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来,梁桉一说了什么狄玥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晼晚天色里,他的身影被夕阳笼着,轮廓那样温柔,耐心地侧耳倾听。
他的画已经画完,挂在客厅与阳台的衔接处,和那盆不再开花的玫瑰是近邻。
橘色光线下,像一尾淡红色的鱼,误闯此处。
听她絮絮叨叨讲那些不算愉快的往事时,梁桉一始终与她十指相扣,偶尔感知到她的情绪,用拇指指腹安慰地抚几下她的手背。
于是那些关于狄家的烦心事、双方对抗的没把握、对往后独立生活的焦虑都散了,她得以在黄昏时分,同下跌的金乌一起,酣然地长眠一场。
醒来已经是月色如水的夜,梁桉一的手臂被她一直压着,正用单手敲着笔记本电脑。
狄玥早忘了她用人家的电脑都查过些什么,惺忪地看他。
“醒了?”
“嗯。”
她还不算清醒,恍惚间,伸手过去触碰梁桉一被压了半天的手臂,帮他捏捏揉揉,“是不是把你压麻了?”
梁桉一看她一眼,用动作回答她。
他的手伸进她的衣衫,不但没麻,还很灵活地解开了背后的扣子。
他们滚在沙发里深吻,狄玥以为欲念上头时,男人都会不管不顾地继续,但梁桉一记得她没吃晚饭,带她出门,还借了保安人员的电动车,载着她去拥堵的老城区兜风、觅食。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她坐在喧嚣的酒吧里,总也找不到快乐的理由。
那时候她做过最差最差的打算,她想,如果实在撑不下去,就算了吧。
诗人海子那样才华横溢,也是15岁参加高考,写得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是也在25岁便卧轨自杀了么。
那时那样颓丧,能有现在这样的际遇,已经是意外。
而这意外,有梁桉一不少功劳。
夜风拂面,狄玥环着梁桉一的腰,忍不住问了个逾越关系的问题:“梁桉一,你对别的女人也这样好么?”
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但真是很动听。
因为他说:“从来没有过。”
那天他们在小吃街拥拥挤挤地排队,买那些被叫做“特色”,却在国内每个景点都有卖的小吃。
当然这点狄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上面写的“只此一家”都是真的,不要钱般跟风挤进去,哪家队伍排得长,偏要去排哪家。
每每轮到她点时,梁桉一早已经把手机举到付款码前扫过:“吃什么,点。”
真是好快乐的盛夏夜晚。
不留心被蚊子在手肘上叮了一口,都无法影响她的好心情。
周围喧喧嚷嚷、人潮涌动,各类美食的气味混合在仲夏的夜色中,摊铺挂满灯牌晴虹,商贩架着喇叭吆喝,音量赛过槐树上栖息的夏蝉。
狄玥心满意足地举着轰炸鱿鱼和大鸡排,扭头喝梁桉一手里的冰沙,嘴里含着满满一口时,他碰碰她的手肘。
嘴里的冰沙太满,一时咽不下去,狄玥鼓着腮,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梁桉一指指头顶。
她顺着他的动作,仰头去看夜空:
稀疏星子隐匿在城市灯光中,月亮不知为何,是粉红色的。
好美。
“梁桉一。”
“嗯?”
“今晚......我们做吧。”
梁桉一轻笑:“嗯。”
狄玥觉得脸皮发烫,目光飘忽,落在不远处一家竹筒粽子上:“那你再请我吃个粽子吧,我得多吃点,补充体力。”
他笑得肩膀都是抖的,被她不满地问:“笑什么,补充体力怎么了?”
“不怎么,补。”
梁桉一边笑边掏出手机,“还想吃什么,都买些。”
快乐总是短暂,在那之后一连几天,狄玥忙得没时间再去梁桉一那边。
她只身穿梭于校园里,忙着和导师沟通,忙着和学校沟通,忙着提交她的退学申请。
狄玥在这所大学里读了本科又读了研究生,也许因为校方惜才,也许因为她姓“狄”,总之,退学这件事不太容易,都不用狄家人出面,反复有人劝说。
他们都觉得狄玥成绩不错,考博多努努力多半也不会有大问题,哪怕不考博士,现在退学也太可惜。
那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要去做的事情,狄玥没有那么宏大的目标。
念完本科念研究生,念完研究生再念博士,这一切对她来说不是成就感,是西西弗斯的巨石,是一场对她而言的徒劳。
她只想活得轻松自在。
或许,也可以奢望一点点快乐。
当然当然,她自己选的这条路未必好走。
人生本来也没有坦途,前方有无数曲折,也许为了生活她将跌入泥潭,可她那是自己的选择。
就算真的跌进泥潭里,就在里面欢快地打滚吧。
明明不太容易的。
可狄玥总觉得,一切都在变好。不然她不会在这么多虚与委蛇中,连声气都没有叹过,反而隐隐期待着。
继母已经得知狄玥要退学,气得要死,不过并没有像以往那般长篇大论地骂她、教育她,好像也没有给父亲打电话。
狄玥猜想,继母现在巴不得她作死,然后被赶出家门去。
无论如何,祖父和父亲不久也要回到燕城。
一场复杂的家庭大战,在所难免。
7月的天气实在炎热,抱着材料在校园里走一走,就会满头汗水。
生活如在池沼中淌行,但狄玥仍有心情立足于人工湖旁,去观看荷花瓣上的一只红色蜻蜓。
她在这所大学里读书6年,从来没留意过,原来学校夏天时,还有如此美丽的一角:
湖畔柳条袅袅,荷叶碧色连成一片,菡萏盛放,艺术系的校友抱着画架坐在树荫下画画。
狄玥用手机把这些拍下来,发给梁桉一。
随处观察生活中的小美好这件事,是她跟着他学的。
可分享过之后,按亮屏幕两次,也不见他回复。
隔几分钟,手机一振。
梁桉一终于回复她:
【想我了?】
要是阴魂不散的杜卓航不来煞风景,就好了。
杜卓航又一次拦在她面前,这次他堆了满眼不解,问狄玥为什么不愿意和他结婚,问她为什么要退学。
“我确实不明白,我们明明可以有很好的未来。明年你也能考上沈教授的博士生,凭你、凭你们狄家,国外的重点项目沈教授多少也会让你参与些,跟完这个项目再回国,我们都会被刮目相看......”
杜卓航口口声声说着“我们”,好像是她的自己人一样。
他们都说那是很好很好的未来。
可是有没有人问过她,那是不是她想要的未来。
可能刚联系过梁桉一,狄玥心情好,难得心平气和。
她认真看着杜卓航,问:“你为什么想和我结婚?”
杜卓航张了张口,没说话。
怎么能说出口呢?为什么结婚,当然是因为和她结婚最有利。
狄玥接着问:“你爱我么?”
杜卓航似乎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觉得她天真还是什么。
“我如果要嫁人,一定要嫁一个非常爱我的。是不是所谓的成功人士都无所谓,什么教授副教授也不是我的评判标准,哪怕他小学文凭,我只希望他很爱我,非常爱我。”
讲起这些,狄玥脑海里总能想到梁桉一。
想到他吃掉她那碗糊了的炸酱面;想到他抽一张湿纸巾帮她擦嘴;想到他明明已经起了反应,却又停下来,吻吻她的额头,带她出去兜风吃饭......
狄玥摇摇头,像要把杂念从脑海里甩出去。
她希望能说动杜卓航,让他们杜家主动放弃结亲家的想法。她需要杜卓航这个“助力”,所以耐着性子,继续和杜卓航说,甚至都有点苦口婆心的意思了——
“我是真的要退学,如果不成功,我要些做其他出格的事情。”
“我要让狄家丢脸,要让他们羞于提起我,然后总有一天他们烦了,我会被祖父和父亲放弃,会变成弃子。”
“你看,你和我结婚,真的没什么用的。”
杜卓航估计只听了个“小学文凭”,脸都扭曲了,满眼写着:狄玥你疯了。
“狄玥。”
身后忽然有人叫她,那声音熟悉到,她几乎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幻听。
转过头,果然看见梁桉一正走过来。
人工湖旁是一架拱形石桥,清风徐徐,梁桉一眉眼含笑,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潇潇洒洒地自桥上踱步过来。
他走到她身边,像是没看见杜卓航,旁若无人地揽住她的肩膀:“走了,吃晚饭去。”
这话把狄玥说懵了。
他们今天明明没有约过见面的。
“......吃什么呀?”
梁桉一语气很自然,问她要不要回家做个炸酱面。
就她那简陋的手艺,想不到还有人惦记。
这一幕实在戏剧化,不过狄玥觉得梁桉一出现得刚刚好,刚巧印证了她说的“要做些其他出格的事情”。
上次杜卓航不是还问,她上了谁的白色越野车,正好,让杜卓航见见车的主人知难而退也是好的。
狄玥心里爽快,走出几步后,忍不住想回头去瞧瞧杜卓航的表情。
但脖颈刚转动那么一丁丁点,梁桉一便凑到她耳边:“走路,别回头。”
“怎么了?”
“也没怎么。”
梁桉一看着前面的路,漫不经心似的,“你回头看他,我会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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