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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击碎珊瑚

    摇光知道他就是个炮仗性子, 心里也着急,接过递上来的毛巾把子,替太福金拭泪。太皇太后又斥道:“孙媳妇里, 你是最有分寸的一个。今儿这是怎么?纵然出了大事,也不该慌张得失了容仪!传出去教人看笑话,你就愈发难堪了。”

    太福金一辈子过得顺风顺水,她是先仁敬太后阿玛,承恩公家里的三格格,由仁敬太后亲自指婚,嫁与端亲王为嫡福金。婚后与老亲王和气, 老亲王对她也算钟情, 家里没什么不三不四的姨奶奶,除了儿女上不顺心,养了个头疼的儿子以外, 没什么不遂意的事。

    这样的人到了老还有姑娘心性, 看起来显得年轻。摇光带太福金到东暖阁里去重新匀妆,仪容不整来谒见是有罪的。她轻轻托着端太福金的手,太福金却走得虚浮,险些崴了脚,摇光暗暗使力, 低声道:“您放心,老主子心疼端亲王,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她声音和悦, 倒像是春风春雨,端太福金一颗浮萍般的心总算是定了定, 在妆匣前坐定, 望着镜中的自己, 钗环散乱,泪眼婆娑。她看着摇光开了匣子,浅浅笑道:“这些都是奴才常用的,不比您在家里用得好。”摇光说着,用热毛巾替她揩去残粉,重新上妆。淡淡的胭脂在面上扫开,取出一点丹红润在唇上,比原先显得有气色了好些。

    太福金叹了口气,忍不住又要落泪,“先王在时,常给我画眉。我说以后若是媳妇过门了,看着多不好,他就笑我。”太福金拉起她的手,满是遗憾地看着她,“好姑娘,我是真心希望成明能把你娶回家。谁料想会有今日?我真是不知道怎样好。他若是犯了大事,我岂不是耽搁了你吗!”

    摇光说不碍的,眉眼间清淡,如云霁山岚,“我家里落魄,您不嫌我,如此费心。我那表哥入京来,也多承您照顾,舒氏已然是欠下太多。成明待我很好,事事都想着我,替我周全,我谢还来不及,又怎会有旁的意思。”

    “他是个骄傲的人。”太福金叹了口气,拿帕子拭泪,“你也知道的,打小儿得意惯了,乍然逢上变动,我怕他承受不住。但愿菩萨保佑,这只是我多心,虚惊一场。我只要他平安,只要这个家还在,别的都不要紧。菩萨保佑,让他平平安安地回来吧!”

    那厢随李长顺来的还有荣亲王、平亲王、全亲王世子,三个给太皇太后见礼,身上官服未褪,想来是还没回家去,散了朝会就一直在宫里。摇光扶着端亲王太福金正往这头过来的时候,就听见荣亲王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撞进人的耳里。

    “是早朝的时候,他当廷弹劾绰奇,列了十二条罪状,说绰奇倚仗横行、贪揽事权、目无君上。没料想绰奇联同他手下的桑楚,反奏他父丧期间饮酒作乐,与官员攀缘交结,□□大臣,滥用刑罚,请主子杖一百,夺他的爵。”

    “什么!”

    荣亲王话音才落,就听见隔断后头有动静,西暖阁中众人忙回头看,不知端亲王太福金什么时候站在隔断外,茫茫然正看着他们。

    太福金不知所措,心里如同千万只蚂蚁啮咬,钻心地痛。脑子里嗡然作响,旁的一切都听不清了,只觉得眼前人影幢幢,头疼欲死,痛楚翻卷起更深的惘然,积郁在心底的一口气上不来,“嗬”地苦笑了一声,整个人向后仰,晕在了摇光怀里。

    三位亲王也没想到他妈在这里,一向老成稳重的荣亲王都慌了神,还是老太太临危不乱,“杵着干什么?摇丫头,快把她扶到榻上去,找个人去传太医!”

    太皇太后示意荣亲王继续说,荣王有些为难,还是道:“奴才几个跪下来请主子宽宥,主子也很为难。绰奇咄咄逼人,死咬着成明不放,主子说兹事体大,压着没发,且是宗室里的事情,他们外姓的奴才纵然有胆子,毕竟不占地步,这才勉勉强强先撂下了。”

    全亲王世子年轻气盛,恨恨道:“那老贼这几年仗着攀附上托奇楚氏,愈发张狂。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真是该杀该剐!”

    太皇太后冷冷哼了一声,“别人给他定的罪,桩桩件件都能要他的性命,他好气派,搜肠刮肚定了十二桩罪名,于人家不过是隔靴搔痒,一个也没到点子上!皇帝能暂且保下他,已经算勉为其难了。你以为绰奇那一伙人会看着皇帝的面子放手?想都不要想!”

    “主子震怒。”李长顺找到时机,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插话,“散了朝着人把小端亲王捆了押到养心殿,绰大人老早递了膳牌,只怕还要找主子理论呢。眼下主子谁也不见,咱们跟前的,都不敢近身哪!”

    齐兆明是太皇太后跟前积年的太医,先进西暖阁给太皇太后问安,便由芳春接引着,往寝殿去了。老太太到底不放心,起身自己要去瞧,对荣王他们道:“你们别心急,更不要埋怨你们主子。前朝的重压是他一人在替你们顶着,你们要与他一条心。”她顿了顿,“绰奇既然敢做,就说明他已打点周全,有把握,也知道成明存了弹劾他的心思。宗室与皇家同荣辱,你们四家铁帽子王更是。如今须得暂时教绰奇如意,你们就得给皇帝保他的台阶,上御前跪着替他求情,皇帝才好保下成明。你们不要觉着委屈,庄公还让着共叔段呢,他算哪个品种的奴才!”

    三位亲王道是,又急匆匆去了。太皇太后往里间去瞧端亲王太福金,荣亲王太福金跟端亲王太福金交好,得着消息,上端亲王家去,没逢着人,又火急火燎地往宫里来了,在端太福金床前长吁短叹,被老太太骂了一顿。

    “你们儿子在前朝使力,你们也别闲着。我给份单子,等皇帝把端亲王发落了,你们照着名单,各自分几个,明儿把上头的女眷请到府里吃茶,前朝的事情提都不要提,客客气气地招待就是。也别说是我叫请的,知道吗?”

    荣亲王太福金忙福身道是,老太太定一定神,叫“摇光”,摇光便在案前铺纸执笔,侧耳听太皇太后念。她有一手极好的簪花小楷,写出来的字清秀娟丽,却不媚俗。待老太太念完,她又多写了几份,一并叠好,交给荣亲王太福金。

    荣王太福金心里暗赞一声周到,半刻钟也不敢耽搁,拿着单子就去了。这里太皇太后只管问齐兆明如何,催着他开药,她不好打搅,心里也着急,正准备出去置蜜饯,就看见荣亲王并没有走,反而站在殿外,目光落在她身上。

    摇光以为他是来找荣太福金的,上去见过礼,和声说:“荣太福金刚从暖阁里出去,想是家去了。”

    荣亲王微笑颔首,声音和悦:“我知道,刚与妈打过招呼。”他顿了一顿,目光在她身上打量,复说:“我是在等姑娘。”

    “我?”她有些讶异,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奴才冒昧,不知王爷有何示下。”

    “怎么你倒问上我了?”荣亲王不置可否,“我还有事,也不与姑娘绕弯子,此次的确是受人所托。成明出事前让我带句话给姑娘,让你放心,他有分寸,不会出大事。”他自己反倒笑了,“真有趣,如今祸到临头了,还有胆子这样说。”

    摇光心里发慌,“是犯了很大的事么?”

    “他早有所谋,我猜是为了你。”荣亲王定定地看着她,“前些日子我们兄弟吃酒,从他嘴里撬了话。他一心想把你娶回家,今儿弹劾绰奇,其中和舒宜里氏有多少关系,姑娘自己掂量掂量。只是他失策,兼之心急了些,于人事上算不得老道,更不知道周旋,以为撼动根基不过是一朝一夕的容易,才落得这样结局。姑娘,成明待你怎么样,我不多说。我们兄弟有力无处使,也希望姑娘你念着他是怎么为你的,为他尽一尽力。”

    他是想为她出口气。

    当初阿玛出事,就是绰奇带头参的他。

    他替她周全,替她着眼,将她的事这般放在心上。

    她朝荣亲王深深福礼,“多谢王爷提点奴才。”

    荣亲王倒是亲自扶了她一把,不再多言,往养心殿去了。她站在廊下,望着不远处的飞檐,也不知那里是不是养心殿。她不知道荣亲王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然后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可是她现在又怎么能,怎么敢,有什么脸面,倚仗什么,再去请求他?

    心底的陈年旧痛再被挑起,翻涌起无穷的涩意。她茫茫地站在原地,一任风抚动着她的衣摆。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要不看不听,明明都已经划得那样分明,可是成明为她做了这样多,她欠了他这样多,她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理。

    绰奇是在申初时分进的养心殿,他到的时候,天已经有些发阴了。养心殿前头跪了一排,他眯起眼仔细看过去,不过是两位铁帽子亲王并一位世子,还有些郡王贝勒,他心里暗暗叹了声,真是好大的脸面!一人之罪殃及大半个宗室,只可惜今儿挑的日子不好,若是盛夏时节,只怕得倒上一片吧。

    皇帝已然在东暖阁等着他了,他进门时往西边扫了一眼,听说那个倒霉蛋就被关在勤政亲贤。好小子,真给他那死了的阿玛长脸,敢大庭广众参他一本,妄图掀翻他?异想天开都没他敢想,这小子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两,在他面前还太嫩了些!

    先前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成日家调子高的很,有事没事拉着他阴阳怪气一通恶心,他打马虎眼就过去了。不给他点教训,他认不清谁是大爷。不过是凭着先辈荫庇承袭王爵的小后生,不比他们,是在泥水一样的官场里一路走到现在的,他嚣张得意,凭的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说得真不错!

    不过到皇帝跟前,该演的戏还是得演,绰奇暗暗掐了自己两把,太胖,掐起来也疼,好容易掐出两滴泪来,他这才迈着小步,跟在李长顺后头,战战兢兢地进了暖阁,对着那双青缎厚底云头皂靴“扑通”跪倒,拖着哭腔嚎道:“主子——”

    第62章 平陆成江

    皇帝仍是那样八风不动的神色, 瞥了李长顺一眼,东暖阁里其余的人便会意,都悄悄儿退出去了。皇帝这才上前, 亲自弯下身去扶他,温声说:“快伊立罢。”

    绰奇死活不肯起来,跪坐在皇帝跟前,十分伤心地抹着眼泪,他哽咽着道:“奴才满门忠良!旁人不信不要紧,主子不信,真叫奴才伤心!是奴才不懂人事机变, 一心只顾着为主子尽忠, 这才不知怎么得罪了端亲王,可是奴才对主子的忠心真是天地日月可鉴!今日端王爷这样说奴才,奴才真是又羞又躁, 真的是没有容身之地啊!”

    皇帝满是关切的神色, 只在若有若无间,唇畔挂着一丝凉薄的笑。皇帝道:“鄂氏祖辈皆为朝廷尽忠,朕晓得的。论起亲来,你家的老姑爸是皇考的温肃贵妃,朕该管你叫一声舅舅才是。”

    绰奇连声说不敢, 仿佛遭了雷劈一样,在皇帝跟前匍匐下去。先贵妃与先太后的恩怨,他虽是宫外人, 多多少少却也听闻过些。如今皇帝纡尊降贵叫他一声舅舅,那真是给他极大的颜面了。

    “主子太抬举奴才!”他浑身发颤, “主子这样对待奴才, 奴才真是惶恐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天恩浩荡, 奴才万死无以为报。有些话,却是不得不说。”

    皇帝慢慢地直起身来,负手而立。他的声线清和,为人君者素来克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是如常的声调。他背在身后的手虚虚地握成一个圈,闭上了眼,“说吧。”

    “是。”绰奇应下,双手朝东方作揖,老泪纵横,“高宗皇帝在时,最重宗室考封,奴才有幸得见,那真是挽弓立马,驰骤如飞。按理,端亲王之事是主子家事,奴才没有半分置喙的余地。只是鄂硕特氏蒙受皇恩多年,万死不得报万一。惟有为主子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端亲王初参军机,行事鲁莽,倚仗先辈功勋,纵容手下无法无天,长此以往,恐贻祸端,让皇室蒙羞,铸成大错!奴才也是无可如何,不敢再私下包庇,这才将其过错一一向圣上奏明。伏愿我主睿鉴,肃清积弊,莫要让臣工寒心啊!”

    皇帝道:“确是委屈了舅舅,朕心痛伤。舅舅忠心天地可表,如此殚精竭虑,倒叫朕悚惶不知何为了。”

    绰奇反问,“主子是不相信奴才的忠心么?主子若不相信,奴才恨不得!恨不得!”他小眼逡巡,找准目标,东暖阁殿央上的三足香炉,一头就要撞上去。

    “奴才恨不得撞死在这里!”

    皇帝高喝一声,御前的人便合时宜地拉住他。绰大人真是够胖的,险些拉不住,绰奇心里也跟打鼓似的,吓死人哦,真要撞上去,今儿可就太不上算。

    皇帝背在身后的手握得紧,指甲嵌进皮肉,他放眼望去,四顾茫茫,外头狂风大作似乎是要下雨,连心里都作腻。他厌恶这种感觉,甚至有些厌恶自己,可是他没有办法,在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将一切都肃清干净的时候。

    在他面前匍匐下的人大多都有所求,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欲望,也见过世间不为人知的腌臜。荆棘满怀却又希望能以自己的力量涤荡尘宇,或许曾经奢求有人能够同行,只是没有。这一条路他从六岁就开始走,走到如今,一个人走了这么久,也就惯了。

    真好笑,历朝历代的忠臣似乎总要撞两下柱才能体现自己的忠心,利用道德与声名来约束人君,可是他们所求所图,所要倡行之策,有多少是为了自己,又有多少是为了他们口中的万姓生民?

    其实忠奸是非早有定论,彼此还要循规蹈矩,在君德臣德这一套束缚之下陪他们唱完这一出戏。

    绰奇平复下心虚,匆匆摆手,“这都是奴才该做的!”他望着皇帝,急切道:“主子别难过,主子想替奴才出气,奴才也不是那等没有眼色不识抬举的奴才。端亲王这般折辱奴才,奴才真是委屈难受极了。不过奴才不计较这些,端王爷的过错,奴才已拟表上奏。奴才受委屈没什么,但是端王所犯之过深重,奴才请主子将端王之爵革除,杖责一百,以儆效尤!”

    皇帝颇有些为难的样子,在地心踱了两步,声音和缓了好些,“罚自然是要罚的。端亲王是先端勤亲王幼子,才承袭的王爵,到底骄纵了些。鄂氏一族如此忠心,自然也不愿先王不宁,为此担忧。”他顿了顿,又将姿态放得更低了些,“舅舅做恪顺侯做得久了,加封一等公,就算是朕替端亲王向舅舅赔罪。舅舅给朕些薄面,让朕来罚他,何如?”

    绰奇心里开了花,本来就没指望自己能捞着什么好处,只是听话,将端亲王往死里咬,逼一逼主子,好落下重重的罚。那样做虽然解气,但是自己也没落着什么好。这下主子将话说得这么低声下气,又是叫舅舅又是加恩赏。嘿,皇帝来赔罪,这是多大的脸面!加封一等公,多威风!多显赫!不说旁的,就连银子也要多上好些!何乐而不为!

    不过面子上还是要多咬几句的,绰奇壮起胆子,狠狠道:“主子这话,未免让臣工寒心!主子把端王爷当做自家人,须知主子是君父,天下万姓万民,都得管主子叫声爹,都是主子家里人!主子今儿不给奴才一个交代也就算了,只是传出去,一而再,再而三。先帝遗命让咱们哥几个来辅佐主子,先帝是最大公无私,最最果决的,主子如今这样偏私,倒真的叫奴才们拿什么脸,来见去了的先帝?”

    绰奇死不放手,紧接着膝行一步向前,抓住皇帝的袍摆就是一顿磕头,咬牙切齿,“端亲王所作所为,多少是为了舒宜里氏?还请主子想一想。且不说当日主子说的发落,到底发落下去多少,其中有没有漏网之鱼。但说端王替舒氏陈情,那就意同谋逆!与舒氏勾结!依奴才之见,不仅端亲王要狠狠地办,就是舒氏当日的罪过,发落下来,也忒轻了些,才让这等逆臣贼子心有余力,与宗室勾连!”

    皇帝的脸色,在听到“漏网之鱼”的时候,便已经很不豫了。他冷笑一声,脚下带力,将绰奇手中紧攥的袍角踢开,厚底靴与栽绒毯摩挲起细小的灰尘,唬得绰奇低下头去。

    绰奇这话说得粗鄙且露骨,当时他领头来率他的亲信弹劾舒宜里氏,比这还要咄咄逼人。如今昔日情景复现,只要这些顽疾还在一日,他就得受人掣肘,隐忍权衡。

    皇帝挑眉睨他,声音清寒,“朕肖不肖先帝,竟要舅舅来论了?舅舅,家事有家事的法子,外事有外事的法子。舅舅的一等公是家事的论法,舅舅如此大公无私,非要咱们论不成家事,那也自有外事的论法。”

    一等公!怎么能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一等公!当时一个劲咬硕尚,他以为还能搏个大功臣,没想到最后还不如咬一个小端亲王来得快!一等公每年又要多多少进项!

    绰奇强忍住快要溢出来笑意,努力做出一幅愤愤不平的样子,义愤填膺地说:“奴才不敢!奴才并不是这个奔头,更不是为了什么一等公,奴才只是坚守心中正道,不敢辜负先帝重托。奴才在前朝替主子效力,奴才女儿在后宫替主子分忧,奴才已然觉得圣恩备至,哪里还敢有别的想头,只是一心一意为了主子罢了。”

    皇帝说哦,“那就算了吧,看来是朕浅薄,舅舅一心为国,并不贪慕虚名。”

    “主子隆恩!”绰奇心想这可不成,再推脱下去就要歇菜。本来还想为女儿图谋图谋,可是年前才晋的妃位,想来圣眷优渥,还要他这个做阿玛的图谋个屁!他于是连忙拜倒,高呼万岁,“圣恩浩荡,奴才一切都听主子的!”

    太皇太后在西暖阁窗下坐着,闭目养神,静听窗外风声大作。

    还没到上灯的时候,暖阁里有些暗,各处陈设都隐进了暮色里,倒觉得沉沉地迫人。李长顺在跟前回话,大总管丧气地垂着头,“主子今儿散朝到如今滴水未进,敬事房的捧着盘子进去被轰出来了。端王爷还在勤政亲贤呢,主子见完绰大人,又紧着见了好几位章京,面色已经很不好了,竟像是在逼主子一般。这时候还在东暖阁看折子。”

    太皇太后默不作声,慢慢地问:“还没发落么?”

    李长顺说没有,面露难色,“老主子,主子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天底下哪儿有做主子的给奴才赔不是的道理?主子硬是纡尊降贵做到了,奴才都觉得主子不容易!只是眼下这几个时辰什么也不吃,兼之心气不顺,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煎熬不住哇!”

    太皇太后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自鸣钟,想了想又问苏塔,“有消息了么?”

    苏塔摇头。

    两下不服软,非得等皇帝下了令旨再服软,为人臣者逼到主子跟前来了,给三四分面子,还要拿乔,真是不像话!

    不过眼下心急不得,力气不足心急不能成事,太皇太后指着炕几上的桃花牛乳酪,对芳春道:“你亲自给皇帝送去吧,让他平心静气,到了该进酒膳的时候,诸位宗室还在外头跪着呢。”

    皇帝越不发落,吊着他们的胃口,也让他们惶惶一下,更显出皇帝的震怒。毕竟亲贵们在外头跪着请命不是摆设,都是娇生惯养捧出来的王公,如今在御前跪了有四五个时辰,身上越累,心里越恨越生气,就能拧成一股绳儿对付人。既然绰奇他们不要安生,那他们自己个儿也别想安生。

    只是凡事该有个度,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就不好了。

    酒膳防着要进上或者赏赐人,一般都有第二碗备着,苏塔带着摇光去准备,太皇太后又细细地嘱咐李长顺几句,这才起身往寝殿,去看端亲王太福金了。

    苏塔将桃花牛乳酪放在四合海棠纹的食盒里,让摇光再拿两样,她想着皇帝肝火旺,取了一品奶香绿豆糕,一味建莲银耳羹,配好碗箸,整整齐齐地放在食盒里。

    苏塔在一旁含着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她们打膳房出来的时候,天顶雷声大作,铅云密布,在四方的天空上慢吞吞地腾挪。到底还带一些料峭的寒意,急促地叩击窗纸。摇光忍不住喃喃,“怕是有一场大雨。”

    “春雨贵如油嘛。”苏塔迎着风,慢慢思量,忽然问她:“姑娘喜欢宫里吗?”

    喜欢吗?说不上很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初初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笼中雀,与家人远隔,不得自由。后来发觉宫里的人情味,虽然也有磋磨,也曾险些冻毙于风雪,可是总有人愿意向她伸出手。与姐姐妹妹们坐在炕上聊闲篇儿,听各种奇奇怪怪的故事,外头红墙绿瓦,庭树栖鸦,也是别样的景致。

    她如实道:“奴才说不上来。”

    老嬷嬷听得笑呵呵地,“也是,有些情绪只能意会,说不上来。说上来反而差点味儿,就不对了。”

    却看见李长顺还没有走,站在正殿大门边上,对着她轻轻地招手。

    大总管苦着一张脸,从袖管里掏出方笺纸递给她,小声说:“姑娘看在奴才的薄面上,帮帮奴才。主子爷前一阵子总写这诗,奴才不识字,看不懂,也不敢问。又怕揣不中圣意,要挨骂的。”

    她迟疑着接过来,笺纸上有淡淡的沉水香气,是皇帝案前惯常焚的香,她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红丝阑,小楷规整,字里行间横逸闲愁,却是浅浅的,令人想起玉上的光芒。她恍惚地想,皇帝素来就是这样的为人,喜怒不形于色,永远是那一副澹泊的模样,谦谦君子,芝兰玉树。

    写的是陶潜的《停云》。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末尾是一方朱红色的钤印,是他常用的闲章,寄所托。

    四顾昏沉,前路断阻,阴云密布,时雨濛濛。我既亲且爱的人,音信邈无,又在哪里呢?

    她想起那天,大雪。正应着前人诗中“北风其凉,雨雪其雱”的时节,四野昏沉,只有廊下的宫灯捧出橙黄的光晕,他就站在那一片光晕里,目光虔诚又明亮。

    她站在风雪中时,他都来和她一起了。

    忽然一阵雷声大作,暮色四合,目光所及都是灰蒙蒙的。她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末路感,就好像深秋广袤的莽莽荒原,秋草枯黄,秋风凄厉萧瑟,席卷四野。

    如今他也在风雪之中,他所经历的风雪比她所承受的更猛也更痛,她能为他做一些什么吗?就像他从前为她做的那样?

    时局并不好啊,我既亲且爱的人,我们携手一起走吧。

    李长顺说:“万岁爷是念着姑娘的,姑娘,去看看万岁爷吧。”

    苏塔则把食盒叫到了她的手上,沉甸甸的,牵绊着她的心。

    老嬷嬷问她,“明明可以不做,本就难以做到的事,姑娘还要做吗?”

    而她不过思考了一霎,目光清澈明亮,“我想试试。”

    “那么就顺从你的心意,不要犹疑。”

    第63章 良朋悠邈

    养心殿外, 一溜儿排开,跪着宗亲显贵们。到底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跪了这么久, 腰杆也是笔挺的,没有半分委顿的神色。摇光默默跟在李长顺身后,在亲王们跟前见过礼,荣亲王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正落在她的身上,他微微仰起头,朝她笑了一下。

    她也颔首。

    东暖阁里仿佛有人,连德佑也在外面守着, 见他师傅来了, 遥遥比个手势,李长顺便知道是机要,他回身歉笑道:“主子爷正在见人, 姑娘在外头且等一等吧。”

    她说好, 背过身站在门前,盯着四四方方的地砖。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直跳,连手心里都沁出细密的汗。

    她是要替成明说情的,不管怎么样。

    有个宫人捧着茶盅上来,欲要进去, 却被李长顺拦在了殿外。摇光并没有顾及,凝神听着风声,这个时节紫禁城的风深沉又汹涌, 令人想起他的眼神,她也很好奇, 一个人的眼神怎么可以做到那样, 不怒自威, 时而深沉汹涌如同一汪深潭,时而真挚又热烈,虔诚又明亮。

    也许这就是心有河山的君王,他意气风发,他青春正盛,他有一身的少年气,干净,清澈又富有力量。

    有些断断续续的话落在她的耳里,自开春养心殿将毡帘换成了纱绫,那声音低密,她却不知怎么,听得一清二楚。

    “舒氏族人已抵宁古塔,路途凶险遥远,且一路多有抢杀之乱。奴才奉命暗中护送,端王也遣人暗中相护,却不敢过分招摇。端王几次三番与绰奇过不去,已然是惊动了。所幸硕大人、夫人尚好,舒氏抄没三百余人,到宁古塔清点,只余百十人不到,途中病故最年幼的,不过八岁。”

    “是谁。”

    “托、鄂、费。”

    继而沉默了良久,外头也沉默着。只能听见雷声轰然大作,落下噼啪的大雨来。那雨声清越,铺天盖地,密密麻麻,仿佛一张巨网,将人死死扼住,再无容身之地。

    她感觉呼吸发滞。许久没有下雨,此时骤然落下来,搅起干燥的尘土。空气中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门窗气、尘土气、绫幔气,甚至是荷包里的香丸气,兜头而来。更有一味龙涎香气追魂摄魄,在她鼻尖炸开,奇异又诡谲。

    她觉得有些冷,连空气中都有潮意,顺着她的袍角蔓延,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铅一般无力,她有瞬间的恍惚,连哭也不知道该怎么哭。

    最小的那个才八岁…才八岁。

    那是稚芳。

    她才八岁,她最爱热闹,小姑家嘴巴甜,又机灵,是她阿玛额娘的掌上明珠。婶婶没事儿总喜欢将她挂在嘴边上念叨,她们看了都要发笑。

    她最怕冷的,哥子们打猎带回来上好的狐狸皮分给她,她就留下给稚芳。小姑娘玉团似的粉面,裹在白狐皮里,朝她璨然一笑,连声音都是奶呼呼的,张着小肥手朝她摇,“姐姐去摘梅花呀!”

    她们三年前在梅花树下存了一瓮酒,她们约好了要一起取的。

    去年就是第三年了。

    她却死在了那个冬天。

    流放三百余人,如今百十人都不到了。

    “哐啷!”一声,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养心殿内外的人都跪下去,却只有摇光一个人,提着食盒站在原地。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灰色的,蓝色的衣裳,明黄的琉璃瓦,朱红的宫墙。

    里间帘缦轻动,德佑才敢领着人起身,他轻轻托着摇光的手肘,见她仿佛外头飞卷的树叶,摇摇欲坠。他手上使力,掐了她一把,让她清醒过来,随后将她往里头送,亲自替她打起帘子,“姑娘请。”

    东暖阁里尚未掌灯,只有炕几上放着一盏羊油蜡灯,皇帝半靠在云龙纹迎手炕上,灯火模糊了他的眉眼,倒看不清神色。栽绒地毯上碎瓷飞迸,茶汤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如同一只吐着信的小蛇。

    摇光好像并没有看见地上的碎瓷一样,直直地走过去,瓷片嵌在她的鞋底,她也不觉得疼。她朝皇帝的方向,叩首问安,“奴才请万岁,圣躬金安。”

    皇帝掀起眼皮,在雕窗透过的天光里,定定地瞧着她。外头飞雨如织,倒像一张硕大的帘幕,将他们与世人隔绝开去。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又仔细地看她了,可如今,她就在他的眼前。

    他有深重的无力,情之一字最难周旋。先前对绰奇,三言两语敲打出他的意图,之后再谈也就不必多费心思。连折子都是旁人代写,又怎么能流畅地说出那一番堂而皇之的章句,无非是有人在背后指点他。他拗起句读,他就不知所指,将想要的和盘托出了。

    可她不同,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她那样聪明,不会不知道成明今日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她,那她知道家人的事情吗,如果知道,她又会怎么看他?

    她可能会恨死他吧。

    可是她也许不会知道,她能来看他,他有多欢喜。虽然他很明白,这不是她此行的目的。

    皇帝恹恹地别过头去,炕几上的桃花承着明烛光影,颇有种明月寒枝的美丽。春色已在桃花上,这是很好很好的,可是他不喜欢。

    他不说话,她就一直跪着,两下里沉默,仿佛也能到地久天长似的。外头风雨大作,打得檐角铁马啷当作响,御案上放着的芙蓉石香炉逸出青烟如缕,在室内时凝时散,飘忽不定。

    人反倒安静下来。皇帝的声音也飘忽,轻轻的,带着几分无力与嘲讽,如同空中轻薄四散的乌云。他问:“你是来为他求情?”

    她并不回答,起身将手中的食盒恭谨地放在炕几上,她重叠的袖口里带着香气,却非兰麝,腕上油青色的桌子随着举动轻微地摇摆,令他心中怦然作响。

    她静静地转陈:“太皇太后让苏嬷嬷给主子送酒膳来。老主子说让主子平心静气,顾念宗室,保重圣躬。”

    外头的雷声越大,落在成明身上的雨点就越小。这一场雨下得好,风宜日暖的天气跪着太松泛,反而让外人觉得便宜。

    桃花牛乳酪与糖蒸酥酪其实大体类似,只是应着时节,添了桃花进去,做出来的乳酪便泛着微微的桃花色,再用花瓣点出五瓣桃花,是闺阁姑娘的机巧与雅致。

    时有微凉,不知道是不是风。

    皇帝忽然一哂,重复着她的话,“顾念宗室?”

    “是。”她说,在他衣袍前跪下去,深深泥首,说出了他最不愿也最害怕听见的那句话:“请主子放过端亲王吧。”

    皇帝只觉得心中冰冷,连目光都凛冽万分,外头的阵阵惊雷轰然滚在他的脑海,明明知道会这样,从她进来那一刻他就猜到了会这样,他居然还可笑地对她心存肖想。

    “放过他?”皇帝的声音凉薄又低哑,如同深秋枯叶上凝结的白霜,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而她就跪伏在他的靴旁。

    “你让我放过他?谁又来放过我!”皇帝心中凉透,涌起森森的寒意,不觉眼眶发红,“幸得太皇太后庇佑,才免你流亡,如今你又是凭仗什么,替他,来向朕求情?”

    摇光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两两对望,仿佛能望到彼此心里去似的。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明亮,如同一汪水一样,皇帝在高处,俯身看向她,有一种幽深至极的平静。

    她的声音清越,衬着外头沉闷的雨声,“如今宗室们在养心殿外替端王请罪,主子若要严惩,反而容易令宗室生怨,兄弟离心。”她望着他,一如那年冬天他所望着他一样,满怀赤诚,“奴才,微贱之人,不堪蒙受端王如此大恩,亦无以为报,只能以命相请。每每遭逢风雪,您都向奴才伸出手,如今八表同昏,奴才很想,却不知能为您做些什么。只求万岁顾念宗室兄弟情分,勿复如奴才一样,有鹡鸰之悲。”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她的兄弟受难,她的父母老迈,她却帮不得,也见不到。

    少时听哥子们读《孟子》,说到君子三乐,第一乐便是父母俱存,兄弟无故。

    就连最小的妹妹也没有了,死在去宁古塔的路上,她才八岁。

    卿须怜我我怜卿。

    她不希望他也这样,在外人都逼迫着他的时候,举目四顾,竟然只有一个人,独自面对无边的凄风苦雨。

    心仿佛被人紧紧攥着,连呼吸都有些滞塞,一阵又一阵的难受袭涌上来,她目眩欲死,一张脸白得吓人。强撑着向皇帝再度叩首,这才起身。她自几场大病后便有了气血不足的毛病,兼之起得急,眼前发黑。皇帝心里却如同天光乍泄,紧随着明亮了起来,有一种溺水之人忽然得救的自由。八表同昏,平陆成江…原来她都是知道的,他那些不得不藏起来不得不压抑下去的心意,她却原来都是知道的。

    他却气疯了似的说出那样的话,直挑开她的伤疤,将血淋淋的事实毫不留情地放在她面前。

    她好像要走,皇帝心里焦急,不禁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纤细的手腕重新落在掌中,冰凉温润,如同久旱乍逢的甘霖。

    皇帝从背后轻轻地拥着她,她没有挣脱,他满是沉甸甸的欢喜。耳鬓厮磨之间,他将头埋在她肩头,恣意地寻觅着她的气息,心里忽然变得踏实起来,仿佛是失落了许久的珍宝终于复得,如同春风十里,拂过一片春草蒙茸。

    他闭上眼,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错错,与我一起走,好吗?”

    第64章 淈泥扬波

    绰大人迈着四方步子负手下了车, 门口早就有小童在接引,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 不懂事的雨点倒溅了尊贵的绰大人一袍角的泥。

    万岁爷发了旨意,那个混不吝的刺儿头到底有人保着,更有一帮一起斗鸡走狗的兄弟们跪在养心殿门口替他求了好几个时辰的情,听说把一位王爷的膝盖都跪坏了,当然这不干他的事。

    总而言之,这件事雷声大雨点小,原本提出的夺爵仗一百改为仗五十, 俸禄减半, 撤销军机大臣之职,罚去上驷院喂马。

    听说闽浙总督给额大人送了这么大这么长的鱼,各式样珍玩不提, 还有一株特别高的红珊瑚, 绰大人老早就说要来吃饭,趁着今儿吉日良辰,择日不如撞日么!

    前头小厮给他打着伞,一行人摇摇摆摆地过了二门。那珊瑚树就放在花厅里,晚饭也摆在那里。正式会客是在正堂, 绰奇到时,额讷正坐在黄花梨的太师椅上头喝茶,听见步履之声, 连眼皮也没抬。

    绰奇在门口骂了一顿鬼天气,由底下人伺候着扫干衣裳上的雨珠子, 才进正堂去。他兴冲冲地叫了声“额大人”, 十分热络地问:“您喝茶呢?”

    “给绰大人上茶。”额讷笑了笑, “闲来无事,静坐听雨,这茶还粗略可品,绰大人试一试?”

    绰奇低头看了一眼,说呦呵,“了不得,这可是金瓜贡哪!”他讪讪地笑,“也是,在大人您这里,可不就跟碎银子似的么!”

    “客还没来齐,您坐着等吧。”额讷不置可否,“今日大人进宫了面圣,末了竟然是这样的结果。端亲王胡作非为,骄横跋扈,这样不把朝臣们放在眼里,谁知道主子重重地骂,却是轻轻的罚啊。”

    绰奇摆了摆手,很大度,“这有什么?他们宗室子弟我老早就看不惯了!有句老话儿说什么?王侯将相有种吗?妈的就是一群窝囊废!要不是靠着祖辈,谁他妈兜搭他们!老子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斗鸡走狗的,整个就是一个不求上进,还以为自己多有能耐似的!”

    额讷听他说得粗鄙不堪,也不甚在意。他转眼去看雨,明瓦灯下的雨如清丽佳人,颇有些雾里看花的朦胧之美。庭院里花草都有了葱茏的意味,到底是开了春,草木比人先知道时气。

    “今日散朝后,就有人在暗中查端王的事,但也只是顺藤摸瓜,掀不起什么风浪。北边那里一切如常,听说人已经到宁古塔了,说来可怜,三百余人只留下百来个,死的死,散的散,真是痛心。”

    绰奇听不懂他这话什么鬼意思,是在同情舒氏?说句不好听的,舒氏这么惨不都是他害的吗?要不是当初他带人弹劾硕尚,一路从朝会逼到了养心殿那一位跟前,何至于此?当然不能推脱,自己也出了力。可是事情做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还装模作样叹什么气?

    不过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绰奇也跟着叹气,委实感叹伤情了一番,捻着他的小胡子,随额讷看雨,“是硕大人不会做人,不识时务。您当是都给他抛了青枝,他非坚持自己的什么狗屁大道。坚持也就算了,他喝粥凭什么要连带我们不吃肉!我家的人都指望着我养活,我好意思给他们喝稀粥?非逼您到主子爷跟前去告他,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大道能当饭吃吗?那孔夫子孟夫子怎么死了?那学堂里的先生们收什么钱?他们读书人就是单纯得搞笑,真是笑死哦。”

    额讷嘴角动了动,“听说此番端王无缘无故弹劾你,是因为知道了舒氏的事。你如今上御前去了,主子怎么说?”

    “主子?”说起这个绰奇高兴,“我今儿还给主子出主意了呢!我先前都是一五一十按你教我的话跟主子说的,后来主子说了句什么话,我没听懂,好像是什么什么何为,然后我就给主子说,我说要削他的爵,痛打他一顿,主子有些为难,还给我叽里呱啦地赔不是,最后说要晋我的爵!诶呦老天爷,我都高兴疯啦!额大人,从今以后我也是一等公,咱俩两个公在一起,啧,倍有面儿!”

    “蠢才!蠢才!”饶是额讷这样有涵养的人,看见这种蠢货也忍不住开骂,他把盏子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搁,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我不是先前跟你说,无论如何,咬定端亲王不放手,你松口松得这样快,你是没见过一等公?”

    绰奇“啊”一声,被骂懵了,委委屈屈地掖着手,“我是没见过啊……”

    额讷痛苦地闭上眼,不愿再说话了。

    长久不下雨,这时节空气里发干,混着潮气与烟尘气。正堂里灯火辉煌,有如金芒,晕出一片深浓的光影,灯芯儿照着美人图,伴着风声一折又一折地转,渐渐地那美人面也瞧不清了。

    忽然听闻收伞的声音,原是女使簇拥着一位贵妇人打外头来了,雍容华贵的模样,耳畔一对坠子水头极好,绿得发亮,随着她的步履款摆生姿,她笑吟吟给额讷见礼,又问绰奇好,绰奇也憨憨地起身来问好,“夫人气色真不错。”

    “托您的福,一应还好罢了。”

    绰奇见他长久没则声,有些尴尬,如今额夫人来了可谓是救他于水火,他又腆起脸和额夫人寒暄几句,就找借口溜到后头去,和其他客人们抹牌掷骰去了。

    额夫人见他走了,脸上的笑容才淡下来,经年累月的夫妇,一个神色就能知道心情好不好。显然自家这位是被绰奇气惨了,说来真是奇怪,官场上的积年,遇着谁都是稳稳当当,温文儒雅的模样,从不高声说话,从不轻易动怒,便是这么多年日子过下来,夫妇之间也没拌过一句嘴,偏偏和绰奇成了冤家,每次都能给气得半死。

    额夫人接过女使奉来的茶,亲自给她丈夫换了,笑道:“绰大人就是这脾性,单纯一些,未尝不好。”

    额讷听了直冷笑,单纯?说得好听是单纯,说得不好听就是蠢笨!得亏是跟着他,要是自己单打独斗,还谈什么一等公,说不定都被人害得成了公公吧!

    不过如此时节,妻子在侧温声细语,也没那么生气。他喜欢莳弄草木,更喜欢下雨天微凉的氛围,花灯照雨,廊外落花,颇有些古人的诗境,也能消涤尘世的腌臜。

    他接过啜了一口,慢慢问:“那株细叶寒兰收进去了不曾?”

    “知道你不喜欢杂乱气,早收进书房了。”额夫人顺势坐下,随着他看了许久的雨,“你常说那盆兰花有隐士风致,我不懂,只爱那花香,仿佛别有清气似的。”她笑,“你放心,我比你还珍重它。”

    “那时硕尚与我提过一嘴,”额讷也笑了,“咱们这一株还是从他家分来的,如今也有三年,到了分株的时候。”

    额夫人心下滋味难辨,“这人世间的事,谁说得分定呢?人皆有所图,只是图的不同,不相为谋罢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外人看着煊赫,却不知道许多事,皆由不得自己。”

    世家大族煊赫兴盛了百年,里头却已经蠹毁不堪,只是趁着梁柱尚未倒下,勉强支撑。其实谁有愿意走上这样的路呢?谁一开始不是公子清贵,怀着致君尧舜的理想,做着少年的梦?

    只是折与不折的问题,新与旧的更替总要付出些代价。要么与你背后的家族一同覆灭,要么把自己也填进去,化为梁柱,尽毕生之力荫庇子孙,世间远没有不散的筵席,更没有不灭的梦。如今能护佑一日便是一日,若真到了支撑不住的时候,正应那句树倒猢狲散,散了便散了吧。

    如今的舒氏何尝不是若干年后的自己,而家族里的管理者妄图延续辉煌长盛不衰,就好像是末路挣扎的狂徒。

    茶香甘醇,清雅却苦涩,在舌尖缓缓散开,如云似雾,仿佛也像未名的愁绪。浮生难得欢愉,难得有片刻的散淡,可以安静坐下来听一听雨,什么也不想,与天地精神往来。

    人来人往,一阵阵,如风一样,粉墨登场。也不知这样的时节,还能有多久?

    额夫人说:“我刚从妹子家回来,听她说起平亲王福金下了帖子请她,她还抱怨,说她素来与舅舅家的姑奶奶不对付,谁知道平王福金也请她了。后来我仔细问了,三家亲王都在请人,都与咱们家沾亲带故的,竟是抢着来请。”额夫人有些不安,“这是怎么一回事?”

    “端王出了事,他们唇亡齿寒,兔死狐悲。”额讷掸了掸袍子,“他们多恨咱们,恨咱们也拿咱们没办法,还得摆起笑脸来请咱们——日子过得跟唱戏一样。”

    他忽然笑了,“谁过日子不是在唱戏呢?你方唱罢我登场,看谁更投入,谁唱得更长久。”

    他说着起身,却不着急走,立在地心上沉吟。五十余岁的人,面容仍旧清朗,眉目松弛儒雅,一身群青色的袍子素淡。额夫人有瞬间的恍惚,远远地看着他,也许他不姓托奇楚氏,他们的人生会很不一样。

    可是哪有什么如果呢?

    做便是做了,错便是错了,从此覆水难收。

    听得他说:“他们自然也请了你,如今主子发落下来,你只管去就是,勿要张扬。去之前先上端亲王府去,不论见不见,总要做个样子。宫里不是吃素的,心眼子多着呢。”

    端亲王太福金在慈宁宫晕了一回,醒来仍是不大好。端亲王府里又没有主母,寻常裁度,皆出自太福金。太福金心里焦急,等傍晚养心殿传出消息,一颗心方才定了下去,挣扎着到太皇太后跟前请罪,老太太安慰她几句,她又顾念府上,老太太便亲点了齐兆明上端王府去,又命人好生送她出宫。

    这雨下了半天,没见有小。老太太心里作乱,总觉得不好。先前让人送端王福金出宫,本想着叫摇光的,可人却不在。养心殿前跪着的几位亲贵也是得了皇帝处置端亲王的信,才起身出的宫。听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最严重的是平亲王与全亲王世子,险些站不起来。

    等一切都安定下来,老太太才进的酒膳,从忙乱里乍然抽出身,都不大适应,操心了半日,太阳穴隐隐生疼。苏塔知道她的老毛病,看见她皱眉,上来替她轻轻地按,她才舒缓了好些,随后问:“摇丫头呢?”

    苏塔有些为难,轻轻道:“奴才让她去养心殿给主子送酒膳了。”

    正说着,李长顺打外头来,隔着老远便给太皇太后打千儿问安,老太太略抬手,紧着问:“你主子让你传什么话?”

    李长顺便知道老太太已然晓得了,也不再绕弯子,躬身道:“回老主子,主子爷说,眼下时局不太平的很,主子爷让姑娘到养心殿当笔墨上的差了。万岁爷说,如今虽然养虎为患,他养得起,就杀得起,请老主子放心。”

    太皇太后静默了半晌,窗外疏疏雨声奔涌着潮尘气一股脑兜头上来,老太太背着光,张了张嘴,末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一点头,让李长顺退下了。

    她看向苏塔,苦笑,“她最终还是选了皇帝。”

    苏塔说:“人世间的事都是机缘巧合,没有定数。就算嫁给端亲王,未必没有坏处,只是如今看着不大显罢了。与主子在一处,未必不好。奴才老早就看出来了,主子看她的眼神,与高宗皇帝看您的,一样。”

    但愿吧!老太太想,皇帝不是个浮躁的人,可在她跟前,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才像这个年岁的少年郎该有的青春莽撞。

    况且左右只是在笔墨上伺候,还没有纳入后宫,一切就还有转机。如今成明出事,前朝虎视眈眈,眼下她跟在皇帝身边,比在慈宁宫,更为妥当,也最安全。

    第65章 尘缘相误

    笔墨上的差事简单, 只是费时费力了些。何况养心殿里的人都和她相熟,就算不熟的,看在李大总管的面子上也熟了。

    原先管这事的是给皇帝理送折子的来顺, 瘦长的身条,御前的人都叫他半锯嘴的葫芦,说起他,有渊源,和慈宁宫的葫芦认兄弟,但是他却老想着要葫芦叫他爷爷。他什么都会一点,可以为着一盏好茶拉着你天南海北地胡侃, 可是要问起今儿谁递了折子, 万岁爷的喜怒,不好意思,他闭嘴闭得比谁都严实。

    御前当差的人要有这样的觉悟, 才能保得下命, 走得更长远来顺便是这种行事法则的活招牌。他与摇光闲扯了几句,知道公府里出来的姑奶奶不会不知道怎么磨墨,怎么收拾东西,更何况是万岁爷亲自点来的人,看谁的脸色还不一定呢!因此也不去故作聪明, 只是将御前惯用的暗号手势教给摇光,又客套几句,旁的也就没有什么了。

    李长顺亲自给她指了间屋子, 寻常宫人都是三五人一起住榻榻,她却又是独一件, 是只有每种事上的姑姑才有这样的待遇。因着笔墨上只有来顺一个, 故而她这样也不算太逾矩。

    慈宁宫那边派了芳春来, 芳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笑吟吟地回到炕上与她说话,“犹记去年姑娘才入宫,我看姑娘只觉得心疼。如今姑娘脸上也有气色,身量都高了些。在主子爷身边万要小心,老主子让我带话,说她不便来,心里却很记挂姑娘。叫姑娘常到慈宁宫去,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和她说。”

    摇光也欠身微笑,“那时姑姑告诉我要不自弃,在慈宁宫也是姑姑们照顾我。”她顿了一顿,还是道:“姑姑,端亲王好么?”

    芳春说:“端亲王被罚去上驷院喂马了,不过眼下称病,且受了廷杖,还在府里养着呢。”她握上摇光的手,切切道:“既然已经做好决定,就不要再犹疑。你是不是在主子跟前,向他求情了。”

    摇光点了点头。

    芳春又道:“先前我冷眼看着,主子爷心里存着气。端王此番明着眼弹劾绰奇,多半是因为当年绰奇弹劾你阿玛的缘故,主子爷心里怎么想?绰奇咄咄逼人,朝堂上不放手就罢了,还递膳牌逼到御前去,让主子爷赏了他个一等公,做主子做到这个地步,不是不委屈的,杖五十已然算开恩了。主子爷真心诚意待你,你也要明白他的心意。”

    摇光默不作声,轻轻说:“姑姑,我知道的。”

    尔后又絮絮说了些旁的事,慈宁宫还有差事,芳春不便久留,只坐了片刻便要走,摇光一路送她到门口,芳春按住她,笑道:“不必再送了。”

    她的眼眶却有些湿润了,屋外春风浩荡,却与她之前所见的不同。毕竟这是养心殿,不再是慈宁宫了。乍然离开了熟悉的地方,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初初入宫的心境,如同一团轻而薄的柳絮,如同漫无目的的漂萍。

    她拉着芳春的手,眷恋不舍,难得露出些小儿女情态,“劳烦姑姑替我请太皇太后安,我问苏嬷嬷好,问蒲桃、烟锦二位姐姐好,问…宝爷好。”

    芳春心里也伤感,临风洒泪却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背过身悄悄将眼泪揩掉了,又抽出绢子替她揩,强颜笑道:“好了,也不是见不着,倒是宝爷,腻你惯了,找不见你,恐怕要闹。”

    她轻轻地,却是十分郑重地嘱咐:“姑娘也要好好儿的。”

    摇光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芳春又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这才提起袍角,领着宫人走远了。

    真奇怪,还没到暮春,也有伤怀之意。也许是知道虽然即将进入全盛的春天无限好,也终会有流散的一日。她抚着门,迎风站着,天宇澄净瓦蓝,时有飞鸟划过,奋力振起翅膀,一声长鸣。

    “你就是摇光吗?”

    她闻声回头,却见一个葱绿袍子的宫女,正站在廊柱旁朝她笑,摇光仔细分辨,打起精神,也笑了,“咱们见过是不是?”

    “算你有记性,还没忘了我!”锦屏走上来,毫不客气地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爽朗一笑:“多谢你那方子,我配了药,竟然半点也没留疤!”她说着就要伸出手来给摇光看,摇光果然对着太阳认认真真地找,十分骄傲:“是么?我就说我这方子再不错。”

    锦屏又问:“你也上御前当差来了吗?”摇光点头,锦屏便说:“我本就是御前的人,只是因为得罪了人,才放到四执库的。后来我师父年纪到了放出宫,我就又回来了。如今你也来了,咱们以后做个伴,怎么样?”

    “那自然是好啊,”她快活地应下,笑眯眯地说,“以后还要多仰仗姐姐。”

    “你在什么上头当差?”锦屏又问。摇光答:“笔墨上。”锦屏想了一想,“这倒是个新鲜差事,我在茶水上。你放心,万岁爷的性子温存得很。”她反倒露出憧憬的笑来,“待人也和和气气的,说话也温柔。”

    摇光心下纳罕,待人和气温存,好像寻常时候是这样,只是生气起来,那眼神冷得跟冬天檐下的冰棱子一样,远远地瞧着你,恨不得戳出俩窟窿。

    她悄悄扮了个鬼脸,倒被锦屏觉察到了,不免笑着睨她,“怎么,你不信吗?”

    “信,我特别信。万岁爷好极了!”她老老实实地装傻充愣,看着她,一副认真极了的模样,脚尖却挫着地面,饶像个犯了错在大人面前装傻充愣的孩子。

    锦屏看着好笑,正要说话,远远听见声响,那是御驾将要回到养心殿的信号。锦屏不便再多话,匆匆往御茶膳房,准备皇帝的茶水糕点去了。

    摇光记着来顺教她的话,也往东暖阁去。皇帝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暖阁,尚衣的先捧着便服袍进去,伺候皇帝盥洗更衣,紧接着便是茶水上的进去奉茶。德佑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她才知道该自己进去了,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硬着头皮,进了东暖阁。

    皇帝正俯身看炕几上的桃花,到底风和日暖,一夜之间开了好些。一场大雨之后空气更湿润也更干净,催得芳菲一片,满目都是绚烂的春色,倒令人心旷神怡。

    摇光走到御案旁,量水来磨墨,新贡上来的墨锭浓郁深曜,上头有金粉描出的“惠风和畅”四个字,飘逸雅致。

    皇帝回过身来,看见是她,愈发怡然。只觉得满心满肺的熨帖舒畅,当得上惠风和畅四字。他含笑走到御案前,见她已然磨好一砚新墨,便取笔来蘸,取过一张桃花粉笺,从容落笔。

    摇光好奇,想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又牢记来顺再四教过她的规矩,主子写什么、折子上的字,都是看不得的,看了就犯忌讳,那是大错。她只好一板一眼地低下头认真磨墨,实在忍不住了,悄悄用余光瞥一瞥他运笔的走势。皇帝身上的衣裳是新换的,惯常用沉水香熏过一道,澹泊宁静的香气,若有若无,混着案前芙蓉石香炉里焚的香,也有一股岁月静好的况味。

    皇帝早留意到了她时不时短暂停留的目光,心下只觉得无穷欢喜,又有些好笑,轻轻地拿手肘碰了碰她,低声说:“看得的。”

    她果然放下墨锭就来看,皇帝有一手好小楷,清丽有风姿,此番落笔却飘然潇洒。只看那笺纸上写的乃是《西京赋》中的一段,她却不觉红了脸。

    消氛埃于中宸,集重阳之清澄。瞰宛虹之长鬐,察云师之所凭。上飞闼而仰眺,正睹摇光与玉绳。将乍往而未半,怵悼栗而怂兢。非都卢之轻趫,孰能超而究升。

    皇帝暗暗发笑,却仍是一本正经,十分疑惑地“唔”了一声,故作不解:“怎么了,这天儿很热吗?”

    她的声音低如蚊呐,“不热。”

    皇帝便不再说什么了,待纸上墨痕干透,才小心地将它放到一边去。初春日暖,那太阳仿佛也照进心里去了似的。这正是好时节,檐下鸟雀呼晴,暄暄然如同一盏上好的酒,连人也被烘得暖融融。

    皇帝在批复折子,东暖阁里寂静无声,间或听见“哗啦”一响,那是皇帝翻动纸张的清脆。刚刚临了一半的《西京赋》,“摇光”二字就落在阳光下,辉映着皇帝的笔端风流。其实应该是“瑶光”的,只是他偏要这样写,偏要给她看。

    昔时阿玛斟酌她的名字,因为她在家里行七,摇光也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七颗,故而取了这个名字。她生在夏天的夜里,金波淡,玉绳低转的时节,阿玛在门外等着,抬头一望,就看见了北斗七星。

    摇光,摇落的光影,故而有个乳名,叫做错错,取光影璀错之意,更有藏拙的味道。时人皆不喜欢错,两个错字放在一起,看着十分不好,可是仔细品来,错的错,即是对。隐去锋芒,韬光养晦,反而能走得更长远。

    她有一瞬间的惘然,却听得皇帝低声说:“我的名字叫定晔。”

    摇光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循着声音去看他,不料迎上了一双极清亮的眼睛,闪烁着顽皮又期待的光芒,正笑意吟吟地,偏过头望着她。

    她恼羞成怒,气鼓鼓地从明黄匣子里抱出一沓折子,堆在皇帝的手边,毫不客气地道:“写您的字!”

    皇帝眼里期待的光瞬间寂灭了,转而变得十分惨淡,他哀怨地望了一眼她,见她如此冷漠,如此铁面无私,如此循规蹈矩,内心委实伤感了一回。人君之道,漫漫多艰矣!只好继续提着他的笔,在折子上闷头批“知道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儿白日里看的折子竟不及往常的一半,更有些大臣啰里啰唆,芝麻点小的事往往要洋洋洒洒地写上好几页,有些则大肆吹嘘天子的善政,有些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写不好字,跟竹节虫似的趴在折子上,还有些满洲的老臣,年纪大了,句法不通,偏偏还要坚持自己写,以表对主子的忠心。

    皇帝遇事不骄不躁,镇定自若的性子,也许就是积年累月这么磨出来的吧!

    快到亥正,皇帝才勉强住了笔,来顺将明黄的匣子恭恭敬敬地托出东暖阁,笔墨上、茶水上的差事也总算结束。摇光替皇帝将御案上的文房归置好,锦屏带着茶水上的女子给皇帝敬一盏牛乳茶,二人互相递了个眼色,一起躬身告退了。紧接着便是尚衣司衾的差事,皇帝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索然无味地起身,看见她却步退出东暖阁,又忍不住怅然地长叹了一口气。

    砚台下露出一点点白笺,皇帝愣了一愣,李长顺却已经迈过正殿,就要转来东暖阁了,皇帝眼疾手快,从砚台下抽出那张纸,面不改色地握在了手心里。他将手背在身后,佯佯地走过穿堂,往又日新去了。

    这一路真是走得心惊肉跳,他有点埋怨她,做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又害怕不是她写的,这些日子总是患得患失的,毛毛躁躁,的确不大有人君的威仪。不过有一点是实打实的,那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欢喜,于是连脚下的步子都变得轻快了好多。李长顺与德佑一左一右在后头跟着,彼此默默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默契地把头低下去了。

    皇帝在榻上安置好,司衾司帐的人撤下帘幕,吹灭了灯,上夜的小太监将铺盖放在又日新的外头,皇帝睡觉时不喜欢屋子里有人,经年累月都是这样。一众奴才们都各自悄无声息地退下,这扰扰了一日的养心殿,也就重新归于寂静。

    皇帝在帐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声响,一国之君做到这样真有些跌份子,也真熬可。他寻常不大留心这些,一天的政务处理完,说不困那是假话,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却格外地精神抖擞,连他们关门的声音,都是那样的悦耳好听。皇帝小心翼翼地从帐子里伸出一根手指头,将帐子拨开一条缝,探眼去看,屋子里果真没有人了,这才蹑手蹑脚地掣帐子下榻,趿着洒鞋,挪到对面的炕上,借着外头的天光,从袖口里拉出那张笺纸。

    外头小太监耳朵尖,听见细细簌簌的响动,又不敢惊扰了皇帝,只好轻轻地叩门,低声问:“主子爷有吩咐?”皇帝倒险些吓破了胆,好奴才,一声问抵得上西北的十万大军了。他颇为尴尬地嗽了一声,义正言辞地说“没有”,那小太监便不再说话。

    皇帝抚着心口,将四方笺纸展开,齐整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颇有卫夫人的风骨。却也不是什么旁的话,只是一首诗。

    金陵郁迢递,行旆暧悠悠。

    兰台清露集,松庭积霭收。

    白鹭回修渚,朱凤矫崇丘。

    离离曳青绶,晔晔振彤驺。

    远甸芳风散,神都旭景浮。

    临轩结冲想,还车宁久留。

    皇帝唇角的笑意愈发深浓,一点一点地蔓延到眼角眉梢,他用指尖碰上字迹,仿佛是碰着她的手一样。天子的名讳,没有人敢直呼,就算是书写也必须缺笔。自从阿玛额捏都过世,这个世界上就只有玛玛一个人,可以叫他定晔了。

    真好,他再四地看,她并没有缺笔,晔晔两个字写得端端正正的,他都能想到她执笔时认真的模样。皇帝将那笺纸覆在心上,珍重万分,不觉向外看,月亮高悬天幕,洒下满庭的霜华。

    寂静的宫苑别有一种渊穆的美,遥遥瞥见值房里灯火辉煌,那是晚上当值的小太监们的夜场,春风浩荡,迎面带着些淡淡的花香,酝酿着温柔缱绻,没来由令人心情舒畅。李长顺不紧不慢地走着,德佑落后半步跟在后头,颇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说:“师傅,我觉得主子最近,忒不对劲。”

    李长顺摸摸下巴,表示赞同,德佑还是忧心惶惶的,“要不要请太医哇?”

    “谁知道呢?”李大总管耸耸肩,觉得今儿月色尤其好,就连空气中泛滥的花香也尤其好,他快活地长舒一口气,忽然顿住步子,回过头看了一眼又日新的方向,了然一笑,“也许是春天来了吧!”

    第66章 渐觉年华

    平亲王因着上回替端亲王求情的缘故, 把腿给跪坏了。今儿递膳牌的人少,皇帝匆匆见完,便微服出宫, 去平亲王府上探视。

    御驾到了家门口,虽然不比寻常天子出行,还是大门洞开,一路儿到底。平亲王太福金领着平亲王福金并王府长史一干人等皆在门内跪迎,皇帝忙亲自伸手去搀平亲王太福金,两下里又互相让了好一会子,皇帝才走在前头, 由王府众人簇拥着,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正堂。

    太福金请皇帝坐定了,皇帝又让他们坐,太福金这才敢坐在下首, 平亲王福金亲自接过使女奉上来的茶盏, 向皇帝奉茶,皇帝蔼然欠身接过,又温声说:“弟妹也坐。”

    太福金笑说:“承蒙主子恩德,成曙腿脚不好,不能尽人臣兄弟之礼, 出来相迎。我已命人抬了他来了,请主子稍待。”

    这一个“抬”字,用得不可谓不惟妙惟肖, 皇帝反倒很惭愧,他说不必, “朕再坐一坐, 亲自去瞧他。”随后又道:“他是最稳重不过的一个人, 又顾及兄弟情分。那日随着一众兄弟们在养心殿外跪着,别说你们,就连朕也心疼。可是叔母,您是最深明大义的人,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太福金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说我省得的,“那日我让媳妇带着我,上老姐姐家里瞧她去了,我真是心疼。主子心里体念宗室,成明那孩子让主子为难了,主子还费尽心力保住了他的爵位,老姐姐说她感念主子、老主子,只是碍于身子不好,没法子入宫向老主子、主子谢恩。惟愿他们兄弟几个都能尽心竭力,好好替主子效力,我们便再没有什么旁的想头了。”

    他们说着,又到上房去瞧平亲王,原本意气风发的儿郎窝在床榻上,反而多了些萎靡之气,屋子里满是药味,平亲王听见声响,便知道是皇帝来了,他挣扎着要下榻来给皇帝问安,皇帝伸手按住他,轻声说:“咱们兄弟不拘外礼,且躺着罢。”

    平亲王说是,又看了他妈一眼,太福金会意,领着福金与伺候的奴才们都在外间等候。隔断里间只有他们两个,平亲王望了皇帝好一会子,又看了看自己的一双腿,终究忍不住,狠狠捶着床板。

    皇帝亦是心酸,“你尚且年轻,不要耍小性子,更不要自怨自艾,调理好了身子,往后还长远。朕知道你们心里恨,你恨,你哥子们恨,朕未尝不恨?时候未到,就要沉住气。”

    “我咽不下这口气!”他一双眼睛发红,积攒着泪意,“那杀才咄咄逼人,变着法儿羞辱咱们,在朝堂上让主子难堪。哥子正是该一展抱负的年纪,却落得个上驷院喂马的下场——难道他要喂上一辈子的马吗!”

    皇帝语气沉笃,反问他:“难道他会吗?”

    皇帝却笑了,顺着帐幔上的光影,将目光投得远远地,投到窗外的院落去,声音沉澹如檀,“蜗居于室的人,虽然图个安稳,一辈子也就看得见这方寸天地,不出去摔两跤,怎么看见壮阔河山?”他顿了顿,转而看向平亲王,“没受过磨折,去经受经受,磨一磨性子未尝不好。否则下一回,不是绰奇,也会有别人。”

    “那你呢?”皇帝的目光如同雾隐群岚,可见群峰苍翠,凛然的寒意不过一转,继而便是一片和风霁月,“冬天都熬过来了,怎能错过三春胜景。还没到分定的时候,有什么可着急的?别拘囿于眼下,自己挣扎自己。谛毫末者不见天地之大,审小音者,不闻雷霆之声。”

    从平亲王府上回来,怕误了昏定的时辰,又怕老太太担心,故而皇帝并未回养心殿,直接改道去了慈宁宫。在主子不在的这大半日,宫女太监们忙完了手头的差事,也乐得清闲,锦屏带了糕点来瞧摇光,见她正在窗下做针线,大大咧咧将食盒隔着窗子递了进去,继而探头问:“做什么呢?”

    她不知怎么脸却红了,低下头说:“没什么,原是我偷懒,年节该做完的活计反而留到今日。”

    锦屏也不追问,笑盈盈道:“我老想和你说说话。自从我师傅出宫了,我在养心殿也没旁的熟人。你得闲吗?”

    摇光忙点头,“我也正想找个人说说话呢,姐姐屋里请,我沏茶招待您,哪儿有隔窗子待客的道理。”

    锦屏便从善如流,进屋里来,二人相互见了礼,手挽手到炕上坐,她见摇光屋子里收拾得齐整,窗明几净的,便是寻常坐着,炕几上都焚着香,不由凑近了细闻,“好香!我当时看你便觉得不一样,想着你到底是慈宁宫跟前的,还没细问你,老姓儿是叫什么的?我看你亲切,说不准还能攀上亲呢!”

    她仍旧是从容的模样,面上也挂着笑,可是眼里的神采,到底与以往不同了,她轻轻道:“老姓舒宜里。”

    舒宜里氏出的什么事,宫里宫外不是不知道。那的确是惨,一大家子说没了就没了,死的死,散的散。锦屏知道这话问错了,小心地觑着她的神色,又忙找别的话来开解她:“你会认字儿,可惜我不会。有时候主子说一些文绉绉的,我都听不大懂。”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能告诉我,锦屏是哪两个字吗?”

    摇光说好,就用手蘸了茶水,在炕桌上对着天光写她的名字,边写边听得她说:“你还没来的时候,主子也曾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如实说我叫锦屏,他念了一句诗,我却不懂得。”

    摇光写好了,锦屏便靠过来看,仔仔细细地端详,生出欢喜的意味,一面也跟着蘸茶水学起来,摇光便含笑教她笔画,又想了一想,说:“可是‘马息山前见海棠,群仙会处锦屏张’?”

    锦屏却摇头,“仿佛有个酒字,你再想一想?”

    有个酒字?她费力地思量,都怪从前在家里贪玩,只爱看闲书,戏文话本子记了好些,诗词上头仿佛不太得力。锦屏见她费力,反倒“嗐”了声,“都怪我,想这些来招你。罢了罢了,不着急在这一时。”

    忽然有一阵风过,柔和的,隐约有花香。这种感觉如同片羽吉光,只盛放在一刹,倏忽便越过窗棂,越过宫墙了。摇光贪恋那瞬间的沉醉,忍不住也跟着往外头望,但见重重叠叠的明黄琉璃瓦后檐角高耸,天朗气清,隐约能看到宫墙外的山岚。

    她忽然福至心灵,笑着拉住锦屏的衣袖,说:“这个再不错,有姐姐的名字,也有酒。”锦屏便睁大眼睛认真听着,只听她徐徐念:“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她的声音清脆好听,伴着晴光更怡人。她注意顿挫,笑吟吟地念着前人的词句,锦屏便含笑听着,说是,“我听着耳熟,兴许就是这个!可是调子却不大对——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讲究,主子爷那日念,我听着却很伤怀。”

    她偏过头,满是艳羡的目光,“你们诗礼人家出身,到底不一样。不像我,大字儿不识一个,有时候主子与我说话,我都听不懂。”

    “人人境遇不同,譬如姐姐的好,我却学不来。姐姐知道什么茶配什么盏子,知道万岁爷什么时候吃什么茶,在御前当差可不是容易事,姐姐的差事比我难千万分,还当得妥妥贴贴的,我真是佩服姐姐。”

    锦屏掩嘴直笑,还忍不住打趣她:“是了,我还知道这宫里该往哪走,你却不能!”

    摇光想起上回的事,不由也笑了。

    锦屏又问:“这诗是说什么的?”摇光道:“这是小晏的词,与诗不同的。讲的是相思。心爱的女子不知去向,只好在梦里相寻,酒醒了却更添惆怅。”

    锦屏仔细地揣度着,嘴里重复念着“酒醒长恨锦屏空”,摇光听着她念,不觉出了神。

    皇帝是酉末时分回的养心殿,更衣盥洗毕,弥勒赵便按着钟点来递绿头牌了,皇帝匆匆瞥了一眼,照例叫去。尚衣的人捧着衣裳出殿,锦屏便来敬茶。

    皇帝接过盏子,慢慢地吃着,让来顺把折子匣放在炕几上,锦屏笑着陪皇帝说话,因说:“到底是养心殿龙气旺盛,这桃花儿开得真好。”

    皇帝本就乏累了,闻言看了一回桃花,也笑道:“是时和气暖,到开花的时候了。”

    锦屏又笑道:“上回荣王殿下送桃花来的时候,还没开得这么旺呢。如今花也开了,主子也高兴。”

    皇帝气定神闲地坐着,“哦”了声,不觉问:“朕高兴么?”

    “主子这一向常笑。”锦屏应承着,问得一阵帘幕窸窣,却是摇光进来了,她朝摇光递笑,悄悄比个手势,摇光便知道皇帝今日心情还不错,悄悄松了口气。

    锦屏奉完茶,在一旁侍立,皇帝见她进来了,不由含笑,李长顺识趣,看了一圈,殿内的人便都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摇光不觉脸红,皇帝却还是如常的神色,只是眼角眉梢如和风霁月,端然清朗,皇帝倚着大迎枕道:“今儿不在那边,把要紧的东西拿到这边来,别忘了那个芙蓉石的香炉。”

    摇光应是,皇帝便看着她拣择,见她从香盒里用香匙舀了两勺香粉,放在银片上,又仔细盖好了。她新奇地打量那香炉,不由轻轻一笑:“芙蓉石大件难得,用来做香炉,奴才从前都没见过。”

    皇帝颇为骄傲地挺挺胸脯,可惜她背对着他,并未看到,皇帝有些难过,不过很快又自我调整过来,说可爱吧,“我原先收着也觉得可爱,春天拿出来正好,你看它是不是有海棠色,配藏春香。等夏天也能用,配莲蕊香,都是得宜的。”

    她眉眼含笑,托着香炉放在炕几边,那一捧桃花灿烂如明霞,两种香气混杂在一起,到分不清哪种是花香,哪种是香炉传出来的香气了。皇帝觉得心旷神怡,待她磨好墨,温声说:“今儿出去瞧成曙了,折子积了许多。别站着,怪累的。左右眼下没人,到炕上来坐。”

    摇光垂首站着,颇有些踌躇,“不合礼数吧?”

    “礼法是为你设的?”皇帝打趣她,“先前在慈宁花园里哭,我带你捉雀儿,堆雪人,你顶撞我,哪一样是合礼的?”

    她便登时有些讪讪的了,“那是不知者无罪!”

    不知者无罪,这话说得好。皇帝悄悄指一指书橱,“那儿有宝贝,你闲着无聊,去那撺掇一本来看。”

    她知道他顾念她,不过还是算了吧,她尴尬地摆摆手,“我看不了《中庸》、《大学》,看了要头疼的。”

    皇帝掌不住,“哧”地一声笑了,“我省得。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再不骗你。”

    第67章 饮冰食檗

    摇光心里那股子好奇心又升腾起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扒着书橱看,起先还满怀期待的,希望他的品味能高尚一点, 能别致一点,最好是有什么话本子,若是没有,戏文也成啊!上上下下逡巡了一圈,旁的没见着,什么《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以前哥子念了她就头疼的书, 今儿托他的福, 她又和它们会面了。

    她头晕脑胀的,正要撒手,斜剌剌伸出来一只白净的手, 衣袖间带着好闻的沉水香气——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 呼吸可闻,轻柔地浮动在她的耳畔,她觉得心乱如麻,好容易稳住心神,又听见他惯常温和的嗓音, 毫不留情地嘲笑她,“笨哪,是这个。”

    带着一点点温度, 在耳廓,就像点燃荒原的一把火, 从耳际蔓延上面颊, 皇帝犹未发觉她面上飞霞胜桃花, 衬着耳畔的碧色坠子,愈发显得明媚生动。

    他说着,抽出一本《晋书》来,她十分失望,却见他当着她的面,将一页翻开,好家伙,这就叫同书异文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什么“宣皇帝讳懿,字仲达,河内温县孝敬里人,姓司马氏”,而是“大块黄金任意挝,血海王条全不怕;生前只要有钱财,死后那管人唾骂。某,毛延寿,领着大汉皇帝圣旨,遍行天下。”

    她忍不住笑了,又看得入神,脑子里便不自觉浮现出一个活灵活现的毛延寿,她说我知道,“这个是《汉宫秋》。”

    真不错,没少看哪。皇帝暗暗发笑,兴致勃勃地问她:“喜欢哪一折?”

    摇光沉吟了一会,“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她不待他问,反而反问他:“您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个吗?”

    皇帝从善如流,“为什么?”

    “笨哪!”她学着他的语气,义正言辞地告诉他:“因为这个朗朗上口,好记呀。”

    就知道从她嘴里听不来什么大道理,皇帝眼角眉梢都是笑,忍不住去拧她的腮,她却机灵地躲开了,自顾自往炕上去,“您慢慢瞧着吧,”说着扬一扬手中的书,“承您的好意,我看戏啦!”

    皇帝没法子,很惆怅,惆怅地拖着疲累的身体,无精打采地重新回到了炕上,自己乖乖脱下靴子,将两条腿盘好,取过匣子里的折子看。

    那戏文字字珠玑,读来颊齿留香。她又不敢完全坐在炕上,只能倚靠着迎手,逐字逐句地看。看元帝如何遇着了昭君,看一曲阳关休轻放,西风吹散旧时香。于是草已添黄,兔早迎霜,散风雪旌节影悠扬,动关山鼓角声悲壮。

    他们在灞桥上分别,在深浓的秋意里,一片白霜中,听见马蹄渐渐扫起尘埃远去。美人图挂在昭阳,但烧高烛照红妆。

    皇帝折子瞧了大半,见她蹙眉出神,到底不忍,轻轻唤她的名字:“错错?”

    “嗯?”她含糊应了一声,抬起头看他,眼前便不再是鼓角悲壮的万里关山了,仿佛和做梦一样,乍然醒转,并不是深秋,而是初春,眼前人也不是元帝与昭君。

    皇帝笑了,拿笔瞧一瞧砚沿,“来磨墨了。”

    原来是看得太出神,连墨也忘记添。摇光将书放在一旁,起身来磨墨,却见皇帝面前放着的并不是什么折子,而是以墨绘制的小象,一旁居然还很有兴致地题了词。

    小楷缠绵风流,墨色氤氲,原来是一阙《盐角儿》。

    增之太长,减之太短,出群风格。施朱太赤,施粉太白,倾城颜色。

    慧多多,娇的的。天付与、教谁怜惜。除非我、偎著抱著,更有何人消得。

    她啧啧几声,很是嫌弃的样子,“一国之君,轻浮无比。”话未说完,就看见皇帝很委屈地侧过头来看她,一双眼睛明亮,连笑意都明亮,他却还是强忍着撇下嘴,仿佛百种心肠不敢诉。

    她到底掌不住,“哧”一声笑了,皇帝也笑,说话间就要伸手来挠她痒痒肉,她避之不及,又怕将炕几上的御用之物拂乱了,只好连连往后闪避,皇帝瞅准时机,将她的手一拉,便把她抱在了怀里。

    春夜,温香软玉满怀,皇帝将头搁在她的肩上,细细嗅着衣裳间烘出来的香气,只觉得满心满肺的惬意舒畅。她也不敢挣,静静地任由他抱着,他身上有好闻的沉水香气,并不与龙涎香相冲,她竟然不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这种味道,念念不忘,甘之如饴。

    皇帝嗓音嗡哝,带着十成十的笑意,念起笺纸上的词句,“除非我、偎著抱著,更有何人消得。”

    摇光却很煞风景,歪着头靠在他的颈畔,目光漫无目的地放得无穷远,颇有些惆怅:“我想起宝爷了,寻常我也是这么抱着它的。”

    皇帝很生气,在她脑壳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愤愤道:“你是只猫吗?”

    她说才不是,打趣他:“我倒想到一个词,狐假虎威,您把《汉宫秋》这么包着,真是狐假虎威。”

    皇帝不知道她是怎么从猫想到狐假虎威上去的,不过这个形容倒也颇有些怪诞的贴切,他神态自若,切切地教她:“这有讲究!小时候读书我就这么干,夫子都夸我聪明勤奋。不过万万不能用四书五经,寻常要翻的。用起这个,就算放在案头,旁人也没胆子来动。”

    他犹自不放心,“我没告诉旁人,就告诉你一个了,你别出去乱说,不然我老脸往哪儿搁?”

    摇光就要伸手去捏他的脸,他任她捏,其实下手并不重,她掂量了会子,赞同地点点头:“果然是老脸!”

    兢兢业业做了数年的君王,像这样轻松平和的日子少。皇帝重重地“嗯”了一声,忍不住抿起嘴来笑。心满意足地拥着她,觉得什么都不必想了,什么都不重要了。眼下时光无比珍贵,等风波已定,未来的日子,且长远着呢。

    端亲王告病在家了好几天,那一顿板子可不轻,身体上的痛倒还是小事,主要是心灰了,灰了就颓废了。先前那样心潮澎湃要去做的事,没料想失败得这样彻底,小端亲王默不作声在榻上躺了好几天,一个人也不愿意见。端亲王府里前头后头都是药气,太福金也是拿药吊着,端王爷也是,两下里相互呼应,王府就成了个大药罐子。

    荣亲王看不过意,屡次来看他,他都不理。等平亲王腿脚好了些,荣亲王便拉上他,直接叫人把端王府的侧门给端了,也不管小厮们阻拦,横冲直撞就杀到了小端亲王的房前。

    嗬,挺乐!荣亲王定睛一看,怹老人家正懒洋洋地靠在树下的榻上呢。真是会享受,春天的太阳暖和又不烧人,他怕冷,还盖了一层狐狸皮毯子,翘着二郎腿,也不知道是在装模作样,还是根本就不冷。

    “改明儿我请人把你这模样画下来,我亲自题字,就叫‘端亲王称病图’,您觉得何如?”

    女使们搬来椅子,请二位亲王坐,又奉茶来,平亲王摆摆手,“我不吃茶,姐姐给我换姜汤来。”

    “调摆起我的人来了?”端亲王乐了,扭过头来,“来啊,给我把那幅《寒江秋色图》拿出来烧了!”

    平亲王一听这话就窝火,气得从椅子里蹦起来,倒惹得成明发笑,指着他说瞧瞧,“哪门子腿脚不好?在你额捏面前装,在那一位面前装,也别在我跟前装么!”

    “还不是因为你!”平亲王气呼呼地,一撩袍子坐下来,“我是真心寒。可那日他亲自来瞧我来了,对我说了好一番话,我又觉得没什么。”

    新换的姜汤端上来,冒着热气,成曙嫌烫嘴,搁在他榻边的几案上没喝。却见那上头拿羊脂玉瓶放着一束桃花,是荣亲王前些日子给的,还有一盏茶,不像寻常的茶,倒像是汤药,成曙凑近闻了一闻,蹙眉,“什么玩意儿啊?”

    成明重新躺回去,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春阳便在他面上勾勒出明灭的疏影,他说:“一看你就没读过书,这是黄柏。”

    平亲王也不恼,满是同情的神色,“我知道,你被打了,可是打的是屁股啊,又不是脑子。”他挠挠头,“难不成屁股上有经络连着脑子,把脑子打坏了?”

    “《寒江秋色图》呢!拿上来,我当着他的面撕!”

    荣亲王忍不住笑,瞅准时机出来当和事佬,“你别气,当初你上宗人府挨罚,咱们兄弟几个都为你求情了,还凑钱帮你贿赂通融,不然你以为几十棍子是这样?”

    他懒洋洋地,垂下眼,“左右打死我算了。我是个不成器的,想要做的事,也做不成。想要护的人,也护不住。就连我妈也被我气病了。我真是一无是处。”

    “不。”平亲王冷笑,“你还会叫嚣着撕《寒江秋色图》。”

    成明幽怨地盯着他,他到底看得发虚,佯佯背着手,“你们家园子不错啊,我去看看你妈……”

    荣亲王瞧着他一瘸一拐地出门去了,目光这才重新回到成明身上,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拨弄着手头的玉扳指,“春日负暄,饮冰食檗,改天我送你两个字,明夷,衬你。”

    “我让你带的话,你带到了吗?”

    荣亲王本不想与他提这事,但既然他问了,他也不能欺瞒。他点点头,“她替你求情,是我告诉她的,后来主子的口谕就下了。”

    他似乎是不大相信,怔了半晌,忽而笑了,“我到底没能帮上她,反而拖累了她。”

    其实这些日子他闲下来的时候,也有些怔忡。自己到底是喜欢她,还是执着于那一段难以忘怀的过往?也许都有吧。那时阿玛还在,他不用背负这许多,也不用苦苦斡旋,只为了能够撑起这份门庭。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端亲王世子,每天和兄弟们厮混,满大街地溜达。其实他们是一样的,她没有家了,可他又何尝不是?他的阿玛离去了,他就再也不能是从前那个自己了,他们同病相怜,所以他才那样地迫切,迫切地想再度和她在一起,仿佛只要他们在一起,往日的时光便会重现。

    也许他真的错了。

    小时候读书,并不觉得时光容易过,日子仿佛很难捱,如今闲下来,却渐渐地珍惜起光阴来。才发觉当年那些岁月竟然是一生之中最称心的岁月,可他荒唐地度过了,就那么度过了。

    荣亲王不以为然,托起茶盏啜了一口,“你仁至义尽,往后种种,皆是她自己所选,怨怪不得旁人。”他顿了顿,又道:“知道你不能喝酒,给你带了新茶。别轻易寒心,也别对他失望。下离上坤,内难而能正其志,利艰贞。”

    第68章 不如怜取

    打端亲王府出来, 荣亲王与平亲王作别,知道端王府里本就力不从心,太福金要留饭, 他们也婉拒了。荣王身上有差事,在家里与福金说说话,又马不停蹄地换衣裳,备车入宫去。

    皇帝午歇才起,荣亲王也不着急,掖手在养心殿的廊下晒太阳,春天的太阳可贵, 空中有花木香气, 若不是尚需在这尘世中挣扎,携妻儿大隐隐于市,未尝不是一种快意人生。旁人都看他们是天潢贵胄, 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有无数钱财,无尽奴仆,锦衣玉食,一生荣华, 却不知寻常百姓家有的他们都没有,尚需在门第之下苦苦支撑。

    其实平心而论,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曾经同窗的兄弟变成了君临天下的帝王, 他们也不复稚嫩,各自走上了朝堂。为兄为弟, 也是为君为臣。兄弟之乐他难以享受, 父母之恩他八岁那年便没有了。其实他从前也是很活泛的, 并不是如今这样深沉渊默的性子。在还没有成为君主之前,他们一起斗鸡走狗,常常把先帝气个倒仰,看在他们阿玛的面子上,下不去手来责罚,只好一个劲儿责罚他。罚他跪在奉先殿,不吃不喝。他们就偷偷跑去看他,几个小小子儿在奉先殿敞开肚皮睡大觉,如今想起来,仿佛也是上辈子的事了。

    荣亲王不免唏嘘,抬起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是上次在慈宁宫见着的舒家姑娘。他含笑望着她,稍稍点了点头算是作礼,她也福身回礼,想了想还是走上前来,又朝他行礼:“奴才请荣王殿下安。”

    荣亲王“嗯”了一声,“姑娘如今在养心殿当差?”

    “是。”她低下头,荣亲王不免笑了,“我没旁的意思,这不,刚从端王府回来,成明很好,姑娘不必忧心。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见着姑娘,还得觉着该讲。”

    她便敬而听之的姿态,“请王爷训示。”

    荣亲王忙摆手,“训示谈不上,只是一时感慨。”他望着她,瘦削单薄的身影,嫣然如桃花。他以前并不是不知道相思的滋味,知道那时人远隔天涯,此情惟有落花知。

    他颇有些怅然,想起了那日皇帝望着桃花出神时的神情,其实他是懂得的,只有那个插花的宫人不懂得,用珐琅彩得花瓶去衬它,两相对比起来反而不能显现出桃花的颜色,须要用素净的瓶子,最好是雨过天青,带些微淡淡的惘然,令人想起前朝的章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也许不太在意故而无足轻重吧,又也许是内心寂寥,需要这些扰攘去填补呢?

    他负手,微笑道:“大晏有词,我向来很爱,虽不应景,却对情。”

    于是吟:“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姑娘,如今正是三月春盛之时。”

    不如怜取眼前人。

    可是谈什么眼前人?她一如飘摇落花,在这万仞宫墙,渺无根基。从前或许还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无非是要出宫去,找到玛玛,找到阿玛与额捏,和家人们在一处,可如今呢?她的确只能把握当下,因为她没有去路,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去路在哪里。

    也许会成为一个默默无名的嫔妃?也许几年后他倦了,她会重新回到太皇太后身边,也许她会被放出宫去——听锦屏说宫女年满二十五岁就要被放出宫去的,这样也好,不是吗?

    眼下的时光,能多一分,便是一分吧。

    在一片花影中她沉默着,满是恬然的神色,两眉间不知什么时候拢起了极淡的愁绪,如同被青岚阻挡的风,如同日暮中天划过的寒鸦色。

    李长顺已来传召了,荣亲王不便多言,朝她颔首,便提袍往东暖阁去了。李长顺跟在他后头,将人送进了养心殿,不过片刻便出来,却见一片晴天之下,摇光便那样掖着手站着,融融的日光裹了她满身,衣摆卷起春风浩荡。李长顺轻轻地叫了一声“姑娘”,复又笑道:“有件事要同姑娘说,姑娘来。”

    她随着李长顺走到抱柱下头,大总管抱着拂尘,眯着眼看来来往往的宫人,其实这宫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御前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对不容易。要紧的是要懂得窥探主子心意,这样才有路子可以走。大家都很不容易,做主子的松泛一些,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就好受一些。

    何况主子这一路是真不容易,少年人的情意沉沉却又明朗,也许个中人不觉,他们旁观者却是一清二楚。大总管很是为难的样子,说:“姑娘知道吗,给主子爷值夜的喜子病了!”

    他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倒把摇光唬住了,不觉跟着他那一惊一乍的调子,重重地“啊”了一声,“什么病哪?”

    “闹肚子。”说来怪不好意思的,时序变化大,乍暖还寒,何况是他们这种守夜的小太监,一阵儿冷热交替就容易病。可又日新又不是他们自己的庑房,不能任着性子一趟又一趟儿的上茅厕,要是肚子里作气,放屁太响了,你敢让主子在屋子里听你闻你的臭屁吗?

    所以得赶快找一个顶替的人,虽然确实有,不过现在还用不上。大总管把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满是苦大仇深的模样,“姑娘,为难!那起子人没当过上差,怕在主子爷跟前丢脸。姑娘不一样了,姑娘是笔墨上的人,跟在主子爷身边伺候的,最体人意。我想着,姑娘替喜子去值两天夜?不多,就两日,等喜子病好了,我叫他亲自来给姑娘磕头。”

    磕头可犯不上,只是养心殿有干兼差的惯例么?她不敢答应,“谙达,这样不好吧?”

    “姑娘,”大总管皱起一张脸,“您别以为难。带着铺盖在又日新睡一夜就好,主子睡得斯文,不要茶水,姑娘安心。姑娘不帮帮我,我是真着急得不得了,不知道该找谁去了!”

    荣亲王进东暖阁时,便看见皇帝正盘腿坐在明窗下,望着廊下微微地笑着。荣亲王会意,随着他的目光看见,果然是方才那位舒七姑娘,正站在花影里,与御前的大总管李长顺说话呢。

    他照例扫袖问安,给皇帝道万福,皇帝收回视线,唇畔仍是抿着的,想来心情不错,说伊立吧,又叫看坐,在奉茶的间隙问他:“瞧过成明了?”

    “刚回来。”荣王答道,“主子放心,臣已照主子的意思,都与他说了。以臣的愚见,他闭门思过也是件好事,能煞一煞他的性子。只是主子的苦心,他尚且不懂罢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笑着,“少时来养心殿给皇父问安,抬头看见的是中正仁和四个字,听闻乃是高祖皇帝御笔,如今真正坐到皇父先前的位子上,看到的字,却很不一样了。”

    荣亲王道:“臣真是孤陋寡闻,总以为门上是没有字的,却不知是哪四个字?”

    “是日监在兹。”皇帝说,“赏罚与升降,都得亲自落实,一举一动皆不敢马虎。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荣王知道这话利害,不敢再坐,忙起身垂首,皇帝反倒笑了,“还没落到下罪己诏的时候,坐吧。”

    “情局不是很好么?”

    好与不好,在天意更在人为。朝堂之上的事情,无非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比比谁更高明。小人诛心,荆棘满怀,但总还向往着光明。想着总有一天能够涤荡干净,还以承平,四方安宁。急于求成是不可取的,这是一个事业,历代的帝王们,都在此中度过一生。

    渐积广大以至光明。

    眼中有桃花色,是以心中慰藉。所幸还有她陪在身边,也许当时很想要与她亲近,也是因为她属于舒宜里氏的缘故吧,会让他觉得他还没有那样地昏庸,哪怕心里明知如今当道的都不是什么贤良,也需要隐忍抑制,等待春天的到来。

    皇帝却说:“前日启蛰,百虫动。”

    荣亲王心里掂量了会子,徐徐道:“虽然蛰虫出走,但各有所治,也就算不上大利害了。万物出于震,主生发。往后便是浩荡春色,可以候着桃李海棠了。”

    皇帝微微笑着,“你桃花送得早了些。”

    荣亲王说是吗,含着揶揄的笑意,故意品咂着,“臣怎么觉着送得刚刚好?或许是臣多心,不该送桃花,该送甘棠。”

    “如今不就送甘棠来了么?”皇帝道,“正想和你讲一讲和泰的事情,广东总督上折子来奏他,说他当任时名声很不好,竟是要借着舆论来办他。”

    “这种把戏玩上一次就尽够了,可不兴常奏常新的。”荣王颇为不屑,“克书这么着急要奏和泰,说来也是件够好笑的事情。他家有个女儿,因着前几年眼界高,耽搁了,旁人托媒来提亲,他摆谱,挑三拣四的,闹了好几年也没定好婿。如今克书看上和泰,本是走着修好的意思,想把女儿嫁了,谁知道那和泰却是个情种,说是心有所属,非卿不可的,几次三番冷面相对,又是个耿介的人,大大地扫了克书的面子。克书不过是自己忌惮着不敢明着面办他,借民之口罢了。”

    为民之官,不思民之惠,反而借民之手诛人,想要蒙蔽天听,克书的路也就到这了。皇帝面上并不窥见喜怒,还是一副泰然的神色,“分合难定,何况世态人情。牵扯上利字,讲什么纲常道义?”他微微地笑起来,悠然掸了掸膝上的褶皱,“痴情也有痴情的好处么。”

    成明的确算得上痴情,痴情的好处就是让他的哥子抱得美人归。这说不上好坏,只是荣王觉得这已然是最好的安排。

    可还得为成明谋一谋,荣王试探着道:“说起这个,倒想起端婶婶,当年也算是一段佳话了,旁的妾室没有,故而只留下成明一个。他老大不小了,我像他这么大时候,亲都成了好几年了呢。”

    皇帝知道他意思,不过一哂,“等这阵子过去吧,朕不会慢待他,总得找个性子合适的,不然一起过日子,又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荣王说是,“在这个年月能找到体心知意的最好不过,有主子帮着掌眼,是成明的福气。”

    克书是额讷的门生,自己糊涂,非学他老师那一套。荣亲王不免觉得好笑,知道皇帝心里有考量,是要把和泰扶上来,地方总要有自己的亲信才不至于被欺瞒,天听可不是只在紫禁城这么一个四四方方的地界儿,密折一封又一封,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个最高的权力中枢,等待君王的裁断。

    中央的举动关系地方,地方又牵扯着中央,广东总督的暗流涌动便如同秋天落下来的第一片树叶,或者更为妥当地比喻,那是春天的第一颗芽苞,往后还会有更多,接二连三,聚沙成塔,最终将旧的事物土崩瓦解,让其焕然一新。

    真好,年轻的君王给这个朝堂带来了新气象,它澄澈干净,它生机勃勃,它满怀热情。荣亲王心里的事放下,倒也很是感慨,衷心地道:“万叶千芽,得以新生。”

    第69章 惆怅梦余

    贵妃来养心殿时, 皇帝正歇了午觉起来,正坐在南窗下看书。李长顺进去通传的空当,贵妃便在殿外候着。午后时分的养心殿有一种慵然的美, 大抵是阳光晒干了尘土的缘故,就连鸟雀都变得懒了些,三三两两地停在檐脊上,衬着湛蓝的天。

    她穿着数寸高的旗鞋,宽阔的袍摆下露出一点雪白的底,愈发衬得人高挑有姿态。虽说是站着,钿子上垂下来的流苏却纹丝不乱, 这是大家闺秀打小就练出来的好规矩。

    不过片刻, 李长顺便请她往东暖阁去了,她就着芝瑞的手,慢慢地转进正殿, 宫人皆在两旁蹲安, 贵妃目光放得高,饶是这般,却也看见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刚想再看一眼,一旁的李长顺却早已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 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贵妃不便再说什么,含笑瞧了李长顺一眼,主子身边的大总管, 一举一动皆是主子的意思,须得要客客气气的。殊不知欲盖弥彰, 愈发不让她看, 她愈发知道是谁。看来上回的事情并没有让她死心, 反而到了御前来。御前是个福地,只怕她身量单薄,无福消受了。

    天光倾洒了皇帝满肩,温润如玉的青年帝王,眉目端正清秀,有如万壑松风。她与孝静皇后是同年进宫的,那时第一次见皇帝,仿佛也是在养心殿东暖阁,她随在皇后身后,朝御案后的君王深深叩首谢恩。彼时她尚且懵懂,于不经意处悄悄望了他一眼,只觉得不可方物。

    如今先皇后都已经故去三年了。

    有时候长日无聊,在炕上歪着,看自鸣钟走,总觉得慢,可是一出神,日头就移到红墙上了。一切仿佛悄无声息,芳时易度,空空蹉跎。

    可是他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变化,贵妃有一瞬间的恍惚,皇帝的目光对上她的,朝她微微笑着,连唇畔的弧度,这么些年,都没有变过。

    贵妃有瞬间的失落,不过终究只是片刻,长久习惯了,也就算不上什么了。她依礼福身,口中诵:“奴才请主子万福金安。”

    皇帝说伊立吧,朝她比了一比,让她炕上坐。贵妃照例推辞了几回,这才在炕上坐了,便有奉茶的宫人捧着漆盘半蹲在身侧,贵妃含笑接过,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随即将目光别开,殷切道:“多谢主子的好茶。”

    皇帝不过一笑,“知道你爱喝明前龙井,过些时候得了,再打发人给你送去。”

    贵妃将茶盏搁下,欠身道:“主子厚爱,奴才惶恐万分。今日贸然来,是谢主子隆恩。”

    皇帝“哦”了声,“中宫空悬,这几年亲蚕礼皆由你恭代,从无纰漏,朕很放心。今年照旧便是。”

    皇帝亲耕,皇后亲蚕,帝后为天下表率,以示重农桑为立国之基。贵妃涩然地笑着,遣她恭代,只不过是因为她在后宫之中份位最尊,不过是因为这些年皆依礼法由她恭代,而她从未出现纰漏罢了。

    还奢望些什么呢?知道君恩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少女时尚且怀春,在这深宫内院浸淫了这么些年,不该有的念头,早该要断了。

    贵妃颔首说是,“奴才必将安排妥当,不负主子厚望。”

    皇帝仍是浅浅地笑着,指尖绕着沉水香的香气,对着晴光,令人想起青色的群岚。他的笑却从未到眼角去,也如同晴丝一样,淡淡地浮于表面,并不真切。

    “你打理六宫,本就辛苦,亲蚕礼的事,也可叫宁妃嘉妃她们从旁协助。落得你太辛苦,朕反倒不忍了。”

    贵妃心下一悚,知道皇帝这是将梯子放到了她这里,要借她的手为宁妃的事情下一个定论。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是极为恭谨为难的神色,“主子好些日子不来后宫,敬事房的疏忽,没回明主子。宁妃妹妹得了急症,卧床已有数月了,只怕是……不大见好。”

    皇帝露出讶异的神色,“病了?”又道,“太医既是这么说,也没有法子,只得由她好生养着。”仿佛有些惋惜的样子,“可惜,原本看她聪明得力,会对你助益,也可减轻你身上的担子,没想到她没有这个福气。既然如此,你便紧着提点提点全妃罢。”

    贵妃说是,“全妹妹是有资历的老人了,行事稳重识大体,奴才谨遵主子的训示。”

    皇帝便不再说些什么了,闲闲地吃着茶,两相沉默了半日,各自在想心事,皇帝问:“你春日里有咳嗽的毛病,朕这程子忙,没顾得上去瞧你,如今还好么?”

    贵妃见皇帝分心来关怀她,一霎时感慨万分,她拿起帕子掖了掖眼角,低声说:“谢主子费心,奴才得主子垂怜,一应都很好。年前主子怕奴才冷,把那些好皮料都给了奴才,如今虽说开了春,也还未全然暖和起来似的。奴才做了几件大毛衣裳穿,身上暖和,心里更暖和。这都是主子体恤咱们。”

    皇帝睨她一眼,闲闲道:“有全妃她们帮衬你,你尽可少操些心。人么,太聪明不好,不聪明也不妙。譬如身边的婢子们太聪明,牙尖嘴利的,其实不好。你打理六宫事物未免伤神,却也不要劳乏了自己才是。”

    贵妃心中一凛,知道皇帝这是在敲打她,她忙起身给皇帝谢恩,皇帝顺势扶了她一把,不过是片刻的交集,他又收回手去了。镀着金边的册页在晴光下闪耀逼人,竟然有一瞬间,让她睁不开眼睛。

    那瓶放在炕几上的桃花,在一片金芒里摇曳,仿佛漫天的云霞。

    其实平心而论,皇帝是一个好君主、好丈夫、好孙儿。只是人若是面面俱到,便也没了人情味,让人不敢亲近,也分辨不出他的喜怒了。她有某个瞬间曾经觉得皇帝很像庙堂中的菩萨,镀就金身不坏,永远笑得合宜得体,接受着四方的香火朝拜。

    她知道,她这一辈子,也看不见摸不着那金身之下的肉体凡胎。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无尽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生出些怪异的局促与尴尬。贵妃慢慢品咂着这份尴尬,才发现自己与皇帝之间,除了例行公事的谈话,再不可能有其他。

    也罢,她识趣,起身来跪安告退。却步退出暖阁,复又见到阳光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满心松快,脚下发软,险些要站不住。还是芝瑞眼疾手快,稳稳地扶住了她,低声唤了句:“娘娘。”

    贵妃死死搭着她的手,精致的妆容之下难满面倦怠。珠翠虽然耀眼,衣裳虽然华贵,总是冷冰冰的,就连那辉煌的宫殿,到了夜里,涌入风声,也会没来由地令人觉得害怕。

    可那样的夜晚她已经独自经受过无数个了,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要紧。

    所以位高权重,让六宫中的女人都在她面前拜倒,无不敬服。就连朝冠上的东珠,朝服的颜色,都与旁人不同。她明明很厌恶这些没有温度的东西,却也是这些东西,支撑着她在万仞宫墙下苦苦煎熬。

    托奇楚氏的女儿,就要被万人仰望,就要是家族的骄傲。

    宁妃出事那一天,她居然还有些舒快。看吧,重视君恩就是这样的下场,其实她们是一样的人,都在君王之恩与家族之间苦苦斡旋,可是天底下哪有这样如意的事,选择不同,结果也就不同。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失败者,生出一种苦涩的得意,竟然过分地畅怀。

    贵妃忽然仰起头,迎上阳光。阳春三月的阳光并不晒人,春风拂面,尚且残存几分冷意,可毕竟是春天了。

    她说,“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摇光是等贵妃走了一刻钟,才敢探头探脑地进去的,皇帝眼巴巴地望着她,委屈极了的样子,朝她远远地伸手,抱怨道:“你怎么才来?”

    “这不是怕您和她聊得投机,贸然进来,打搅您回味了么。”她不怀好意地笑,做势深深吸了一口,感叹道:“好香!果然是佳人之香,余音绕梁!”

    “放屁!”饶是皇帝这样好教养的人,也忍不住骂她贫嘴,他拉她在身边坐下,两相依靠,他的呼吸不轻不重地刮在她耳畔,湿腻腻地作痒,她笑着要别开,皇帝却轻轻地叹了口气,拥着她,闭上眼道:“错错,我累了,让我靠一靠。”

    那时在慈宁花园,他也是这般语气,仿佛是无所依靠的孩子,听起来只觉得心疼。

    摇光便不敢动了,任由他靠着,想了一想,还是伸出手来,摸索着替他按揉太阳穴,皇帝觉得窝心极了,真是个体贴人的好姑娘,虽然按得太轻,与不按并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她能够有这样的举动,就足以让他舒心解郁,乐上半日了。

    可是还是忍不住说实话啊,皇帝低声说,“你没吃饭吗?”

    “吃了啊,”她没转过来,老实地朝他抱怨,“中午吃了肥腻腻的鸭子,到现在还积食呢!”她十分懊丧,却又积极地夸赞他,“可没有法子呀,您御膳房的大师傅真是太能了!鲜嫩清香,我在家都不吃鸭皮的,嫌它腻人,天爷,谁知道今儿倒吃了小半边,真是阿弥陀佛。”

    皇帝闷声发笑,故作嫌弃地吸了口气,“怪道呢,满口腥膻,却念着阿弥陀佛。”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小声嘀咕,“只要是锦绣心肠,照样作风流文章,干吃底事?”

    皇帝虽然无奈,却又很认命,拥着她,长长地“嗯”了一声,表示对她歪理的赞同,尾音都带着嗡哝,恍若寻常小儿女的私语。他眉眼含笑,就连嗓音里都带上几分和悦笑意,“错错是对的。”

    第70章 纵长寒夜

    其实这句话从冬天留到春天, 总算说与她听了。不知道她能不能懂得,就算不能也没有关系。除夕万家灯火升平,慈宁宫笑语喧喧, 他就坐在她身边,其实到底在哪一只手上,他是看得出来的,第一回赌气,成心让她输,可是终究赌不起气来,自己倒输了一回又一回, 只是想说, 错错是对的。

    炕几上的那一瓶桃花,因着时和岁暖,早已开了好些, 轻红浅绛, 风流蕴藉。摇光舒惬地靠在皇帝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话。皇帝大多顺着她,也有忽然起了顽意,成心与她斗嘴,笑笑闹闹的, 消磨着时光。

    只可惜这样自在的光景眼下太少,每每夜里批复完折子,他就得与她短暂地分别。他其实很想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君主, 譬如瞧折子瞧到大半夜那种,不过想了一想还是作罢, 就算他熬得, 她也难熬。

    今儿夜里皇帝瞧完折子, 照例抬起头,与她说今日最后一句话,不无惋惜地感叹道:“真是光阴易逝啊。”

    摇光可不懂他这么多伤春悲秋,她的哥子们从不伤春悲秋,大丈夫当有男儿气概,胸中有大丘壑,不拘泥于儿女情长,怎么君临天下的帝王,成日家操心的不是如何打理好他的万里江山,反而是屈着指头,跟个老学究一般,成天老神在在地感叹着时光么?

    皇帝见她不解其意,心中愈发觉得凄凉,其实有时候她比旁人机灵,眼珠子一转就来给他撒软钉子,一撒一个准,可是有时候她又未免太心宽了些,大大咧咧的,像木头!

    不过女孩子心思开阔是好事,这也是十余年的富贵生活作养出她这么一副烂漫心肠。想得少反而活得更松快,益寿延年,便是从这上头来的。

    他要他的错错岁岁平安,顺心如意,余下的一切,自有他来替她担当,替她筹划。

    尚衣司衾的宫人进来,簇拥着皇帝往又日新去,在东暖阁伺候的宫人们朝皇帝行礼后,便依次却步出殿了。皇帝负手越过穿堂,今儿夜里还是有些冷,不过月色倒很好,朗月高悬,宫阙寂静,连步子都有了几分倦意。他忽然生出一个奇特的想法来,等到四方安定,朝政清明,他就要带着她,也许还会有他们的儿女,在廊下赏月观星,宫里的星空没有宫外好看,等暑气渐渐升腾起来,就去避暑山庄消暑,那儿的夜晚比紫禁城更辽阔,可以清晰地看见北斗七星,看见银河垂地,辨认璇玑玉衡,还有瑶光。

    他不觉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恬适温宁,提起袍摆越过门槛,举步将要迈过又日新的门槛,却发觉不对,扭过头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那抱着铺盖站在又日新门前的,可不就是她吗?

    奈何步子已经越进去了,断没有回转的道理,皇帝一霎时脑子里乱嗡嗡地,千万个想头如同洪水一般滚滚而过,却一个也抓不住。

    心里头发乱,睡不成觉,翻来覆去了好一会,终究是担心她,外头那样冷,纵然有铺盖,岂是睡得的?她会不会害怕?若是着凉了,明儿闹肚子的就该是她了!

    这可不成!皇帝霍然掣开帐子,坐了起来,趿鞋下榻,不由分说将人拽了进来。

    皇帝瞪着她,十分严肃地蹙眉,“这是做什么?”

    摇光还觉得莫名其妙,她原本歪得舒舒服服的,正找位子看月亮呢。听说他们上夜的人有件值房,她还没有机会去见,就想着再过半个时辰,等皇帝睡熟了,偷摸跑过去转一转,说不定还能骗盏茶喝。好像殿外上夜的谙达们脾性不错,要是实在无聊睡不着,找他们讲讲故事,也好啊。

    在家里这样的日子多,她睡得浅,时常过了子时还睡不着。裹着被子在帐子里竖起耳朵听,等外头的婆子们都去开夜局了,她就小心翼翼地拨开一边帐子,看窗纸上透进来的月光。

    于是思绪就被放得无限大,无穷远。

    若是年纪小一点的妹妹们来家与她同睡,两个人就压着嗓子说悄悄话,凑着耳朵说,嘀嘀咕咕的,闷声发笑,笑得提不上气,紧紧抓着被角,就是不敢出声。有时候不注意,就能听见嬷嬷们隔着门念叨:“夜很深了,姑娘们休息罢。”

    结果她正追忆过往,畅想着她的美好生活,不防斜剌剌伸出一支手把她提溜了进去,她真是吓着了,好在记得规矩,皇帝入睡后万万不能大呼小叫,不然真亮一嗓子,她就丢脸丢大发了!

    好容易定下心神,迎面还撞见皇帝一张臭脸,怒气冲冲地质问她。

    她很严肃地反问他,说您不知道吗,“给您守夜的喜子闹肚子了,怕熏着您,李总管让我来替他当一天班。”她说着就要找地方放铺盖,疑惑地“咦”了一声,“您这地界儿也忒小了,我铺盖放哪里?您放心,我很好睡的,不打呼噜不磨牙,”她想起这个觉得很重要,郑重地问他,“您打呼噜不打?磨牙不磨?”

    皇帝不觉抬头挺胸,骄傲且优雅地摆一摆手,“朕没有那样的陋习。”

    那就好。摇光松了口气,“听喜子说您睡觉时不爱有旁人在屋子里,那我睡外头去?”

    皇帝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还没开夏,动不动就要睡地上,身子是好任性胡闹的?年轻时就要多加保养,不然到老了可够受!寒气侵上来,回头落下病根子,连带朕也要听你抱怨哀嚎。”

    这话说得可大不对!她很生气,打小玛玛就说她身子健壮,长到如今没病没灾的,哪里就那么金贵了?

    何况想得那么远,做什么?

    “那您这炕借我睡一睡?”她嘴上含糊地应着,绕过皇帝,打算把铺盖放在炕上,不忘品咂评价两句,“您这屋子真不错,冬暖夏凉,大气典雅又不显庸俗。”

    皇帝很得意,连怒气都消了好些,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大丈夫,不能做出让女人睡炕他睡床的卑劣举动,这是要被列祖列宗嘲笑的。皇帝大义凛然地抢过她腋下夹着的铺盖,启唇傲慢地扔下一句话,“你睡床,我睡炕。”

    “这样不好吧?”摇光搓了搓手,殷勤地笑着,“多委屈您哪!”

    皇帝已经自己乖乖地安顿好了,他生得高大,寻常穿起那宽大的袍子,还是很有帝王的威仪的。可是皇皇气度的万岁爷遇见一床铺盖,委实有些跌份子。那被褥完全铺开,都不能盖住他的脚面,在月色下看起来,很是凄凉。

    摇光见皇帝不搭理她,只好悻悻地爬上床睡觉了。好家伙,这龙床果然是龙床,宽阔且松软,身下轻飘飘的,感觉就像睡在云端上一样。她仔细地盖好被子——那被褥居然还是暖的,带着融融的龙涎香气,兜头与她撞了个满怀。

    睡不着,还像从前一样,探出头看皇帝在做什么。他却也没有睡着,蜷缩着一团,将两臂抱在胸前出神。其实皇帝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还是很有威仪的,威仪棣棣若山河,八团龙纹隐约,帽结红缨的少年天子,大抵就是她在慈宁宫初次遇见他的印象了。

    所以哪儿能说得准呢,执掌天下的君王也有这样家常的一面,他挑剔,他骄矜,甚至有些傲慢,却是一片热忱心肠,青春又明朗。

    皇帝察觉到她的目光,扭头来看她,哼哼唧唧地问:“怎么还不睡?”

    “您不也没睡着嘛?”她讨好地笑,不知道这算不算鸠占鹊巢,不过还是很不好意思的。摇光客气地问:“那儿怎么睡得,您要不要来床上睡?您放心,我习惯很好,从不乱动的。”

    皇帝不为所动,义正言辞地说不行,“朕是正人君子,君子你懂吗?”

    行!他君子坦荡荡,让她枉作小人。摇光不好再说什么,默默缩回被子里,既然万岁爷这么有奉献精神,那她也不好阻拦嘛。

    宫里的夜晚安静,安静得可以听见风声。今夜确是有些冷,皇帝睡得不安稳,又不敢惊扰她,小心翼翼地听她那头的声响,听她的呼吸逐渐匀停,他将手枕在脑后,渐渐地也放下心来。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体验,他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这是他第一次与旁人共处一室睡觉,一个人睡得久了,才发现有个人做伴也是一件可乐的事。内心深处温柔,卷起些微的快乐,却是实打实的,沉甸甸的欢喜。

    可是她好像睡得并不老实,皇帝眼见一床被子被她翻滚得掉了大半,默默叹了口气,起身去帮她捞起来。她总算没有骗人,睡觉没有什么陋习,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扫出鸦青色的阴影,也许好梦沉酣。

    皇帝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样,心里慌得直擂鼓。真奇怪,鲜少有这样慌张的时候,可是慌张中又伴随着快乐,在鼓声中开出花。

    他看了会子就要回炕上去,不料才站起来,她一个翻身,被子又翻掉了。皇帝心想这没什么,再一次替她把被子捞起来,仔仔细细替她掖好,她却不知怎么醒了,乜着眼,眼睛亮亮的,带着深浓的倦意,攥住了他的袖口。

    第71章 迟迟钟鼓

    皇帝深深地望着她, 她还好意思笑,侧身让了让,带着狡黠与顽皮, 活像个孩子,“就知道那里睡着难受吧?偏要逞强。”

    皇帝面红耳赤却又百口莫辩,她不肯松手,他也很无奈,明明是他在替她捞被子,反倒变成她来体贴他了,他鬼使神差听了她的话, 侧身想在外头躺下, 她却不让,把他往里头挤,“我要睡外面。”

    皇帝很好脾气地劝哄她, “我在外头睡着, 防着你掉下去。”

    她不依,就是不让,皇帝也没有法子,灰溜溜地到里边去睡了。好在又日新里没有起居注官,否则一代帝王做得这么卑微又没有原则, 传诸子孙也很没有面子的。

    许是先前睡了一阵子,摇光反倒睡不着了,皇帝老老实实地躺着, 心如止水,呆呆望向帐顶。摇光见他一副要赴死的样子, 不免觉得好笑, 故意打趣他, “万岁,您睡得着么?”不等他回答,又说,“我也睡不着,不如您跟我讲个故事吧。”

    皇帝说讲个鬼故事哦,“三更半夜不睡觉,你在修仙吗?”

    她兴奋地说好,兴冲冲凑上来,“就讲鬼故事!您怎么这么懂!我知道您见多识广体天格物,是个讲鬼故事的高手!”

    皇帝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绝望地闭上了眼。

    行吧,不讲就不讲吧。她见他不说话,知道这是在打搅他睡觉,又检查一回他是不是盖好被子,见一切都妥当,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与周公相会去了。

    到底是自己的大床舒服啊,皇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悄悄掀开一点眼缝,看她睡了没有。这种时候就不能纵着她,正如她所说,他体天格物见多识广,有一肚子的好故事,明天还要当值,夜里太兴奋,白天就不精神了,这是有违养生之道的。好在一辈子那样长,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讲。

    其实男女之间还有别的事可以做的,可是她似乎太不懂,大好良宵讲鬼故事真是太煞风景。他心里发痒,又不敢滚来滚去吵着她,只好十指交叉叠在身前,百无聊赖地盯着帐顶。

    睡意确实上来了,他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反而睡得比平常还要安心。然而终归是他肤浅了,大半夜里他居然被冷醒,抻头来看,先前还盖的严实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尽数被她卷了下去。

    真是个陋习!皇帝有气没处撒,又不想惊动她,小心翼翼地从她身边抢被子,一下只敢拖拽那么一点点,又一点点,好容易抢回来半边,皇帝已经一脑门子的汗,竟比在军机处和臣工议政还要胆战心惊。

    没想到她这时候却十分体贴人意,咕哝着翻了个身,将手一搭,搭在了他的胸口。

    把他当抱枕了?

    皇帝很无奈,思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做正人君子做得久了,偶尔不做一回,应该也没有什么大碍。何况今天不是他主动的,是她胁迫他,把手往他身上搭的,天地皆可为他作证。

    他轻轻地将手穿过她的脖颈,穿过她乌黑而柔软的发丝,松松地揽住她,一面替她把被子掖好,确保他们都能盖到被子,她约莫觉得很舒服,将头往他怀里埋,小小的一个,面容恬静,眉目松弛。

    又日新虽然小,却足以容下他们。其实乾清宫才是正儿八经的帝王寝宫,可是他嫌那里不好,那里太空旷,夜里风声奔涌,反而生出孤家寡人的惶惶。养心殿却不一样,它亲切又家常,它有人气儿,温适且舒惬。

    毕竟在宫里当过差,摇光戒掉了睡懒觉的好习惯。卯正时分便准时醒来,不敢赖床。要是旁人看见她一个守夜的睡在万岁爷的大床上,还起得比怹老人家要晚,她是要没命的。

    扭过头去看看他,天爷,他醒得比她还要早。正靠在大迎枕上头闭目养神呢。许是听见她的响动,睁眼来瞧,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醒了?”

    她忙不迭点头,谄媚地问:“万岁爷,您昨晚睡得香?”不待他接口,又很快乐地说:“我睡得真是香极啦!您的又日新是块福地呀!”

    睡得香?醒来了也就万儿八千次吧,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睡得香。皇帝颇有些惆怅,可是看见她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子,默默地又把满肚子委屈悉数吞回去了。他清清嗓子,含糊地说很好,“快收拾收拾,再过半刻,就要叫起。”

    她热乎地“嗳”,麻溜儿下床,光脚就要去抱铺盖,皇帝皱着眉头看她一蹦一跳,忍不住提醒,“穿鞋。”

    真是太着急了,她颇有些不好意思,还没走到炕那头去,又匆匆回头来把鞋穿好,只是太丢人,不敢看他。见条案上有镜匣,便借着晨光梳头。

    虽说开了春,卯正时分天还是暗暗的,只能依约就着一些熹微窥见天边的鱼肚白,与满庭风露萧萧。皇帝从容地靠在榻上,她是背着光,勾勒出一个渺渺的影子。她颇为熟练地将一头乌发归拢在一起,用头绳绑好了,开始编辫子。在家里这种伙计都是梳头嬷嬷来做,可宫里并没有她的梳头嬷嬷,她只能学着自己来,经历了一个冬天,她的辫子已然编得很不错了。

    皇帝适时地问:“知道传话的规矩吗?”见她懵然“啊”了一声,便料定她不知道,不免含笑,自己比了手势告诉她,温声道:“收拾好了出门,把这个传与门上的人知道。”

    皇帝黎明即起,万机待理。她抱着铺盖出去,差就算当完了,门上的太监知会司衾尚衣的宫人,她们便捧着早已准备好的衣冠,伺候皇帝盥洗更衣。李长顺在又日新外头候着,俟皇帝穿戴齐整,引驾过东暖阁用早膳毕,圣驾亲临御门听政。

    四儿乘了李大总管的托,留在最后,先关照了摇光几声,他亲亲热热刚要叫姐姐,忽然想起什么,立时舌头打结,囫囵叫“姑娘”,“这铺盖给我就好,我师父说姑娘昨晚累着了,让姑娘好生歇息,今儿不必当值了,主子爷跟前有来顺呢!”

    摇光说好,不过还是有些疑惑,平白睡了一觉算累吗?这上夜的差未免也太好当了一些,比笔墨上要站一天不知道松泛了多少倍呢!

    四儿嘿嘿笑,等她走远了,门上值夜的人凑上来,哥几个面面相觑,试探着问:“老哥,这是什么事儿?要叫弥勒赵记档吗?”

    四儿反问他们,“昨晚你们离门上最近,有听见什么响动不曾?”

    响动?他俩仔细想了想,“好像起先是有些响动,不过不长,也就片刻,仿佛是在说话,后来就渐次低下去了。”

    这话答得,反倒让四儿为难。要真是有那个什么,这话传出去,未免太损主子威名了吧!他是主子跟前体心知意的得力奴才,可不能够干这样的事!

    四儿越想越害怕,国嗣宗祧,尽在主子一人啊!也许是主子最近为国为民,忧心不已,大费精神,所以体力不济那也是常事,不足为奇。

    况且依照主子的行事做派与摇姑娘的性子,要真是有些什么,姑娘今儿还是睡眼迷蒙地出来了?还继续在养心殿当差?四儿左右斟酌了会子,忽然凶起来,恶狠狠地告诫他们,“主子没发话,就当没这事,你们打今儿起忘了,也别犯浑作死,仗着有张嘴就四处浑吣!”

    两个上夜的见他这话说得重,不敢胡闹,认认真真地答应。四儿站在濛濛的天色里,仔细揣摩了会子,觉得不应该!大不应该!今儿主子早起,眼下那样浓重的乌青,连他们这么远的都瞧见了,他师傅那样一个端稳的人,表情都已然有些害怕,可那摇姑娘出来却是神清气爽,连辫子都编得一丝不苟,难道万岁爷就好这一口?还是早听得老一辈的人说姑奶奶们威名在外,这位舒氏的姑奶奶,格外威风些?

    皇帝尚在军机处召见章京,养心殿的人办完了手头的差事,除却要应承预备皇帝御驾的,余下都各自歇息去了。摇光今儿不当差,懒洋洋地在炕上歪着,从炕垫下找出那日在皇帝那里要来的书看,只见明晃晃两个一本正经的大字,熟稔地展开了,却是“袅晴丝飞来闲庭院,摇曳春如线。”

    门上一阵儿响声,她眼疾手快,将书扔到炕桌下,赶快往后仰倒,竖起耳朵算好时间与距离,假模假式地揉一揉惺忪的睡眼,连声音也懒怠,“是谁来了?”

    “姑娘好睡。”却是芳春,摇光忙起身见礼,倒被芳春扶住,携她到炕上坐,“老主子说这些日子没见姑娘,想姑娘得紧,她又不好来的,直催我来瞧一瞧姑娘。”她说着,上下打量了摇光一回,笑吟吟地道:“看来是老主子多虑了。”

    见了芳春,也像是见了自家人,她很依赖,亲自沏茶来,十分殷勤地将茶盏往芳春跟前推了推,兴冲冲道:“姑姑吃茶,这是香片子。”她颇为歉疚,又道,“养心殿的谙达、姐姐们关照我,一切都好。我心里也很记挂老主子,不该说不得空,是我自己偷闲躲懒。”

    话愈发说着,声音愈发低下去,芳春喜欢她的性子,不藏着掖着,也不粉饰太平,她和悦道:“不碍事。御前有御前的规矩,姑娘心到了,老主子都是知道的。”

    芳春慢慢饮了一口茶,不露痕迹来觑她的神色,心里的话踌躇了许久,还是问:“姑娘对未来,可有什么想头?”

    有什么想头?她目光渺渺,如同游丝般不定。一扇又一扇晴光勾勒出她微臻的侧脸,仿佛陷入了长久地凝神,却最终雪释冰消,雨和风霁。她唤了声姑姑,“我没有别的想头。我想见我的玛玛,想再见一见阿玛与额捏,还有哥子们。我听别人说,宫女二十五岁就能够出宫,”她想了想,“姑姑,我今年夏月便满十八岁了。”

    第72章 酒醒长恨

    太皇太后一直很忧心她的去留, 老太太是不愿意她留在宫里的,宫里明争暗斗,刀剑无形, 稍有不慎就会伤及性命。虽说按皇帝的意思,舒宜里氏绝不会仅仅落到这样的境地,颇有绝处逢生的可能,但是前朝权力的博弈又要多久呢?一个女孩子一生最好最美的年华,又有多久?

    先前端亲王太福金一力撮合她与成明,老太太看成明有前程,虽然稳当到底还是欠缺了些, 但好在他是一片真心。可没料到到底是成明的莽撞让他坏了事, 阴差阳错,终究无缘。若是留在宫里,留在皇帝身边, 依着舒宜里氏从前的荣光, 立为中宫都不成问题,可现在毕竟与从前很不一样了,她真的甘心做皇帝身边的妃嫔,每日里盼着恩宠,就这么消磨掉一生吗?

    所以老太太要让芳春来问一问她, 她可有想好未来。甚至她还尚且不知道她玛玛过世的事情,她与玛玛感情深厚,太皇太后是看在眼里的。可是纸包不住火, 终有一日她会知道事实,她最亲最爱的玛玛死在了抄家的那一日, 她却还痴痴妄想着终有一日能与玛玛团圆。

    要是真的戳破了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那么她该如何自处, 她与皇帝,又该如何?

    芳春借茶盏遮掩眼中的万千思绪,青烟氤氲,泛泛作潮,她强笑道:“姑娘这般记挂太夫人。”

    “我与玛玛约好了,要再相见的。”她也笑,满是憧憬,如同连绵不绝的、欣欣向荣的春色,“姑姑不知道,玛玛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送我走那时,虽然对我很凶,不愿意理我,可是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在家时我时常与她作伴,也不知道我不在跟前,她习不习惯。”她忽然想起什么,又忙问芳春,“姑姑,宫里的人,难道除了放出去,就不能再见家人吗?”

    芳春说可以,“若是老主子、主子恩允,家里人是能进宫会亲的。也有妃嫔回家省亲的先例,只不过不能留家过久,时候到了便要回宫,一分一刻也耽搁不得。至于宫人么,内务府有定例,每年也是能见几次家人的。”

    她听了立时欣喜起来,眼里泛起鲜活的光彩,拉着芳春说“果真吗”,可是转念一想,却不免伤怀,“可我的阿玛额捏都在宁古塔,外祖家在海子,他们都不能来看我。但愿我能找着玛玛,我好想她。”

    她话音稚气,芳春看着、听着,只觉得不忍,却不敢将实话告诉她,反倒只能温和地安慰她,“嗳,姑娘说得是。太夫人视姑娘为珍为宝,一定会来瞧姑娘的。”

    “可我总是梦不着她,”摇光眼中晶莹,喃喃地念着,也不知是说与谁听,“阿玛、额捏,我常常能梦到,为什么就总是梦不着她?”

    芳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地覆上她的手背,与她一起做这些没有结果的遥想,“太夫人也许是怕姑娘担忧,姑娘要是再多心,太夫人愈发不安了。”

    但听她重重“嗯”了声,轻声道,“我知道的。”

    有风过,吹面不寒,芳春却觉得冷。她好言劝慰了几句,再也不能自持,匆匆忙忙地起身要走,摇光料想应该是慈宁宫的差事着急,也不虚留,将她送到门上。春风吹得眼睛生涩,困意却有些上来了。她便站在门旁,目送着芳春渐行渐远,心里却腾地跌了一下,她抚着心口,只觉得奇怪,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是缺失了什么一般,却又实在辨别不出到底缺失了什么。

    锦屏在最尽头的抱柱那里,探出头来唤她,“摇光!摇光!”

    她回过神来,支起笑,“姐姐叫我?”锦屏仿佛很着急似的,“贵主子传我去钟粹宫问话了,茶水上的丫头子不懂事,手生,主子若是回来了,你帮帮忙,提醒看顾着她们些!”

    摇光应下了,“我知道的,姐姐放心就是。”前头有个小太监,笑嘻嘻地叫姐姐,锦屏回头啐了一口,“喜儿,没大没小,让你师傅打你!”又忙接着道,“你办事最是妥帖,我如何不放心。”

    这样说着,人已经没影儿了。

    内务府送了时兴花卉来,钟粹宫里也摆上了西府海棠。贵妃叫了散,便盘腿坐在炕上,就着天光修剪。西府海棠算是海棠中上好的佳品,如同少女面颊上晕开的胭脂,一层一层铺散开去,它不似垂丝和贴梗海棠,柔弱纤细,它别有风骨,亦别有风姿,花梗傲然,不肯屈于春风。

    贵妃执着银剪子,不紧不慢地修建多余的枝叶。她下手干脆,绝不拖泥带水。贵妃不喜欢横生枝节,也不喜欢不乖顺听话的花儿,有点性子固然可爱,可是当断不断,那些多余的枝条便会吸尽主干的养分,她从不爱养没用且危险的东西。

    芝瑞已经将锦屏带来了,是她让芝瑞上养心殿去问万岁爷在不在,她好过去商量万寿节的事宜。她知道皇帝不在,这个时辰惯常在军机处议事,还要往慈宁宫走一趟。

    “奴才给贵主子请安。”

    贵妃笑盈盈地转过身,稍稍虚扶一把,极为客气地道:“起来吧,”随后紧着道:“实在是因着万寿节的事情来得紧,我本想今儿亲自去养心殿一趟的,谁知道主子偏不在。我想着茶水上的领班是最知道主子的心意的,因此冒昧,就让她们把姑娘请来了。”

    锦屏忙说:“贵主子抬举奴才了。奴才微末之人,承蒙贵主子不弃嫌,就已然是奴才的福分。”

    贵妃唤道:“给姑娘搬绣墩来坐,”说着伸手比了比,“姑娘不必拘束,我也无聊的很呢,不过与姑娘说说闲话罢了。”

    贵妃的手作养得很好,纤细雪白,尾指上戴着金累丝嵌红宝梅竹纹的护甲,以无数颗红宝石攒成梅花的式样,机巧又有新意。

    锦屏推让了数次,迟迟不肯坐下,还是不卑不亢的模样,“贵主子站着,奴才怎敢坐下。贵主子如此客气,反倒教奴才惶恐。贵主子有什么想问的,只要奴才知道,必定知无不言。”

    贵妃随意地“嗯”了一声,手上却半分也没空闲,不过片刻的光景,盘子里就已经收拾出了许多细碎枝叶,她声音好听且和悦,慢条斯理地,听不出一点倨傲来,“主子爷这一程子有什么爱吃的饽饽、茶饮子不曾?万寿节摆宴,说得家常些,到底是替怹老人家过生辰,年年都是一样的菜品果桌,未免过于陈旧,也忒不实心了。”

    锦屏仔细想了想,道:“回贵主子的话,御前有规矩,主子的喜好不能外传。主子素来没什么偏好,咱们也只是依着老例儿准备罢了,贵主子这般问,倒让奴才委实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贵妃“哦”了声,笑着说,“是吗?到底御前的规矩是宫里独一份儿的。”她不无惋惜,“我倒是听说一件新鲜事,老主子跟前的摇姑娘上御前当差去了。主子最敬重老主子,想来那位姑娘会知道呢?”

    锦屏知道贵妃话里有话,可是乍然提起摇光,还是让她起疑。后宫的主子们争风吃醋没什么,费心思讨好主子也没什么,做奴才的都知道,只是不敢得罪主子们,所以装傻充愣,当作不知道罢了。她不欲让摇光掺和进来,于是欠身道:“贵主子,摇光是笔墨上的人,并不兼茶水上的差事的。”

    贵妃正在剪枝,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错落之间,一朵开了七分的西府海棠便被她挥手剪落。她面色却如常,没有半分失手摧花的惋惜,闲闲地撂开剪子,摘掉护甲,将手在玫瑰花汁子里浣洗干净了,又裹着松软的手巾子细细擦拭,她一面重新戴护甲,一面淡淡地说:“姑娘新来御前当差不久,不知道么?”

    贵妃提起袍角,徐徐坐在炕沿上,托起小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也是,是我糊涂了,茶水上的毓景是才放出去的,可是按道理不会不知道啊,”她顿了顿,才明白过来,“噢,我想起来了,先前听说御前有宫人失手打翻了盏子,把主子爷给烫了,后来发落到四执库去当差,”贵妃妙目流转,眼波莹莹,“便是姑娘吧?”

    陈年的伤疤霎时被人无情地撕开,露出血淋淋的尚未痊愈的伤口,任谁都不会好受。她最害怕别人提起她在御前失仪的事情,宫里人拜高踩低是寻常事,更有些爱嚼舌根的,背地里戳你的脊梁骨,添油加醋,败坏你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名声。

    锦屏咬着嘴唇,却还是笑着的,落落天光显见得她面庞刚毅,颇有种利落的美,她恭敬地说“是”,“主子爷宽宏,不计奴才前失,让奴才回来继续当差了。”

    贵妃匀了分笑,和着散淡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主子爷宽仁恤下。去岁冬天,宁妃不懂事,言语冲撞了那位摇姑娘,不过是罚她跪着,竟惹得主子爷震怒,御驾亲自将摇姑娘送到了慈宁宫。还有更巧的事,当时端亲王太福金一力要把端亲王与那姑娘凑成一对,老太太都张罗着太福金们添妆奁了,养心殿里却突然传出来主子爷烫伤的事,你道巧不巧?原来姑娘你头一回打翻了茶盏,烫伤了主子爷,也是老主子让摇姑娘,去上的药呢。”

    “不知根底的,以为宁妃是真病了,“贵妃笑着压低了声音,“太医院这么多名医,竟然医不好她的病么?只是再也好不了罢了。”

    仿佛是天顶骤亮,锦屏浑身发木,她的双手被宽阔春袍的袖子遮住,故而看不出细腻的手心上印出一弯弯月痕。她对那位主子爷有多少不欲人知藏在心里的恋慕,就连她自己也懵懵不知。可是那一次,她刚来御前伺候不久,主子爷关照她手上的烫痕,让她插花,或是得闲了与她说话,她就觉得心里暖融融地亲切。皇帝素来对宫人有度有节,哪怕是对宫妃们也是一样。她一直以为是她幸运,让主子爷青眼有加。哪怕她犯了错,还愿意让她回来当差,在身旁伺候,她有不懂得的,也愿意给她机会,警醒她提携她,让她慢慢地学。

    锦屏有些恍然,迎上贵妃一双凤目,明明是那样宁静,不带半分喜怒的眼神,她却从中读出了无穷的嘲讽与鄙夷。那一些小心思,自己珍而重之,藏于心中不愿让旁人窥探,甚至是羞于启齿,居然都被身前居高临下的这个人尽数看在眼里,并且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是荒唐的笑话。

    他心疼她手上那一弯被烫伤的旧痕,到底是真的心疼她可怜它,还是因为在那一刹那,他想起了曾经给他上药的那个人?

    自己的满腔期冀,努力靠近,甚至一点点痴妄的念想,小心呵护保存起来的,又是什么?算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轻轻地问,“奴才有一事不明,可以请教贵主子吗?”

    贵妃颔首,“说吧。”

    她语调艰难,念得却很通顺,一字一句仿佛是从喉咙眼里逼出来的一般,羞愤万分。她问,“奴才愚昧,想问贵主子,‘酒醒长恨锦屏空’,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对她念过的诗,诗里有她的名字。她不识字,这一句落在耳里,却牢牢地记下了,每至无人时便默默念诵。她想里头应该是藏着几分不假情思的,让她一直记着,记到如今。

    第73章 鸾影天涯

    贵妃是簪缨之家出身, 怎么会不知道这意思。飞花飞雨的散淡闲愁,谁年少时不曾有过?她波澜不兴的眸子里忽然泛起一丝涟漪,如同蜻蜓掠过湖面, 然而毕竟很快消失不见了。贵妃好整以暇地打量她的神色,“‘酒醒长恨锦屏空,相逢万里路,飞雨落花中’,这是宋人的词。酒醒时分,总觉得锦屏空荡,心中所思之人, 山重水远, 再也找寻不见。”

    她第一次读这首词的时候,也是在雨濛濛的天气,闺中少女尚且不知道世路艰难, 乍然读来, 只觉得有种纤细的悲痛,却未免太作悲了。年轻的姑娘总喜欢些明朗灿烂的词句,后来再过了很多很多年,她又一次读到这首词,便是在今日, 春阳明媚,晴丝摇曳,殿堂楼阁寂静无声, 回荡着满庭的闲愁,此时彼时, 心境与际遇, 都已经很不相同。

    彩笔新题, 却是旁人词句。

    锦屏很清楚地记得,皇帝那时的神情,眼角眉梢都是遮挡不住的倦怠,带着三四分的醉意,仿佛生起一种濛濛的寥落与惘然来。他凭在窗旁,外头是铺天盖地的连绵春色与漫天晴光。

    原来是这样。

    是不是也是在那一刹那,想起了她。

    贵妃道:“有些事不能明说,我何必骗姑娘,姑娘但凡稍稍留意一些,便知道我所言非虚。”她顿了顿,“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于公,舒宜里氏犯了那样的过错,她面上婉顺,心里未尝不记恨主子。老主子还好,是她玛玛的姊妹,可主子就不同了,须知舒氏的过错是主子亲裁,但凡有一点别的心思,都令人心惊胆战。”

    “于私呢,”贵妃垂眸,“都是女子,没有不计较的道理,只是身在其位,不能也不敢。何况舒氏落败,未尝没有我母家的干系,平白无故给自己找不痛快,何苦来哉?”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锦屏蓦然想起,她那日,也是跟随着尚衣的宫人,到了皇帝的跟前。

    贵妃见她神色已然很不好,将最后的话和盘托出,“但凡为人,皆有软肋。她与主子断绝了,年深日久,主子自然也不会惦念。有些事并不是按下便足矣,表面光鲜亮丽,底子说不准烂成什么模样了。这实在也不是一件难事。主子是怎样发落舒宜里氏的?因为一道圣谕,让她没了家,没了阿玛额捏,就连亲玛玛也没了。只是两处发了话,瞒得好——能瞒一辈子吗?不过是早晚的事,谁说了才是有功德。”

    贵妃露出一丝隐晦的笑,“那么你猜猜,若是她知道了,她还会留在这里吗?”

    贵妃携过她的手,声音和悦,“可你和她不一样,我容不下她,却未必容不下你。的确,我的手难以伸到御前,但是护佑你,不至于再沦落到去四执库受苦的境地,我还是做得到的。宫里炎凉势利,你自己体会过,知道其中的滋味儿。这样齐整的姑娘,做什么非要为了旁人,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她挑眉,眉尾飞扬凌厉,直入鬓发,“这样于大家都好,不是么?”

    春日里午后飞絮,人也倦怠得很。摇光原本在窗下做针线,一回又一回地捻丝穿线,困意却一阵儿涌上来,她连连打了好几个呵欠,打得神思恍惚,几欲睡去。

    这有说法,叫做春困,照她的说法,爱睡觉并不是什么错处,人在一年四季都有事情可做,春困秋悲夏乏冬眠,这是造物的规律。人有事情做就容易消磨时光,与时序同行,以合规律。

    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也没有常盛不衰的花。

    这话他阿玛听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地就要来揍她。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有半生那般长。她梦见自己仿佛还是小时候,与表妹们在家中的后花园里游赏。那时春光正好,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与姊妹们走散了,于是就在园子里转啊转,转啊转。她很想找一条路出去,却又实在不忍心告别这如锦如绣的曼妙春光。她不停地走,却发现眼前的每一条路,都已断绝。

    她害怕极了,可是不敢出声,满园春光竟似乎好像要把她圈死在其中,身上发冷,额头上直冒冷汗,忽然脚下有块石头,将她绊倒,身子似乎往下重重地一沉,她霍然睁眼,却迎上一双极明亮的眼睛——皇帝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他知道她发梦魇了,从袖里抽出绢帕替她细细揩拭。摇光在一片熟悉的沉水香里慢慢安静下来,她脸上绯红,飞快地低下头去,“您做什么来了?”

    皇帝见她午后梦方醒,粉面香汗,更添两颊嫣然,令人心神驰荡。他低笑,连声音都掺着缱绻缠绵,“我半天没见你了。”

    这是理由吗?她觉得他真矫情,从前只觉得万岁爷威严端方,如今心眼子都可以拉丝儿了!摇光到底面上挂不住,情不自禁地伸手来贴脸,脸却发烫得吓人。她愈发不好意思,扭头到一边去,“如今不是值上。”

    “老话说得好,”皇帝很伤情,她真是又木头又无情,好在他体心知意,知道她心里是想着他的,这就尽够了。皇帝崴身在她身旁坐下,靠在她方才靠着的迎手上,摇头晃脑地慨叹,“一日不见,五分想念。咱们半日不见,就是十分的想念啊!”他委屈极了,把玩着手中的荷包,小声嘀咕,“你真是铁石心肠!”

    她煞有介事地重复他的话,“是啊,我就是铁石心肠,改明儿您再烫着了,可别找我。”她说着扭头来看皇帝,自然也看见了他手上托着的荷包,摇光大骇,再往活计笸箩里瞧一眼,哪里还有那个荷包的影子!她伸手就要去抢,气急败坏地说:“这算什么的!你趁我睡着拿我东西,你卑鄙!”

    这回轮到皇帝提心吊胆了,欠身就要来捂住她的嘴,她一面躲开一面嚷,顺带把荷包抢来,藏到袖口里去了。那荷包上头还坠着针线,摇光一时情急,没有注意到,眼看那针线就要划过她的皮肉,皇帝眼疾手快,劈手夺过,谁料他也着急,那只银针便不偏不倚地,刚好扎在他的大拇指上。

    疼倒是不疼,皇帝常年弓马,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他重重地“哎呦”了一声,眼巴巴地望着她,对她的无情与蛮横进行微弱的抗议与控诉,“你扎我!你还骂我!”

    在外头站着的李大总管眼神空洞地望了望天际,主子爷卸下防备亲近起人来,真是角度清奇、毫无章法、小事化大、不忍卒听。

    摇光很不可思议,这回换她来捂嘴,“您小点声!外头有人呢!”抓来他的手对着天光仔细看了半晌,不觉蹙眉,“连血点子都没有,就上蹿下跳地嚷嚷叫疼,是男子汉大丈夫么您?”

    他哪有上蹿下跳了?再说,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又不在这里。

    不过现在借题发挥很有必要,皇帝锲而不舍地追问,“不嚷嚷也行——那个荷包是不是做给我的?”

    她见他明知故问,偏不想如他的意,板起脸来斩钉截铁地道,“不是!”

    真是铁石心肠!皇帝闷笑,不是做给他的,还能做给谁?他忽然觉得有些陶陶然,一双眼睛光彩奕奕,正巧与她的对上,两下相望,反倒“哧”地一声,都笑了。

    皇帝伸手来拥着她,彼此安静地倚靠着,连风的声音也听得到,皇帝的下颚抵着她的发顶,有好闻的桂花油的香气,他贪恋这种香气,贪恋与她在一起的孩子气的调笑,贪恋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温度。

    他的胸口有节律的起伏,天光便在肩头缓缓流淌,旖旎出一室的芳馨。摇光静静地伏在他的怀里,宝蓝色便服袍上的团龙纹样若隐若现,鳞爪飞扬,她忍不住伸出手,细细摩挲,从龙爪到龙鳞,因着掺了银线,便透出凛凛寒光。

    她的声音小小的,轻微的,如同无风的水面,平滑的琉璃。她不知怎么,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春天会来的吧。”

    而皇帝的声音沉稳且笃定,他轻轻地吻上她的额头与鬓角,肌肤相亲,给予彼此前行的勇气。他心弦惊跃,背脊泛凉,不自觉将她拢紧了一些,说会的,“河开燕子来,春深似海。”

    春深似海啊,虽然此时尚在初春,也能摹想到那时的好光景。那时一定蜂围蝶阵,一定春光大好,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三十六陂春水,花月正相宜。

    她的玛玛,她的阿玛与额捏,还有哥子们,都能够走出寒冷的冬天。

    她紧紧地贴着皇帝,便好似在暗夜中的人无比迫切地祈望光明。而他仿佛也有所感知,轻轻地拢着她的手臂,将她护在怀里,只听他说:“我从不轻许诺言,与人承诺,最忌讳不定。我的心意,你都明白。不必惊亦不必惧,一切有我。”

    他不会欺骗她,他说会来,她就相信。

    皇帝的目光灼灼,眼里仿佛有万千星辉熠熠,广袤而浩瀚。他的吻来得突兀,一路缠绵,彼此呼吸交错,杂乱无章。她只觉得浑身瘫软。皇帝将手扶在她下颔,细细地摩挲。一颗心在腔子里辗转沉浮,仿若置之火上,焦灼炙烤。他的怀抱渐渐收紧,却极尽耐心,深浓的呼吸下隐抑着勃勃生机,如同即将突破阻碍的春芽,予以她一春的力量与温度。她情不自禁地攀上他的肩头,这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原来情到浓时,竟然是这般难以自抑。

    皇帝的唇最终落到她的唇上,唇瓣相扣,却听见他极其温柔的声音,他唤她的小名,无限柔情,“错错,我可以亲你吗?”

    她轻轻地闭上眼,天光为她的脖颈勾勒出一个流利优美的弧度,她并没有回答,以最柔软的唇舌,笨拙地回应他。

    而他在铺天盖地的春阳中放任自己煎熬。一边恐惧于无法翻越的过往,在每一次想起她,看到她,甚至与她亲近的时候,隐隐作痛,暗暗发警。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这种感觉蚀人心骨,却又令人沉醉,恨不得全身投入,溺死其中,恰似蛾翅不管不顾扑起的星星火光。

    一边却又小心翼翼地期冀憧憬着他们看似完满的未来。

    第74章 采将芹叶

    今儿下午叫三起, 在西边的勤政亲贤。第一起是哈奇和博达哈,第二起是熙敬,第三起是张敷宣。哈奇与博达哈素来看不对眼, 哈奇是额讷门下的人,当年参舒氏的时候,博达哈曾经当庭与绰奇对峙,极尽阴阳怪气之能事。要不是皇帝在,估计再怎么难听市井的俗骂,他也能骂得出来。

    皇帝一向最为守时,今儿却不知怎的, 让他二人在养心殿外等候了片刻。哈奇看见博达哈就冒火, 博达哈都不屑于看哈奇,于是两个人各自一边,站得远远的, 谁也不兜搭谁。

    主子不在, 李大总管自然也不在,德佑掖手在养心殿门口候着,哈奇揣着手蹭上去,反倒堆起一个笑,悄悄儿问:“主子爷圣躬安哪?”

    德佑皮笑肉不笑, 欠身道,“圣躬安。”

    “嗯、嗯。”哈奇颔首,“咱们做奴才的日夜操忧主子圣体, 圣躬安,便是我等之幸。”

    一旁的博达哈“啐”了口, 一反常态, 笑着上来与哈奇打招呼, 先啧啧上下打量了一通,感慨万分,“哈公,多日不见,您老又壮啦!”他摸着胡子夸赞,“这便是‘富贵之胖’是也。”

    哈奇“哼”了声,“不敢承博大人的赞呢,博大人的嘴里说出什么好话,那就该我念神天菩萨!”

    “不不不,我只是诚心探讨,并没有旁的意思。”博达哈笑得真诚,“没有记错的话,哈公属鼠?”

    哈奇挑眉,“怎么,博大人不研究口角之争,您改道儿算命啦?竟不知师从哪一位啊?是广化寺的老秃驴,还是天桥下算命的穷瞎子?”

    他这话说得刻薄,博达哈也不恼,接着道:“还是在研究口角,这不正与哈公切磋呢么?”他又问,“还没请教哈公,如此脑满肠肥,是吃的苗?吃的麦?吃的黍?”

    果然是穷酸读书人出身,没见过山珍海味,整天面对着老夫子王八念经。哈奇简直觉得这人没救了,还附庸风雅呢?一点好的不吃,这年头,鸡鸭鱼肉,龙肝凤髓,熊掌鲍鱼都已经吃腻了,要吃出珍贵,吃出花样,吃出奇巧,谁他妈每天吃什么破青菜根子,还苗麦黍!一辈子见识也就这样了。

    哈奇学着他的式样,高傲地扬起下巴,“在下不才,却还挑食,不知道您说的禾黍。博大人,吃过八宝回春汤?吃过龙趸皮?见过啊这么长这么大的瓜没有?吃过这么宽这么扁的鱼不曾?”他颇为亲切地笑着,“博大人,虽然我素来看不惯你,可你提到吃,我就有些怜惜你。这世界上这么多好吃的你不吃,天天抱着你的野菜瞎啃,我看着都忍不住大发慈悲。这么着吧,你改天有空,上我家来,也别声张,我请你吃一顿好的,长长见识吧你!”

    博达哈却望着他笑,起先还能够忍住,后来越看他挺着大肚子的模样,愈发忍不住,跑到一边去笑去了。哈奇觉着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有么?他不能理解,主子到底看重这个穷书生什么了,这种明显脑子不大正常的人,居然有朝一日还能和他站在一起,真是他娘的世风日下,世道不公!

    正这么说着,李长顺从勤政亲贤里出来,给二位问了好,博达哈笑得嘴巴子都要抽筋,忙走过来整理衣冠。哈奇也忙个不停,这里整整衣摆,那里正正官帽。怎么那个穷小子看着比他还齐整呢?这可不能够啊。他仔细地想了一想,低头看向自己十分突出的肚腩——衣裳又小了,改明儿打发人重新置办一身。

    二人将要入门槛,别人都是互相推让一回,然后照着官职高低,按顺序先后进去觐见皇帝,偏他们不是。哈奇胖,挤着要进去,博达哈偏不让,博达哈嘴上说着“哈大人请”,实际却是分毫不让,哈奇哼哼唧唧的,博达哈趁人不注意,暗地里推了他一把。毕竟人太胖,重心不稳,被推了就容易倒,哈奇果真站不住,往前一栽,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他晕晕乎乎地抬起头,迎面却看见了一双缉珠龙纹厚底青缎皂靴。哈奇慌了神,爬起来更是丢人,他灵光一闪,立马大声道:“奴才哈奇请主子万安啦!”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举步往勤政亲贤里去了。

    博达哈紧随其后,哈奇骂也不敢,叫也不敢,更不敢使唤旁人。自己短手短脚地挣扎了好一会子,才勉强站起来,又在四周探一探,心里暗暗骂声晦气,灰溜溜地滚进去了。

    一起又一起的召见,皇帝在勤政亲贤忙了整个下午。宝座后悬者祖宗御笔,“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正殿“中正仁和”对着的是“日监在兹”,这里“勤政亲贤”对着“敬天法祖”,历代帝王的御笔遍布四处,一座不大不小的养心殿布满先王谟训,举手抬足之间,满眼都是祖宗家法。

    其实仔细想一想,皇帝何尝不是活着的祖宗。四方万民臣服朝拜,列位臣工俯首听命,仿佛天下大事皆在一人,尊崇无比。

    在召见臣子的间隙,在宝座上端坐的皇帝终于能够短暂地松泛下来,活动活动筋骨。他抚着案头的如意,上好的和田玉被工匠精雕细琢成吉庆的图案。西暖阁里安静得很,安静到可以辨别出空气中金黄的扬尘。人的一辈子仿佛也如惊起的尘土,在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后,最终都将归结于长久的沉寂。

    在位的皇帝自登极起就要开始修陵,刚刚召见的熙敬,来回的便是这起子事。其实闲下来仔细想想,他这一生如果没有遇见她,也许会过得很乏味,按部就班地做好该做的事,主持典仪,立后纳妃,生儿育女,在完成权力交递之后安详地被送往早就营造好的皇陵。倘若真的泉下有知,在硕大的地宫里举目四顾,碌碌一生尽是空名,纵然富有四海,终归空空荡荡。

    前朝有些帝王喜爱猫狗甚至超过后宫妃嫔。因为它们不会说话,它们永远忠实,一颗充满惊惧与猜疑的心才能短暂地被安放。可是这一生如果没有痛痛快快地爱过,没有全心全意的交付,未免太遗憾。

    在传召的间隙,在不动声色地看完数场冠冕堂皇的闹剧后,在这么一点点细碎的时间里,他忽然想她,很想很想。寻常人能够做到的事,于他而言都算是一种奢侈,可他却从这小小的奢侈里,感受到完满的幸福。

    上天于他,尚算眷顾。

    外头奏事的传报,张敷宣在大穿衣镜前整理衣冠,太监替他挑起勤政亲贤的门帘,口中道“臣张敷宣恭请皇上圣安”,紧接着扫袖行跪安礼,皇帝叫起,他便起身前行几步,跪在皇帝侧边白芯红边的锦垫上。

    后头议的什么事,外边人不能也不敢去听了。老爷儿的金光在窗台上慢悠悠地腾挪,划出一道凌厉的锋芒。皇帝在养心殿中,就好比镇下四方的宝佛,主子在便没有人敢造次,大家伙儿也没有偷闲躲懒的胆子,各自干好自己的手边事。铜漏里的水滴,无声无息地滑过游弋来往的人群,“嗒”然一声,静默却迅疾。

    张敷宣回奏毕,皇帝今儿下午的叫起也全部结束。皇帝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甚至亲自将张大人送到了门前,李长顺愈发不敢怠慢,绕过门旁的太监,自己给张大人打门帘。这位是从地方一路擢上来的好官,颇有清誉。在京城待的久了的人,享惯富贵太平,没人愿意下到地方去受苦,可他不一样。他此番是受任湖广总督,来向皇帝辞行的。皇帝笑道:“百姓安乐,首赖地方。湖广袤野千里,洞庭烟波辽阔,盼张卿亦有此等心怀。时日且长,来日咱们君臣对景,再细论平生罢。”

    眼见李长顺将张敷宣引出去了,在一片浩荡的金粉之中,皇帝站在养心殿前负手目送。他心里忽然也生出几分壮阔来,这是他的河山,他会恪尽本职,将每一个心怀理想的人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其实治国就像下棋,让每一粒棋子适得其所,棋面才能活起来,才能源源不断,推陈出新。执棋者不动声色,隐于其后,面目模糊,功过任人评说。

    他无数次明白自己的责任所在,无论是先王遗训,还是站在朝堂列位臣工。所幸这位少年天子仍旧对他的国家心怀赤忱,也相信历代圣王的言行与古书中所描绘的盛世并不只是空话假话,而是可以经由努力而达到的事实。

    这个理想也许很宏大,也许很空妄,但是他愿意投入所有精力,所有热情去尝试。并且他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人在向前走。

    皇帝含笑过东暖阁去,尚衣的宫人得令,进来伺候更衣,将原本的茶青色倭缎团龙纹常服换下,复又取过佛头青的便服来,服侍皇帝穿戴齐整,又将躞蹀七事理顺。德佑问,“御茶膳房备了酒膳与果桌,主子可要进一些?”皇帝却摆手说不必,“过会子再传吧。”

    这是难得的闲暇时光,该见的臣工已经见过了,离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昏定又还有些时候。乍然清闲下来,反倒有些不适应。皇帝信步踱到御案后头去,刚想提笔,却发现她不在值上。正在计较着要不要再踅摸过去瞧瞧她,暖阁门上盈盈转过来一道纤细的身影,葱绿色的琵琶襟马褂,衬着藕荷色的春袍。那春袍是新裁,他特意嘱咐内务府换用轻软暖和的料子,今儿看见她穿在身上,不觉生出一种满足又简单的快乐来。皇帝直起身,静静地含笑看着她,如同一朵带露迎风的芙蕖。

    第75章 聒碎乡心

    量水磨墨, 上用御墨,镌“风月清淑”四个金粉大字,是端端正正的颜楷。皇帝蘸满了墨, 在金花玉版笺上运笔,忍不住小声说:“我就知道你想我。”

    摇光故意板起脸,将墨锭一撂就要走,皇帝忙拽住她,她倒涨红了脸,轻轻“嗳”一声,“屋子里还有人呢。”

    屋子里哪里还有人?皇帝抿起嘴, 扣着她腕子的手却迟迟不愿撒开, 暗地里使劲,将她拉过来,“做什么板起脸?”

    “我没有。”她马上转移话题, 由衷地夸赞, “万岁爷的字写得真好,改明儿给我也写一幅,好不好?”

    “给你写的还少么!”皇帝笑瞪了她一眼,终究松开了手,却见那笔墨淋漓, 乃是《庆历圣德颂》中的一段。

    躬揽英贤,手锄奸枿。

    大声沨沨,震摇六合。

    如乾之动, 如雷之发。

    昆虫蹢躅,妖怪藏灭。

    同明道初, 天地嘉吉。

    皇帝领着她看, 听她小声来念, 不由也笑了,他说,“我初初看它的时候尚小,就觉得它真长,真拗口,还很不务实,便只当它是哪一位先臣对君王谄媚吹牛的颂歌。”

    他的眼中有落落天光,“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并不是颂歌,这是臣子、是万民心中的君王。”

    宋仁宗用韩琦、富弼、范仲淹,欲要使朝廷退奸进贤,涤荡一新。君王要能够明辨奸凶,任用贤能,要使得八方四仪宾服,为政以德,众星拱之。

    她迟疑地望着他,“乾动雷发,天地嘉吉。愿善恶皆有所果,罪愆冤屈皆有所报。”

    “愿所愿皆可得。”皇帝轻笑,扬起脸来,傍晚时分的养心殿金彩辉煌,庄严肃穆,令人油然而生一股豪迈崇敬之情。这里是整个帝国的权力中枢,每天,每时,每刻,都有无尽的奏报,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君主便以此,居方圆而知天下。

    荣亲王送来的那一束桃花开得盛,贮养在瓶子里的比生长在泥土里的要更早盛开,于是人间芳菲尽入此中来。摇光远远地看过去,拉着他的衣袖,“那珐琅彩的瓶子喧宾夺主,咱们把它换了,好不好?”

    “咱们”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竟然也添上了一层柔和的温度。皇帝自然是允准的,她便径直往博古架边去,皇帝知道她是早有成算,今儿只是来诓他的话罢了,于是抚袍坐下,看她毫不犹豫地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尊钧窑天蓝釉盘口折肩瓶,去替那珐琅彩的春瓶,愈发露出一些朴拙的雅意来,仿佛虽然身在万仞宫墙,也能看得见山野人家。

    皇帝知道她有心,这都是北宋的雅物,养心殿明窗上也陈着钧窑玫瑰紫釉海棠式水仙盆,上年冬天那里头养着玉台金盏,他只当她没有留心,原来她心细如发,在于毫末之间。

    皇帝愈发欣喜,索性与她并肩站在炕前看桃花。忽然闻得帘幔闪动,是茶水上的锦屏来进茶了。

    摇光侧身站开,如同往常一般垂首侍立,锦屏却仍旧是照常的神色,笑盈盈给皇帝敬茶,又道:“主子一日辛劳,过会子还要上慈宁宫去,先垫一垫么?”

    皇帝问:“今儿有什么点心?”

    “有奶卷、枣方子、杏仁酥、松瓤鸡油饼、青梅合子,还有时兴的瓜果,都是进鲜来的。”锦屏说这话时,眉眼含笑。她本就生得娇俏,这样一连串的话说出来,流利顺畅,不卑不亢,甚是悦耳动听。

    皇帝沉吟了会子,道:“再添一味糖蒸酥酪,要甜些。太皇太后爱吃鸡油饼和奶卷,另细细选几样用食盒盛了,并瓜果一同到慈宁宫去吧。”

    锦屏福身道是,目光流转,转过那一瓶桃花,却也不过是稍稍一滞,片刻后便恢复如初。她看了摇光一眼,摇光也看见了,悄悄对着她笑,她也想笑的,但太过乏累,委实是笑不起来了,不过是勉力将嘴角抬了抬。

    今儿夜里的差事散得早,摇光吃了香甜一碗糖蒸酥酪,心满意足得不得了,可是吃多了也有不好,那就是夜里睡不着。她梳洗完,用惯常用的羊脂玉簪子绾住头发,在屋子里头前后左右地遛弯儿。

    门上有响动,她转头去看,在夜色里那人隐去了半边脸——一半在明里,一半在暗处。

    “还不睡呢?”锦屏站在门口,望向她,不待她接话,又说,“我也睡不着。”

    “姐姐进来坐。”摇光不好意思地笑,有些赧然,“里头乱糟糟的,也没怎么收拾。”

    她果然依言,越过门槛,走到了炕上,心思百转千回,未先前只觉得又耻又恨,可是真正到了她面前,隔着一道门槛,一霎时又觉愁肠百结,那样多的算计与设计,都似一团棉花似地堵在口中,居然说不出一个字。

    有客人来了,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何况这客人还是熟客。摇光取起桌上的茶壶,替她细细斟了一碗香片,她屋子里惯常是喝香片。

    茶香氤氲,回旋升腾,模糊了锦屏的眉目,她道一声“多谢”,轻轻接过啜了一口,清雅悠长的茉莉气便一股脑儿冲进喉头,她觉得喉头发紧,从前只觉得茉莉香片芬芳,不想它却还要这样生猛的力气,宛如一把利刃,搅动肠胃,直逼心头,令人痛不欲生。

    记得有一回,皇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临时起意,说她沏的茶不好,要重新换香片子来。

    她当时竟还很是好奇,香片是女人吃的茶,皇帝素来爱喝龙团或者金骏眉,怎么倒喝起香片来了?

    原来一切的细枝末节,都不是没有缘由。只是她太自信、太粗心、太蠢笨,才落得如此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却原来都是自作多情,自寻烦恼。

    连贵妃都看得出来,难道他,看不出来吗?

    摇光见她怔忡着,也不打搅,安静地在一旁坐着,自己喝茶。锦屏却忽然扭过头来望着她,虽然仍是笑着,那笑如同冬日里稀薄的阳光,淡淡的,没有半分温度,她问:“宁妃的事情,你知道吗?”

    摇光唇畔的笑凝固在一起,就连眼里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她慢慢地垂下头,不自觉将手覆在膝头春袍的暗纹上,笑得虚浮,仿佛是一潭死水,没有半点生的气息。她喝了口茶,敛着眉目,轻轻道:“妃主不是久病未愈,在永和宫养病吗?姐姐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可是今儿去钟粹宫,贵主子提起来了?”

    锦屏望了她好一会儿,寒声说,“哪里是病了,是有人让她好不起来,永生永世好不起来。”

    也许是窗子没有关紧,夜风扑棱扑棱地灌进来,还残存几分冬日的料峭与冷峻,吹得摇光一凛。却听得锦屏的声音宛如也化作了那风,生冷生冷地,一戳一个洞。

    “托奇楚氏在前朝如日中天,为何宁妃会在后宫落得如此境地。能这么做的只有两个人,是主子,还有老主子,是不是?”

    锦屏盯着她,仿佛要把她望穿一样,令她从灵魂深处迸发出震悚的恐惧来,她强装镇定,却发现这是根本难以做到的事情。打小儿玛玛就不让她说谎,说过一次就要打一次的手心,那样长的戒尺,不留情面地打在掌上,一下子便红肿起来,从此她再也不敢撒谎。

    手心里密密地沁出汗来,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末了,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她居然生出几分快感来,仿佛是大仇得报,可是后来她却发现她根本快活不起来。朝堂的暗流无声地流入了后宫,每一个人,都在主动或者被迫地卷入这一场斗争,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只是她尚且存着几分不切实际的妄想,妄想着这宫墙下是一片祥和宁静,贪恋于他给她的温暖,所以有意无意地,试图忘却,试图无视,试图抹平。

    “你既然看清了这一切,不会还妄想着,能再与你的家人团圆吧?”锦屏的声音透着一股克制的疯狂,在这万籁俱寂的融融春日,听起来却锐利无比,是这样的不合时宜。

    摇光蓦地抬起头来。

    却听见锦屏“呵”地冷笑了一声,“你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尚且能在这宫中转圜,还盼着能有再见家人的一日。舒宜里氏的昨日与鄂硕特氏的今日有什么分别?你又与永和宫的那一位有什么分别?你的玛玛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告诉你吧!慈宁宫与养心殿可以闭严实无数张嘴巴,于宁主子于你都是一样。你的好玛玛,她就死在主子下令抄家、你被太皇太后接进宫来的那一日,从来没有人告诉你吧!”

    其实一开始她想了很多种法子,想给她致命一击,譬如用那种宛转迂回的话术,与她聊家常式的闲天,给她美好的幻想最后再一一打破。可是话到嘴边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那种能力,她压抑不住她的内心,因为她也恐惧,就好像原本祥和宁静的画布被人霍然撕开,才发现背后是血淋淋的现实,而她们曾经身处其中,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人还尚且天真。

    她怎么能继续天真下去?不过是因为有人护着她、保着她,免她风雪免她颠沛,可是自己并没有。宫里的奴仆就像蝼蚁一样卑贱,在四执库当差的时候,姑姑们冷嘲热讽,太监们动手动脚,这些恶心与肮脏她忍住了,她苦苦挣扎。人人都想往高处爬,譬如慈宁宫,譬如养心殿,譬如成为六宫里的妃嫔,爬得越高越好,因为爬得越高,就越有颐指气使的能力。

    自己所得到的一星温暖不过是个笑话,那么她又凭什么可以被人保护下去?已有的苦难落到每个人的身上,谁都没有逃避的理由。

    锦屏看着她震悚到无以复加的表情,本以为会如原先所料想的一样,得到一种疯狂且满足的快感。可是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她并没有,她甚至不敢再去看摇光的眼神——那样清透的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如同一泓秋波。

    她扭过头,一气儿说完。

    “你若是不信,再问旁人便是。不过宁主子再也好不起来,你也未必问得到。先前我并没有告诉你,是因为可怜你。后来我发现我和你一样可怜,凭什么要让你继续怀有念想?这宫里的手段杀人于无形,你以为,你便能够幸免吗?”

    锦屏说了这样多,如同洪流,不留余地地朝她奔涌而来。今夜真是冷,仿佛是起风了,摇光听得耳朵发木,听得神思恍惚,连眼神也渐渐地空洞起来。

    她的玛玛,不在了。

    在她被接进宫来的那一日,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茫然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算一算,那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

    可是这么久,这样远,她却被蒙在鼓里,懵然不知。

    她却心心念念地盼望着还能与家人团圆,她却那样子相信他的话,相信他所说的春天。

    她强撑着抿起嘴,“姐姐若是怨恨我不以实相告,为宁主子鸣不平,也不该拿我的家人开玩笑。”

    眼睛一阵一阵地发涩,从心底深处忽然生出一股恐惧与空妄,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锦屏看着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看,你先前对我说不知道,可你怎么会不知道,谁又会不知道?”

    她说完,朝摇光笑了一下,再不言其他,起身走了。

    谁会不知道呢?

    只是从来,没有人愿意告诉她。

    第76章 移舟甚处

    昨夜三更时分果然下了一场大雨, 到了第二天早晨,空气里便弥散起一股子湿意。摇光并没有睡好,一直捱到四更天, 才恍恍惚惚地睡去。她总算梦见了一回玛玛,玛玛起初还是老样子,坐在炕上,教她念书,后来忽然变天了,铅云滚滚,开始落雪。她又回到了那一天, 玛玛让她快走, 说完便背过身去,任凭她怎么哭着喊,都再也不理她, 也再不回头了。

    宫人们惯例起得早, 她也是。听见自鸣钟敲了五下,她就被惊醒,睁开眼盯着空茫茫的帐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沾湿了枕巾, 身子紧紧蜷缩在一起。

    皇帝今日视朝回来得早,匆匆换了衣裳,就过慈宁宫请太皇太后的安去了。摇光正巧经过转角, 却见皇帝一身佛头青的常服袍,月白色的马蹄袖挽得规整, 被众人簇拥着, 出了养心殿。

    她就站在原地, 远远地看着他。其实并不远,可是好像总是触摸不到一样。

    她是要进养心殿准备笔墨纸砚的,预备着皇帝回来要用。外头仍然在下着小雨,养心殿深阔,乍然转进去,眼睛难以适应,惟有那髹金的御座,于幽暗处散发着耀眼的金芒,还有“中正仁和”四个大字,金龙蜿蜒,若隐若现。

    她不由顿住了步子,就站在原地,恍惚间想起他曾在纸上写过的字来。

    躬揽英贤,手锄奸枿。

    大声沨沨,震摇六合。

    手锄奸枿的圣天子,手里绝不可能那样干净。

    皇皇的道理也需要填入无限的计谋与生命,要用鲜血来达到。无穷无尽的痴欲也要用鲜血来饲喂,才能引起□□,自焚其身。

    她又何尝不是?

    舒宜里氏是不是也是他的一颗棋子,她是不是也是他的一颗棋子?其实锦屏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她与宁妃,有什么分别,宁妃未必不会是她的来日。

    何况是她一只景慕着的太皇太后,站得那样高,未必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们都不愿意告诉她罢了。只要他们都不愿意告诉她,也许她今生今世都不会知道。

    这万仞宫墙真高,就像一座牢笼,把她束缚在其中,每天沉溺在水与食供给的快乐之中,却根本窥探不见外面的世界,也不得自由。

    而这万仞宫墙之下,每个人都在泥泞里,没有谁足够干净。

    她仿佛是自嘲一般,蓦地笑了。

    皇帝打慈宁宫回来,上午的事情便差不多结束了。眼下离递膳牌还有些空当,皇帝便执了一本《古史辑要》,坐在窗前省读。

    笔墨上的人自然是要在一旁伺候的,锦屏奉茶来,摇光不自觉地看着她,可是锦屏却并未看她一眼,将茶奉上,寻常还会奉承迎合皇帝几句,今日却一言不发,再行了个蹲安,便走了。

    皇帝不喜欢屋子里太多人,随着锦屏的退下,东暖阁里伺候的人都纷纷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去,这是李长顺特地嘱咐过的。窗外雨声清越连绵,如同掌间的流沙,将天地尽数笼罩其中。因着皇帝要读书,炕几上头放了一盏青花油灯,那灯明亮温和,照亮了他的脸,皇帝循着灯光望去,却见摇光的眉目半隐在橙黄色的灯火里,不大分明。

    他的心忽然颤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去携她的手,她却不再像往常一样与他掌心相合了,反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空余皇帝半伸出去的一只手,悬在半空中。

    她如梦初醒一般,霍然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他,眼神中掺杂着不解与惶惧,仿佛她从来也不曾认识他一样。

    皇帝只当她是没有歇息好,今儿去慈宁宫前远远地望见她了,便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的。皇帝神态自若地收回了手,不愿勉强,垂下眼,就方才读到的地方继续看起,却找不见刚才究底是读到哪里了。

    春雷隐隐,浓云震震,搅得人内心惶惶。也许是因着光线不好的缘故,那一束桃花看起来也不似前几日那么有精神,细细的风从留出的窗隙中透进来,吹得满枝桃花零落,花瓣纷飞飘零——原来瓶中水供的到底比不上生在林间的,花期来得早一些,去的自然也早一些。

    那花瓣落得到处都是,被风带着落到皇帝佛头青的常服袍上,映衬着落花流水的暗纹,落得四处都是,就连皇帝的书页上,都沾染上桃花的痕迹。

    摇光探身要去收拾,皇帝却说不必,他反倒低低地笑了,“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频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那时天光溶淡,他们相见在慈宁。

    他递给她一方帕子,帕子上暗纹流转,是落花流水的纹样。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花谢了。”她轻轻说。

    皇帝不忍见她伤情,温声道,“你若是喜欢看桃花,今儿下午荣亲王和平亲王要进宫来,我托他们再从外头带一束就是了。等开三月了,畅春园的桃李海棠都到盛时,咱们就到园子里去,日日向桃花,好不好?”

    她恍惚地听着,其实皇帝的声音很好听,清澈如水,这样温柔的声调。那么在抄舒氏的家,在定阿玛的罪,甚至在让宁妃永远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也是用的这样温柔的声音吗?

    这是她从前依恋无比的声音,如今再听起来,竟然会觉得陌生,觉得害怕。

    皇帝揽她入怀,她便安静地在他怀中靠着,听着他沉沉的心跳,闻着熟悉的龙涎香气,却品出寻常甚少觉察的辛辣,从鼻子一路呛进肺里,火辣辣地生疼。

    她想了一想,问:“荣王会进宫来吗?”

    皇帝说是,下颚抵着她的发,闭上眼,“你要问他成明的事情?”

    摇光点点头,并不遮掩,“我想问问他好不好。”

    有什么话,要做什么事,遮遮掩掩的反而不好办,彼此说开了,才有活动的余地,不至于让人起疑心。

    可她是不会正面问他玛玛的事的,无论他怎么回答,她都难以接受。若是他说是呢?那她还怎么面对他,一个口口声声说着会与她一起迎来春天的人,到最后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春天,她身处寒冬,她的寒冬本就是他一手造成。

    若是他说不是,那就更可笑了。只要他想瞒着她,只要他想束缚住她,她就再也没有任何飞出去的机会,就连玛玛的棺椁,都不能再见上一眼。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以不顾一切上养心殿来找他的人,她再没有那样的勇气,她在那个冬天被折磨得提心吊胆,变得深思熟虑,一字一句都摧人心肝。

    皇帝眉心难以察觉地蹙了蹙,不觉将她拢得更紧了些,不过片刻,他便舒展开来,“他们来亦是为此事。成明很好,你若不放心,等我见成曙的时候,你在西边亲自问荣王吧。”

    他一顿,复又笑道,“下月初九是我生辰。”

    “嗯?”

    皇帝哑然,支支吾吾地提醒她,又不愿太跌份子,只好委婉迂回,为自己找补上最后一点面子,“那个,朕体天格物,早起算了一卦,算出你会送朕蓝色的物件儿,个子不大,拴在身上的,”他说着到底掌不住笑,轻轻拿手肘推一推她,“朕算得准不准?”

    就差把荷包说出来了,摇光想笑,却发现根本笑不出来,就连嘴角抿起时,竟然也是虚虚的,半晌,她才说,“一点也不准。”

    未末时分皇帝在养心殿召见了荣亲王与平亲王,荣亲王果然又带进来一束桃花,仍旧是含苞待放的样子。摇光用剪子将多余的枝叶剪去,重新将它插在钧窑天蓝釉盘口折肩瓶里头,温润的釉色映衬着粉碧花色,如同漫天的明霞。

    看吧,春色绵绵万里无际,新旧相生,造物都在这一场轮回里,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尔后不过一福,她抱着换下来的桃枝桃叶出殿去了,自有苏拉们迎上来,接过她手上的枝叶,她便站在养心殿的天棚下头,仔细地嘱咐她们,“别随处乱扔,洒在御沟里,让它们随水流出去吧。”

    苏拉口头应下便走了,摇光兀自站在落落天影里,不免觉得好笑,底下的人答话说一套做一套,嘴上应承得很好,也许不过随手一扔,反正没有什么人会知道。她又为什么要白白地操这个心呢,明明知道是自己无法决定的事情,她连自己,都决定不了,还有心思来怜惜桃花。

    记得从前也是这样的天气,春三月时节,阴阴的,下过雨。家里为了防止鸟雀来啄花,四处都张上锦幄与花铃,细细的风吹过,那声音清脆又飘渺,如同池塘水面上的涟漪。

    相熟的姑娘们小聚,这风是吹面不寒的,小妹妹新学了洞箫曲,便坐在重重花阴深处,吹《杏花天影》。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

    玛玛通常是爱听戏的,或者是积年的老姊妹择嘉日相聚,额捏自有她的朋友,大家各自热闹着,或是高兴了,玛玛与额捏送来糕点果盘,大家说说笑笑的。

    彼时尚不知道这黯黯春愁,也不懂为什么要伤春。有什么好悲伤的呢,今年春去明年还会来,今年高宴散明年还能再聚,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可是如今吹箫人已死,那样寻常不过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第77章 满目山河

    皇帝一面与荣王说着话, 一面不时看向窗外。荣亲王会意,漫漫朝外头瞥了一眼,却发现正是上回那位姑娘, 穿着寻常宫人惯常的春袍,隔着那一束桃花,正站在殿外的抱柱旁。

    能够得偿所愿,事情也有了转圜,就是顶好的结局了。荣亲王亦笑,续着皇帝的话,“我们几个断断续续地都去瞧过他了, 先前还蔫头耷脑的, 如今已经好多了,说明儿收拾收拾就去上驷院领差。本来想今天入宫谢恩来着,无奈胡子拉碴, 我们都叫他休要来了。”

    大家听了发笑, 皇帝道:“不急在一时,他想通了,性子沉淀下来,于他大有益的。”二位亲王都说是,皇帝又扬手, 李长顺便亲自捧了两瓶酒来,放在荣、平二位亲王面前,皇帝笑说:“朕不便去瞧他, 以酒代了。他念念不忘的太平春,你们替朕捎去吧。得闲了也常去陪他说说话, 别闷着他。”

    平亲王倒先眼冒金星, 十分殷切地叫了一声哥子, 将手比上一比,“怎么就两瓶,咱们兄弟好几个都要去看他,两瓶可不够喝的,起码得三瓶吧。”

    皇帝瞪他一眼,“你还敢喝!”,指着他的腿,“还没好全呢,等发作起来又嚷嚷疼,让你妈好上老太太那里告状,回头骂的还是我!”

    这事儿的确是平亲王理亏,他不敢再说什么了,悻悻地缩起头,皇帝倒觉得好笑,没好气地说,“如意馆里的画儿,不拘什么,你挑一幅走吧。记着,只有一幅,多了朕把你家给端了。”

    没有美酒,有好画儿也行!总之跟着哥子不吃亏就是了!平亲王乐滋滋地应一声“是”,乖乖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皇帝与荣亲王讲漕运的事情去了。

    他们因说起历代漕运之法,无非是修运道、建堰埭、设敖仓,汇四方之力又通达四方。但漕□□败加重苛税,亦会危及四方,撼动基业。

    武帝耗时三年开凿漕渠,缩时缩费,又能利沿渠民田。宣帝采耿寿昌之法,籴近处之粟以供京师。光武帝修阳渠引洛水,明帝分流黄、汴,南粮入汴,北粮供京。后有隋修永济、通济、邗沟、山阳渎,沟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与钱塘江,炀帝在运渠沿岸设仓运粮,储粮数千万石。

    皇帝因道:“黄河改道,水患频生,漕运以治河为先。若是今夏黄河倒灌,大堤决口,再要临时补救也难。久坐高堂如何治得好水?任洪来做得好官样文章,做不来实绩。朕已另委李焱为河道总督,他原本在安徽做巡抚,做事雷厉风行,亦有几件善政。”

    荣王笑道:“这却是个好名字。说来好笑,任洪来当年被举为河道总督,也是哈珠那一干人的推举。听说那位任大人上任头一天,忙的倒不是巡视河工,反而高坐中堂受礼庆贺上任,摆大戏都摆了好几天呢。到底是主子宽仁,不与他计较。”

    皇帝照旧是笑着的,只是嘴角微微捺了下去,他随手翻出一沓折子,淡淡道:“粉饰太平罢了,要是见了真章,他跑得只怕比百姓还快。”他将折子递过去,“李焱上任头一日,就给朕递了八份折子,你瞧瞧。”

    荣王果真接过,粗粗看了一遍,仍旧双手递还过去,道:“依臣的拙见,靠谱。”

    一旁的平亲王听了大笑,“大哥哥看了什么就说靠谱?要我看,这个新官上任烧了八把火,一身都是火,还愁克不住水么!”

    这话说得皇帝直笑,荣亲王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一高兴就胡乱说话。”

    皇帝说无碍,“皇考子嗣稀薄,除了朕与外嫁的公主们,便只有五阿哥养在颐和园妃母身边了。打小咱们兄弟一处长大,说说笑笑这样过来,私底下不拘束才好。”

    皇帝又问荣王,“下月亲耕的事宜可妥当了?”荣王便道:“都在筹备着,礼部已经提请,钦天监取了下月十二的吉日。等主子得空,我带单子带人来呈报。”

    皇帝颔首,“大哥哥做事最靠谱,”说着看了一眼平亲王,两个会意一笑,“农事乃国事之先,朕打算在畅春园里开一片稻田,就种胭脂稻。正筹备着犁地呢,你们要不要分一块,朕不收你们租。”

    于时为春。畅春园里会有很大一片稻田,不仅昭示四海,圣天子以农为先,其实他也是有私心的,稻花香里说丰年,等到天下大定,儿女成群的时候,他也能稍稍卸一卸身上的重任,带着她躲进他的桃花源里,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好啊好啊!我去犁地!”平亲王可乐意做这事,“您别说,咱们兄弟都去,种种地活动筋骨,不比在家里躺着强?”

    皇帝正色道:“这可不是顽的。体力躬行,便知其中不易,咱们这只是一季,用力不过在些微之处,寻常农人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遇上灾年,收成不佳,愁苦难言。你年纪也不小了,先前说要让你们历练历练,结果给成明历练到上驷院喂马去了。不若这次你先跟着大哥哥,学着办一办亲耕礼的事,一步一步地来,只要走得牢靠,慢一点都不很着急。”

    议起事来,时间过得尤为快。何况是这样阴沉的天气,感受不到光阴流逝的迅疾。皇帝正在兴头上,不经意间听见自鸣钟敲了好几声,知道摇光还在外头等着,虽然开了春,久站不禁,到底还是冷的。皇帝便佯佯止住了话头,又换了家常的闲话来聊了几句,让他们跪安。

    李长顺是早早接到口谕的,就煞在东暖阁门口等荣亲王出来呢,他堆起笑,给摇光递了个眼色,紧着道:“给王爷请安道福啦,主子让王爷上西暖阁再坐一坐,王爷请吧。”

    李长顺引荣亲王过西边去了,平亲王自然不打算跟着去的,他忙着上如意馆挑他的画儿呢,兄弟两个在中正仁和道了别,平亲王刚准备走,却被一个宫人挡住了去路,他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成明心心念念的舒家姑奶奶么!

    怎么上主子跟前做宫女了?他咂摸不透,摇光已经给他福身问安了,口中道的并不是吉祥话,只是低着头问:“端亲王会进宫来么?”

    他们也不能说不熟,偶尔成明带着她出去混,也会大发慈悲地带上他,他那时候管摇光叫姐姐,其实他们俩同年,只是因为他嘴甜,见着谁都愿意叫一声姐姐,显得自己年轻么。

    他点点头,跟往常一样,叫一声姐姐,并不计较她礼法上的缺失,从小一路混到大的,不在细枝末节。只可惜舒宜里氏出了那样大的事,不然今儿该叫的不是姐姐,就该改口叫嫂子了。

    平亲王说会的,“明儿下午就来呢,姐姐有话让我带吗?”

    摇光并没有回答,低低说声“多谢”,便绕过他,也往西暖阁去了。

    荣亲王料定是她,也大抵知道她要问什么事。既然都跟了万岁爷,还念着成明,就不大好了。不过该问两句也是应当的,毕竟彼此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若是不闻不问,反倒辜负了成明为她做的一切,也辜负了这十来年的情分了。

    果然是她,荣亲王微微眯起眼,朝她颔首。只见摇光提起袍摆跨过了门槛,与他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向他行礼问安。

    真奇怪,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他说不上来。荣亲王随口道起来吧,不愿再多费唇舌周旋,“姑娘是要问我成明的事情吗?他很好,再过几日,就要去上驷院喂马了。姑娘不必担心,他有我们兄弟几个照看帮衬着,出不了大事。也请姑娘记得我与姑娘说过的话,满目山河空念远,已经错过的事情,就不要空空挂念,恋恋不忘。”

    他话说得明白,摇光心里发冷,知道他是有误会,不过并没有关系,她要做的事情在刚刚已经做完,荣亲王怎样想,都已经无碍。

    她敛下眉眼,说是,“奴才只是担心端亲王的近况。殿下性子急躁冒进,此番能全身而退已然是大幸。”她踌躇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太福金还好么?”

    “气急了,上了年纪的人,好得慢一些。如今不过拿汤药养着,总归是无碍的。”荣亲王打量着她,轻轻一哂,“姑娘与其操心旁人,倒不如替自己筹谋筹谋。虽说正经的三春胜景还没到,草意已先发。别东隅已失,复失桑榆。”

    他意味深重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举步绕过她,兀自出去了。

    酸风射眼,弯久了的身子,此时站起来,隐隐作痛。那痛刻骨剜心,竟让人不能自持。到底是春月,哪怕天阴阴的,也遮盖不住葱茏的生气,莺啼鸟啭,蜂蝶成阵。

    可她的内心却荒芜一片,她茫然地长立四顾,看着大穿衣镜里头的自己。好像还是旧时模样,又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的呢?开始筹谋算计,开始趋利避害,开始下意识地说谎话,做遮掩。

    若是玛玛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吧,一定会亲自拿起戒尺来打她的手心。

    她让玛玛失望了。

    可是她只是想见到玛玛,哪怕是一面。

    第78章 苹以春晖

    摇光折回东暖阁里的时候, 皇帝正在窗前省读,见她不觉便笑了,远远朝她伸出手来, “话说完了?可安心了?”

    她点点头,迎着皇帝的手,肌肤相触时她忽然悚了一下,皇帝却恍若未闻,引她坐在炕上,一面说,“手这样凉。”

    芙蓉石的香炉里焚的乃是东阁藏春香, 有百花香气, 映衬着那灼灼桃花,攒涌出一片深浓的花阴来。

    她的目光虚虚的,慢慢地嗅了会子, 才说:“东方青气属木, 主春季,宜华筵焚之,不如点窗前省读,更合宜。”

    皇帝笑道,“哪里在正经看书, 这样的天气,我看你也懒懒的,不如咱们静静地说会子话好。”

    她反倒笑了, “那我给您吹箫吧。”

    皇帝有一管翠箫,通体润泽青碧, 坠着明黄色的丝绦。皇帝亲自将箫管递给她, 却有心与她玩笑, “你也会吹箫么?”

    东暖阁里还是有些暗暗的,不过坐在天光里,到也还看得清明。摇光望着皇帝,面若冠玉的天子,便也如同这箫管般温润,谦谦君子,芝兰玉树,大抵如是。

    眼里发酸,她不敢再看他,也不敢再说话,害怕多说一个字她都会支持不住。箫管清凉,不似皇帝的手那般暖和,摇光以指腹扣上去,沉吟了片刻,便听得箫声清丽委婉,分花拂柳,徐徐而来。

    是姜白石的《杏花天影》。

    她在殿外等候的时候,心里忽然想起的,便是这首词。

    皇帝盘腿闲坐,背脊却挺得直,半边脸在鸦青色的阴影里,指尖随着她的箫声,有节奏地扣着炕几,像是与她应和似的。

    东阁藏春香气袅袅,轻柔回旋,皇帝便隔着那一层烟气,静静地望着她,她专心地吹箫,羽睫敛下双眼,分辨不清她的神色,却没来由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很要紧的东西一样。他看着她,她仿佛很平静,平静得如一泉深潭,又仿佛隐匿了无穷无尽的哀伤。

    皇帝问,“怎么忽然想起它了?”

    “没什么,”摇光笑了一笑,“只是觉着,忽然将这词,读明白了。”

    皇帝深深地望着她,末了,勉强笑道,“姜白石词韵婉转有风致,《暗香》、《疏影》皆回环曲折,有拔簪敲竹之妙。只是《杏花天影》未免太作悲了。”

    一曲吹完,摇光放下玉箫,“张炎说他的词格调不侔,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弥漫之词。早知有相思之苦,不如不嫁弄潮儿。”

    皇帝轻轻一笑,那笑意稀薄,如同秋日里屋檐上结成的白霜,他的话却极稳重,虔诚地看着她,“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摇光呆呆地看着他。

    本是相怜两乐事,如今举目四顾,欲渡无舟楫,欲退无退路。她心中凄苦,不能明说,但闻风声肃肃。真奇怪,明明已经开春了,怎么还有这般料峭的风呢?

    端亲王是在第二日的午后来的养心殿的。

    皇帝午歇未起,他也不着急,就在殿外等候。春天的太阳来得勤,明明昨日傍晚还是阴云密布的天气,夜里下了点子雨,今早天空便一碧如洗,好看得吓人。

    睽违许久的养心殿,心境到底很不一样了。

    也不知道她,还好不好。

    成明苦笑了一下,如今哪里还轮得到他来操心呢?原本以为十拿九稳,得志意满的事情,真到了朝堂之上,到底是技不如人,反而让人倒打一耙。能够被发落到上驷院喂马,也是看在哥子的面子上,勉强算是开恩了吧!

    只是可惜了她,她是那样一个活泛的人,无拘无束的,却被困囿在这重重宫墙,想飞也飞不出去。

    他还束手无策,一点法子都没有。

    廊子转角,藤绿色的袍角一闪,成明抬起头来,却发现她就站在那里,背着落落天光,仿佛比从前清瘦了好些,那罩在身上的坎肩下空空荡荡,如同脉脉秋苇,几欲摧折。

    成明脚下踌躇,若是从前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上去,觍着脸来搭话。可如今不知道怎么了,他脚下迟疑,却不敢迈出一步。

    有了忌惮,吃过苦头,磋磨掉了锐气,也削平了棱角,自然不复少年心性。

    竟然是这样短暂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漫长,仿佛他们的成长不过是一瞬,随后便长久地,永远地,与过往挥手作别了。

    成明朝她笑,摇光也点一点头,皇帝将要起身,她须得提前去预备笔墨。两下里擦肩而过,碍着有人,竟然连目光都不敢交错。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摇光忽然快速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口,成明转过头来看她,她却已经低首走远了,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慈宁花园。”

    皇帝已经叫起,更完衣,踱过东暖阁来,她便进去陈置笔墨,皇帝并没有看她,反而将目光放在了明窗上,透过一排明窗可以看见养心殿的院子,甚至远处宫宇的檐牙,自然也能看得见,站在天棚下的人。

    他的声音尚且带着午睡才醒的怠倦,静默了会子,方淡淡道,“下午叫三起,未时三刻第一起,约莫要到申时二刻。”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教摇光心下一凉。她应了个“是”,将笔墨纸砚皆整理好,这才却步退出暖阁。

    经过正殿大门的时候,刚好端亲王提着袍子往东暖阁来了,她便站在一旁弯身候着他过,等东暖阁的纱帘子撂下来,才越过门槛,回榻榻里去。

    午后时分,阳光喧软,她却等得心焦。炕几上放着快要做完的荷包,江涯山水已经很有些模样了,元宝八仙配色活泼喜兴,如同这个春天一样热闹。

    她愁眉百结,当时做的时候,一针一线都是欢喜,如今再看,心绪却似那盘结的线一般,百转千回,毫无头绪。

    她比了比时间,下定决心似的,将手中的荷包放下,起身从角门出去,沿着长长的宫墙,转到慈宁花园。

    成明已经在临溪亭上等她了,听见步履声,便知道有人来。慈宁花园除了重大节日,平时安静得很。他于是回过身迎她,正对上她探究又茫然的眼神——那眼神中隐隐有些泪意,仿佛是快要溺毙死的人,看见了最后一根稻草。

    久别重逢,其实也不算久别,又或许,他们又与从前的自己重逢了。那些尚且不必担忧惊惧的岁月,那些故友挚亲尚在的岁月,他们都有所依持,不必曝于风雪。

    成明笑了一下,先前有很多话想问她,真见着了,反而问不出来,千言万语只结出一句,“你还好么?”

    他却是变了许多,长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眼睛里的光,都不似从前那般明亮,就连唇角的笑意,也少了昔日的恣意与张狂。

    摇光张了张嘴,眼中含泪,就连声音也发颤,她直直地盯着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顾得上问:“我玛玛,是真的死了吗?”

    “死”这个字,以前只觉得遥远,现在亲口从嘴中说出来,又觉得轻飘飘的,一股气噎在喉头,跟酸橘子一样,上不来,下不去,只能一任那满是涩意的汁水,冲入喉头,灌进脾胃。

    他长久地沉默,只是望着她,似乎眼含悲悯,她又不知道这种悲悯到底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盼着他说话,又盼着他不要说。

    该不该告诉她?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如果她一定要留在这里的话,她不应该活在虚妄的期待里。

    他不敢也不忍去看她的眼神,将头偏过去,马蹄袖下的手紧攥成拳,新修的指甲边缘还未养润,硬生生地硌进手心。

    而她却不肯放过他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他越是不说话她越是害怕,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她硬是死死地将它压下去,她深深地呼吸,逼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喃喃道:“你不能骗我,我只能信你了,你不能骗我……”

    “是真的。”

    仿佛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悉数坍塌。她脚下发软,整个人陷入了茫茫然里,目光涣散。成明隔着衣袖,托住她的手肘,她却没有哭,他才知道原来悲伤到极致的人,是哭不出声来的。

    可眼泪却接二连三地往下掉,划过面庞,火辣辣地生疼,怎么止也止不住一样。双耳嗡嗡作响,就连移动一下,仿佛也要倾注全身的气力。

    成明不忍看她如此,微微仰起头,忍住自己眼中的泪意,声音都发沙,“是去年的事,怕你伤心,就没与你说。死在舒宜里氏抄家的那一日,今年开年海子的郑济特氏来人,就是和我商量,要送灵柩回海子的。我得知消息后,派人暗暗地查问,才知道是你玛玛贴身的嬷嬷们替她收了尸,置好灵柩,停在京郊广化寺。我想着老人家总要葬在一处,可你玛法的坟已经被毁坏,只能等风波过了,再与你玛法合葬。”

    他一字一句说得和软,入耳却如同针锥,深入骨肉,带着寒芒,细细密密地生疼,毁掉了她所有的执念,才知道她这么久不肯放下的唯一的执念,她入宫就一直怀揣着的执念,自始自终都不过是妄想。

    脑海中又回想起那一个雪天,玛玛躺在榻上,前院已经乱起来了,后院也慌慌张张的,漫天的飞雪如同编织得细密的锦幛,又像是一张硕大的网,入眼之处,逃无可逃。

    总以为来日方长,总以为还能再见到的。

    第79章 愁眼春风

    她那时舍不得玛玛, 就想着,哪怕以后嫁人了,也要嫁一个住得近的人家, 不能太远,不许外放,要能够走几步,最远也就坐马车,半个时辰之内就能到家。这样她就算去做了别人家的妇,也能时常见着玛玛,等得闲了, 就回家去陪玛玛说说话。

    原来那就是最后一面了, 就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了。

    玛玛一定生气了吧,所以就连魂魄, 都不曾来入梦。

    摇光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肘, 拼劲一切用力地抓紧,她哑声问:“为什么?”

    “是急火攻心,悲痛过甚,肝气郁结,触动了旧症。”成明看着她木然的模样, 心急如焚,可他却不敢表露,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他甚至连拥抱她的勇气都没有。

    他尽力放轻声音,“错错, 不要忍着, 我不敢告诉你, 也是怕你过分伤心。我知道你的苦,知道你难受,这儿没有人,只有我,心里难过就哭出来,不要忍着,好不好?”

    可她却没有哭,任凭眼泪漫过满脸,也没有哭出声来,她死死地咬着唇,咬出血来,血腥味随着唇齿渗入喉咙,唇色惨白。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她的声音,她双眼红肿,似乎是下定决心了一般,直直地望着他,就像望见了唯一的指望,“我要出去,我要去见玛玛,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成明看着她,看着当年明媚又骄傲的舒七姑娘,才短短不到半年的时光,就被这一座深不见底的宫廷,摧逼成了这副模样。

    从前心高气傲,见着谁也不肯低头,因为什么也不缺,因为有底气,也许还因为,尚且有人能帮他们兜底,替他们收拾残局。

    而现如今再也没有人能护着他们了,等到自己担起肩上的重任,才知道从前轻狂恣意的每一步背后,究竟有多少重量。

    出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们心知肚明。寻常宫人尚且要严加盘问,没有恩旨迈不出戍守森严的宫门,何况是御前的人?

    可是再这么下去,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没有阿玛了,她也已经没有玛玛了,他希望她好好的,他希望她得偿所愿,希望她一生顺遂平安,永无痛苦。

    她是一只飞鸟,不该困囿于万仞宫墙。

    如果她想,她应该有更快意的人生,与更广阔的天空。

    就当是为她,为他们,为了那一段荒唐而过并且不可复得的时光,再不计后果一回吧!

    他闭上眼,最终点头,“我会替你想办法。但是你须得答应我,在还没有合适的机会之前,我要你平安。”

    他打隆宗门前过,远远听闻有人叫他,成明顿住步子,却是绰奇佯佯地从军机处门口踱了过来。如今封了一等公,顶戴自然也变了,浑圆的红宝石在太阳底下亮得像初生的太阳。

    绰奇笑颠颠地给他见礼,没法子,王侯们会投胎,生来就尊贵。他们辛辛苦苦地仰赖主子赏爵位,可面前这位,整天吃喝玩乐,也照样能袭着铁帽子王的爵位,生来就站在了他们这一辈子的顶峰。

    人世不公,不公得很。

    成明说“起来吧”,绰奇才将将站直了身子,抖一抖身上簇新的常服袍,拿着调子问:“咦——王爷这是上哪儿去哇?军机处可不往那边走,”他伸手往北面指,客客气气地说:“您得上那儿去。”

    成明不过笑了笑,掖着手,不卑不亢,“我与绰大人走的向来不是一条路,道不同,不相为谋。‘诸公衮衮登台省’,我自喂我的马去。”

    天光朗湛,铺陈开一地的流金,他整个人在隆宗门前站着,挺拔如青筠。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墨线大点金旋子彩画,辉煌威武,是与生俱来的天潢气度。

    绰奇重重地“哦”了一声,嘻嘻笑着,“说来我还得感谢王爷您,在下能有今日,全都仰赖王爷。”他抻腰叹一口气,“您真是可惜,可惜!不过没关系,主子总不会让您在上驷院喂一辈子马么?您里外四路都玩得开,喂喂马,没什么,也算体察民情,长长见识?”

    成明颔首,“绰大人说得很是。”

    绰奇乐了,真是满心通畅,真是好笑!什么叫得意,他今儿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当日这个小小子在他与老哥哥面前口出狂言,骄傲自矜,没料想到自己还有今日吧!如今老实得跟个孙子似的,还狂得起来么?

    所以这官场上就是个轮回,永远也别太得意,指不定哪一日世情翻覆,被人踩在脚下,这滋味,谁受受谁知道!

    把一个人的满身傲骨□□践踏,消磨掉他的少年心性与意气,眼睁睁看着他变成如今沉默寡言的样子,何尝不是一件快活的事呢?

    不过好歹还是个超品的亲王,他就算嚣张,也不敢太造次,不枉他今儿早早在军机处廊下等着,就是为了出这口气。如今气撒出来了,撒得他没法子还嘴,也就尽够了。

    绰奇潦草地欠一欠身,“既然王爷有皇命在身,赶着捡马粪蛋子去,奴才就不多打搅您了。您好走,改明儿咱们府里摆席感谢王爷,还请王爷赏脸。”

    成明却叫住绰奇,打量着他,那目光清澈,虽然经过磋磨,到底挡不住蓊蓊郁郁的少年气。他顿了顿,忽然很诚挚地问他,“绰大人忙忙碌碌,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年轻人总爱深究这个。还对世道存着太多不切实际的妄想,仍旧执着于那些狗屁无用的大道,才会问出这么蠢笨的问题。

    绰奇掰起手指头与他细算,“您既然诚心诚意地问了,我也诚心诚意地与您说道说道。我家三妞妞在宫里做娘娘,我家五妞妞要嫁人,大妞二妞虽然嫁出去了,娘家要为他们撑门面,不能让她们在婆家挺不起腰。家里儿子们也要谈婚议亲,娶媳妇儿要钱不要?置办衣裳、打首饰要钱不要?婚丧嫁娶,人情都是靠钱走出来的!一门里总有些穷亲戚,逢年过节来打秋风,您说说,要钱不要?”

    “咱们不像您,家里有祖宗传下来的爵位,吃喝不愁,犯了错也有人担着。有时候我是真羡慕您,我像您这样大的时候,可没您这股不怕死的劲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们这样人的苦处,您不会知道。”

    成明若有所思地一笑,便不再多言,负起手,径自走了。

    绰奇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年轻人有挺拔的身板,不像他们,因为常日弯腰,就连站着,都比别人矮了好些。

    他更讨厌这样盛大的阳光,太亮眼,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把握不住。他不喜欢没有把握的东西,更讨厌虚浮。

    绰奇重重地啐了一口,折转回军机处去了

    最常见的荷包样式,宝蓝为底,江涯山水纹铺陈,元宝八仙纹吉庆可爱,只差最后一点点,便可以收尾配流苏了。

    流苏她都想好要配什么,檀绿与褐黄深沉有气韵,又不过分张扬,极衬他的性子。当时临溪亭上初见,他目光沉静从容,宛如璞玉。

    摇光静静地看着手心上的荷包,拾起笸箩里的剪子,将荷包绞烂,绞成一个又一个的碎片,针线斑驳。

    那剪子锋利,戳破手背,留下一道红痕,紧接着便肿胀起一条线,翻开皮肉,渗出血丝。她却感觉不到痛,不停地剪,不停地剪,恨不得让它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窗下传来几声叩响,便知道是皇帝今儿几起都叫完了,她该去御前伺候笔墨,预备着皇帝要看书或是批折子。真奇怪,寻常都没有催得这么急。

    春光恬淡,外头风暖气暄,阳回百蛰生,她眯起眼,认真地看,春意好像的确是愈渐深浓了。

    可她与春天终究隔着一扇窗户,她看得到,热切地以为能够触及,能够得到,末了才发现不过是镜花水月,连带着那些细小的悸动与单薄的勇气,都显得那样可笑。

    什么春山不远,什么一阳始生?他让她相信的一切,他给她的指望,她用尽全部气力来相信,却原来都是假的。

    他们一家,她的玛玛,阿玛,额捏,兄弟姊妹们都被困在了那一个冬天,再也出不来了。

    她惨然一笑,将纷繁杂乱的碎片收进盒子里,放到八宝柜最深处。走到妆台前掀开镜袱,稍稍整了整鬓发,便收拾好,往东暖阁去。

    皇帝换了一身家常的月白色倭缎团龙纹春袍,坐在临窗炕上翻书。见她来,翻起笑意,由她上前整理好小几上的笔墨,随口问道:“不当值的时候,又上哪里躲懒去了?”

    她说并没有,嗓音却怪怪的,仿佛是久病初愈的人,说话的时候泛起沙意。皇帝的心忽然一沉,仔细看她,却发现不知道为什么,一双眼睛红肿起来,想必是哭过。

    他心里忽然升腾起不安来,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知道成明要去见她,为了让她放心,这没什么。可是为什么见了一面回来,她就成了这样?看着他的时候,眼里满是沉静的悲伤与疏离。

    是成明,与她说了什么吗?

    将纸在他面前铺好,皇帝垂下眼,看见了她手背上骇人的红痕。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划伤了,又没有及时清理,伤口的血凝固变成暗红色,衬着雪样的肌肤,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皇帝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却下意识要抽回去,皇帝愈发不安,使了些力攥着她的腕子,固执地将她拉到身旁,一面吩咐李长顺,“拿药来。”

    他们隔得极近,可是他却没有看她,反而专心致志地瞧着她的伤痕。时有风过,吹在绵白的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四下里安静极了,安静得可以听见自鸣钟指针转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年华已警,还以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时光。

    摇光眼里泛起泪,却死死地攒着,浑身上下都止不住战栗,皇帝觉察到她手掌的轻颤,转而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腕细细的,不盈一握,掌心却冷得吓人。

    两下里沉默良久,皇帝没有再说话,心思百转千回,有了千万种想头,却终究把握不住,尽数归化为散乱的虚无。他决定不再想了,取过玉方,仔细地替她将伤口清理干净,再敷上药膏。九五至尊的天子也许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一举一动皆认真至极。

    上用的药膏触手生温,皇帝的手亦是温热的,冷热交替之间,她只觉得一颗心在油锅里煎熬。

    “错错,”

    皇帝忽然抬起头,望着她,唤她的小名。他的眼神哀戚又脆弱,像是初晓时分的澹澹青光,带着些卑微的期翼。他低声说,“别舍我,好么?”

    第80章 旧游无处

    三月十二日吉, 在先农坛行亲耕礼。

    此次领事经办的是荣亲王,荣王在诸位兄弟里行大,办事稳重老成。像这样的事情, 交给他,不会出错。

    前几天在丰泽园已经预演过一次,何况这么多年下来,皇帝早已无比熟悉流程。第二日在中和殿检查农具,第三日清早,在养心殿更衣毕,便往先农坛去了。

    历来皇帝亲耕, 皇后亲蚕。如今中宫虚悬, 这几年都由懋贵妃恭代,今年也是一样。

    摇光并没有跟着去,她留在养心殿, 皇帝走前让四儿给她带了话, 若是在养心殿里无趣,就去慈宁宫陪陪老太太。

    从榻榻里往外看,窗外的天空仿佛都是一个样,除了中庭的树会因为时节的更替而变化,四四方方的天空, 不外乎阴晴雨雪。

    她抱膝坐在炕上出神,养心殿的主人不在的时候,这座宫殿便安静得吓人。她忽然想到那天, 她想来找他辩解,她要说清楚她与成明的事, 那天她在殿外等了很久很久, 等来了贵妃在里头说话的消息, 等来了宁妃的结局。如今她在这殿里了,可是她还得等,漫长又无止境的等待,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她的生命。

    近来总觉得想哭,却哭不出泪来。眼睛干涩,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夜里睡着睡着,就会发噩梦,乍然醒来,看见的是空荡荡的榻榻,还有紫禁城一如既往的长夜。

    宫墙万仞,朱红与黄琉璃就是这世间最精致的牢笼,在笼中的每一个人,都挣脱不掉。

    也不知道玛玛一个人,在京郊,孤零零地躺着,躺过了整个冬天,冷不冷?

    太皇太后命人铺好褥子,在慈宁宫廊下看猫儿狗儿打架。蒲桃拿着吃食逗宝爷,那只从冬天养到现在的蓝靛颏,有一身极漂亮的羽毛,在晴湛湛的天幕下引吭歌唱。

    葫芦引着她进来了,倒是烟锦先注意到她,心里暗自惊诧。有程子不见,她反倒消瘦了许多,整个人虚虚浮浮地站在晴丝里,单薄得像一片影子。

    烟锦笑道:“老祖宗,您瞧瞧谁来了?”

    太皇太后看见她,欲要笑,又笑不出来,千万重感慨堆积在心头,末了朝她伸出手,“是咱们姑娘回来了。”

    咱们姑娘?多亲近的话,活像至亲的祖母叫最钟爱的孙女儿。若是成明不告诉她,也许太皇太后和他,想要瞒住她,瞒住一辈子吧?

    她的亲玛玛,死时凄凉得很。就连像样的葬仪也没有,没有人作哀,也没有人奠酒,没有人守孝,简简单单地入殓,现在孤苦伶仃地存在广化寺。

    摇光照常笑着,在日光下显得发虚。仿佛没看见迎上太皇太后伸出来的手,照规矩行礼后,只在跟前站着。

    太皇太后端详着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竟然说不上来,仿佛是眼里没有光彩了,不像刚入宫的时候那样,虽然在困境里,却挣扎着生出花。

    太皇太后道:“皇帝上先农坛亲蚕去了?”

    这是没话起话的说法,她答是,“今儿清早就起驾了。”

    “皇帝勖劳。”太皇太后干巴巴地夸了一句,给苏塔使了个颜色,身旁侍立的宫女们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太皇太后亲自携过她的手,看见了她手背上那一痕触目惊心的新伤。

    老太太忽然觉得一股子酸涩冲上眼尾,瞬间便要作泪。她仰起头,问:“在养心殿,都好么?”

    “都好。”摇光轻轻地答,声音渺渺,如同晴空下的游丝。她望着太皇太后,反倒笑了,“就是昨夜忽然梦见玛玛了——我自打进宫来,就没有梦见过她,真是奇怪。”她依依唤了声“特合玛玛,您说,我玛玛还好吗?”

    特合玛玛是海子里对玛玛的娘家姊妹的称呼,老辈儿里常叫,如今都不大能听见了。太皇太后恍惚了片刻,仿佛又回到自己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老玛玛娘家来了人,就一口一个人特合玛玛,亲亲热热地叫着。

    太皇太后别过脸,不敢直视着她,怕看着她的眼会露怯,也怕自己把持不住。她对不住郑济特氏,她知道。她对不住朝晖,她也知道。

    可是她没有法子。

    太皇太后说好着呢,“如今在故旧家里奉养着,你很想她,她何尝不想你?总得避过风头,才好相见的。”

    她“哦”了一声,照旧是笑着,那笑意却半分也没有照进眼里,眼里还是一片寂寥的荒原。只听她慢慢地说:“不着急,总会见到的。”

    这话莫名听着伤心,太皇太后心里不安得很,终究不愿意再说下去。她调转了话头,“你在养心殿过得好,我就很放心。皇帝既然把你放到跟前,他就会替你料理周全。人活着总要向前看,是也不是?你只管放下心。”

    放心?放在哪里?满门皆流放发卖,起初入宫来,叫她放下心,她便挣扎着在这宫里活下去。后来他让她放心,换来的却是稚芳惨死的事实。如今再叫她放心,她一直盼着想要再相见的玛玛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她这一颗心,还能放在哪里呢?放在连篇累牍的谎话里?放在覆灭了舒宜里氏的漫天大雪里吗!

    一颗心悲恸久了,也就木了。摇光漠漠地应着,只管陪着太皇太后说话。彼此心里藏着事,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稀稀落落,间断的安静,却是一次比一次长。

    太皇太后要午歇,照旧是苏塔与芳春在里间伺候。蒲桃烟锦与她许久未见,嚷嚷着要拉她过榻榻里说话,见她实在打不起精神,只好先撂下。

    蒲桃很不放心她,拉着她的手叮嘱了好一阵子,又是说时序又是说人情,见她总是笑着,将嘴一撇,嘟囔道:“你在养心殿,虽说隔得近,我们总不能去看你。我们可没有记挂你,但是还是有一点点想着你……”她说着将一双手掌张得很开,“喏,就这么多。”

    烟锦实在看不下去,拽回她的手说得了吧,“你别听她一张嘴。若是在外头有不顺心的,短什么缺什么,只管回来说。咱们姐几个虽然说不上话,但是人多就有办法,总能帮你开解。别什么事都自己拘着,你是慈宁宫出去的,那咱们就都是家里人。”

    摇光看着她们,勉力笑着,“没有什么不好的。姐姐们待我最好,我知道。”

    虽说是笑着,三个人眼眶都红了,小姐妹们手拉着手,迟迟不愿意放开。她们与她是雪中的炭火,是病里的一双手。世态人情再怎么翻覆波澜,总也有些情谊,简单真挚,没有目的,长久不变的。

    送走了蒲桃烟锦,宝爷便慢慢走过来蹭她,宝爷总爱腻着她,过了这么久没见也是一样。她抱着宝爷坐在廊下,漫无目的地看着湛湛晴天,游丝轻软,飘无根蒂,能够就着风势力,飞跃高高的宫墙。

    忽然听见有人在小声唤她,“姑娘?姑娘?”

    是方才引她进来的葫芦。

    葫芦长得喜兴,之前在慈宁宫时,他很照顾她。摇光撑起笑,客客气气地叫一声“谙达”,“是到了给宝爷喂食的时候么?”

    葫芦摆了摆手,小眼睛往四周一觑,见没有旁人,才压低声音道:“奴才不是为的宝爷,奴才为的是姑娘的故人,给姑娘传话。”

    她心中猛然一动,手不自觉收紧,倒惊醒了正在酣眠的宝爷。宝爷叫唤两声,腾地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慢慢悠悠地踱进正殿去了。怀里空空的,摇光道:“左右太皇太后歇下,这天光好,我还没去过慈宁花园呢,谙达领我去瞧瞧?”

    葫芦道:“老主子爱吃您做的小食,您得闲儿,随奴才上寿膳房吧。”

    摇光说好,葫芦便在她身边走着,落后她半步。其实慈宁花园她哪里不会走,她入宫第一天就学会了慈宁花园该怎么走。

    葫芦给她引路,他是慈宁宫里的路路通,知道哪里人少,好说话。他带着摇光拐过一道门,绕到大佛堂后边,太皇太后不大信菩萨,但是佛堂的香火长久供着,分派人定时上果添香。现下苏拉们都不在,也没人往大佛堂来。

    葫芦站住脚,朝她打千儿,却听她急切地问:“谙达说的故人,是谁?”

    “是端王爷。”

    葫芦盯着地面,小声说:“殿下让奴才给您传话,万寿节时,猴儿上树摘桃,摘的是寿桃。殿下祝姑娘,如愿以偿。”

    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直跳,竟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眩,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可心里却高兴不起来,重重心绪宛转,倒悲凉得很。她知道自己贸然了,不仅自己贸然,还带着成明去冒险。可是她没有法子,这是一直以来唯一的心愿,她见不到阿玛与额捏,见不到哥子们,她也再没有玛玛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万丈宫墙下活着,她做不到!

    皇帝自先农坛回来,老太太本叫人传话,说亲耕辛苦,免去昏定,皇帝却照常来了。他穿着一身苍葭色的常服袍,并未罩褂,由芳春引着,转进西暖阁。

    懋贵妃亦在,已经陪太皇太后说了好一会子话了,今日她恭代亲蚕礼,照例是要来给太皇太后问安的。满屋子的人见皇帝来了,纷纷起身问安,皇帝目光散漫,趁着向太皇太后问安的空当,在屋子里扫过一圈,待太皇太后恕免,才免了贵妃的礼,于炕上落座。

    太皇太后因问:“这是往年做惯了的事,你别嫌我烦,今年也照例问,一应都顺序?”

    皇帝忙道:“都好。今年雨沃时丰,大哥哥做事妥当细致,再没有差错的。”

    贵妃便道,“荣亲王福金亦是能干的人,命妇们赖她周全。今年的桑叶生得尤其好,蚕茧也结得好。规整肃穆,当真是天家气象。”

    太皇太后慢慢“哦”了声,看着贵妃面上笑得温和,老太太膝上置了串十八子,开了春用香丸制作,可辟邪晦,“先前皇帝为我祭天,我当真就好了,可见皇天昊昊,圣明烛照,底下人的一言一行,俱落在眼里。”老太太顿了顿,问皇帝,“我听闻那次领事的仿佛是成明?成曜固然妥当,皇帝也该让后来的兄弟们历练历练,没得说咱们偏颇,不是么?”

    贵妃面上把持着,心里已经不大是滋味了。老太太每每见着她总要打压她几句,只怕还是记恨着托奇楚氏吧!人太老即为妖,去年那一场风寒闹得那么严重,竟还让她挺过来了,赔进去一个宁妃,真是不中用。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每天劳心劳力,还要战战兢兢。六宫里的人都是笑面虎,平常见着你毕恭毕敬的,背地里指不定不三不四议论什么。前后皆艰难,夹在中间还要扮出贤良的模样。也许只有等她的名号前头加一个“太”字,她才能够结束这种忧惧不安的日子,过一过承平时光。

    皇帝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澹然出尘,仿佛隔着河汉万里,“成明太莽撞,坏了事。孙儿罚他到上驷院思过,好好磨一磨性子。”

    太皇太后果然问,“竟罚到上驷院去了么?他是年轻了些,你们也不该这样逼他。他额捏那日在慈宁宫,向来最得体的一个人,急得失态成什么样?奴才到底是奴才,纵然再有头有脸,也不该欺逼到主子身上。还没到称主子的时候,便由不得他放肆!”

    这话仿佛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脆生生打在贵妃脸上。是啊,贵妃又怎样,皇贵妃又怎样,到了太皇太后与皇帝跟前,照旧只能称一声“奴才”,祖宗家法写得明明白白,只有中宫皇后,才当得起一声“主子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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