,扑鼻的腥气哪怕是坐在车内也能清晰地闻到,厚重的乌云压在海面上,遮掩天幕,仿佛世界末日般压抑。
“为什么没有人来向我报告?”
唐都顾不上被淋湿了,直接从那月手中拿过伞打开车门下了车,全身的衣服都在刹那间被淋了个湿透,但他却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披着雨披的珍妮,质问道:“我不是说了,海边只要一有异常就要第一时间通知总督府吗?”
珍妮的声音在大雨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她按着雨披的帽子,表情也很不好看:“总督阁下,我们也没反应过来,两个小时前它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是说,大海是在两个小时内变成这样的?”
“对!”
唐都霍然转身,大步走到岸边,把克里斯吓得连忙快步跟上:“少爷,这里现在太危险了!万一被浪卷进去怎么办?”
“你忘了我有莎乐美的逆鳞?”唐都蹲下身,随口回答道,“放心,现在没水能淹的死我。”
他伸出手沾了一点咸腥的红色海水,先是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皱着眉头尝了一点,脸上的表情刷地一下子变了。
唐都原本以为这是跟他们之前在海底遇到的深海巨人一样,海水因为遭遇神秘污染变成了暗红色类似于血液一样的液体,只是腥臭,但却和真正的血液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可是现在,舌尖晕开的浓郁甜腥气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毫无疑问,这就是鲜血!
克里斯随身携带的联络仪几乎是同时响了起来。
“报告!莫顿区内河出现血色河水……”
“报告!多恩区街道上惊现大批鼠潮……”
“报告!军营多处分部遭遇苍蝇蚊虫袭击……请求总督府支援!我们现在没有办法解决那么多虫潮……怀疑……是神秘导致……”
在克里斯沉郁的注视下,手中的通讯器闪烁了两下红灯,熄灭了。
“那月,”唐都半跪在码头上,忽然垂着头问道,说话声几乎要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大雨里,“你从前,见过这种景象吗?”
那月安静了片刻,回答道:“见过。”
“最后呢?”
唐都盯着海平面消失的地方,眼神执拗地问道。
那月没有说话。
但唐都已经明白了。
能够在一两个小时内在各地造成如此剧烈的异象,除了混沌支配者——并且还是接近于旧神级别的混沌支配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高级神秘能够做到。
这种级别的神秘,人类目前没有任何已知的方法能够解决,最后的结局,无一不是凄惨收场。
这是大陆级别的灾难。
“机场目前还停留着一架星舰,”唐都直起身子,看着那月异色的瞳孔,很认真地对他说,“我记得你是明晚凌晨三点的票,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为了防止神秘力量外溢,我必须要强行关闭机场和一切通航了。”
那月攥了一下拳头,又慢慢松开:“所以呢?总督阁下准备作何打算?”
“我会下令航班提前,你回总督府通知侍卫队,先带着他们的家眷一起离开……”
“所以,”那月猛地打断他的话,“我在您的心中,就是和那些手无寸铁的家眷们一样需要保护吗?您是不是忘了我还是总督府的外聘神秘处理人员?当初可是您说过的,哪怕我离开也依然给我保留着位置——”
“抱歉,我反悔了。”唐都淡淡道。
他移开视线,装作没有看到那月不可置信的眼神。
如果只是普通的高级神秘,哪怕是Q级的混沌支配者,唐都也会同意那月留下来,和自己一起试图收容解决神秘。
但这一次不是的。
唐都点开自己的身份手环,光屏上显示出老国王刚才发给他的一条紧急短讯,这是一段只有半分钟的视频,画面上人鱼族的神秘探测仪正疯狂摇摆着指针,但无论指针如何晃动,它的底线都在混沌支配者的级别之上,甚至一度还超过了,达到了旧神级别。
这是神秘仍在进化的标志。
视频的最后,老国王沧桑地叹了一口气,对唐都请求道:“总督阁下,待会儿我会把我们一族的人鱼幼崽全部送上岸,他们……就拜托您了。”
他没有提到莎乐美。
换位思考一下,唐都很能理解莎乐美的选择。
“我走可以,”那月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但是总督阁下,你必须得跟我一起!”
唐都笑了笑:“我可是星球总督,临阵当逃兵像什么话?”
“但是我——”
“好了,”出乎那月的预料,面前的白发少年竟然像是长辈一样,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别闹脾气了,现在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
那月张了张嘴巴,他的大脑嗡嗡作响,回忆和现实的两种画面在他眼前不断闪现,几乎让他头晕目眩起来。
但还不等他说话,站在他身后的克里斯就一手刃切在了他的后脖颈上。
“少爷,这样就好了。”
在把人丢回车后座让司机带回总督府后,他毫不在意自己被淋湿,在滂沱大雨中单膝下跪,任由一串串水珠顺着额前被淋湿成绺的黑发砸落在地。
“请允许我一直陪着您,直到最后一刻吧。”
男人垂着头,轻声对唐都说。
唐都沉默片刻,把手放在了他被浸湿的西装布料上。
他很明白克里斯偏执又疯狂的性格。
他和那月不一样,如果没有缰绳,克里斯就是一条疯狗,他的眼中没有善恶,无论是践踏法律还是人伦道德,与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唐都曾试图让他找到自己热爱的事物,但后来他无奈地发现,克里斯此生在乎的东西,只有一样。
“好。”
克里斯猛地抬头,那张被雨水淋湿的、苍白而狼狈的脸颊上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狂喜,像极了终于得到了神明垂怜的狂热殉道者。
【攻略人物“克里斯”好感度+1】
【好感度】:★★★★(他从未如此幸福过,亲爱的总督阁下)
第 52 章、命运沙漏
“那位唐先生,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从神秘老宅回来后,忘了曾在哪一次谈话中,唐都曾问过唐觉这样一个问题。
当时唐觉沉默了许久,给出了一个让他略感意外的答案。
“我觉得, ”他慢慢说, “他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
他把脸转向窗外, 望着灰白天幕下飘散的雪花, 沉默许久, 忽然问了一个和这个问题毫不相关的问题:“你知道蓝调口琴吗?”
唐都愣了一下:“知道。”
他从前环游世界的时候,在一个偏僻的酒吧里,一位当地小有名气的音乐家教过他吹蓝调口琴。
唐都觉得这种口琴的音色很适合冬日的天气,像是隔了一层磨砂玻璃观察世界, 带着淡淡朦胧的感觉, 很适合一个人坐在壁炉边,浅酌一杯回忆往事的时刻。
但他并不常吹。
因为觉得这种音乐有点儿太过孤独了, 尽管他的生命中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孤身一人在流浪, 可蓝调口琴会加重这种孤独感, 让人不自觉地沉浸在过去的种种风霜中,难以自拔。
“在我的记忆中,他经常会坐在院子里吹口琴,”唐觉说,“我们平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和他聚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他也经常会出远门,只留下一张纸条,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里了, 他的行踪就和他的身世一样神秘。”
唐先生并不是一位严师。
在辰宵的口中, 他是一位有伴侣的成年男人, 两人关系和睦,就像这世上任何一个普通且美满的家庭一样。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心软,总是会对年纪比较小的孩子更加偏爱。
他的叙述让唐都想起了那种性格像是老好人一样的上班族,唐觉的说法则让他看到了对方独处时的另外一面,而那月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却更令唐都迷惑——因为那月似乎认为唐先生对辰宵操心更多一些,会哭的孩子有奶喝,而这混蛋早早就领悟到了这一点。
总之,奶爸的名头是逃不掉了。
唐都也旁敲侧击地曾问过克里斯,没想到克里斯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他一句话。
“唐先生是和我有过相同经历的人,”他说,“我们都曾见识过真正的地狱。”
唐都原本以为克里斯指的是自己在地下交易所的经历,但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身为星际遗民,被迫流浪遭遇当地人的排斥厌弃,固然是痛苦的;但真正如跗骨之蛆般折磨他们的回忆,永远是那一场毁灭他们家园的末日灾难。
世界天塌地陷,入眼所及之处,大地满目疮痍,唐都甚至还能清晰地回想起前几天围着自己笑容鲜活的孩子们,脸色惨白地躺在废墟下方,睁着大大的眼睛失去了呼吸,旁边是哭嚎声凄厉的父母家人。
即将修建完成的星际机场在顷刻间被毁于一旦,整洁的街道再度变为了废墟,人们眼中好不容易才燃起的那一点希望火种,在这末日来临前的狂风骤雨中,轻而易举地便被熄灭了。
起初,唐都还在努力调动人手维护治安,派人去各地探查神秘来源;但当他接到帝国中央神秘检测机构紧急发来的传讯时,唐都便彻底明白了——
这是一场他们所有人都无能为力的灾难。
神秘的诞生源头并不在海塔尔,也不在生命星Y018的任意一处地方。
它来自于宇宙星空之中的哈斯塔。
截止目前,帝国中央神秘检测机构对它的评级是:
【W003】
这个序号,代表着帝国建立千年时间,该等级的神秘只出现过两次。
并且,哈斯塔是曾被光辉之书记载过的旧神之一,显然它的实力远不止混沌支配者的等级。这意味着海塔尔所经受的这一切灾难,仅仅是它力量波动的前兆。
它甚至还没有完全“孵化”出来,只是余波,就将他倾注了如此心血的城市和无数人的性命毁于一旦。
在帝国中央神秘检测机构的紧急传讯后,很快,第一主星的政府秘书长林女士也联系上了唐都。
“陛下和唐总督他们现在在哪儿?”她语气焦急地问,显然很清楚唐都和唐觉的关系,“我联系不上他们,不过按照预定行程……”
唐都打断她:“他们已经上星舰了,应该是正在星际跃迁中,放心。”
林鹤律松了一口气,但她很快就严肃起来,对唐都道:“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这边已经紧急组建了专家团队,预测这次的神秘现象的波及范围会是史无前例的,除了生命星Y018之外,你们周边的其他几座生命星我们也都已经通知人员撤离了,通讯大概还能正常保持半个小时左右,你们的机场停着几艘星舰?”
唐都疲惫地叹息一声:“只有一艘。评测机构的人刚走,我们还没来得及扩建。”
林鹤律沉默了一秒。
“一艘总比没有好。考虑到星际跃迁所需的能量,距离你们最近的机场是荒星Y011的星际机场,虽然它平时不允许对外开放,但我们会通知他们开放并清空机场地面的。”林鹤律用飞快的语速对他说。
危急关头,这位干练的职业女性充分表现出了她的能力。
“星舰跃迁到荒星Y011需要五十分钟,专家组认为超过一个小时后再开放虫洞,神秘会有百分之六十五以上几率经由虫洞转移,也就是说,你只能开放一次航班。”
“唐总督,”她低声道,“虽然这句话由我来说有些过分残忍了,但我还是希望您能果断一些,我从前也当过总督,所以我希望您能明白,生死面前,没有人人平等。”
“年龄、学识、性别、地位……这些都是评判标准,生命本身就是有价值的。”
唐都面色冷淡:“我知道了。这边情况紧急,抱歉,就先挂了。”
他知道林鹤律说得其实没错,但望着外面城市倾塌的废墟和一个个如泡沫般轻易破碎的家庭,再听到这些话,他一时竟有些反胃。
或许在这次事件之后,他们都会变成统计死亡人数时纸上一笔带过的轻飘飘数据,但是对于现在的唐都来说,毫无疑问,这些死去的冤魂都会变成他的罪孽。
但有些选择,他必须做,也必须由他来做。
因为他知道,再过不久,潮汐、海啸、地震、风暴、火山爆发将席卷整个大陆板块,生命星Y018会沦为真正的人间炼狱。
除了放弃,他别无他法。
唐都闭上眼睛,攥紧了拳头,哑声命令道:“让所有救灾人员都回来,优先撤离当地居民。”
一艘星舰的承载能力有限,海塔尔大半的居民都涌到了机场。
然而,真正能登上那艘诺亚方舟的人却不足百分之一。
生死之际,乱象丛生,到处是谩骂哭嚎和肢体冲突,泰坦尼克号的礼让只存在于电影之中,历史上真实发生的故事,远比人们歌颂的要残酷。
再没有什么礼义廉耻道德公平,所有人都想活下去,哪怕知道希望渺茫,他们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这唯一一线生机。
唐都带着人手匆匆赶到,军队的到来终于让混乱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人群中压抑的啜泣与婴儿憋闷的啼哭——因为唐都很明确地告诉了他们,哪怕只让未满十八岁的孩子登舰,名额很有可能都不够。
“这件事是我的失职,”唐都声音沙哑地说,“是我忽视了临近星球对我们的影响,如果我早点儿派人去探查……”
“您已经为我们做得够多了,小唐总督。”一位老妇人忽然插话道。
在一众愁苦绝望的人群中,她饱经风霜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了一抹豁达的笑容。
兴许是活到这个年纪早就看开了,她还安慰唐都道:“这种事情,哪怕提前知道又能怎么办呢?人祸还能避开,像是神秘这种天灾,那就躲也躲不了啦。”
但有人边哭边道:“我还年轻,我可不想死!”
“就是!”
“凭什么啊,我们那么努力生活,工作赚钱,神秘一来,就什么都没了……”
现场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不少没资格登舰的成年人当场痛哭失声,还有被迫和孩子分开的父母在下面嚎啕大哭,星舰内部的一群未成年更是又哭又闹。里面的想出去,外面的想进去,就连负责维持秩序的军人们,个个的眼睛也都泛着红血丝。
因为这里面也有他们的亲人,在最后时刻,他们甚至无法与家人团聚,大部分人,就连他们的安危都无法确认。
最后终于有人受不了了,大吼一声:“老子也要上去!”扒开挡在他面前的士兵就要往星舰的入口处硬冲。
见状,底下的人群顿时蠢蠢欲动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已经失去了理智,根本不考虑所有人都上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上不了,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又有什么错?
唐都疲惫地叹息一声。
“克里斯。”
一直脊背挺直背着双手、安静站在他身后半步的克里斯从容举枪,瞄准那人的小腿,精准地扣下了扳机。
“呯!”
枪响让所有热血上头的人们浑身一寒,纷纷停下动作,扭头惊恐地朝他们望过来。中枪的那人惨叫一声,从台阶上咕噜噜地滚了下来,抱着腿大声哀嚎着。
除了的惨叫声外,机场内安静的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唐都冷声道:“我说了,只有未满十八岁、无犯罪记录的青少年和孕妇允许登舰。”
曾经那些投向他的热切目光沾染上了恐惧和憎恨的色彩,但唐都不在乎。
他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在让人和附近其他生命星沟通,看看能不能调几艘多余的星舰过来,”唐都说,虽然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周边也都在撤离,“但我不能保证一定有结果,如果到最后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
他深吸一口气:“我会留下,陪着大家直到最后。”
人群静默地望着站在台上的白发少年。
直到现在,很多人才发现,尽管他们不甘于自己如此年轻、还有着大好人生就必须要步入死亡,但唐都的年纪甚至比他们还要小,他出身显赫,地位崇高,年纪轻轻就成为了星球总督,光辉灿烂人生才是真的刚刚开始。
人们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松弛的态度。
很多人慢慢接受了事实,开始和身旁的家人一一拥抱着告别,不少姑娘还听到了来自爱人的告白,一边红着脸一边流泪,只能不停地狼狈地用手擦着眼泪,样子却比平时精心打扮的模样更美。
唐都盘膝在高台上坐下。
“你们也去陪陪家人吧。”他对那些士兵说道。
因为星舰的舱门已经关闭,现场也不用再维持什么秩序了。
看着那些士兵们放下武器,向家人们狂奔而去,唐都心想,如果这是游戏的话,哪怕自己打出了BE结局,应该也没有糟糕到底吧。
就是不知道大哥他们会怎么想了。
大约是会伤心的吧。
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他们会像怀念唐先生一样怀念他吗?
“少爷。”克里斯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男人躬下身,轻声问他,“要回总督府吗?到下午茶时间了。”
“开车应该走不了吧,”末日当前,这个建议听上去颇为离谱,但唐都倒还真的认真思考起来,“不过机场离总督府也不算多远,走着回去一个小时应该也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跳下高台,忽然想到雷蒙德他们应该也会回总督府,心情一下子就明亮了不少。
还有应天,他现在在哪儿呢?
不知道为什么,唐都总觉得,哪怕生命星Y018真的毁灭了,应天应该也是不会有事的。
毕竟是活了那么多年的老妖怪,这种事情早就见多识广了吧。
他笑了笑,在星舰起飞的狂风中刚准备对克里斯说些什么,忽然余光注意到站在星舰入口处的那道瘦削身影,顿时脸色一变。
下方的人群传来一阵压低的惊呼,没人知道那个白发青年为什么会在星舰上,又为什么会趁着起飞的时候打开舱门,故意暴露自己的存在。
唐都猛地扭头望向克里斯,他记得在把那月送到星舰上时,自己还特意叮嘱过克里斯别忘了给那月喂一片安眠药让他多睡一会儿。
“到底是怎么……唔!”
他突然感觉后颈传来一道细微的刺痛,不可置信地瞪向克里斯,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克里斯漆黑温和的眼眸内倒映着自己踉跄的身影,和男人轻轻嚅动的唇:
“抱歉,少爷。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反您的命令。”
唐都闭上眼睛,倒在了克里斯的怀里。
几乎是同时,那月抛下悬索,顺着绳子从星舰上跳了下来。
因为舱门被强行打开,星舰起飞后就一直悬停在半空中,那月落地时惊起周围人的一阵尖叫,所有人都跟看傻子一样盯着他,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让出自己的名额。
不过……
他自愿离开,就意味着星舰上又多出了一个空位。
原本已经认命的人们眼神再度热切起来,但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去够那条悬索,因为大家很清楚,就算爬上去了肯定也会被后面的人拽下来。
“麻烦大家了。”那月说,“刚才外面的对话我全程都听见了,相信对于最后一个位置的归属,各位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
现场一时无人说话。
克里斯把怀中的少年抱起来,他所到之处,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了一条道来。
没有人对这个人选有任何异议,甚至还有不少人留恋地伸出手,想去摸唐都垂在身侧的手和他如霜雪般苍白柔软的头发。
‘要好好活下来。’
‘别忘了我们啊,小唐总督。’
‘如果可能的话,等一切结束后,再回来看看我们吧。’
这是海塔尔人民对他无声的祝福。
唐都的侧脸靠在克里斯胸前西装的布料上,样子宛若熟睡,但显然他睡得并不安稳,呼吸频率急促,眉头处显现出一条深深的沟壑,似乎用尽了一切力气想要从喉咙里挤出回应,但最终却只有一声模糊不清的呢喃。
不要……
那月从克里斯手中接过他,将绳索绑在了唐都的腰上。
他抬头和星舰上的副驾驶对视了一眼,点点头,上面的人心领神会,把唐都一点一点拉了上去。
星舰舱门重新关闭,跃迁的虫洞终于打开。
“情况如何。”
那月走到人群外,点开身份手环,唐觉凝重的脸出现在了微缩光屏上,旁边是同样面色沉郁的辰宵。他朝两人点点头:“他已经上星舰了。”
两人看上去同时松了一口气。
“等一下,你在哪里?”唐觉突然注意到那月周围的环境,“你没有在星舰上吗?”
“啊,位置不够,我就下来了。”那月用轻快的语气道。
“…………”
“我就说这小子是个天生坏种,心机的很,”辰宵沉默片刻,精准点评道,“这下好了,唐都这辈子都忘不掉他了。”
唐觉阴沉道:“闭嘴。”
他们都没有对那月的行为表示任何异议,因为无论他们任何一人身处于当时的情况下,都会和他做出相同的选择。
“随你们怎么说吧,”那月的唇边勾起一丝弧度,“反正我现在高兴的很。”
辰宵挑眉:“快死了还这么高兴?”
“死亡对于我来说,从来不是什么需要恐惧的事情,”那月轻笑着道,“反倒是你们这些需要处理后续烂摊子的,接下来估计要焦头烂额了。”
辰宵:“……啧。”
还真被他说中了。
唐觉也有点儿头疼,别的倒还好,关键是等唐都醒了要怎么跟他解释,这的确是个大麻烦。
“对了,克里斯是跟你在一起吧?”在剧烈的晃动和爆炸声中,他忽然问道,“应天呢?”
人群的尖叫盖过了联络的声音,那月因为吸入了灰尘,本就脆弱的肺更是雪上加霜。
他一遍咳嗽一遍艰难地从废墟里爬出来,远离了房屋倾塌的地方,找了一个空地对他们说:“不知道,今天出门就没看到他。所以我总觉得这场灾难从头到尾都透着猫腻,你们最好查一查,背后有没有那些神秘教团的手笔。”
“这可是W级别的神秘,那些教团残党早就成了阴沟里的老鼠,还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辰宵还是把那月的话记在了心里。
另一边。
在送走了唐都之后,克里斯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总督府内。
原本富丽堂皇的大厅现在已经倾倒了三分之一,黄水晶灵摆的零件滚落一地,就连克里斯在进入大厅时也被落下的砖石砸到了肩膀。
他果断地把枪换了一只手,在剧烈的震动中顺着台阶爬到了二楼。
“你果然在这儿。”
房间内,长发青年正静静地站在窗口处,注视着外面如末日般的景象,手里还握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白沙沙漏。
其中一端的白沙已经见了底。
克里斯咬了咬牙,压抑着怒气,厉声质问他:“为什么什么都不做?”
应天微微转身。
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克里斯的满腔怒火一下子噎住了。
长发青年的脸颊、脖颈上不断闪烁浮现着浅金色的神秘文字,包括他手套和袖口的连接处,也都隐隐泛着金光。
他紧抿着唇,面色惨白如纸,额头因为疼痛渗出了一层薄薄的虚汗,而青年扣在窗台边的五指,更是已经深深嵌入了坚硬的石料内。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没做。”
尽管如此,他依旧平静地反问道。
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克里斯顿了一下,语气依然不怎么好:“这次的神秘,应该跟你没关系吧?”
应天没有回答他,只是重新看向窗外。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们。”
“……羡慕什么?”
“可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毫无顾忌地陪在他身边。”应天低声道,他无时无刻不在控制自己,只是远远地看着唐都和其他人相处,但嫉妒却像是毒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
“明明……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他究竟为你们付出了多少。”
克里斯立刻问道:“你什么意思?你都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
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应天很快就恢复了之前那副淡漠的样子。
他伸出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黑色的圆圈,黑暗如波浪般翻涌,顷刻间便吞没了他的半边身子。克里斯瞳孔一缩:
“别想跑!”
但他到底是完了一步,再加上扯动了肩膀上的伤口,克里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应天在自己面前消失,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
“让我们过去再见吧。”
第 53 章、荒星Y011
“有时候, 我觉得这个世界就像是一场荒唐的梦。”
女人坐在窗边,她彻夜未眠,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用梦游一样的语气轻声说道。
她苍白的脸颊正对着窗外稀薄的日光, 瞳孔微微涣散, 找不到焦点。
唐都坐在她对面, 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这是他们离开生命星Y018的——哦对不起, 现在又是荒星Y018了, 总之,在星舰降落在荒星Y011上后,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他们和荒星Y018上的所有通讯设备早在三天前便已经断联,没人知道现在那座星球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了防止哈斯塔继续在周边星域造成破坏, 帝国已经派出军队对其实施了封锁,但他们也不敢接近神秘现象的中心地带, 因为这毫无疑问是找死的行为。
并且, 就在几个小时前, 军队传来消息,他们的观测员探测到了一场宇宙风暴的存在,它诞生的位置正好位于荒星Y018的附近。
而这场风暴的强度,足以将整个星球都瞬间撕碎,化为宇宙中的尘埃。
唐都从未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活下来了,而那月留在了那颗星球上。
还有克里斯和雷蒙德, 侍卫队那些会在餐桌上咋咋呼呼起哄的年轻人, 傍晚广场上跳舞的漂亮姑娘和小伙子们, 政府部门里勤勤恳恳熬夜写材料的打工人, 街边卖各种热腾腾小吃的慈祥奶奶……
他只是睡了一觉,他们就都不在了。
其实在醒来的那一刻,唐都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没有睡觉,直到千里迢迢赶来的唐觉敲响了他的房门。
“去吃点东西,”他用命令的语气说道,“你还不能倒下,星舰上的几千个孩子都在等着你安排,还有雷蒙德的妻子,医生说她如果再这样剧烈孕吐下去,十有八九孩子会保不住。”
半分钟后,唐都打开了门。
在看到白发少年苍白憔悴的模样,和那双布满血丝的蓝色双眸时,唐觉真的差一点点就心软了。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对于唐都来说有多残忍。
但唐都只是抹了一把脸,用像是被砂纸磨过的粗粝声音低声道:“大哥,有水吗?”
他简单地吃了一点流食,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来到了雷蒙德妻子的临时住处——之所以是临时,因为事发突然,荒星Y011根本没有太多地方腾给那么多星际遗民居住,只能先把一些公共场所腾出来,搭了几百个临时简易房安置他们。
听唐觉的意思,很可能后续还要送走一批,以减轻当地总督府的财政压力。
唐都讽刺地想,没想到居然有一天,生活在他领地上的孩子们也会被迫成为星际遗民,在星际间到处流浪。
“总督阁下。”
女人轻柔的声音让他从回忆中惊醒,唐都勉强打起一点精神:“怎么了?”
她的肚子已经有四五个月大了,看上去却比上次唐都见到的模样瘦了一轮,脸颊都有些凹陷,眼底浮现着浓浓的青黑,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双眸现在也蒙上了一层灰暗:“我听他们说,这里是个没有神秘的星球,是这样的吗?”
唐都点了点头。
“您刚才问我,要不要去第一主星生活,”女人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打算留在这里了。”
唐都似乎明白了她的想法,他干裂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是吗,那也挺好的。”
身为母亲,她们的想法似乎都是一致的。
对于孩子,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了。
接下来唐都又去安置处看了一眼那些孩子,大概是前两天都已经耗尽了体力,现在哭闹的孩子已经不多了。十几岁稍大一点的,开始自觉照顾小的,小一点的孩子们就抱着当地政府免费发的玩偶,用一种惶然无措的眼神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唐都给他们送了一点糖果之类的零食,又带来了几百本故事书,告诉他们这里的生活只是暂时的,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孩子们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但没有提出质疑。
“总督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临走时,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拽住了他的裤脚,小心翼翼地问道。
唐都的脚步顿了一下,旁边立刻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把她抱走了,连声向他道歉:“对不起总督阁下,这是我妹妹,她不是故意的……”
唐都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起身的时候他踉跄了一下,跟着他一起来的人立马扶住他,这人是唐觉的手下。
他紧张地问道:“小唐总督,您还好吧?是不是低血糖?我就说嘛,您一天下来只吃那点儿东西根本撑不住的。”
唐都想说自己没事儿,只是起身太快头晕了一下而已,但他根本没有力气说话了,只能摆了摆手,脚步虚浮地回到了车上。
荒星Y011的街边有很多老旧的古建筑,这是在整个帝国范围内都不常见的。因为哪怕是在有皇室居住的第一主星,由于神秘现象的普遍发生,很多建筑物也是拆了建建了拆,根本留存不到上百年。
这里虽然是荒星,但却因为它与众不同的环境,人们生活的大多惬意而安宁。
自那场传说中的大灾难发生后,整个星球已经近两百多年没有神秘现象诞生了,绝大部分当地人甚至连神秘是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在看到从荒星Y018的星际遗民时,他们的眼中更多的是同情和对神秘的好奇,但却很难对这些孩子们的经历感同身受。
对于他们来说,日常生活中唯一能接触到的“神秘”,就是那片覆盖了方圆几千里的黑雾区域。只是它对人类真正的损害几乎为零,尽管这些年一直有胆大包天的冒险者试图进入其中,但无一例外,最后都会像是梦游一样,糊里糊涂地就转出来了。
“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
正在开车的唐觉手下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唐都是在问自己,忙回答道:“没有了,本来按照规定,您身为星球总督,在灾难发生后需要第一时间赶往第一主星向陛下进行汇报检讨,但是陛下的意思是让您先在这里好好休息,别的不用考虑太多。”
唐都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实在是太累了。
精神上,身体上,无一不已经濒临极限。然而他的大脑却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就像是垂死的病人又被打了一针强心剂,只能在生死的边缘痛苦挣扎,唐都现在就是这种感觉,他恨不得现在就晕死过去,可事实是在车子到达目的地之后,他只是木然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星网,自虐似的翻起了各种关于荒星Y018的新闻报道。
【滴,检测到宿主血压异常,呼吸频率过快,心脏超负荷】
【正在启动自我保护机制……】
唐都迷迷糊糊地想,系统不是只负责修复物理伤害吗?什么时候心脏问题也归它管了?
但下一秒,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一觉唐都睡了很长时间,中途,他还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与系统无关,纯粹是他自己过去的回忆。
“滴滴,滴滴,滴滴滴……”
熟悉的心电监护仪声响,一开始唐都也以为又是哪个人的回溯梦境,但后来,在看到那个坐在床边板凳上低头削苹果、连脚都还够不到地的小小身影时,他才明白,原来这是自己的梦。
那个男孩,就是小时候的他。
他慢慢走近,看着那个躺在床上偏头注视着“自己”的苍老女人,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几十年没有再见到过她了。
甚至看着她的样子,都觉得有些陌生了。
她是他的养母。
她的年纪其实也并没有多大,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因为常年操劳有着六十几岁的面容。唐都低头看着她放在身侧的手,粗糙黝黑,满是老茧,一点儿也不像个女人的手。
但就是这双手,把他从福利院牵了回去,给了他一个家,又小心翼翼地捏着绣花针穿针引线,给当时换了环境后每晚都睡不着的自己,缝了一个丑丑的蓝色鲨鱼小枕头。
“小枕。”
听到她的呼唤声,坐在病床边上的男孩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用小刀切了一小块苹果,递到她的嘴边。
“吃。”男孩言简意赅道。
她一辈子没有结婚,本来打算后半生都和唐都相依为命,谁知道养了小孩才知道花销有多大,一天打两份工还有一个临时兼职,身体出了问题也不敢告诉别人,最后在工作岗位上晕倒送进医院时,已经来不及了。
自她离开后,唐都在这世上就再没有了归处。
他没有再被领养,在福利院一直呆到了十八岁,大学毕业后,他就带着自己勤工俭学买的第一台相机,毫不留恋地踏上了这场持续一生的孤独旅程。
女人微微抬起头,费劲地把那块只有指甲盖大的苹果块含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
她现在吃不了太多东西,因为喉咙里全是化疗导致的血泡,哪怕是吃流食都会刺痛无比。但是她知道唐都其实很喜欢吃苹果,只是觉得水果太奢侈了,一直舍不得开口让她买。
但现在她病了。
病人就是要吃好东西,所以她会努力让自己吃一点,剩下的,就都是唐都的了。
果然,在给她喂完了一小片后,男孩便板着脸道:“你不能再吃了,否则又要跟上次一样吃不下饭了。”
她含笑看着他,对男孩的小心思看得明白,但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好,那小枕你把苹果吃完吧。”
男孩矜持地点点头,举起苹果,“啊呜”啃了一大口。
唐都站在旁边,忍不住深深捂住了脸。
原来自己当初这么没出息的吗?
只是一个苹果而已……
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果篮,里面的水果都很便宜,苹果占多数,不过看上去都还挺水灵的,丝带蝴蝶结一扎,倒也勉强能算得上是表面光鲜。
这是女人亲戚送来的,都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这帮亲戚,算是把世态炎凉表演了个活灵活现。
明明知道女人住院后他们家已经没有经济来源了,来看望时却全程不提钱,只是一直有意无意地问老家那间房她打算怎么办,在得知她居然打算把老家的房子给养子之后,更是怒气冲天差点儿当场翻脸,呆了没十分钟就敷衍一句匆匆离开,从此再没出现过。
唐都想着上辈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原本因为看到养母激动的表情也不禁淡漠了几分。
病房外的天色渐渐黑了,男孩翻开书包,准备把今天的作业写了。但平时一向督促他学习的女人,今天却罕见地问他:“这周末老师留的作业多吗?”
唐都呼吸一窒,攥紧了拳头。
居然是那一天……
男孩也愣了一下,摇摇头:“不多,大部分我都已经在学校写完了。”
“那就好,”女人握住他的手,“陪我说说话吧,儿子。”
男孩坐在座位上,有些不自然地扭了一下身子,他一向面子薄,所以被领养到现在都没叫过女人一声妈。但他却默认了儿子这个称呼,说:“好吧。”
唐都扭开头去,他望着医院的墙壁,不忍心再听接下来的对话。
“之前我让你背的那串十六位数字和密码,你背下来了吗?”
“背了。那是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顿了顿,她又问道:
“我住院之前家里水池里的那块肉,你有放冰箱吧?吃了没?”
男孩的眼神漂移了一瞬:“吃,吃了。”
其实他早就忘了,等发现的时候早就臭了。
看到他的表情,女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叹了一口气,遗憾道:“可惜了,那块肉那么好,平时都舍不得吃,本来是打算在你生日的时候红烧的。”
“一块肉而已,等你病好了再买呗。”男孩晃了晃腿,满不在乎道。
女人笑了笑:“也是。”
说了一会儿话,她似乎是有点儿困倦了,见状,男孩便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一副老成的模样教训她:“你别说话了,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女人却还舍不得睡,她还想再跟儿子多说几句话,余光注意到放在床头的果篮,她说:“那这个苹果你要记得吃,别再跟肉一样,全都放坏了。”
“知——道——啦,”男孩拖长了声音道,“我不是每天都给你削一个嘛,哪里会浪费。你今天好啰嗦唉,是喉咙好点儿了吗?”
“是啊。”女人笑着望向他,“而且当妈的啰嗦点儿怎么了。”
男孩嘟囔了一声:“你又不是我亲妈。”
唐都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恨不得穿越回过去扇自己一巴掌,对女人说出这句话,这是他一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可惜,人生没有后悔药。
果然,在听到这句话后,女人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下来,病房里陷入了寂静,男孩有些不安地咬了咬下唇,似乎是想要道歉,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我……”
“没事,”女人朝他淡淡笑了笑,“你没说错,我们确实没有血缘关系。”
“不过,不管你怎么想,你永远是我儿子。”
男孩的脸颊浮现出两团晕红,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不好意思,他欲盖弥彰地把书包扯过来趴在上面,脑袋深深地迈进臂弯里:“我困了,睡一会儿!”
女人轻笑起来,伸出粗糙的大手,慢慢抚摸着男孩的头发。
唐都仍记得这种感觉,母亲温热的指尖摩挲过头皮的穴位,放松了身躯,精神像是漂浮在云端一样。
这是他一辈子睡得最安心的一觉。
直到夜幕降临,烟花绽放在夜空中,照亮了昏暗的病房。
猛地打开的病房门惊醒了趴在病床边的男孩,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只能呆呆地看着医生和护士紧张地忙碌着,在突然亮堂起来的病房里脚步匆匆地来回走动。
那天晚上,除了从学校带回来的书包外,他把果篮也拎了回去。
离开医院,坐公交到站,再走一段长长的夜路,回家。
他踩在板凳上,把剩下的七个苹果全部都洗了出来,然后回到客厅打开电视,对着深夜的中老年保健品推销广告,流着眼泪啃完了七个大苹果。
吃到最后,男孩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原本脆生生的清甜味道现在几乎让他反胃,唐都毫不意外地看着男孩抱着垃圾桶吐了个稀里哗啦,有些遗憾地想,这些苹果到底还是浪费了。
这也是他现在极度讨厌苹果的原因,吃伤了,没办法。
话说,这个梦是不是有点儿太长了?
唐都漫无目的地想,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他应该梦到的是那月他们才对,这家伙之前还说要教他占星术呢,结果却梦到了过去的事情。
“小枕。”
“哎。”唐都下意识应了一声,等转过身看到女人时,他瞪大了眼睛,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
女人把灰白的头发别在耳后,抿着唇笑了一下,伸手将他搂进了怀里。
感受到这个带着温度的拥抱,唐都的大脑瞬间变成了一团浆糊,这种时候他根本没办法思考,这些年来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颤抖着唇喊道:“妈……”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妈,”女人笑道,“没想到小时候这么倔,长大了倒是变贴心了。你现在过得好吗?”
如果是几天前,唐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自己过得很好,而且比任何时候都要幸福,但是现在他只是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女人大概什么都明白,她叹息一声,把唐都更紧地搂在了怀里。
“都过去了,”她拍着唐都的背,低声道,“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小枕,妈妈都知道。”
唐都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现在很有可能已经痛哭失声了。
“妈妈,我真的,”他哽咽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它……就是神秘,它真的不讲道理,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我就是个废物,连一个人都救不了……”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泣不成声:“上辈子也是,你一走之后,那些亲戚就都来了,我守不住你留给我的房子,只能回福利院,其他孩子还嘲笑我是丧门星,我不想跟他们玩,就一个人跑出去在城市里溜达,所,所以后来我成了摄影师。”他吸了吸鼻子,低声说道,“我去了很多地方,拍了很多照片,也拿了很多奖,每拍一张好照片我都会烧给你,你有看到吗?”
女人摸着他的头发,就和小时候一样:“嗯,看到了,我儿子真的很厉害。”
“我一点儿都不厉害……”唐都喃喃道,“妈妈,我是不是做的很糟糕?”
“没有。”
女人捧起他的脸,定定地看着他:“你是我儿子,怎么会差?你从小就喜欢把自己逼太紧,有什么事儿总是喜欢憋在心里,发泄出来就好了。”
“可是发泄也改变不了事实。”
“有时候,情况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坏,”女人朝他微笑,“你看,我之所以来到你面前,你觉得是因为什么原因?”
唐都红着眼睛道:“不是因为我在做梦吗?”
“呆小子,人哪有这么做梦的,”女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是因为思念啊。”
唐都听得一头雾水,这跟思念有什么关系?还是说他无意间点亮了通灵的本事?
“你刚才不都说了吗,神秘是不讲道理的,”女人说,“所以你不能从人类的角度去评判它,它是一股中性的力量,在剥夺人类生命的同时,当然也会创造人类口中的‘奇迹’。”
“生活在这个复杂危险的宇宙中,最重要的永远是保持理性思考,去想,去判断,去思索隐藏在一切现象后的‘为什么’,永远坚定你属于人类的那颗心。这样的话,无论是怎样的灾祸都无法击垮你,最后胜利的人,也只会是你。”
唐都听得似懂非懂。
但有一点他很是在意,于是急切地问道:“你说你是因为思念出现的,那只要我一直想着你,你就会在梦中和我见面吗?”
“呆小子,”女人点了点他的额头,声音温柔,“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呢。”
唐都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但他还没有从女人口中得到答案,梦就醒了。
唐都怅然若失地睁开双眼,看到长发青年正附身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的距离近到几乎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热度,应天的一只手甚至还覆在他的侧脸上,注意到唐都因为紧张而微缩的瞳孔,他平静地收回手,直起身子道:
“你在哭。”
唐都的颈窝被他冰凉的发丝搞得有些痒痒的,恍惚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应天是在向他解释这个姿势的原因。
他用手肘撑起半边身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下擦去满脸的泪痕,闷声问道:
“你是怎么来的?”
星舰上可再没有多余的位置了,应天只可能是自己离开荒星Y018的。
“我说过,我不是纯粹的人类。”
多么万金油的回答。
唐都讽刺地扯了扯嘴角,他有些尖锐甚至是迁怒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带其他人一起走?是做不到吗?”
面对应天,他总是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幸好长发青年永远是那一副波澜不惊地模样,他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的确做不到,在唐都哑然的表情中,又淡淡道:
“你刚才,一直在喊‘妈妈’。”
唐都的脸微微涨红,他瞪着对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憋出一句质问:“谁允许你随便进我房间的?”
应天看着白发少年倔强瞪视自己的模样,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一只受了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正龇牙咧嘴地冲陌生的闯入者发起威慑。
如果那个管家在这里,他也会是这样一副敌视的模样吗?
他放在床单上的五指轻颤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应天甚至想,算了吧。
就这样就好了。
没有其他人打扰,那些人愿意为唐都做的事情,他都可以做到。
他可以每个清晨帮少年换上熨烫好的衣服,蹲下身为他系好鞋带,准备营养齐全的美味饭食,将住处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还可以让唐都不再为那些公务和琐事而烦恼,彻底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在午夜梦回因为噩梦而惊醒时,将人搂在怀里,温柔地吻去少年眼角残余的泪痕,让他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哄着他入睡。
就这样吧。
潜移默化地淡去那些曾经的阴影,一点一点地领着他走出过去的回忆,在这个星球上重新开始崭新的生活。
他们可以向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地尽情相拥,从日出相伴到日落,任世界天翻地覆。
无论如何,他都有办法护住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不被打扰,百年的幸福时光,已经足够慰藉他漫长无涯的一生了。
哪怕最终还是要独自一人面对看不到边际的孤寂黑暗,至少,孤独的时候,他还可以咀嚼这份思念。
唐都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应天居然思考了这么多,他只感觉面前长发青年的气质一下子变得比先前冷淡了许多,望向自己的目光却专注地让他脊背发麻。
“你……”他谨慎地说了一个字,但可能是因为刚才梦里哭得太厉害了,刚一眨眼,就又有一颗眼泪掉了下来。
当着人家的面哭实在是丢人,唐都立刻捂住眼睛:“麻烦你先出去一下,我去洗把脸再跟你说话。”
但应天却依然像跟柱子一样,呆在他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身体一动不动。
唐都有点儿恼火:“我说,都这种时候了,你就不能给我一点儿私人空间吗?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不好吗?”
应天看着他泛红的眼尾和霜白睫毛上颤动的晶莹泪珠,白发少年现在的模样是难得一见的脆弱,哪怕是应天,也从未见过他哭得如此伤心的样子。
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荒星Y011的故事,你应该已经听过了吧。”他说。
唐都都快被他气笑了,这人的情商是不是为负,怎么能在他已经明确说出让人离开的话之后,还能这么自说自话地开始跟他聊天的?
“是啊,所以呢?”他硬邦邦地反问道。
“这里是我的故乡。”应天说。
唐都安静了一秒。
“所以,你的确是那位应总督的后代了?”
应天微微点头:“他是我父亲。”
唐都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位老古董究竟活了多少年,他忽然释然了不少,都说三年一代沟,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老人家,不太会看人眼色也是正常的。
“突然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只是想告诉你,”应天轻声道,“这个星球是特殊的,它的所有神秘力量,全都集中在那团黑雾的中心地带。那里埋葬着我父亲的心脏,如果你去,黑雾不会阻拦你。”
他把那个白沙沙漏放在了唐都的枕边。
在少年愣怔的表情中,应天说出了让他瞳孔地震的一番话:
“最高级的神秘,拥有逆转时间的力量。”
唐都一骨碌从床上弹起来,急切地抓住他的领子,连声问道:“你什么意思?是说我可以回到过去改变一切吗?到时候这场灾祸就不会发生了,是不是?”
烟灰的眼瞳倒映着白发少年狂喜的面容,应天的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但他还是朝着唐都很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脑海中的温情画面刹那间破碎,在唐都惊诧的目光中,应天忽然伸出手,颤抖着,紧紧将他抱在了怀里。
他不顾唐都的挣扎,五指穿过少年的发丝,呼吸急促而痛苦,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奔赴。
“对不起。”
应天闭上眼睛,哑声道。
他清楚地知道,无论再轮回多少次,唐都一定都会义无反顾地做出同样的选择;也深刻地明白,当他踏上这条满是荆棘的道路时,哪怕是自己,也没有办法再为他遮风挡雨。
他会成为他们所有人的伞,从一切的开始,直到时光的尽头。
第 54 章、短发应天
“回家里来吧。”
在临走前, 唐觉对他说。
身为第一主星总督,帝国境内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唐觉不可能不回去坐镇。
“不了,大哥。”唐都朝他笑笑, 在孩子们的事情基本处理完后, 他的精神头看上去比前两天好多了, “一路顺风, 到了记得联系我。”
但唐觉显然还是对他放不下心来:“老宅那边的房子我每天都有让人打扫, 房间的布置也和你小时候一样,我把钥匙给你,想回去的话随时可以,那里永远是你的家。”
“嗯。”
唐家老宅的位置并不在第一主星, 而是第二主星某个风景秀丽的山谷内。
但唐都并不觉得那个从未到过的陌生地方能算作是家, 尽管唐觉是这么告诉他的。
再一次送走了唐觉,唐都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他相信大哥一定也和他有相同的感受, 只是外表没有表现出来而已。毕竟无论是克里斯、雷蒙德还是那月, 对于唐觉来说, 无论关系入喉,都是在生命中占据了重要一部分回忆的故人。
回去之后,唐都打开自己卧室的房门,毫不意外地发现应天还在。
应天坐在窗边,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唐都瞥了一眼,发现似乎是一位有名诗人的诗集。但他并没有在看, 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外面的街道。
听到声音, 他扭头看向了唐都。
“你说这里是你的故乡, ”唐都走到桌边, 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那你不打算回去看看吗?我记得应总督的后代有一支还没断绝,现在还成了当地的富豪家族,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那是我弟弟的后代。”应天合上书放在一旁,淡淡道,“于我来说,和陌生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还有个弟弟?”
唐都稍稍惊讶了一下,不过其实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他举起杯子递到嘴边,刚抿了一口,余光就注意到应天靠放在墙边的那把海神之剑和深海提灯,窗台上还摆着他之前经常用的神秘探测罗盘,顿时一口热水直接喷了出来。
“你居然把这玩意儿也一起带出来了!?”
“会有用的。”应天说。
“是啊,”唐都恹恹道,垂眸盯着自己短了一截的袖口,“我最近确实长高了一截,拿海神之剑应该也比以前要轻松一点了。”
“但是我已经不打算当总督了,还有那些跟神秘沾边的东西,一概不碰。”
应天没有对他的这番说辞表示任何意见,但唐都看到那双静静望着自己、仿佛已经看透一切的灰色眼眸,忽然就有点儿不爽起来。
“陪我去街上逛逛吧。”他对应天说。
这两天应天要么呆在他的房间里,要么就和之前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旦有人进来也是溜得比兔子都快。唐都都怀疑这位是近乡情怯不敢出门见人了,所以才会故意这么提议。
果然,一听到出门,应天的脸上就露出了犹疑的神情。
“这都两百年过去了,还有人能认识你吗?”唐都挑衅他,“难不成当初你在荒星Y011还是个名人?”
最后,应天到底还是被他拽出了门。
午后灿烂的阳光下,长发青年随着唐都一起走出狭长的小巷,他默默地拉高防风衣的领口,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跟个久不出门的社恐一样。
看着他这副恨不得把自己缩进龟壳里的模样,唐都一直阴云密布的心情也稍稍愉快了一些。
人类的快乐果然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的,他想。
他们去了这附近最大的集市,集市上卖什么的都有,小家电、蔬菜瓜果、书籍画册、各种纪念饰品,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地。扑面而来的亲切感让唐都兴致颇高,一时间也顾不上身边存在感约等于无的应天了。
“老板,这是什么?”他蹲下身,指着一个石雕像问道。
这里基本上每个摊位都摆放着类似的石雕像,虽然大小不同,但整体形状大同小异,都是一个面容模糊的瘦长人形,有些会在额头上刻一个眼睛,眼睛的状态或睁或闭,唐都猜测这可能是代表着神明不同的状态。
“这是我们当地人信奉的神,”摊主大妈热情向他介绍道,“你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这里以前很少有外人来的,最近几年稍微多一点,因为没有神秘,所以安全嘛,很多外面的人都选择来我们这里定居了。要买一个吗?带在身上可以保平安的哦。”
唐都点点头:“所以这是你们的守护神?”
“不,是凶神。”
应天突然的插话让唐都和摊主大妈都愣了一下,摊主大妈拧起眉毛:“喂你这个小伙子,怎么说话的呢?”
“不信你可以去其他地方问,”应天没有理会她怒气冲冲的质问,只是用平淡的语气对唐都说道,“当地人都知道这是凶神,她只是为了卖东西给你,才会这么说的。”
“我本来也没打算买。”
唐都站起身,总觉得应天的态度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他刚才拿着那个石雕像观察,只是因为觉得它的造型有点儿像之前在莫顿区内河里打捞上来的石雕人面,但在石雕像的底部摸到熟悉的神秘文字图案后,唐都立刻就想起了当初图书馆馆长说的那番话。
看来那个石雕人面的发源地,的确就是在荒星Y011上。
应天刚才说的那番话显然不是在撒谎,因为唐都也看出了摊主大妈凶狠语气背后的色厉内荏,一看就是被他说中了才会这样。
但是究竟是什么人,才会把一尊凶神的雕像供奉在航行的船只上?当地的居民又为什么会信仰一位凶神?这是否和荒星Y011神秘现象的消失有所关联?
唐都一边走一边陷入了沉思,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应天的背上。
“……怎么了?”
因为这个意外,他差点儿咬到舌头。
应天微微侧过身,不用他说话,唐都也已经看到了他停下来的原因。
——集市走到了尽头,前面没有路了。
伫立在不远处的,是一堆古老破败的城市废墟,地面上铺着灰白色的砖石,已经布满了尘土和藤蔓类的植物,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百年的风霜摧残令大部分墙壁都被风化坍塌,唐都还在其中看到了一片城墙的遗迹。
再往前约莫几公里的距离,就是黑雾笼罩的区域了。
“不进去看看吗?”唐都问他。
他还挺好奇这些遗迹内部的情形的。
应天摇了摇头。
“我在这里等你。”
他的声音微哑,唐都能感觉到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他思索了一下,丢下一句“你等我一会儿”就跑回了集市内,过了约莫十分钟后,唐都气喘吁吁地拿着一把蓝调口琴回来了。
“刚才看到的,”他缓了一会儿,把口琴递给应天,“我记得你之前不是经常在广场上吹吗,正好,送你了。”
应天低头看着躺在少年掌心的口琴,忽然很短暂地勾了一下唇,从怀里也掏出了一个。
唐都看着他手里那个和自己买来的几乎一模一样的口琴,表情有些无奈:“居然这也能买到一样的……”
虽然多了陈旧磨损的印记,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应天的那把口琴和他新买的没有任何区别。
“你这个口琴是在哪儿买的?”他随口问道。
应天摇摇头。
“什么意思?”
“不是买的,”应天说,“是他送的。”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有些不舍,但还是用手中的口琴碰了一下唐都的那把。在唐都瞪大眼睛的注视下,旧口琴就像是泡沫一样,眨眼间便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这就是时空法则。”应天言简意赅道。
唐都在原地呆了半天,才捋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理论上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不同时期的人或物,所以当它们发生交集时,法则会自动补全消隐其中之一——而他手里的这把没有消失,或许是因为它在未来还有自己的“使命”?
他被绕的有些头晕,但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应天手里的口琴,和他刚买的是同一把。
所以,他说的那个送他口琴的人,就是自己了?
唐都看着应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总是会忘记,面前这个人和“过去”——或者是说“未来”的自己,是那种关系。唐都实在没有办法想象那种场景,倒不是说他多抗拒和同性发生关系,但是……
总之,感觉太奇怪了。
“如果我们真的是恋人,”最后,他低声问道,这也是他最不能理解的一点,“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来找我?”
既然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年,那你为什么还要躲着我?
“因为,”应天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我总是在想,如果没有我的话,你应该会过得更幸福一点。”
“你这叫什么话。”唐都狠狠皱眉,“现在已经不流行苦情剧那一套了,既然……”他咬了一下唇,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爱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既然我选择了你,那就说明跟你在一起时我是快乐的。”
“快乐也只是暂时的。”
“但并不是虚假的,不是吗?”唐都抬头直视着他的双眼,“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还有之前你说想死,其实也不是随口一说,对吗?”
那双烟灰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深沉的情愫,面对唐都的步步紧逼,应天只是垂下眼眸,轻声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当然!”
“我出生的时候,”应天慢慢开始诉说起来,他将视线投向远方的黑雾,似乎是在回忆着那些过去的往事,“作为总督的儿子,一生下来就拥有99的精神力,当时的人们都认为我是人类未来的救世主,包括我父亲,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我让他们失望了。我是一个很愚笨的人,直到六岁,我才学会开口说话,观测神秘对于我来说是与生俱来的本领,因此我感受不到正常人对它们的恐惧,我成了人类眼中的异类。”
唐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应天继续说道,“那时玫瑰教团在帝国的地位并不低,甚至和皇室也有所关联,因为它还没有变成人人喊打的邪.教。我父亲是个极度沉迷于科学研究的人,对于道德和法律都并不多么看重,因此他选择了与他们合作,利用我的血液、毛发和身体组织,希望能研究出让全人类都提升精神力的方法。”
唐都皱了皱眉:“身为总督,居然带头做人.体实验?”
怪不得后来这个总督会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婆孩子,居然拿自己亲儿子做实验,从这一点来看,确实是个混蛋。
“但是比起提升全人类的精神力,玫瑰教团显然对我更感兴趣,”应天淡淡道,“他们似乎觉得我是绝佳的祭品,能够吸引旧神甚至是旧神之主穿越世界屏障来到现世。你应该也明白,精神力越高的人,被污染后诞生的神秘现象就越强大。”
唐都突然想到了那个石碑上雕刻的图案,一群戴着兜帽的神秘人领着一个孩子走上通往彼岸的桥梁……难道说,那个孩子就是应天吗?
“所以你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神色凝重地问道,“但你看上去并没有被污染,我是说,平时和正常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表面而已。”
应天摘下手套,露出手背上泛着黑紫色、血管暴露在外的狰狞皮肤,看得唐都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因为那简直都已经不像是人类该有的身体了,神秘的腐蚀时时刻刻都在继续,正常人恐怕连一分钟都忍不下来。
“你……不疼吗?”
“还好。”应天并不在意地重新戴好手套,“我跟你讲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一旦我彻底堕落,这个世界就会被旧神之主阿撒托斯彻底吞噬,陷入无尽混沌之中,因为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抵抗它的侵蚀。”
但唐都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简直是电影一样的情节,他想,身边的人既是默默无闻拯救整个世界的救世主,也是有可能毁灭世界的大魔王,一旦他失败了全人类都将万劫不复,天底下居然还真的有这样荒唐又合理的事情。
“我能帮你什么吗?”他问道。
虽然这样问,但唐都觉得以自己的本事,估计也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只是他真的不想看到自己熟悉的人,就这样因为神秘接二连三地受伤、痛苦,早早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他们至少都应该再健健康康地活上好几十年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应天坦诚道,“这些年,我和他们一样,都在收集《光辉之书》上的神秘文字,我是这世上唯一真正能看懂这些文字的人,但还差最关键的一个篇章。”
“有相关情报吗?”
“它最后一次出现,是在1633年的第一主星上。但当时我赶到交易所时,那篇残章已经被人买走了,我一直在追查它的下落。”
“好。”
唐都只说了一个字。
他叹了一口气,又忍不住笑了。
“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还真是辛苦你了啊,”他半是戏谑地说道,“其实你也不用说这么多的,我本来就打算今晚去黑雾里面看看。不过我倒是挺想知道的,从前的你是什么样子的?和现在有区别吗?”
“从前的我……”
应天想了想:“有这个标记在,他应该不会立刻对你动手。”
……听上去怎么这么凶残呢。
唐都都快忘记这位仁兄从前是做杀手的了,尽管应天告诉他自己只是顺便做个杀手,从来不对普通人下手,只是针对那些十恶不赦的神秘教团成员,奈何阿撒托斯这个名号实在是太过响亮,之前从那月嘴里听到过一次,唐都就一直记到了现在。
想起那月,他的眼神微暗,但还是好奇地问道:“既然是首席杀手,雇佣你一次的价钱是多少?”
“我已经不做这一行了,”前首席杀手纠正他,“而且我一般只要关于神秘文字的情报,报酬全部都寄回荒星Y011的总督府了。”
“没想到你还挺念旧的嘛。”
“不是念旧,”应天老老实实说,“那次我差点儿毁了整个星球,欠下的账单数字差不多有二十个零,干黑活比较赚钱。”
唐都:“…………”
敢情是为了还钱才当的杀手啊。
他开始觉得应天这人有意思了,和青年平时表现出来的寡淡不一样,对方的内心活动似乎还挺丰富的。
换句话说,是个闷骚。
而这份“美好的错觉”,也就导致了十个小时之后,在星历1633年,第一主星的地下交易所旁的小巷内,背上背着海神之剑和各种装备、加起来足足有两百斤的唐都,被短发的应天单手掐着脖颈,双脚悬空抵在了潮湿冰冷的墙壁上。
面颊上还沾着尚未干涸鲜血的青年穿着一身黑色的潜行服,腰侧别着一把反曲刀,他用那双熟悉的灰眸望着唐都,动作间却再无曾经的半分温柔,冷淡的眼瞳中倒映着白发少年因为窒息而逐渐涨红的脸庞,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动容。
在第一主星冬日的蒙蒙夜雨中,他收紧五指,用平静无波、宛如机械一般的声音询问道:
“你是谁,身上为什么会有我的印记?”
第 55 章、那种关系
唐都差一点儿就以为, 自己要师出未捷身先死了。
不管怎么说,在二度穿越后的十分钟内就快被人掐死在小巷里,确实是件很丢人的事情。
幸好应天最后还是松了手,失去了支撑, 唐都靠着墙慢慢滑落在墙角, 捂着刺痛的喉咙连声咳嗽起来, 他的眼角泛红, 泪眼朦胧地看着正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青年, 忽然哑着嗓子笑骂了一声:“他妈的……”
这叫什么事儿啊。
应天对他这副凄惨的模样不为所动:“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时代的应天和唐都认识的那位不太一样,身上没有太多沉郁的气质,反而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一样锋芒毕露,尽管都是一身黑的打扮, 年长的那位像是那种坐在秋日公园长椅上安静小憩的路人, 现在这个年轻的,却给人一种生人莫近的冰冷感。
“你是想问这个标记的来源?”
唐都扯了扯领口, 指着锁骨正中的那个标记问他。
见应天点头, 他忽然升起了一个戏谑的年头, 话还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能给我下标记的,全世界除了你,还有谁?”
这种相当于作死的挑衅行为,果不其然让应天周身的杀气更加凝实了几分。他上前一步,用反曲刀的侧面挑起唐都的下巴,附身冷冷地问道:“我没有失忆。如果你再不肯说实话,三秒钟后, 你就会死在这里。”
唐都举起双手, 诚恳地看着他:
“我错了。好吧, 我告诉你就是了, ”他开始信口胡扯,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说的也全部都是实话,“其实我是从未来穿越回来拯救世界的,这个标记是未来的你给我的,我是你的搭档,你能明白吗?”
“搭档?我不会随便交付他人信任。”
唐都心道这小子原来这么难搞的吗,他叹了一口气,决定还是用清白来换取自己的性命安危:“因为我们不是普通的搭档。”
“…………”
“就是,咳,那种关系,”他压低声音道,努力让自己盯着应天的表情更加柔和露骨一些,“你应该能明白吧?你在未来可是爱我爱的死去活来,什么都告诉我了,而且还给了我定情戒指呢。”
他努力竖起自己左手的小拇指,给应天看那枚戒指。
应天却不吃这一套。
“说谎。”他冷淡道。
他的视线落在那枚熟悉的戒指上,一把抓住了唐都的手。
但很快,应天的面色却逐渐变得奇异起来。
——就在触碰到戒指的瞬间,他原本戴在自己手上的那枚就消失了。
显然,这戒指是真的。
靠在墙边的白发少年朝他轻笑一声,虽然就在前不久差点就被杀死,但那双蓝眸依旧清澈得毫无阴霾,就仿佛能够包容一切的万里晴空:“你看,我就说嘛。”
“除了戒指,你还有什么证明?”
应天信了一半,但时空穿越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荒谬,除非他拥有阿撒托斯一半的力量,才能触碰到那个禁忌的领域,然而到了那个时候……他的眼神晦暗了一秒,又不动声色地望向唐都。
唐都想了想:“我知道你父亲真正的坟墓在哪里,这个算吗?”
应天微微睁大了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唐都有种他像是在屏住呼吸盯着自己的错觉,眼神复杂得让他都有些疑惑,自己好像也没有说什么吧?
“……你来这个时代干什么。”
最后,应天低声问他。
这就是暂时相信的意思了。唐都精神一振,立马把寻找《光辉之书》最后遗失篇章的事情告诉了应天。
“我来交易所就是为了它,”应天微微皱眉道,“我到的时候,交易人已经离开了。”
“什么!?”
唐都一个激灵跳起来:“但是沙漏是已经设定好的!你明明——我是说未来的你,跟我保证过穿越到达的时间绝对不会出任何差错!”
“这场交易当众完成的,过去不容改变,”应天说,“既然他把你送到这个时间段,就证明未来篇章一定还会有出现的契机。”
唐都安静下来。
确实,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应天当初只是告诉自己了篇章最后公开出现的情报,后续它便一直下落不明,但至少在目前,持有它的人应该还没有离开第一主星。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他问道。
唐都的喉咙还在隐隐作痛,这个星球、这个时代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于他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然而当他和应天交谈时,对方身上那种永远冷淡沉稳的感觉,却让他躁动不安的心莫名平静下来。
似乎只要有这个人在,在这场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时光旅程中,他就永远不会感觉到孤独。
“跟我来。”
应天言简意赅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很有酷哥的风范。但唐都却木着脸盯着他抓着自己的手,试图抽回,却发现应天握得还挺紧。
……好吧,让他产生误解的是自己。
忍耐。
在离开小巷前,唐都被应天盖上了一副面具,面具上的图案是和之前他在荒星Y011小摊上看到的凶神同款。
应天带着他来到了一家肮脏小饭馆的后门处,几个眼神阴鸷的纹身男正躲在屋檐下吞云吐雾。
见到同样戴着面具的应天过来,他们的表情瞬间一变,非常自觉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甚至连看唐都的眼神都不自觉地敬畏起来——尤其是当看到两人紧紧牵着的手时。
唐都被他们盯得头皮发麻,硬着头皮下了台阶,发现里面居然不是什么饭馆后厨,而是一家地下酒吧的入口。
酒吧内的空气非常污浊,墙面上、桌椅和柜台上都布满了暗红的血迹和交错的刀痕弹痕。
里面的客人也大多都是纹着花臂的赤膊大汉,和穿着火辣的性感美女,他们举止粗鲁地大笑着、咒骂着,眼中闪烁着那种凶徒特有的狠厉光芒。
但所有嘈杂鼎沸的人声,都在唐都他们进来的那一刻消失了。
直到这一刻,唐都才对应天在这里的地位有了初步的认知,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种时候露怯,于是刻意调整呼吸,捏了捏应天的掌心示意他松开手,然后换了个姿势,更加主动亲昵地搭在了青年的肩膀上。
应天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尽管隔着面具看不清表情,但从动作来看,他默许了唐都这样的行为。
“怎么,”柜台后的满脸横肉的老板盯着他们,当然,主要还是应天,他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那混蛋已经走了!你又回来,是打算找我算账?”
他整个人都表现得十分暴躁不耐烦,但唐都能看出来,隐藏在这份虚张声势怒火的背后,是老板对应天的惧怕。
包括现场的这份死寂,也同样是因为恐惧。
他究竟干了什么?
“给他办个身份认证。”应天漠然道。
老板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他嘟囔着咒骂着弯下腰,摸索了一阵后,往柜台上丢了一个身份手环。而当唐都去拿的时候,老板的视线一下子就凝固在了他小拇指戴着的戒指上。
“你……把这个给他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说。
虽然这枚戒指本身一文不值,但整个星际的地下情报网谁不知道,它就是首席杀手阿撒托斯的象征?
老板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应天和唐都之间来回扫视,应天冷冷地盯着他,没有任何主动解释的意思,唐都却低笑一声,在将身份手环绑在手腕上后,便用一种温和的、恰好能让在场所有客人都听到的声音对应天说道:
“走吧,亲爱的。”
他一马当先地离开了酒吧。
应天停顿了一下,紧随其后。
而当他们双双离开后,安静的酒吧内顿时爆发出了一阵震天的喧哗。
“刚才多谢了,”在走出了这条街区后,唐都这才在路灯边上停下来,摘掉面具对应天说道,“我在这里确实没有什么根基,光靠这枚戒指,那些人精恐怕根本不肯提供什么重要情报……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应天:“地下太热。”
唐都看了一眼还在飘着小雨的冬日夜空,又看了眼面无表情解释的短发青年,忍不住笑道:“说实话,你这副模样比未来要可爱太多了。”
应天垂着眼睛,安静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
“抱歉。”
唐都哑然。
“你道什么歉呢?”过了一会儿,他叹气道,“搞得跟我在欺负你一样。”
“我……”
“这么晚了,你住在哪里?”唐都打断他的话,他一直背着海神之剑走来走去,早就累得不行了。而且出于某种冲动,他也不想再听到应天的道歉。
“我不需要睡眠,”这一回,应天终于给了他一点其他反应,“再往前五百米有个宾馆,你可以去哪里住一晚。”
“那你呢?”
应天似乎没想到在自己解释完不需要睡觉之后唐都还会问这个问题,他带着些许疑惑,但还是回答道:“我去找其他线人。”
“线人不需要睡觉吗?”唐都无奈道,“等天亮再说吧,你当神秘文字是那么好偷渡出去的,这里可是我大哥管理的第一……”他突然想起来这个时候唐觉似乎还在上学,于是立刻改口道,“这里可是皇室所在的地方。”
应天看着他。
“但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唐都纠结了一瞬,试探性地问道:“那……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一起聊聊?”
“好。”
应天秒答。
唐都:“…………”
怎么感觉自己被套路了?
第 56 章、眷属的义务
最后他们还是来了宾馆。
唐都先去洗了个澡, 刚才外面的雨可把他淋得够呛,直到皮肤接触到热水,他这才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己又重新活过来看了。
浴室内雾气蒸腾, 他披上浴袍, 站在镜子前擦去上面细密的水珠, 和镜子里的白发少年安静对视。
身份手环显示现在的时刻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今天是他的十九岁生日。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 身体和精神上的快速成长让唐都整个人都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他的面容也逐渐褪去了少年的稚嫩, 头发长了,侧脸多了几分棱角,五官也深邃了些许,开始向着当初那个他曾经见过的、三十多岁的自己靠近了。
命运果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在他那个时代, 应天没有告诉他唐先生最后的结局, 但即使他不说,唐都也早已明白。人固有一死, 但他尚未弄清自己在这个时代死去后, 未来的自己是否还会存在, 荒星Y018的结局是否能够被改变,甚至不知晓危险究竟是何时降临的——
因为这么多年来,唐觉他们一直都在追查真凶,而唯一知情的应天又无法违背法则,将真相直接告诉他。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唐都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
系统是他最大的底牌,这世上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知道系统的存在, 虽然之前做的那个回忆梦让唐都开始怀疑, 甚至是偏执地认为, 自己早已去世的养母, 可能与系统有着某种他还不清楚的联系。
但就目前来说,这个猜测基本上毫无依据。
因为他的养母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他曾经生活的世界也根本没有神秘这种存在。
唐都一边思考着这些问题,一边走出了浴室。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发呆的应天。短发青年的头发还在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身上潜行服的皮革紧紧地箍住了他的大腿和腰部,虽然是为了方便配备武器,但一看就很不舒服。
“……你要去洗个澡吗?”他下意识问道。
随即唐都就反应过来,这个问法在当下未免显得有些太奇怪了。幸好应天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只是摇了摇头:“我不会生病。”
“不用睡觉,不会生病,连吃饭也不需要,”唐都翻了个白眼,从浴室里拿了块浴巾丢到他头上,“你是人还是机器?人睡觉吃饭一是为了生存,二是为了放松休息,先把头发擦擦吧。”
应天一把接住从空中飞来的浴巾。
但因为这块浴巾实在是太大了,他的脑袋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盖了一下,应天默不作声地把它拿下来,用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空洞无神的灰眸幽幽地盯着唐都。
“你会给他擦头发吗?”
他问了一个唐都怎么都没想到的问题。
“呃……”唐都心道我一共都没跟你说过几句话,怎么可能有那么亲密的举动,但顶着应天存在感极强的视线,他还是飞快地点了一下头。
没办法,自己扯的谎,后续只能用无数个谎言来圆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唐都自暴自弃地说,“喜欢一个人的话,自然会想要为他做点儿什么事吧,而且只是擦个头发而已,又不是……”
“又不是什么?”应天孜孜不倦地追问道。
唐都被问毛了,瞪着他:“所以你到底想跟我聊什么?不讲正事我睡觉了啊!”
应天怔了一下,他有些讷讷地垂下头,低声道:“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唐都没好气地问道。
“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应天张了张嘴,他应该是本来想说“我”的,但临到嘴边又改了口。
唐都看着他失落的样子,虽然知道这人绝对不是什么不知世事的小屁孩,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怪物恐怕经历过的人情冷暖比世上任何人都多,但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一句话吧。
“我们是同类。”唐都淡淡道,“即使我们永远无法真正体会到对方的感受,孤独的灵魂也会彼此吸引。”
这是大实话。
不然的话,当初唐都也不会用那么大的排场把应天逼出来了。
应天和其他人最不一样的是,尽管他时常能靠自己超人的本领把唐都气个半死,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在唐都最低沉失落的时候,即使是面对唐觉,他都会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不让大哥担心。但是呆在他身边,唐都却不用去思考任何事情,也不用去伪装自己。
这种有分寸的安全感,是让唐都最安心的来源。
应天坐在床边,定定地望着穿着浴袍在房间内来回走动的白发少年,兴许是因为时间太晚了,刚洗完澡的唐都眉宇间泛着一丝舒展怠倦的神色,他穿着拖鞋走到另一张床边,仰起头喝了几口水,锁骨正中的菱形标记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显眼。
这个人是属于他的。
应天想。
在他眼中,宇宙永远是扭曲、黑暗、混沌且危险的,行走在街道上的人们面带笑意,然而他们的幸福在应天看来,却是如此的短暂而脆弱,像是漂浮在阳光下的泡沫。
他们永远也不知道世界的真相,不知道自己的幸福很有可能在旦夕间毁于一旦。
“思考是痛苦的,但是你要去想,孩子。”
父亲的话像是魔咒一样禁锢着他。
应天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是恨他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那个狂妄的拯救世界的理想,自己或许就会像这些普通人一样,在幸福的表象下安然度过一生,哪怕是丧生在某次的神秘现象当中,也好过窥见这些残酷的真相,然后被独自一人被关在了远离尘世的牢笼中踟蹰独行。
他从来不是什么救世主或者天才,只是个过分愚笨的少年。
从降生的那一刻起,世界在他眼中就永远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
唯一一次,他感受到灵魂上的轻松,是在他的精神力即将清零的时刻。
沉睡在彼岸的旧神之主用低沉的歌声呼唤着他,眼前教团信徒们或狂喜或惊恐的面容都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万花筒。
在那一刻,肉.体和精神的痛苦都离他远去了。
黑暗如潮水般席卷了整座星球,那些像泡沫一样轻飘飘的幸福顷刻间便破碎了,他漂浮在漩涡的中心,欣喜地发现所有人都开始能够理解自己眼中的世界,尽管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流泪哀嚎,但还是试图给这些人一个拥抱:
‘不要哭。’
只要像他一样,摒弃掉那些不需要的情感,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就好了。
无论悲喜,抑或生死,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可当父亲伤痕累累地来到他的面前,用那双满是血丝的愧疚双眸注视着他,流着泪亲手掏出自己的心脏,将阿撒托斯十分之一的力量封印在其中时,应天发现,那道隔绝自己与这世间万物的屏障又回来了。
并且,比从前还要更加厚重数倍。
他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捧着父亲那颗还在跳动的柔软心脏,将它埋在了总督府的废墟之下。
应天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宿命,他成为了杀手,去清剿那些曾经和父亲合作过的神秘教团成员,去寻找散落在宇宙各地的神秘文字残片,像父亲一样,夜以继日地探寻着拯救这个脆弱世界的方法。
可尽管他不知疲惫,但那道屏障却与日俱增。
他开始看不清这个世界,无法分辨人们说话时的情绪,迟钝得像是一个心脏钝化的木偶。大部分,时候比起人类,身处于神秘丛生的地带甚至会更加让他有归宿感,这也是为何阿撒托斯的名声如此响亮的原因——越是危险的地方,他就越如鱼得水。
他知道,旧神之主已经锚定了这个世界。
就和传说一样,旧神们会陆续回归,当有朝一日,阿撒托斯也从沉睡中醒来,自己那部分属于人类的理性和生存在此世间的一切生灵,都将不复存在。
于是应天只能不断加紧脚步,只为了抓住那一线缥缈的希望。
他这一生,似乎从未真正地为自己活过。
因此,当唐都告诉他,我来自未来,是为了帮助你而来时,那道屏障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震动。
他开始茫然惶恐,不知道该如何和唐都相处,就像是一个从小生活在透明玻璃牢笼里观察着世界的孩子,突然被人切切实实地抱进了怀里一样手足无措。
正是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一旦抓住,就绝对不会放手。
“发什么愣呢?”唐都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聊了?那我可真睡了啊。”
“……嗯。”
唐都把这声回应理解为是同意的意思,他关上灯,跟应天道了一声晚安,躺在床上,想着明天要去做的事情,没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半梦半醒间,他却觉得身上越来越沉重,像是误入了哪座原始丛林,被当地生长着荆棘的藤蔓缠住了手脚,麻痒的感觉从四肢末端的神经传来,还有柔软湿润的食人花花瓣从枝头垂下,轻轻磨蹭着自己的锁骨,然后张大嘴巴,啊呜一口——
“啊!”
唐都惨叫一声,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发现应天正撑在自己身上,双眼发亮,唇边还带着一丝可疑的血迹。而他的锁骨处的标记位置火辣辣的疼,上面还残留着一道深可见骨的牙印,罪魁祸首是谁不言而喻。
唐都惊恐道:“你这是干干干什么!?”
虽然这个姿势让他也差点儿想歪了,但是哪有人夜袭把人往死里咬的?
疼死他了!
应天被他一把掀下了床,他坐在地上,似乎对唐都过激的反应有些不解。
“你不是我的眷属吗?”他问道,小表情茫然中还带着点儿委屈,“我都没有咬动脉……”
他只是实在是太喜欢那个代表着所有权的标记了,忍不住加深了一下而已。
唐都的脑袋里瞬间闪过曾经在书上看过的描述:高级神秘会制造神秘眷属,神秘眷属将收集新鲜血肉贡献给自己的母体……去他丫的母体!
而且他确实是被标记了没错,可不是自愿的,也从来没想过贡献自己的血肉!
“我是人,”唐都指了指自己,坐在床上裹着被子,一字一顿地对应天说道,“受了伤会痛,重伤还会死,不是那些自带吸血缠绕技能的怪物,你明白吗?”
“可是……”
“就算我们是那种关系,”唐都见他还要狡辩,怒气愈发高涨,“你要上床,没经过我允许也绝对不行!”
应天安静下来。
“你很怕痛吗?”
“当然!”
“可是它已经愈合了。”应天指了指他的伤口,唐都愣了一下,猛地低头,这才发现在系统的修复下,皮肤表面早就已经恢复了光滑,根本看不出半点受伤的迹象。
“很方便的体质。”
应天说,用的是夸赞的语气。
他带着一点点疑惑,还有一丝不知从哪儿来的跃跃欲试,很好奇地问道:“所以,他以前真的没有咬过你吗?那他是怎么把力量分给你的?”
第 57 章、唐先生
唐都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应天的问题。
半夜睡得正香被吵醒, 这会儿大脑正蒙着呢,但唐都却想发火也发不出来,因为应天的眼神实在是太纯洁了,明明睡觉被莫名其妙当排骨啃了一口的人是他, 到头来, 却搞得他才是那个罪大恶极的人。
“你活了这么些年, 难道不知道什么叫人与人之间基础的社交距离吗?”
他没好气地问道。
应天:“可你不是人, 你是我的眷属。”
被开除人籍的唐都:“…………”
这对话没法再聊下去了。
凌晨三点多, 他困得眼皮直打架,光是讲这两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快要倒头睡过去了。唐都不想再跟他掰扯,果断道:“不许再上我的床, 你要是不困就出门溜达去, 我要睡觉了。”
应天的回答他也没听见,几乎是在沾到枕头的一瞬间, 唐都就陷入了沉眠之中。
第二天, 天光大亮。
唐都醒来时房间里已经没人了, 但应天在床头柜上留下了一串号码,唐都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几秒钟,哼笑一声将它撕碎丢进了垃圾桶内。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呆在宾馆内,用那月曾经教过他的方法和自己总结出来的一些经验,在星网和暗网上四处收集这个时代的资料。
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名中央皇家音乐学院毕业的贵族钢琴教师,这点起初唐都还有些疑惑, 因为据他所知, 这种贵族学校的学籍管理制度非常严格, 想要伪装身份, 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随着他对这个时代的了解逐渐深入,唐都也明白了,自己是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
如今的皇帝陛下,也就是辰宵的父亲辰阁,这对父子俩在喜怒无常这方面十分类似,但相比起辰宵对自己性命都满不在乎的做派,辰阁的心理状态显然还处于昏庸当权者的正常范畴内。
他不仅迷信贪财,还重用了一大批碌碌无能只会拍马屁搞内斗的大臣们上台,把整个帝国的上层搞得乌烟瘴气。
有这样的皇帝,下面的贵族们自然也是上行下效。
怪不得辰宵登基后被称为暴君,唐都想。
以他的个性,面对底下这一堆烂摊子,肯定懒得一个个走流程按法律查证,再宣判、上诉、重审之类的,估计是直接派人抓起来丢进牢里,罪名严重点儿的干脆就拉出去枪毙了吧。
这种快刀斩乱麻的做法,尽管残忍了点儿,但也的的确确是帝王心术。
不过现今的两位皇子,倒是和唐都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他们算是整个帝国的两根定海神针,如果不是大皇子辰盛京在军中声望颇高,二皇子辰舟又长袖善舞,在第一主星的上流圈层内颇得人心,恐怕就按老皇帝这个动辄挪用国库中饱私囊的做法,早就要被这帮嗜钱如命的贵族们联手做掉了吧。
除了皇室种种之外,唐都最关注的还是唐家的事情。
他可没忘记当初那个梦境里唐觉握着胸前玻璃锥瓶难看的脸色,所以按理说,在这个时代,他应该还有一个“哥哥”才对。
果不其然,在搜索唐家相关时,第一条是唐家今年已经八十岁的老家主,第二条就是一位长相和唐觉有着三分相似、但面相却要更加阴沉冷淡许多的黑发男人。
此人名叫唐海尘,今年三十二岁。
从资料上唐海尘漂亮到令世上绝大部分精英都要自惭形秽的履历来看,唐都立刻明白,这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十年之内,肯定会是唐家板上钉钉的下任家主。
……可惜,意外之所以被称之为意外,就是因为它的不可控。
唐都毫无愧疚之意地想着,比起这位素未谋面的“亲人”,他自然是站在大哥这一边的。
唐觉的性格他再了解不过了,能把唐觉逼到不得不手刃亲人,原谅唐都实在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况究竟已经紧张到了什么地步。
“叮~”
光屏上突然跳出来一个弹窗。
在这个时代能联系上自己的,不用想,也只有应天了。唐都点开消息,发现对方只给他发来了一个坐标,附加一句简短的解释:
“昨晚的交易人已死亡,车祸。”
唐都紧皱着眉头点开那个坐标,那是一条老街的拐角处,实时监控显示那里已经被警察用警示带围上了,一位大腹便便的男子面朝下倒在地上,从身体的扭曲程度来看,似乎连脊椎都被撞断了。
他果断一个电话打过去:“肇事司机找到了吗?”
“没有,”应天道,“是无人驾驶,那辆车的后台数据有被修改过的痕迹。警方初步断定死因为神秘污染导致的精神力下降,找不到凶手,应该很快就会结案。”
“你居然还懂这个?”唐都惊讶了一秒,不过又想起应天活了那么久,又不是什么真的老古董,懂些计算机方面的知识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那这样的话,线索不是断了吗?”
他没有问篇章是不是还在死者手中,这显然是个傻问题。
“不完全。”
应天沉吟了片刻:“除了星际顶尖的黑客,只有系统后台人员可以做到让警方技术人员在检查数据时毫无察觉。”
唐都立刻道:“所以你怀疑是生产这款无人驾驶汽车的企业和幕后主使联手了?或者压根就是他们自己所为?”
他立刻放大监控画面,在星网上搜索这款无人驾驶汽车的生产厂商。
一条近期的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唐海尘入股了这家汽车公司?”唐都挑眉。
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你先回来吧,”他对应天说,“我有个想法。”
从时间推算,唐觉现在应该还在贵族私立学校上高中,但唐都盯着自己现在的身份看了几秒,还是忍不住扶额的冲动。
说实话,这个假名起得有点儿太随便了,自我介绍的时候绝对会出现很尴尬的场面。
不过羞耻感这种东西只要克服了就无足轻重,想起之前酒吧里辰宵酒后的抱怨,唐都摸着下巴想,所以,自己接下来还是要去应聘教师吗?
无论从哪个角度想,这的确都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他能成为唐觉的私人教师,不仅能借此机会接触到唐家和整个帝国上层阶级,有了一个明面上的身份做掩护,打探消息获取情报也会更加方便。
而且唐都也很好奇唐觉小时候的样子,如果是大哥的话,说不定会是那种少年老成的类型?
他想了一下,觉得很有可能。
唐都用一个小时做好了简历,但正当他准备投出去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
唐家,好像从来没有对外招聘过教师吧?
很多老牌贵族家庭,很少会让外人进入本家,因为里面有太多关于神秘的事物,一般人很有可能会迷失在其中,或者升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要知道黑.市上与神秘相关的物品和情报基本都是价格不菲的,一笔交易就足以让普通人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所以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如何接触并取信于唐家,同时在第一主星上寻找最后篇章的下落?
唐都长叹一声,瘫在床上。
任务艰巨啊。
从唐家长辈那边入手肯定是行不通了,唐家本宅在第二主星,离这里十万八千里远,目前长住在这里的本家嫡系,应该就只有唐海尘和还在上学的唐觉了。
唐都觉得,自己还算是比较了解唐觉的,大哥别看他平时性格温和很好说话,其实内心是很坚定很有自己主张的一个人,对于那些水平一般的老师,他肯定是看不上的。
而且以他现在的身份,好像也没有什么机会能接近唐觉的吧?
“有的。”
房间里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唐都吓了一大跳,他捂着咚咚跳动的心脏,瞪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旁的应天:“你走路怎么都没声的!”而且进来也不打声招呼,搞得自言自语的他跟个傻子一样。
“我是杀手。”
“…………”
“你为什么要接近唐觉?”应天问道。
“他是我大哥,”唐都说,“刚才你给我发的地点我看了,这家汽车公司背后的股东有唐海尘,我怀疑他就是那个拿走篇章的人。”
“理由?”
汽车公司的股东不止一位,而且应天也有说过,顶尖的黑客同样能篡改后台数据杀人于无形。但唐都却坚持自己的看法:“就算唐海尘在这件事上是无辜的,他这个人肯定也有问题。”
否则大哥绝对不会大义灭亲对他动手。
应天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起了唐都来自未来,他并没有阻止唐都,只是说:“你不能以现在的样子出去。”
唐都一拍脑袋:“你不说我差点都忘了,对了,既然是杀手,你有化妆用的东西吗?”
这个假身份从头到尾都是假的,过去的经历全部都是伪装,经不起细究,就连证件照也需要唐都临时上传。但对于这个各种机构管理混乱腐败不堪的时代来说,数据造假再正常不过了,只要没有人追查,基本不可能有人发现。
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他身份认证上的年龄,是29岁。
岁数相差十几年,虽然勉强可以用娃娃脸蒙混过关,但唐都还不想给未来的自己带来太多麻烦,他不想在这个时代留下太多印记,所以只能把自己打扮得稍微成熟一点了。
“不需要,”应天说,“你是我的眷属。”
唐都现在一听到这个词就头皮发麻,但他还来不及张嘴阻止,应天便伸出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一股熟悉的剧痛顺着神经传遍全身,唐都的身子瞬间蜷缩起来,他艰难地爆出一句粗口,下意识抓住了应天的腰带,把脱口而出的痛呼咽了下去。
一分钟后。
唐都一脸虚弱地躺在床上,应天站在他旁边,递给他一杯水。
“……谢了。”
唐都支撑起半边身子,接过来喝了几口,抬头对应天诚恳道:“下次要干什么事,先提前跟我讲一声,讲清楚,明白吗?”
应天乖乖地点了一下头。
唐都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房间内的镜子前。
原本稍显宽大的浴袍现在已经变得合身了,敞开的领口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脯,宛如柔亮白缎的发丝顺着脊柱披散在瘦削的后背,有着碧海蓝天般明亮眼眸的男人额头还泛着细密的冷汗,他朝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短暂微笑了一下,转身看向了身后的应天。
“要跟我一起吗?”
应天点头。
“那记住了,”他说,“从现在开始,叫我唐先生。”
第 58 章、口是心非
在知道应天除了潜行服外, 连一套自己的日常行头都没有、平时经常从任务目标身上扒衣服穿后,唐都表示十分嫌弃。
可惜他自个儿的钱在这个时代也没法用,只能先从暗网上搜索,在附近找了个清除低级神秘的活计, 等拿到报酬后, 拉着应天去街上买衣服。
一进商店, 或许是命中注定, 唐都一眼就看到了假人模特身上那套熟悉的黑色防风装。
十分钟后, 穿着唐都用自己工资买的新衣服的应天,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商店。
【攻略人物“应天”好感度+1】
【好感度】:★★(他在聆听,亲爱的总督阁下)
唐都脚步一顿。
上次他看应天的人物面板,好感度那一栏可全都是问号, 怎么现在又能显示了?
“你在听什么?”他随口问道。
应天答非所问:“这是礼物吗?”
“礼物?当然不算了, ”唐都无奈道,“这可是用你的钱买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以为这是礼物。”
唐都想起来, 这位从小被亲爹和神秘教团拉去做实验, 估计过得也不是啥正常人过得日子, 不禁心软了:“好吧,其实我最近在考虑在第一贵族高中周边租个房子,本来是打算租个稍微小点的,但是考虑到你也没地方可去,”他笑了笑,在应天怔怔的注视下提出了一个建议,“你觉得带花园的房子怎么样?”
“…………”
“不喜欢吗?”唐都有些苦恼, “但我把那周边看了一圈, 这已经是目前我承受范围内最便宜的房子了, 主要是接下来我的重心没法放在赚钱上。虽然那房子有点儿老, 不过——”
“可以。”应天飞快地说道。
唐都都被他噎了一下,他笑叹一声,又好奇地问道:“对了,你的钱呢?干这一行,收入应该不低吧,你不会全都用来还债了吧?”
见应天不吱声,唐都就知道他猜对了。
“又没人催你还钱,你还真是……”唐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表面一副冷漠大Boss的模样,谁能想得到应天其实是个纯良到兢兢业业打工上百年,兜里连一分都不给自己留的小可怜?
“这是我欠他们的。”应天低声道。
“好吧,”唐都拿他没办法,“你还有多少债要还?”
他想着,要是不多的话,或许自己之后也可以帮点忙。
“三百亿。”
唐都一秒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你加油。”
应天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唐都的态度变化的那么快。
“三百亿,很多吗?”他语气平平地问道,“我基本上已经还完了,只剩下零头而已。”
唐都:“……你是不是对零头有什么误解?”
不过相比起二十个零的欠款,的确,三百亿好像也没那么多了。
“当杀手真是来钱啊,”唐都感叹道,“更何况你还是任务完成率百分百的首席杀手,能混到连个裤衩子都买不起的份上,也真是绝了。”
应天认真纠正他:“我从来不扒别人的裤衩子。”
唐都被气笑了:“我只是打个比方,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较真?”
应天又不吭声了。
其实标记还有能够检测到眷属状态的作用,应天在唐都假装被袭击逼他现身时就用过一次,而现在,他也依然可以倾听到从这条命运之线另一端传来的脉动声。
咚,咚,咚。
稳定而踏实的心跳声,带着些许愉悦的感觉。
好奇怪,他想。
他的眷属,对外表现出来的情绪和心里想的完全不同。也不像是上次半夜被惊醒时的急促心跳声,那一次是真的生气了,所以当时应天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听话地停手了。
从那以后,应天就学会了通过唐都的心跳声来判断他的心情变化。
他渐渐开始明白,称赞不一定代表着肯定,责骂有时候也并不代表着愤怒,不要听唐都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就是所谓的口是心非吗?
“衣服买好了,”唐都忽然停下脚步,看了一下现在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载着第一贵族高中学生们的班车就要到塔尔塔罗斯了,走吧。”
这是他在反复斟酌之后,找到的最有可行性的一处突破点。
“嗯。”
应天答应了一声,跟上他的脚步。
*
帝国第一监狱,塔尔塔罗斯。
“真是晦气死了!”
试炼场内,一个脸颊上长满雀斑的少年臭着脸大声抱怨道:“凭什么非得让我跟这两个废物搭档啊?见鬼,我宁可单走……”
他从进入试炼场开始就一直抱怨到了现在,而作为被他抱怨的对象,其中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黑发少年一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而另一位则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毫不客气地回怼道:“哪儿来的苍蝇嗡嗡叫?”
“辰宵,你!”
那雀斑少年顿时被气得脸都红了,可惜这会儿他们手中的水晶灵摆正嗡嗡作响,无奈之下,他只好先恨恨地丢下一句话:“等出去了我一定要你好看!”
“好怕啊。”
辰宵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红发少年双手插兜,宛如在逛街一般悠闲,那双犹如狼眸一样冷厉的金瞳却让那雀斑少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随即雀斑少年更加恼羞成怒起来,觉得自己被一个杂种吓到了简直不可忍受,注意到前方盘踞着迷雾状态的灰色神秘,他哼了一声,故意用肩膀重重地撞了一下辰宵的身体,实则是把临行前学校发给他们的诱饵血瓶里的鲜血蹭在了对方身上。
“杂种。”
他满怀恶意地朝辰宵低语。
所谓的试炼场,其实就是塔尔塔罗斯关押囚犯的地下一层,被关在这里的罪犯绝大多数都是无期徒刑,终生不得再见天日,恶劣的环境导致他们的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因此极易诞生神秘。
财大气粗的贵族学校拿这里当做学生们的历练场所,这里的神秘虽然多,等级却普遍不高,很适合培养初出茅庐的未来总督和领航者们。
只是,有时候高精神力值,并不能代表素质和道德水平。
比如说这个雀斑少年。
再比如说,作为陛下私生子、丑闻传遍整个帝国高层的三皇子,辰宵。
就在去年,辰宵还是个混迹在底层帮派中,靠着敲诈勒索赚取微薄生活费的小混混。
在被陛下身边的人带回皇宫中后,在半公开露面的首次宴会上,他一言不合就把一位大公打得头破血流,三天后,又把找他谈心的皇后气得晕倒在后宫中,差点犯了心疾。
在把后宫闹得鸡犬不宁后,他居然堂而皇之地溜出了皇宫。
等到二皇子急匆匆地带人找到他时,辰宵正若无其事地和一群小混混站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大骂那些皇亲贵族都是蠢货白痴,在看到苦劝自己回宫的亲哥时,他还站在墙头笑嘻嘻地朝大皇子的身上吐唾沫,当着十几号人的面毫无顾忌地比出了中指。
“蠢货。”他嘲笑道。
因为这些斑斑劣迹,陛下勃然大怒,命人把辰宵送到了第一主星的贵族高校内。
这里的老师都是贵族,且有体罚学生的权力,陛下的意思是让辰宵“好好受点教训,不是谁都像兄长一样会纵容你的顽劣”,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基本放弃这个儿子的意思。
身为贵族高校的教师,虽然教导每一个学生是他们的责任,但这些人习惯了贵族的做派,自然也会把在外面踩高捧低落井下石的那一套搬到学校里来。
因此,他们很清楚,对于辰宵这个空有皇子身份、但被人人厌弃又没有靠山的小屁孩,只要他们别真的弄死弄残,陛下是绝对不会管的。
可惜辰宵并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乖学生,在他再次犯事之前,他们也碍于身份不好亲自动手,只能用言语暗示一下班上的学生,示意他们好好“帮助”一下新同学,让他早日改邪归正。
学生们也都是人精,这次试炼要求三人一组,抓阄的时候,辰宵毫无疑问被分到了最危险的区域,而他的搭档人选,自然也十分“优秀”:
成绩在班上倒数第一的唐觉,和因为面对高级神秘临阵脱逃、被陛下剥夺爵位的隆克总督家的小儿子。
这些年轻的贵族子弟尽管傲慢,但也瞧不起隆克这样的胆小鬼,帝国千年来高精神力者死亡率居高不下,贵族在其中占了很大比重。
倒不是他们有多高尚,只是因为,如果连他们都贪生怕死,那这个世界早就完蛋了。
人总是越活越怕死的,至少在他们这个年岁,还处于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阶段。
而唐觉,按理说,他身为唐家年轻一代唯二的直系,他应该备受瞩目才是。
可惜,尽管他的言行并不像辰宵那样出格,他却有一个对他十分不屑甚至是嫌恶的天才继承人大哥,而且他实在是太蠢笨了,别人一天能学会的东西,他要一个星期甚至是一个月才能入门;其他人跟他说话,他也总是一声不吭,在学校连个朋友都没有。
包括老师们,对他的印象也都非常淡薄。
铁锈的管道发出嗡鸣,滴答滴答的水滴声回荡在空旷的地下一层内,学生们的队伍被灰色的雾气分散,站在塔尔塔罗斯某条废弃的监牢入口前,辰宵讥讽地看了雀斑少年一眼,双手插兜,毫不顾忌地大步往前走去。
‘这是你自己找死的,可不怪我。’雀斑少年在心中冷笑。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唐觉在犹豫了一下后,居然也跟了上去。
“喂!”
雀斑少年睁大了眼睛:“前面可是禁区啊!”
平时的话,有本事的学生进入禁区倒也没什么事,风险越大收益越大,说不定还能收容个高级神秘回来。但是辰宵的身上还涂着诱导剂呢,他们一无所知地进去,岂不是等于羊入虎口?
他可没想过把唐家这小子也一起牵连进去啊!
但就是一愣神的功夫,唐觉和辰宵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浓雾之中。雀斑少年咬着牙暗骂一声,扭头就往回跑去,准备先去找老师过来。
他们这次的任务是收容神秘,只要能用卡牌成功收容一种神秘,就算是任务成功。
神秘等级越高,最后评判的分数自然也会越高。
塔尔塔罗斯地下一层的环境十分复杂,很多地方的监控因为神秘浓度过高都无法使用,因此在这种试炼中,每年都会出现人员伤亡。
财力雄厚的大家族子弟有钱买高级水晶,夭折的大多都是那种空有爵位的贵族家庭孩子,只是学校每年都会给他们发一大笔伤亡抚恤金,一直以来也没有人对这种传统多说什么。
不过,唐家可跟那种只要钱就能宁人息事的小贵族们不一样,就算唐觉一直被继承人排挤,万一他真的在试炼里出了什么事,那事情就要闹大了!
雀斑少年跑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要是自己告诉老师的话,岂不是就坐实了自己坑害同学的事实?本来因为父亲临阵脱逃,其他人就已经瞧不起他了,要是再被发现背后搞小动作……
他站在原地,脸色变幻莫测,但最终还是害怕的心态占了上风,找到指导老师,支支吾吾地说了一遍事情经过,当然,只是说辰宵和唐觉因为和自己赌气,一气之下进了禁区,省略了最关键的诱导剂环节。
“他们进了禁区?”指导老师皱了皱眉,旋即松开,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想到唐觉终于上进了一回,好歹也是唐家人。不过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起进去?”
雀斑少年都快急哭了:“我……”
见他这副模样,指导老师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他刚要开口质问,忽然整个塔尔塔罗斯都震动起来,刹那间,灰尘满天,就连地面上的砾石也都随之颤动。
盯着手中陡然指向红色警戒范围的神秘探测指针,指导老师脸色大变。
唐都站在紧闭的监控室内,身旁是穿着黑色防风服的应天。
由于塔尔塔罗斯的占地面积很大,约等于一个城中城,还有很多不对外开放的神秘区域,狱卒同僚之间知晓彼此身份的都很少。
有权限能够看到所有人档案的,除了典狱长之外,就只有皇帝陛下了。
不过老皇帝忙着享受,如今才不会管这种破事;如今的典狱长也刚上任不到三月,因此应天很轻易就把自己的数据添加到了档案内,为了熟悉通道和布局,他还特意来这里上了两天班踩点。
“啧啧,还真是莽啊,”看着断断续续的监控光屏上,两位熟悉的少年狼狈地应付着接憧而至的神秘,唐都坐在监控室内看得忍不住嘴角上扬,“真想录下来回去给大哥看看,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年少轻狂的时候呢。”
要是角色互换一下,唐觉肯定要皱着眉头责备他“鲁莽”、“不知轻重”了。
“他是你大哥?”
应天看着屏幕上已经挂了彩、正半跪在地面上捂着胳膊急促喘.息的红眸少年,实在没看出来他和唐都哪里有半点相像了。
“我是唐家收养的孩子。”唐都简单地解释道。
他随手抄起一旁用绷带绑起来的海神之剑,一是为了防滑,二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他并不知道这个时代的海神之剑是在谁的手中。
“好了,走吧,也该我们登场了。”
第 59 章、新生活
“喂。”
辰宵咽下喉咙里的一口血沫, 他冷冷地瞥了身旁同样狼狈不堪的唐觉一眼:“你为什么还不滚?”
他们两人面前漂浮着一个形似巨型白色塑料袋的幽灵神秘,它诞生于人们对特定鬼魂的恐惧,虚无的身体还不惧怕任何物理伤害,然而一旦进入它的领域, 精神力值就会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飞快下降。
除了这个白色幽灵外, 他们周围至少还有十几只低级神秘在虎视眈眈, 像是秃鹫一样, 蠢蠢欲动地等待着两人露出破绽, 然后一拥而上将他们吞噬。
而最令辰宵烦躁的是,因为有身边这个家伙在,他根本没办法放开手脚。
简直碍事!
“不要想多,”唐觉哑着嗓子对他说道, “只是为了还你人情而已,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我他妈什么时候让你欠……艹!”
辰宵瞪大金眸,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 他猛地低下头, 却看到那里鼓起了一个大包, 血红的瘤子上浮现出一张诡异微笑的人脸,内部还有类似于丝虫的寄生物在来回涌动,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神秘聚集的影响,人的精神力是有限的,哪怕是像他们这些高精神力者,能够同时对付的神秘也不能超过太多,否则一旦心神晃动出现空隙, 就会被神秘趁虚而入。
“敢吸我的血?”
虽然身处绝境, 辰宵却狞笑起来, 扣动扳机, 眼也不眨地将寄生在身上的神秘和自己的血肉一起击碎。
剧痛让他整个人都眼前一黑,踉跄了一步就要朝前方跌去,唐觉皱着眉头想要扶他一把,却被辰宵狠狠一把拍开:“滚开,我不需要你们可怜我!”
一而再再而三,唐觉也受不了他这副烂脾气了,他咬牙道:“辰宵,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混账也要有个限度!我——”
突然,他望着前方,紧闭着嘴巴不说话了。
辰宵等了一会儿都没等到下文,缓了缓神,忍不住皱着眉头瞪向他:“你哑巴了?”
可当他看到停驻在他们面前的那堵墙壁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堵人墙。
货真价实、由人类的骨骼、皮毛和血肉构筑起来的墙壁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扑鼻的血腥气息刺激着两人的嗅觉,一张张已经被压缩得辨别不出来五官的模糊人脸对准了他们,咧出无数个仿佛从地狱穿越而来的恐怖笑容。
刹那间的精神震动,让辰宵和唐觉的大脑一片空白。
“来……”
“来……快……和我们融为一体吧……”
在神秘轻柔的呼唤下,他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是中了蛊一样,朝着前方一步一步走去。
正赶往目的地的应天眉心微微一跳。
唐都注意到了他神色的变化,皱眉问道:“怎么了?”
“我还没出手,”应天低声说道,“有个从二层溜上来的高级神秘找上了他们,级别的话,应该是K级的污染源。”
塔尔塔罗斯的地下二层是帝国最高机密所在,外界一直对此众说纷纭,有人说那里是关于神秘的前沿研究所,有人猜测可能它是某种神秘教团的秘密基地,不过唐觉曾经很明确地告诉唐都,那里只不过是比一层更危险的领域而已、
地下二层关押的犯人人数要远比地上一层要少,大部分时候不会超过两位数,但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拥有能够动摇帝国根基的权势和地位。
他们的危险性,甚至已经远远超越了那些装配在帝国星舰上的重型武器。
“可一层和二层不是不互通的吗?”
唐都一脸匪夷所思,心想当初唐觉还告诉过他想要从塔尔塔罗斯越狱的几率,几乎不亚于一个人买彩票连中十几次百万大奖,怎么他一过来就中头奖了?
但这种时候也没时间再深究原因了,本来他们是打算借着这次试炼的机会,趁机在唐觉面前刷个脸,方便以后进一步接触的,谁知道还会有这种突发情况?
“他们指导老师呢?”唐都一边狂奔一边大声问道,“这种级别的神秘肯定不是学生能应付的,跟他们一起来的不是还有几个成年人吗?”
“来不及了。”
唐都还以为应天说的是指导老师来不及去救援,没想到下一秒这人就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另一手的掌心朝着前方猛地张开,一个漆黑的黑洞入口出现在眼前,唐都瞪大了双眼,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被应天拽着一起撞入了洞口内。
黑洞中的时间仿佛只过去了一瞬,待眼前重现光明的那一刻,映入视野的,是一张张足以让人连着好几天都做噩梦吃不下饭的扭曲人脸。
唐都眉心一跳,在还未落地前,他就下意识从背后拔出被绷带包裹成粽子的海神之剑,握紧剑柄朝前方挥去。
剑风所及之处,神秘被层层荡开,冤魂血肉组成的墙体在刹那间崩塌殆尽,露出后方两名少年目瞪口呆的表情。
连自己都惊呆了只是没表现出来的唐都:“…………”
他飞快地用余光瞥了一眼应天。
灰眸青年一脸严肃地站在他身后,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好歹是个K级污染源,就算以唐都的水平收容它不在话下,但是靠蛮力肯定是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的。不用说,应天刚才绝对是出手了。
“你……是什么人?”
少年时代的辰宵第一个反应过来,用一种质问的口气问他。
“只是路过,”唐都淡淡道,谁也不知道他的心脏到现在都还在刺激得咚咚直跳,“我是来看望朋友的,救你们只是顺便而已。”
指导老师直到现在才姗姗来迟,他的目光首先望向了唐觉的方向,在发现唐觉还活着后很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才勉强分给了辰宵一点注意力,但很快就把视线转移到了唐都的身上。
“非常感谢两位出手相助,”他走到唐都面前,试探性地问道,“不知两位贵姓?”
“我姓唐,这是我朋友。”
察觉到唐都的冷淡,指导老师有些不满,但看在他救了自己学生的份上也只能尴尬地“哦”了一声:“那唐先生,您来这里是……?”
他仍有些怀疑,但唐都语气冷淡道:“比起这些,我认为您应该更关心一下您的学生。”
辰宵和唐觉都受了不轻的伤,这人却还有闲工夫跑来在这儿跟他问东问西?
指导老师也是个贵族,虽然爵位不算高,但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当面拂了面子,他也有点儿挂不住脸了。但这会儿外面的其他几名老师也都围了过来,他没办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发作,只能狠狠地把怒火转向两名学生。
“谁让你们往禁区跑的?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知道吗!”他责骂道,“好歹都是名门望族出身,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烂泥扶不上墙,简直是败坏门风——”
尽管脚踝受了伤没法动弹,但辰宵望着他的神色却愈发讥讽,唐觉倒是一言不发,只是那双盯着别处的红眸沉郁而空洞,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人身攻击式的批判。
但是唐都忍不了了。
“这位老师,”他着重强调了“老师”这个词,目光冰冷地盯着那人,“当着我这个唐家人的面说我们唐家的子弟败坏门风,你是不是太过肆无忌惮了点?”
唐觉微微睁大了眼睛,立刻抬头望向他。而那名指导老师则被堵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你说你是唐家人?证据呢?”
唐都扯了扯嘴角:“我没有那个义务给你展示证据,等回了学校,自然会有人来找你。”
周围的人看他的表情都逐渐发生了变化,从“他是怎么办到的”的惊诧变为了“原来是唐家人”的见怪不怪。
毕竟,不是谁都能一剑将一个K级污染源打碎成神秘因子的。
这也是唐都想要达到的目的。以唐海尘对他身边人,尤其是唐觉这个弟弟的掌控力,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有人来主动联系他了。
唐海尘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唐都看过他在帝国商业版图的布局,虽然他现在还不是家主,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已经默认了只有自己才是唐家未来的主人。唐都从来不信自家大哥会是什么蠢货,之所以会造成如今这种局面,理由只有两个:
第一,唐海尘故意打压唐觉;
第二,唐觉不希望与自己的兄长产生冲突,于是故意藏拙。
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两者兼而有之。
至于那个唐家人的说辞,其实唐家是个很大的家族,在外流落的旁系更是数不胜数,唐都甚至都没有让应天帮忙给他伪造身份,因为他知道其实有时候血统并不重要,只要你有能力,像是唐海尘这种人,甚至会主动帮你编出一个身世来让你认祖归宗。
不过,有一处细节唐都稍微有点在意。
在他和那名指导老师对峙,并表示自己是唐家人时,辰宵脸上的讥讽之色渐渐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
这种神情,唐都很熟悉。
曾经他坐在福利院的板凳上,望着那些被领养父母带走的孩子们,就是同样的表情。
小一点的孩子还会哭闹着要跟朋友一起走,等到十岁之后,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他们只会觉得无所谓了,反正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为什么还要所谓的“家人”来管束自己?
但这本质上,这种感情还是羡慕。
只是在来之前唐都也有了解过目前辰宵的处境,第一贵族高中是半寄宿制,对于住校生管得很严,就算唐都想要帮他也有心无力,而且他觉得辰宵应该也不需要其他人的怜悯。
从当初在总督府的第一次见面唐都就看出来了,这个男人明明拥有全星际最至高无上的地位,却依旧活得像是一株长在砖石缝隙间的野草一样,艰难又张狂。
在离开了塔尔塔罗斯之后,唐都带着应天去了他看中的那套房子参观。
这栋房子面积不大,上下二层加起来只有九十平米,外面带着一块十来平的小型花园,角落里一架生了锈的秋千,墙体很老旧,依稀能看出原本应该是被粉刷成了灰粉色,但现在就只剩下了斑驳的墙漆。
内部的装潢也都是几十年前的风格,地板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响声,各种电器家具都配齐了,勉强算得上整洁干净。主卧在楼上,次卧和书房是一体的,厨房稍微有点儿转不开身,客厅的空间还挺宽敞,唐都最喜欢的就是那张米黄色的沙发,还有二楼的小阳台。
“今天就可以搬进去了,”他对看得专注的应天说道,“接下来唐海尘应该会邀请我为唐家做事,试探是免不了的,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这段时间你可以先住在这里。”
应天看上去有些茫然,他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在一个地方安定很久的日子。
唐都准备先简单打扫一下这里,长头发略碍事,就干脆用皮筋扎了起来。他看着应天,总觉得像是看到了一只刚被主人从外面带回来、正在小心翼翼探索新世界的流浪猫。
“我口袋里有钱,去街上买点食材吧。”
他咬着皮筋,一边扎头发一边含糊地对应天说道。
应天终于慢吞吞地回过神来,他走到唐都身边,伸手掏了掏左边的口袋,发现没有后,又从唐都身后绕了一圈,摸索右边的口袋。
唐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儿紧张起来,可能是因为应天离得太近了,他都能看到对方低垂的浓密睫羽在空气中轻轻颤动。
“……下次记得自己存点钱。”他干咳一声说。
应天站在唐都身后平缓地呼吸着,他盯着近在咫尺的白皙后颈,和男人隐藏在雪白发丝间微红的耳垂,听到的心跳声是急促而有力的鼓点,这代表着唐都此时的心情十分忐忑纠结。
他张开五指,看着掌心那一团皱巴巴的纸币,上面还残存着一丝温热的体温。
这是他眷属的温度。
走到院子里,第一主星的夕阳和往常一样盛大灿烂,应天迎着晚霞,快步走到附近集市里买了一些食材,临走前注意力还被一筐红通通水灵灵的苹果给吸引了,旁边写着“七折跳楼价”的促销牌子更是牢牢地抓住他的眼球。
想买。
可惜唐都给的钱不够。
“小伙子,来点儿苹果?”
摊主看他一直站在旁边,忍不住搭话道。
应天又看了几秒钟,很艰难地摇了摇头。
“算了算了,送你一个吧。”看出了他没带够钱,手里拎着的菜也都是比较便宜的种类,那名好心的摊主叹息一声,从筐里给他拿了一个,强硬地塞在应天的手里,“你是刚搬到这附近的人吧?要是有媳妇的话,买菜的时候可不能太省钱了,好吃记得下次来买啊!”
“……谢谢。”
应天顿了一下,低声道,很小心地把苹果塞进袋子里。
他这辈子得到的善意很少,所以才格外珍惜。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
夜幕清透,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得斜斜长长,快回到家时,应天站在小巷的出口处,远远地抬起头,看到窗口亮起的灯光,忽然想起来,自己在潜意识里,好像已经下意识把这个从未住过一天的地方当成了家。
突然,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
冷硬的枪口顶上了后脑勺,身后传来一道嘶哑的询问声:
“你就是阿撒托斯?”
但这人似乎并不打算等待应天回答自己,话音落下便已扣动了扳机。
刹那间血肉横飞,失去头颅的身体轰然倒地,袋子里的红苹果骨碌碌滚到了马路中央。
“戚,这也算首席杀手?”
那人似乎都愣了一下,随即一脸不屑地向身后的同伴嗤笑,但同伴们惊恐的神色让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回过头的那一瞬间,他就猛地后退一步,震惊地瞪着前方那具无头尸体撑着地面,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伤口的新鲜血肉翻涌着快速复原。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应天就重新完好无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扭过头,安静地望着他们。
“你……你……”那人结结巴巴地惊叫道,“怪物!你——”
几人举起枪对准了应天,疯狂按动扳机想要把这个怪物打成筛子,但他们枪口处却冒出了数条肉须堵住了子弹,几声惨叫声后,在场一半人的手都被这些拥有锋利螺旋状牙齿的软体生物啃得只剩下的白骨。
领头的见势不妙准备逃跑,但小巷内四面八方的阴影包围住了他,黑色的雾气像蛇一样钻入他的七窍,男人因为痛苦而疯狂地翻滚起来,四肢关节纷纷发出恐怖的弹响声,像是一只触电的蜘蛛,以一种人类不可能达到的扭曲状态在地面上抽搐挣扎着。
注视着这血腥残忍的一幕,应天的脸上毫无动容。
他移开视线,灰色的瞳珠盯着马路中央那颗被呼啸而过车辆碾碎的苹果,走过去,弯腰拾起了其中一块。
可惜了。
“都成这样了还捡它干什么?”
熟悉的声音让应天抬起头,唐都一把将他从马路上拉起来,无奈道:“又不是吃不起,脏兮兮的,赶紧丢掉,下次给你买就是了……”
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不动声色地在小巷深处的阴影中掠过。
应天:“你怎么来了?”
唐都总不好说是因为在窗口看到了你在楼下站了半天,于是胡诌了个理由:“你不买东西回来,我用什么做饭?”
应天信以为真,很老实地说:“对不起。”
“倒也不用道歉……算了,我看看你都买了些什么吧。”
唐都打开袋子,看到了两根手指粗细的萝卜,一个发芽的土豆,一小袋面粉,一些乱七八糟的作料,还有一块拳头大小的肉。
“出去这么久,你就给我挑了这点东西回来?”唐都深吸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应天,“你平时到底是……哦我忘了,你就是靠吃空气活着的。”
心跳声很激烈,眷属很生气。
虽然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东西不可以吃,但应天还是学会了第一时间老老实实道歉:
“对不起。”
唐都朝他翻了个大白眼:“指望你不如喝西北风去,算了,今晚还是吃泡面吧。”
应天对这样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他对食物没有什么偏好,因为当初实验期间长达十几年的营养剂注射,已经完全让他丧失了对进食的渴望。
在他的记忆中,唯一能算得上是“美食”的,就是他年幼时母亲亲手烤的苹果派。
虽然大部分都让调皮的弟弟在刚出炉时就吃完了,最后他只尝到了小小的一块,但那种蓬松蛋糕慢慢融化在舌尖的热腾腾香气,夹杂着新鲜苹果的甜蜜清香,是他短暂童年中最特别的回忆。
“你会做苹果派吗?”
快到家的时候,应天忽然问道,出于一种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想法。
“苹果派?”唐都皱了皱眉头,“我不会做糕点,你喜欢吃那个?”
见应天不回答,唐都叹了一口气:“别一问关于你的事情就不说话了,想吃就是喜欢。”
“想……”
应天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这不就行了嘛,”唐都舒展开眉毛,“虽然不会做,但第一主星肯定有卖的,之后我会帮你留意的。”
正说着,他的目光突然注意到了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
唐都的心脏跳了一下,脱口而出:“大哥?”
那人转过身来,在看清面容的瞬间,唐都的心瞬间坠落回谷底。
不是唐觉。
“我长得很像你的大哥吗?”
那人穿着唐觉从前常穿的黑色大衣,微笑着望向唐都,他笑起来比唐觉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感觉,脸颊也要更加瘦削一些,上挑的眉型为他的面容增加了几分锋利的气质。
他的视线在默不作声的应天身上一扫而过:“那还真是奇妙的缘分啊。”
“抱歉,只是天黑认错了。”唐都也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朝他淡淡一笑,“而且实在没想到您居然会亲自上门……外面冷,还是先进去谈话吧。”
“唐海尘先生。”
第 60 章、私人教师
唐都和唐海尘分别在客厅两端的沙发上坐下。
应天默默走到厨房, 端了两杯水出来。
“刚搬进来不久,只有白开水。”唐都说,“招待不周,见笑了。”
“哪里。”
唐海尘并没有因为环境的简陋而露出什么不自然的神情, 他抬头看了一眼应天, 眼神有些意味深长:“这位是……?”
“室友。”唐都并不想让唐海尘把注意力过多地放在应天身上, 于是就用两个字概括了他们的关系。
“这样啊。”
显然唐海尘并不相信, 不过他这次拜访也不是为了探究唐都的私生活, 而是奔着唐都这个人来的。
帝国高精神力者一直十分稀缺,然而高精神力不代表拥有丰富的应对神秘经验,很多人都是理论上的王者实践上的矮子。为了早日当上家主,唐海尘需要更多招揽更多优秀人才为己所用, 突然出现在唐觉身边的唐都不仅满足以上所有条件, 还戳中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他似乎对唐觉抱有善意。
虽然从当时在场老师们的复述来看,这份善意并不只是对唐觉, 而是对所有唐家人的。但若是唐都真的是个性格温和正直善良的人, 那唐海尘绝不能忍受他们有进一步接触, 更不会允许唐都成为唐觉的助力。
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唐海尘表面冷漠,内心却满溢着恨意。
他知道他们岁数相差过大,其实唐觉并没有太多成为自己竞争对手的可能;也清楚唐觉以在学校里倒数的成绩,根本不配与自己相提评论,作为从小被现任家主,自己的亲爷爷亲手栽培的接班人, 唐海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 和因为母亲身份造就的深刻自卑。
他的母亲是未婚先孕, 靠着怀了他才逼婚上位, 在他小时候,父亲就和她分开重新迎娶了自己曾经的未婚妻,也就是唐觉的母亲。
唐海尘亲眼目睹对自己和母亲冷漠得不假辞色的父亲,跪在那个女人面前,苦苦央求他原谅自己,卑微的就像是被踩在地上的尘土。
从那以后,那一幕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
直到唐觉出生,每逢家宴,唐海尘总是站在角落里,看着父亲和那个女人对他关怀备至,而自己——他似乎在这个家庭里总是那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尽管他才是那个被家主带在身边培养的继承人。
随着唐觉渐渐长大,兄弟俩的关系也逐渐变得微妙起来。
尤其是,当唐海尘知道唐觉的精神力甚至比自己更高时,那根寄生在心脏里的刺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身为年长者,他有无数种方法打压唐觉,付诸于暴力未免过于愚蠢,只需要一些口头上似有若无的贬低,明里暗里的比较,和脸上不经意闪过的失望表情,既不会让父母和其他人发现端倪,因为这只是出于兄长对弟弟的“爱护”,并且还能收获到非同一般的成效。
在唐觉和唐海尘搬出老宅、在第一主星求学工作后,唐海尘更是完全没了顾忌——现在的他是唐觉身边唯一的监护人,对待正处于青春期的弟弟,就算严厉一些,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的。
在这样长年累月的PUA下,原本会追在他身后叫哥哥的活泼男孩终于如他所愿,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他看唐海尘的眼神仍带着对兄长关怀的渴望,但那份独属于他的光亮,却因为迟迟得不到正面的肯定而慢慢暗淡下去。
唐海尘一方面庆幸没有人发现唐觉的天赋,一方面又不禁怜悯这个弟弟,因为他很清楚,就算是再出色的天才,身处于污泥之中,迟早有一天,也会被同化成顽石的。
尽管这就是他的最终目的。
“其实我这次来,一是为了感谢您之前的出手相助,二就是因为愚弟的学业,”唐海尘恳切的说道,就像是一个真心关切弟弟的兄长那样,“说来惭愧,因为在下工作繁忙,没有太多时间照顾他,所以导致他的成绩在学校一落千丈……他的班主任说,如果下学期排名没有进步的话,他很有可能会被学校劝退了。”
他叹息着说道,目露焦急,语气和态度都十分谦卑诚恳,实则是在用余光偷偷观察着唐都的神色。
唐海尘想要借此判断唐都的性格,是否是和他接触过的大多数贵族私人教师一样,古板、严厉、对待“不上进”的学生抱有强烈的厌恶感。
但令唐海尘欣喜的是,唐都在听完这番话后,立刻皱起了眉头:“身为唐家嫡系,居然沦落到要被劝退的地步?抱歉,我不是在批评令弟,只是这未免也太……”
“我明白,”唐海尘唇边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但很快就变成了忧心忡忡的模样,“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顽劣一些也是正常的。我看过您的履历,非常优秀,只是不知您最近是否有时间?”
唐都若有所思:“您是想要聘请我作为唐觉的私人教师吗?但我的教育方法可能会稍显严厉,不太适用于像唐家这样的大家族子弟。”
“如果您愿意的话,体罚也是没问题的。您毕竟出身名校,我相信您可以把握得住那个度。”
唐海尘微笑起来。
身为兄长,对于弟弟的学业,他自然不能不管不问。
但要让唐海尘真的找个老师来帮唐觉提高成绩,他可是百般不情愿的。
从前请过的那些家庭教师,但凡有尽心尽力教的,他都以各种借口辞退了他们,这种做法已经引起了唐觉和家主的不满,导致唐海尘不得不收敛一些自己目的性太强的做法。
像唐都这样,既有本事,又有相关背景,性格还合他心意的,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两边都好交代,到时候唐觉受不了体罚主动提出要辞退老师,可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唐海尘当然不可能想到,唐都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他本人。
这一番试探下来,唐都大概也明白了唐海尘对唐觉的态度,他对这种伪君子一向深恶痛绝,但为了接下来寻找篇章的任务,还是得跟对方继续深入交流打探情报。
“唐觉少爷目前还在住校吧?”他问道。
“对,”唐海尘回答,“我会让学校给他批条子,每天放学后来您这里补习几个小时,伙食费您也不用担心,随便做点就行了,唐觉他不挑食。”
大概是觉得唐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唐海尘话语中的意图也更加明目张胆起来,就差没说钱你拿着想贪多少贪多少了,哪怕买点烂白菜炖一锅都行。
唐都笑起来,带着一丝心照不宣:“那怎么行,最起码还是得让唐觉少爷填饱肚子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唐海尘对唐都愈发满意了,他端起水杯,随口问道:“您的精神力值是多少?”
唐都眨了一下眼睛,他昨天刚看过自己的面板数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增长了一点。
“98。”
“噗!”唐海尘当场一口水喷了出来。
“您没事吧?”唐都忙“状似关切”地问道。
“咳咳咳……”唐海尘抹了抹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98?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唐都叹着气说,“不瞒您说,其实我毕业之前都还是90,但就在前不久,我经历了一次奇遇。”
唐海尘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专注地问道:“什么奇遇?”
能增长精神力,这是帝国多少年来求而不得的研究成果啊!他的心咚咚直跳起来,心道不会吧,难道这一趟还能有意外收获?
傲慢让唐海尘选择性地忽略了这场对话过于顺利的过程,身为唐家未来的继承人,他身边有太多捧着旁人求而不得的宝物主动给他献殷勤的家伙了,因此,唐海尘理所当然地认为,唐都只是想把这个秘密当做投名状,希望能够借此成为他的心腹。
“我遇到了一位高人。”
唐都故意压低声音,营造出一种神神秘秘的氛围。他低声道:“当时我因为意外受了重伤,差点就要死了,但一个男人救了我,他的身上遍布着神秘文字,拥有着非凡的力量,只可惜,我没有看清救命恩人的脸……”
正坐在厨房小板凳上、默默嗦着泡面的应天:“…………”
这个救命恩人,怎么感觉,好像是自己?
问题是他什么时候救过唐都?
唐都只是拿梦境中那月的经历来忽悠唐海尘而已,但唐海尘很显然相信了他的说辞,尤其是当听到“神秘文字”几个字时,他的眼神立刻闪烁了一下,追问道:“您是在哪里遇到这个男人的?”
“荒星Y011。”
唐海尘脸色瞬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唐都心道这位果然和神秘教团有关联。
普通人是绝对不可能知道哪里曾经发生过什么的,毕竟这是属于皇室的最高机密,就连未来已经身居帝国高层的唐觉,对两百年前发生的那起灾祸都知之甚少。
唐都也是从应天本人的口中,才得知那帮神秘教团的所作所为的。
“我一直在寻找着这位救命恩人,”唐都一脸纯洁地看向神色莫测的唐海尘,“他不仅救了我的命,还提高了我的精神力,我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对外宣扬,但光靠我一人,实在是没有渠道找人,唐海尘先生,您能帮帮我吗?”
唐海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压下内心的狂喜,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朝唐都微微一笑,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放心,在下会留意的。我一向对《光辉之书》和神秘文字的研究十分感兴趣,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很想见一见您的救命恩人。”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人,唐都笑眯眯地关上房门,笑容一秒就垮了下来。
“幸好大哥没被他带歪,”他面无表情道,“假惺惺的混蛋。”
他一屁股坐回沙发上,接过应天泡好的泡面,呼噜噜地吸了一大口。
应天把小板凳搬到了客厅,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
唐都被他看得有点儿难以下咽:“怎么了?”
应天:“我救过你?”
“啊,”唐都没想到他竟然反应过来了,“算是吧。”
他含含糊糊地说道,反正应天确实也救过他一次,也不算说谎。
“我为什么救你?”
“我哪儿知道?”唐都朝他翻了个白眼,“光这个问题我就问了你好几次,结果每次你都不回答,现在倒好,反而来问我了。”
虽然是责备的语气,但是心跳声很稳定。
不是生气。
应天的目光落在面前人敞开的领口上,抿了抿唇,垂下眼眸,十指绞紧,灰色的瞳仁微微有些涣散。
神秘从眷属哪里吸取力量是本能,那道标记一直在吸引着它,细腻皮肤下,温热的血液随着心脏的跳动快速流淌着,像是杯中缓缓摇晃的醇厚红酒,在对外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随便触碰它了。
尽管他是如此渴望。
“差点忘了,”唐都捧着泡面碗,忽然说道,“我得提前跟唐海尘说一下不能动你,否则刚告诉了他那么重要的消息,为了防止隔墙有耳,说不定哪天他就要给你也安排一场‘车祸’了。”
他倒是不担心应天有事,但是要是接二连三的“意外”都搞不死一个人的话,唐都实在是担心唐海尘会对应天的身份起疑。
在知道这人和神秘教团有联系后,唐都就更不可能让他知道应天的过去了。
只是,用什么理由呢?
唐都想起唐海尘在询问他们关系时高高挑起的眉毛,忍不住扶额。
好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另一边。
唐海尘临走前和唐都交换了联系方式,在受到唐都委婉的提醒时,他哼笑一声,毫不意外地想,果然和自己预料的一样。
虽然他并不相信这种脆弱的关系,但既然唐都主动提出来了,他也不会主动去破坏两人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毕竟之后他还要借着这位钓大鱼呢。
关掉光屏,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尽头的一扇紧闭的房门前,漫不经心地敲了一下后,不等回应就直接推开了。
坐在书桌旁的唐觉回过头来。
唐海尘并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口淡淡道:“我给你请了一位私人教师,以后放学了你就去这个地方找他,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的水平足够教你了。”
因为前几次的经历,唐觉果然露出一脸排斥的表情。
“我不需要。”
“他就是那天救下你们的那个人,”唐海尘像是没听到他的拒绝一样,仍旧自顾自地说道,“不要任性,下学期之前,无论是实践课还是理论课,你的成绩都必须要提高到年纪中游,不能让唐家蒙羞,明白吗?”
他特意强调了“不能让唐家蒙羞”,因为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反感的就是这种话。
但唐觉只是皱了皱眉,什么都没说。
没得到想要的反应,唐海尘拧起了眉毛,又故意道:“弟弟,我知道你爱玩,但是高中正是关键时候,等明天要好好听老师的话,人家是为你好,所以到时候就算严厉了点……”
“哥,”唐觉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我要学习了!”
“好吧,”唐海尘露出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无奈地问道,“不过你的学习效率也得提升一下了,我问过老师,你们平时课后的作业不算多,但你每天都写到那么晚,应该没有在偷偷玩吧?”
唐觉攥紧了笔杆。
第一贵族高中会针对不同学生布置不等量的作业,而唐觉的作业,永远是整个班级里最多的。
因为他的成绩最差,脑袋最不灵光,而少有的几次考好,事后老师还特意把他叫到办公室去,明里暗里地讽刺他,质问他是不是抄袭得来的成绩。
就连应对神秘的实践课,分给他的同伴,也是像辰宵和那个雀斑少年一样,是除了拖后腿,别的什么也不会干的混账家伙。
他难道不明白这一切是谁造成的吗?
唐觉当然明白。
可他最终还是对唐海尘低下了头:“抱歉,哥。”
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服软的话,唐海尘只会变本加厉。
果然,在唐觉主动认错后,唐海尘满意地笑了。他缓步走到唐觉身边,温柔地摸了摸少年的头:“你也别怪哥哥对你这么严格,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我是为你好。与其将来应对神秘时束手无策,我更希望你能拥有足以保护自己的能力。”
“……我明白。”
“好好学习吧,”唐海尘把地址留在了他的桌上,“补习从明天开始,别熬太晚了,身体最重要,晚安。”
“晚安。”
温情脉脉的一幕,终止于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
唐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放松身体。
他捏紧了那张写着所谓“贵族私人教师”住址的纸条,自嘲一笑。
这是自上一任老师被辞退后,时隔近大半年唐海尘亲自为他找的第一位老师。唐觉甚至都能想象得到,自己会遭遇到对方怎样的羞辱和讥讽。
那天在塔尔塔罗斯,自己被他救下,恐怕也不是什么巧遇吧。
曾经他还想过向着父母求助,希望他们能带自己回到第二主星。但唐海尘表面上做得实在是太完美了,没有人发现他的兄长对他抱有怎样的恶意,没有人能察觉到他的困境,只觉得他是因为想要逃避沉重的学业,唐觉只能独自一人在这样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笨,但当所有人都在批评他,讽刺他,用失望的眼神注视他的时候,就算唐觉心智再坚定,也情不自禁地动摇了——
他是不是,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唐觉不是没想过反抗。
但他看着辰宵,仿佛就像是看到了走上另一条道路的自己。
有用吗?
没有。
反抗的结果和现在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太弱小了,就连拼尽全力的挣扎也会被人当做是笑话。
唐觉说自己欠辰宵一个人情,是他单方面认定的,因为那次辰宵在宴会上不仅狠揍了一次大公,还顺便把以唐海尘为首的一众贵族骂了个体无完肤,帮唐觉出了一口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恶气。
尽管事后辰宵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唐觉还是默默关注起了这位被整个帝国高层鄙视、当做是不入流小混混的三皇子殿下,出于对同类的惺惺相惜。
……虽然事实证明这只是他的错觉。
唐觉叹了一口气,烦躁地把那张纸条在手里攥成了一团。
都是一丘之貉。
被自家大哥当成和唐海尘同款混蛋的唐都,这会儿正在严肃地清点自己各个银行账户上的余额。
他刚刚才在星网上下单了几款比较名贵的茶叶和一副棋盘,因为唐都想来想去,觉得大哥的爱好似乎也就只有品茶和下棋一项了——古董车和赛车这两样恕他实在买不起。
但唐觉从前爱喝的茶叶,那价格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昂贵,不过能让第一主星总督能看上的茶叶,肯定也不会是什么低端货就是了。
唐都在忍痛买完之后就发现,他没钱了。
唐海尘给他的钱根本不够买茶叶的零头,第一主星的神秘概率又很低,像他们住的街区,一个月最多发生两三起神秘现象,而且都是低级异端,唐都这个前总督空有一身本领,却完全没法发挥出来。
就算能靠投资和倒卖情报赚钱,时间再短,也得有个两三天的回报周期吧。
唐都一面想着还是有大哥在的时候好啊,缺钱了直接发个消息过去就行了,一面慢慢地把目光移到了乖巧坐在一旁的应天身上。
他肯定不会让应天再去当什么杀手的,但应天也总不能老是呆在家里,不然他很可能会被左邻右舍当成是吃软饭的小白脸,所以说……
“那个,”唐都翻着附近的临时工招聘,望着灰眸青年坐在小板凳上茫然的模样,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介意当一回水管工吗?”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